拂玉

一

這是什么地方？

薄霧籠罩在前，她一路緩步行來，所經(jīng)之處卻半個(gè)也不認(rèn)識。耳畔不時(shí)有鶯燕婉轉(zhuǎn)嬌啼，鼻息間的馥郁芬芳，一如撲面而來的盛大春光。

她究竟身在何處？

“喲?！?/p>

冷不丁地，一聲笑謔響起，嚇得她猛然駐足：“誰？！”

眼前薄霧漸稀。鼻尖一動，她嗅到了一縷淡而不絕的冷香，像是一根撩撥在她心頭的琴弦，叫她神思輕輕一顫。天光晴好，前路一株老梅花繁枝勁。而梅樹上，少年倚花而坐，向著她挑眉一笑：“喲，來了？”

她遲疑著不敢接口。樹上少年的模樣太過奇怪，銀發(fā)白衣，兩道梅枝似的眉間，一點(diǎn)嫣紅梅印異常妖冶。

半晌，她才終于鼓起勇氣問：“這是哪里？”

沒想到少年露出比她初到此地時(shí)更驚訝的表情，反問她：“這是杜府后花園，你沒來過？”

見她怔怔搖頭，少年面色一急，從花樹上一躍而下，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著她的臉良久，忽然一扶額，恨然道：“來早了！”

這聲“來早了”是有緣由的。這少年是由那株梅花化身而來，他要守在此處，等候杜府千金杜麗娘游園之后，與來日狀元柳夢梅在此相會，促成一段曲折故事，使之留在臨川才子湯顯祖筆下，成為流傳于世的不朽傳奇。豈知眼下花園未游，柳夢梅未至，杜麗娘卻提早到此。

少年恨恨地盯著她，盤算著能否直接將她趕回去。她扛不住他惡狠狠的目光，不禁瑟縮一下。

突然，少年雙眸大睜，難以置信道：“你真是杜麗娘？”

她瞧見少年的目光逡巡一番，落在了她身上，之后他的臉色就陡然一變。她心知肚明地立馬紅了臉。

是的，她名為“杜麗娘”，可是再寄寓著美麗的名字也阻止不了她的……胖。她的臉很小，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但她的四肢軀干，卻根本不能與這張小臉相符。

誰能想到，杜麗娘會是一個(gè)胖子？

她默不作聲地往后退了一點(diǎn)，抬起眼偷偷地看向少年。

明媚的日光下，少年痛心疾首地捂住了眼。旋即下了什么決心一般，他松開手，一指戳到她的額頭：“聽著！杜麗娘絕不該是你現(xiàn)在這模樣！”也不給她拒絕的機(jī)會，他斷然道，“記住！每天到這里來，我親自教導(dǎo)你！一定要把你身上那些肉滅掉！”

她剛要開口，少年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也不見他多用力，她卻止不住地向前傾去。眼前白光乍現(xiàn)，什么也看不清。她在瞬間像是從虛空一頭栽下，那無從著力之感讓她忍不住放聲大叫。一片混亂中，她聽到少年的聲音，似遠(yuǎn)似近地飄來：“你以后叫我梅君?！?/p>

梅君……

心緒翻涌，她霍地睜開眼，坐起身來。

那無力之感倏然不見，雙手實(shí)實(shí)在在地?fù)卧诹巳彳浀拇查缴稀?/p>

小丫鬟春香掀簾而進(jìn)：“小姐睡醒了？”

她轉(zhuǎn)頭，看到日光正從雕花窗照進(jìn)來，暗暗松了口氣。

原來是夢。

二

可是沒想到，接下來的每次入眠，杜麗娘都會在夢里再遇那個(gè)自稱“梅君”的奇怪少年。而他此前說的“我親自教導(dǎo)你”也絕非戲言，杜麗娘一入夢，在那株梅樹下，他就板著臉，折了一根虬枝敲著地面教訓(xùn)她。

“站直！”

“收腹！”

“跑快點(diǎn)！”

一場夢醒來，杜麗娘腰酸背痛大汗淋漓，巴不得此生再不睡去。

她不是那種勤勉的性子，過分豐腴是煩惱，卻絕不足以讓她心焦得不眠不休。這種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恨得梅君牙癢癢，按捺了許久終究沒撲上去咬死她，只從地上撿起幾個(gè)沒熟的果子，“啪”地?cái)S向她的后腦勺。

“看什么看！不是告訴過你泰山崩于前也不能變色嗎？一個(gè)果子就讓你回頭了？說好的端莊穩(wěn)重呢？”

杜麗娘趕緊回過頭去，繼續(xù)走著她的娉婷蓮步。

如是一個(gè)心急如焚，一個(gè)敷衍了事，一相見便沒個(gè)消停。只是忽然一天，比尋常晚了些時(shí)辰入夢的杜麗娘，卻驀地認(rèn)真起來。

梅君倚樹一挑眉：“喲，轉(zhuǎn)性啦？來，給本君說說緣故?！?/p>

杜麗娘臉漲得緋紅，別過頭去咬住下唇。

今日她乘轎隨母親出門踏青，還沒走多少路，就偶遇別的縉紳家結(jié)伴游玩的女眷。她欲下轎見禮，但才一掀開轎簾，就聽到數(shù)聲竊笑。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個(gè)嬌軟的聲音帶著笑，細(xì)細(xì)地向她道：“杜姐姐，你這轎子是哪家匠人做的？真是好手藝，姐姐行了這么遠(yuǎn)，竟沒有壓壞它?！?/p>

她們都在嘲諷她胖?；丶液笏诜坷镙氜D(zhuǎn)多時(shí)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睡著了，現(xiàn)下梅君一問，她忍不住眼眶一紅：“我又不是故意這么胖的……”

梅君默然看著她黯然的神色，沒有像往日那樣笑謔以對。半晌，他斂容走近，在她腦后輕輕一拍，溫聲道：“懊悔有什么用?！钡人c(diǎn)點(diǎn)頭，擦干了眼角的濕意，他拾起梅枝催促她用功，又默不作聲地記下了那幾個(gè)女眷的名字。

而后一連數(shù)日，不止夢里，醒著時(shí)，杜麗娘也一刻不懈怠地用功。只不過又過幾日，她閑暇間聽到春香拍手笑說，踏青時(shí)羞辱她的那幾個(gè)女眷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佛，回家后竟再沒睡過一個(gè)好覺，每一合眼，便立時(shí)口里亂呼地驚醒過來，直至現(xiàn)在也不見轉(zhuǎn)好。

杜麗娘心中一動，入夢后偷瞥一眼梅君，輕聲開口：“那些女眷夢魘……是因?yàn)槟?？?/p>

其時(shí)梅樹之下，梅君銀發(fā)白袍，正執(zhí)筆席地而坐。面前一張紫檀幾案，案上素宣鋪展，工筆描著一雙仕女。墨跡尚新，是他才畫上去不久。

聞言，他毫尖一頓，側(cè)頭看著身旁同案而坐的杜麗娘：“不因?yàn)槲?，難道是因?yàn)槟?？?/p>

杜麗娘眨眼：“不是因?yàn)槲覇幔俊?/p>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鎖向梅君雙眸，梅君一怔，不自覺地輕咳一聲，移開了臉，舉筆蘸墨：“本君好臉面如好命。你是我教導(dǎo)的人，拿去給她們嘲弄，算什么道理?！?/p>

不等杜麗娘作答，他將筆往她手里一塞：“你以后活命的關(guān)鍵就是要畫好自己的肖像。方才我教了你許久，你自己來試一試。”

杜麗娘似笑非笑，目光依舊盯在他臉上。直盯得他眉間依稀有三分惱羞成怒，才埋下頭開始作畫：“我照著你的樣子畫，好不好？”

夢里春風(fēng)和暖，她一筆一筆在紙上描摹?？傻人嫯?，梅君往素宣上一看，眉尖一動，真怒了。

“我長得有這么丑嗎？”

三

相處月余，梅君仍常冷著一張臉，對身段已有幾分玲瓏的杜麗娘處處挑剔。杜麗娘卻始終一聲不吭，將他的嫌棄全部忍了。

然而這回，她甫一入夢，就看到梅樹邊，梅君向她招招手，眉開眼笑。

腳步一僵，杜麗娘竟不由得發(fā)怵。這人該不會是新出了什么奇詭法子來整治她，所以才笑得這么開心吧？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卻出乎意料地聽到他歡愉一笑：“喲，窈窕淑女，寤寐思服。”

心頭如琴弦微微一顫，她不禁紅了雙頰，卻又聽梅君笑道：“才見過你這淑女一面，宋知府家的公子就日思夜想了，看來本君對你的教導(dǎo)頗有成效?！?/p>

她一怔，有些驚，又有些莫名的失望。茫然半晌，才問：“你說的……是誰？”

梅君描述了半日，杜麗娘才想起前些天出游時(shí)，與自家油璧車擦肩而過的那匹青驄馬。彼時(shí)剛好有風(fēng)翻起了帷簾，她向外輕瞥，而馬上的少年公子恰好看了過來。杜麗娘回憶著他的模樣，卻只記得他相貌干凈，又靦腆地偷看她一眼，就漲紅了臉快馬跑開。

“本君今夜偶然瞧見了他的夢，里面居然有你?！泵肪D了頓，忽然睨著她，笑著探問，“那小子長得不錯(cuò)，你喜不喜歡？”

不知為何，杜麗娘瞧見梅君那張興奮難抑的臉，覺得他實(shí)在欠打。莫名的氣惱倏然攫取了心神，她用自己都微覺扭曲的聲音冷笑：“我喜不喜歡有什么打緊？我跟著你在這里，是要等柳夢梅。”

話音方落，梅君神色一滯。他雙眉微鎖，像是在猶疑什么。但僅是片刻，他眉舒顏展，一伸手，攬住了杜麗娘的腰：“既然如此，我們這就去斷了宋公子的念頭！”

一聲驚呼，半截都卡在了喉嚨里，只有不絕的怦然心跳，在耳中次第明晰。杜麗娘睜大眼，梅君抱著她，在梅樹下翩然一轉(zhuǎn)，銀發(fā)白袍被風(fēng)鼓蕩而起，幽微冷香驀然濃郁，她剎那間想到“衣袂風(fēng)流”四個(gè)字。

光芒大盛，她禁不住合眼避開。等她再次睜眼，夢里旖旎的春光已全然消散。她在梅君懷里，在星月滿天的夜色下御風(fēng)而行。

眼前是從未見過的景象，街巷屋宇鱗次櫛比，一并在月下沉默。只是有些房屋的屋脊上，浮動著淡淡一層獸的影子。梅君道：“那是食夢為生的夢貘。”他指點(diǎn)著，一一為她道來：“喏，那只貘吃的夢里，那人正在槐安國當(dāng)南柯太守；瞧那兒，那個(gè)人居然在夢里等著黃粱米煮熟?！焙鋈?，他嗤地一笑，“還有那兒，那書生在夢里變成了一只青蟲……他以為自己在莊周夢蝶嗎？連夢貘都扭頭嫌這夢太難吃！”

月夜下，梅君漫言輕笑，眉間一點(diǎn)梅花印記越發(fā)嫣紅，仿佛有光華脈脈流轉(zhuǎn)。杜麗娘偷眼看去，不由自主地呆了。

直到風(fēng)聲驟疾，又是猛然一陣光芒，她隨他輕輕落到一個(gè)夢里，這才回過神來。

凝目看去，宋家公子的這個(gè)夢中，有香車寶馬，和車帷后的一個(gè)她。

這還是第一次有男子戀慕自己。杜麗娘忍不住轉(zhuǎn)頭去看梅君。

梅君笑著，躍躍欲試，眉梢眼角頗有些陰險(xiǎn)意味：“喂，咱們在這里嚇嚇?biāo)?，叫他對你望而生怯！?/p>

杜麗娘一默，扭過頭去。

他們花了極大的力氣與宋公子斗智斗勇，折騰許久，終于在這夢里，顛覆了他對杜麗娘的美好印象。

馬蹄嘚嘚，他絕塵而去。杜麗娘松了口氣，正想喚梅君，突然，一個(gè)小野果砸到了她的頭上。

有過教訓(xùn)，這一回，她不動聲色，只淡淡問一句：“梅君？”

于是，她聽到了身后梅君欣然的聲音：“不錯(cuò)，有些閨秀的樣子了?！?/p>

嘴角一彎，她忍不住笑逐顏開。但卻在下一刻，陡然如遭雷殛。

梅君欣然地接著道：“是時(shí)候去見柳夢梅了。”

四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杜麗娘緩步徐行，第一次真正地踏入杜府后花園。

她依照梅君在夢里交代的那樣，由著春香在學(xué)堂胡鬧，而后趁父親外出勸農(nóng)，隨著春香到此地游園?？蓤@里每一處風(fēng)景，都是她夢中無比熟稔的，她卻還不得不做出興味十足的模樣。

一路蓮步款款，卻在瞥見一株老梅樹時(shí)驀然駐了足。

她沒有走過去，梅君叮囑過她：“若是游倦了，就去園里的香閣小睡。別亂跑?！彼沆o靜立著，隔了一段距離，看了梅樹半晌，想著，這就是他的真身。

春香在身后低低喚她，她回過神一莞爾，又是款款的蓮步，徑自向香閣而去。

等春香退下，她伏在幾案上小寐。幾乎在合眼的一瞬間，就入了夢。

夢里梅君依舊等候在梅樹邊，白衣銀發(fā)，襟袍間繚繞著幽微的冷香。瞧見了她，他便笑瞇瞇地叫她快過去。但她的雙足仿若陷在了泥沼里，她覺得自己花了好大的力氣，才一步步向他走近。

“我教你的那些，都記住了？”

她聲如蚊蚋：“記住了。”

梅君的臉上滿是大功將成的期待與喜悅，不知何故，看得她周身的血一分一分涼了下去。明明事成之后她再不必每日受他教訓(xùn)，可事若要成，她就將在這里，在他眼前，與另一人結(jié)成夫妻。哪怕是在夢里，她一念及，都猛然覺得……快要窒息。

許是她的面色逐漸蒼白得嚇人，梅君笑意一凝，問：“怎么了？”似恍然明白了什么，他溫言安撫著她，“別怕，尋常人家的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但她的面色沒有轉(zhuǎn)好，反倒更加蒼白。

踟躕片刻，她嘴唇微動，囁嚅著：“梅君，我不想……”有些話，她其實(shí)應(yīng)該告訴他的，譬如她根本不想嫁給那個(gè)素未謀面的人。

然而，就在那些百轉(zhuǎn)千回的心事即將宣之于口時(shí)，梅君忽然神色一喜，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歡悅道：“噓！你看，柳夢梅來了！”

他們耐心等待的、未來傳奇的主角，她日日刻苦用功以迎接的、她將來的丈夫，擎著半枝垂柳，正從花徑那頭徐徐走來。

“別怕?！?/p>

杜麗娘耳畔一熱，之后身子止不住地向前一傾。附在她耳邊溫聲低語的梅君竟一把將她推了出去！

什么話也來不及說了，再退回去也沒有可能。豐神俊朗的柳夢梅已經(jīng)看到了她，他遞上了那枝柳枝，歡喜道：“小生哪一處不尋訪小姐，卻在這里！”

她知道傳奇已然開始書寫，梅君交代過的東西無一不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她頭腦空白，身不由己地依著閨秀的風(fēng)范做出舉動，把梅君逐字逐句教了數(shù)遍的言語念得自然婉轉(zhuǎn)。

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夢里相逢，也將在夢里定下終身。

“小姐，和你那兒講話去?！?/p>

柳夢梅舉袖一指。芍藥欄前，湖山石邊，將是夫妻結(jié)成之地。

杜麗娘有些蒙，任憑他牽起她的衣袖，引她走去。

一步又一步，春色如許。風(fēng)里繾綣著馥郁花香，她輕輕一嗅……那其中幽微纖冷的，是什么花的香？

仿佛冰雪灌頂，杜麗娘心頭霎時(shí)明澈。

那是梅香。是梅君身上從來不歇的香。

心上一顫，她猛地掙脫柳夢梅的手。也不辨方向，她返身飛奔而逃！

五

夢的前方無止境地延伸，周遭從萬紫千紅褪淡至寡白空洞。

杜麗娘仿佛在一張沒有盡頭的白紙上奔跑，前路突然一聲——

“站??！”

她陡然撞上了誰的胸膛。

幽冷梅香籠罩住她。一抬頭，梅君那與梅香一樣幽冷的眼眸近在咫尺。他冷冷地看著她，開口，語氣沉沉：“你在做什么？”

杜麗娘不覺退了半步，一個(gè)“我”字哽在喉嚨，半日都續(xù)不上話。她怔怔地對上梅君冷厲的眼，他的目光幾乎凍傷她的肺腑。心里似有一根最柔軟纏綿的琴弦，正被誰活生生地一點(diǎn)點(diǎn)抽離，那種細(xì)而深的疼，令她眼眶一紅，腔帶哭音：“我不愿意?。　?/p>

“你不愿意？”慢慢地，梅君冷聲笑了起來，額間一朵紅梅如染冰雪。幾近咬牙切齒，他一字一頓地問她：“本君花了多少時(shí)間在你身上，你可還記得清楚？本君一早就告訴過你今日之事，那時(shí)你如何不反對？眼看大事將成，你這會兒卻對本君說，你不愿意？”

他逼近一步，目光狠狠剜在她面上：“杜麗娘，你……”似是氣極，余下之言一時(shí)竟說不出口。僵持良久，他似終究退敗，疲累地合上雙眼，聲音低了下去，遲緩又飄忽，“你既不愿意，本君自不強(qiáng)求?！?/p>

杜麗娘張口欲言，可只見梅君衣袖輕拂，她就立時(shí)跌出了夢外。

梅君這回是真的氣狠了。他推杜麗娘出夢，而后她就再沒有做過一個(gè)夢。

他不想見到她。

在她思前想后，決定要將悄然滋長、暗藏不言的滿腹心事剖白給他聽時(shí)，他不見她。

她一連幾夜偷偷跑到后花園，繞著那株老梅樹一圈一圈地走。從玉蟾初起到金烏將升，相伴的始終只有來去的風(fēng)聲。

直到第十五夜過后，她風(fēng)寒侵體，病倒床榻，才終于又在夢里，再遇了梅君。

夢中依舊一片春光。梅君倚著梅樹，目光淡淡在她臉上掠過。她不知在這夢里自己是否帶著病容，她不想給梅君看見，不由得心里惴惴。

梅君冷眼看她局促不安的模樣，開口：“好些了沒？”見她茫然，他冷著臉別過頭去：“病?！?/p>

但又不等杜麗娘答話，他眉頭一蹙，別著頭淡淡道：“你每晚繞來繞去簡直繞得我頭疼。不是有話要說嗎？給你半盞茶工夫說完。”

杜麗娘原就怔怔然，梅君輕瞥了她一眼，她這才大致明白他說了什么。

她不自覺地微微低頭，滿腹話涌到嘴邊，雙頰卻先此一紅。唇輕啟，她低聲道：“我想了很久，想告訴你……”

話音被猛然掐斷。杜麗娘站立不穩(wěn)，一聲驚呼，直向地上跌去！

這春色如酒、安穩(wěn)旖旎的夢境，竟然在她啟唇的剎那，霍然劇烈顫抖起來！

繁花轉(zhuǎn)眼凋零，鶯燕霎時(shí)消弭。一碧如洗的晴空裂開一道長長的罅隙，只在片刻，便全部破碎龜裂。天空的碎片急雨般傾落，大地也在不安地震動，翻起碎泥斷巖，露出了底下猙獰黑暗的深淵。

杜麗娘伏在地上，覺得自己所處的地面正迅速地直立而起，眼看她就要墮入淵底——

一個(gè)身影飛撲過來，一雙手，大力將她拉入冷香幽微的懷里！

他將她牢牢護(hù)在懷中，脊背抵擋著落下的天空碎片。足尖一點(diǎn)，他抱著她，疾疾往后退去。

“怎么回事？！”

他伸手捂住她的雙眼，在她耳畔輕聲安撫：“別怕……有人在摧毀夢境?！?/p>

她咬唇死死揪著他的衣襟，她方才聽到了他承受天空碎片時(shí)壓抑的痛呼聲。

六

“你怎么樣？”

過了良久，夢境終于暫歸平靜。偌大的夢里，斑斕色彩全數(shù)被一片蒼白代替。周遭崩塌殆盡，唯有杜麗娘同梅君所在的方寸之地，宛如撕碎的紙片，幽幽飄浮在夢的虛空。

墜落的天空碎片利如刀刃，在梅君的脊背上劃開縱橫交錯(cuò)的傷口，一身白衣，半身都浸著血。然而杜麗娘雖被他護(hù)在懷里，也難免有細(xì)小的碎片擦過她身上，奇怪的是她半點(diǎn)傷口也沒有。

夢境甫一平穩(wěn)，她就推開梅君捂住她雙眼的手，急忙查看他的傷，越看心越驚：“那么多口子……你到底怎么樣??？”

梅君臉色蒼白得將近透明，卻只問：“方才嚇著沒？”

翻索著的手一停，杜麗娘怔了怔，突然眼眶盡紅，陡然放聲哭了出來。

她抽噎道：“嚇?biāo)懒?！?/p>

梅君一震，頓時(shí)手足無措。杜麗娘在他眼前哭個(gè)不停，他心里一急，衣袖不禁就往她臉上拭去。可他半身衣裳都浸著血，一舉袖，她臉上登時(shí)留下幾道紅痕。血的腥味彌漫在她鼻息之間，哭聲驟止，她睜著淚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梅君尷尬地收回袖子，別過頭訥訥道：“你別哭……有個(gè)道行不錯(cuò)之人在摧毀夢境，你是夢的主人，夢境崩塌，你一點(diǎn)傷都不會受……”

“那你撲過來做什么？”她看著他將近透明的臉，又氣又急，“誰要你逞英雄了？”

梅君臉色一變，眉宇間惱怒乍現(xiàn)：“本君拉你一把純屬吃撐，本君說話算話下次絕對一腳踢你下去?！鳖D了頓，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躊躇不定，卻終還是斂了眉，緩聲低低道，“今次……是本君忘了。”

他的頭微垂，銀發(fā)披落，擋住了眉眼。

杜麗娘心頭一顫，隱約間仿佛窺看到了梅君掩藏著的秘密。她呆了一呆，百轉(zhuǎn)千回的話忍不住沖口而出：“梅君，其實(shí)我……”

輕輕地，梅君抬起頭，目光一顫。

——而后杜麗娘口唇翕動，卻再沒有一個(gè)字發(fā)出了聲音。

他靜靜地看著她，帶著點(diǎn)笑，可眉宇間一派沉靜肅然，是她從未見過的鄭重其事。他道：“我后悔了，不給你那半盞茶的工夫?，F(xiàn)下，你聽我說?！?/p>

“你要說什么，我大概知曉?！彼⑽⑿χ暗?，不行?！?/p>

“我好臉面如好命，我是要成就你與柳夢梅的傳奇。事成之后，我有大功德一件；而你，你會得到一個(gè)共此一生的丈夫，會子孫滿堂，萬古流芳，被所有欽羨傳奇的后人瞻仰?！?/p>

“你叫杜麗娘，有這樣的一生，是傳奇，也是命運(yùn)。”

他伸手托住她的腰，往虛空中輕輕一送：“我會傾我所有，送你前去?！?/p>

喉嚨里發(fā)不出聲音，她想說什么，也終是默然，只能憑他將她送出夢境。

醒來時(shí)天已黃昏。一睜眼，昏暗的房內(nèi)，母親同春香正看向這邊，關(guān)切不已。一旁立著的、身著道袍的道姑上前一步，仔細(xì)打量她一番，笑道：“小姐多病貪眠，想是招惹了什么精怪。貧道石道姑，愿盡綿力，助小姐得出夢魘?！?/p>

杜麗娘直直地看著她，想起梅君說過，傳奇里也有這樣一位道姑，助為情而亡的杜麗娘起死回生。而今連傳奇里的配角都次第登場，她這個(gè)傳奇的主人，為什么還在退避？

她不自覺地笑起來，頭腦里有些空茫，卻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輕輕一聲：“勞您費(fèi)心了。這是……”她想了想，梅君之言猶在耳畔，字字句句，那樣清晰。于是她笑著，靜靜地道：“……我的命運(yùn)?！?/p>

七

再次入夢，是答應(yīng)了梅君，要赴她與柳夢梅的婚姻之約。

入夢前，杜麗娘屏退所有人，著一身緋衣紅裳，對著房中的菱花鏡，仔細(xì)描了妝容。青黛畫眉，胭脂撲面，唇上嫣紅一點(diǎn)，懨懨病容霎時(shí)光彩照人。她打扮得像新嫁娘，在黃昏時(shí)分，鄭重地倚在床頭。

夢中梅樹下，梅君悄然等候。

他額間紅梅光華黯淡，臉色仍是不好，卻也不再蒼白。杜麗娘遠(yuǎn)遠(yuǎn)望著，寬心些許，便微笑著，蓮步輕移，向他而去。

她溫婉開口，朝他一福：“勞梅君久等。”

他明顯地怔了一怔：“又不是才認(rèn)識，怎么這么客套?！?/p>

她莞爾，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離他不遠(yuǎn)不近：“梅君教導(dǎo)的端莊知禮，麗娘片刻不敢或忘。”

他的眉一蹙唇微動，仿佛要說些什么。可半晌，終只是揚(yáng)起嘴角：“很好，本君的話你記得很牢。”

“梅君的話，麗娘一向記得很牢?！泵冀抟淮?，她的嘴角始終掛著一抹端莊溫婉的笑。不再給他說話的機(jī)會，她徑自要越過梅樹，往他身后走去：“柳夢梅已在那里，麗娘就先過去了?！?/p>

然而，出乎意料，擦肩之時(shí)，她的衣袂卻驀然被拽住。

梅君的手指藏在白衣之下，輕微一顫，不動聲色地拉住了她的袖角。幽冷纖微的香浮沉流轉(zhuǎn)，他就這么不輕不重地拉住她，神色淡淡，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梅君？”

他澀聲：“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結(jié)成夫妻，夢醒后杜麗娘為情而死，全賴一卷自己的畫像得以回生……你記得，好好把自己畫下來?！?/p>

她側(cè)眼定定地與他目光相接，似在等著什么?？伤南戮慵牛夙暎K究一頷首，伸手輕輕地，撥開他拉著她衣袖的指尖。

猝然合眼，他低聲道：“過去吧?！?/p>

一步一步，如踏在錦繡繁花堆起的前路之上，她無比端莊鄭重地向柳夢梅走去。舉止言行，莫不是真正的閨閣秀女杜麗娘的無雙風(fēng)華。她輕顰淺笑，把梅君教過的姿容展示給她命里的夫君。她低吟曼誦，用梅君教授的才學(xué)與柳夢梅的詩句唱和。

芍藥欄前，湖山石邊，同她一步之遙，近在咫尺。她任柳夢梅拉著她的袖，往既定的命運(yùn)一路走近。夫妻之禮將行，她微微回眸，嘴角笑意如故，只眼中，一片獻(xiàn)祭的神色若有似無。

一切都宛如夢里的另一個(gè)夢。她忘卻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只閉目沉淪下去，像是沉淪在熏人欲醉的春風(fēng)里。

柳夢梅走后，她在原地怔怔出神。

幽冷的香在她身后浮動，梅君悄然而來，不置一言。

她嗅著他的氣息，緩緩笑起?；剡^身，在他的目光下伏地，向他行著大禮：“梅君深恩，麗娘不能回報(bào)萬一。此別之后，死生杳然，望梅君——”她將頭叩下，“珍重?！?/p>

他想要的事，最艱難的事，她今已做成，而她的病卻一日沉似一日。

風(fēng)寒未愈，她臥在榻上。手里一根誰也不知道的繡花針，在她困倦時(shí)往腿側(cè)一刺，她就不會入眠，不必去見夢里那人。

她努力按照他交代的那樣，讓杜麗娘的所有都契合故事的情節(jié)。杜麗娘要為情而死，她又怎么能茍且而活？

一月之后，她素衣白裳，像一朵晚春將謝的花，獨(dú)自一人，在夜里，悄無聲息地走向花園。

花園里有一株老梅樹，是她心心念念的葬夢之所，埋骨之處。

八

梅君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杜麗娘了。

他坐在梅枝上，像以往的每次那樣，掰著指頭一個(gè)時(shí)辰一個(gè)時(shí)辰地算她多久會來。她的夢只占據(jù)著一日里半數(shù)的時(shí)光，而他每日的時(shí)光，一半用來陪她，一半用來等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她上心。

釵環(huán)衣裙，妝容發(fā)髻，他親眼瞧著她漸漸精致美麗；舉止儀態(tài)，詩書才學(xué)，他親自教導(dǎo)得她氣質(zhì)出眾。她是他傾力傾心澆灌的花，他日復(fù)一日地守著她成長。

而這朵花喜歡上了澆灌她的人。她落筆畫他的瞬間，他隱約捕捉到了她別樣的眼神。他不動聲色地拿宋家公子試探，她卻說她要等柳夢梅，他便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cuò)了。但在他真的引她去見柳夢梅時(shí)，他才知道他并沒有錯(cuò)。

她竟然逃掉了，在最關(guān)鍵的時(shí)刻。一剎那他清楚地知曉了她心底的秘密，那是橫生在他交代的故事之外的枝節(jié)。他一瞬間覺得怒不可遏，一瞬間又忽然想，如果這真是她的心愿……那為什么不可以？

誰規(guī)定杜麗娘一定要愛上柳夢梅？

他猶豫了許久不愿見她，思索著是否要任其自然。最后他不知怎的，竟將抉擇交還給她，如果她說“不愿”，他想他絕不再逼迫。

梅樹下，他懷著莫名的期待等候著。

——可就在她要說出選擇時(shí)，夢境崩塌了。

明明知道的，夢的主人一定安然無恙。然而那一刻，他心頭一窒，竟不由自主地?fù)淞松先?，拿受傷的脊背為她遮擋。天空碎片扎入血肉，他在悶聲痛呼的剎那惕然心驚。

那些等待，那些守候，那些猶疑。不是因?yàn)樗麅A盡心血，所以她是他珍視的花，而是因?yàn)樗撬纳系幕ǎ运麅A盡心血。

醍醐灌頂?shù)乃查g，他不由得將她抱得更緊。但就在下一個(gè)剎那，他陡然做出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決定。

他喜歡她，他彌足珍貴的花。他怎能讓她跌入凡俗，落入神人相戀的窠臼？她會有一個(gè)嶄新的傳奇，與柳夢梅一起。她會得到一個(gè)共此一生的丈夫，會子孫滿堂，萬古流芳，被所有欽羨傳奇的后人瞻仰。

于是他松開了手，臉色蒼白，卻還是對她說：“我會傾我所有，送你前去?！?/p>

此一去，就是后來這么久的別離。他在梅枝上輕輕嘆了口氣，數(shù)了一根又一根手指，這一天，大半又要過去。

突然，他精神一振。

是看錯(cuò)了嗎？那分花拂柳、款款入夢而來的人，是杜麗娘？

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一時(shí)竟忘了要躍下樹去。直到她行近梅樹，身上一軟，似要跌倒，他才猛地一躍而下，將她接住。

甫一入懷，他霍然驚覺，她竟已如梅蕊這般纖瘦，稍一用力，仿佛就要將她折斷。

是什么時(shí)候她消瘦至此？他怎么都不知道？

還未開口，她搶在他前面，對他莞爾道：“我就是來告訴你，你交代的畫像——我根本沒有畫。”

他的臉剎那煞白如死?？伤?，止不住地氣弱，卻還得意地笑：“我想過了，杜麗娘沒有愛上柳夢梅，她為何還要起死回生？”頓了頓，她目光溫柔下來，“除了你，我又還會畫誰？”

她看著他，神色逐漸戚然。笑意一凝，她忽然一聲抽泣，啼哭出來。

“你為什么……總不肯讓我把話說完？

“在我身邊的是你，教我護(hù)我的是你。我在夢中遇到心上那人，他叫不叫柳夢梅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要愛上的是一個(gè)人，不是一個(gè)名字；我要過的是我這一生，不是給誰的傳奇。就算我現(xiàn)下為柳夢梅而死，他也一點(diǎn)都不知道??！”

夢中，春光大去。遠(yuǎn)近處，斜陽昏黃，像斑駁古舊的畫。

他怔怔聽著，一顆心只剩了殼子般空空茫茫，又仿佛已隨春光老去。他的眉眼朦朧在斑駁的光影里，額間紅梅，同滿樹梅花一并簌簌零落。

她最后凝視著他，像一朵晚春將謝的花。

“柳夢梅是命運(yùn)，你是命運(yùn)以外的愛情?！?/p>

猝不及防，避無可避。一往而深，不知所起。

九

輕輕地，杜府大門被叩響。

“嘎吱”一聲，縞衣素服的春香探出頭來，攀著朱門，怔了一怔：“你是……”

年輕的書生麻屣鶉衣，卻又豐神俊朗。他拱手為禮，溫然一笑：“小生柳夢梅，乞問貴府借宿一宿?！?/p>

那一場夢后，杜麗娘的愛情和生命都到了盡頭。而柳夢梅，他姍姍來遲，他的生命還很長。他沒有遇見杜麗娘，最后，他迎娶了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