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楔子
十二月的瑯琊山,山林間早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雪。
這席天幕地的山野之間,只有一條崎嶇向上的山階,遙遙地指向云端。
一個黑衣少年定定地站在皚皚白雪之上,動也不動地望著山下,任憑寒風卷起他寶藍色的發(fā)帶。他不懼嚴寒,好像就這樣站了幾生幾世。
“小飛流啊小飛流,你知不知道藺晨哥哥在山上找了你一圈,你怎么又來這里了?快快快,和我回去?!币粋€白衣翩翩的華服公子施施然走到少年的身邊,調(diào)笑道。
飛流緊緊地抿著嘴巴,一雙眸子里只有蜿蜒的山路。
“回來?!彼K于開了口,語氣里有些委屈。
藺晨微微一愣:“什么回來?”
“蘇哥哥。”飛流急切地喊著一個名字,一字一句地重復道,“回來?!?/p>
藺晨的臉上閃現(xiàn)過一抹難以言喻的凄苦之色,盡管知道眼前的少年并不看得太懂,可他還是沒有讓這表情在臉上逗留太久。畢竟那人走時,曾千叮嚀萬囑咐過他,萬萬不可讓飛流擔憂難過。
藺晨只好換了個話題:“飛流啊,要過年了,藺晨哥哥帶你回瑯琊閣吃餃子好不好?”
“過年……”飛流垂下頭,認真地想了想,忽然抬起頭問道,“過了年后,飛流多少歲?”
“飛流今年二十五啦?!?/p>
“離一百歲還有多久?”
藺晨張了張嘴巴,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一百歲的時候,蘇哥哥,回來?!憋w流篤定地說道。
見少年的眼中綻放出奪目的光彩,藺晨悄然藏起了自己的嘆息聲,但愿到少年一百歲的時候,真的能見到他的蘇哥哥。
藺晨牽起飛流的手,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往那傳說中的瑯琊閣走去。
這條路,就像一生那么漫長。有些人,也許只有等這一生都過完,才有再見面的機會。
然而這些生死離別,這個叫飛流的少年,最好這一生都不要了解。畢竟,他是那個舉世無雙的公子,此生最放不下的人。
1、拾來少年
東瀛的冬天,風里都好似藏著妖氣,尤其是下了雨,竟比中原還要陰冷幾分。梅長蘇從藥坊出來,一只手拎著剛買好的藥材,一只手撐著一把竹紙傘,踩著青磚從街頭踱至巷尾。
屋檐下,成串的雨珠毫不留情地砸到角落里一個破舊的草席上。那草席鼓鼓的,下面似乎蓋著個什么東西,梅長蘇走近了些,隱約看見一雙傷痕累累的腳,腳上還有被雨水泡得發(fā)白的傷口。
梅長蘇皺了皺眉,半蹲下身子,慢慢地掀開那張草席。草席下是個孩子,雙眼緊閉,容貌雖然俊美,可臉色蒼白,像死了一般。
他微微一怔,伸手向那孩子的鼻息間探去。
誰知才剛湊近了些,那孩子猛地睜開眼睛,干瘦的手已經(jīng)屈握成爪,兇狠地扣住了他的脖子。梅長蘇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孩子的目光,那孩子的眼里滿是殺意。本就體弱多病的梅長蘇向后一退,不慎跌坐在地,那孩子跟著失了重心,身子一歪,竟直直栽進梅長蘇的懷里,徹底暈了過去。
這巨大的變故與沖擊讓梅長蘇牽動了舊患,咳了兩聲,胸口悶悶地疼痛起來。絨毛雪白的披風的袍角浸泡在水中,被染污了一片,好不容易才配齊的藥材散落一地,剛買的新鮮橘子也掙脫了油紙袋的束縛,在地上滾了一會兒,才悠悠地停了下來。
梅長蘇頗為無奈地注視著懷中的孩子,良久,低聲嘆了一口氣。
五日后,梅長蘇回到中原,江左盟宗主從東瀛帶了個孱弱又兇狠的孩子回來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傳遍了江左地界。一日后,收到風聲的瑯琊閣的少閣主藺晨來訪,嚷嚷著要看看梅長蘇撿了個什么回來。
梅長蘇沒有對坊間的議論聲加以制止,就是為了讓藺晨不請自來,誰讓藺晨自詡是天下第一的蒙古大夫,而他想請?zhí)A晨為這孩子瞧病呢?
藺晨剛一見到那昏睡中的孩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臉,道:“好俊俏的小子。”
梅長蘇微微一笑:“閣主既然來了,就順道幫他診診脈吧?!?/p>
“你說說你,自己一身是病就罷了,怎么帶回來的小美人也像你一樣,真是罪過。”藺晨嘟囔道,卻認真為那孩子把起脈來,漸漸地,他的表情凝重了起來,他問道,“你不會不知道這孩子的真實身份吧?”
梅長蘇靠著暖爐,認真地剝著手中的橘子,淡淡地答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若不將他帶回來,他豈不是要客死異鄉(xiāng)?”
“那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危險?” 藺晨的表情是難得的正經(jīng)認真。
梅長蘇早就聽說在東瀛有個秘密組織,專門從中原劫掠、收買一些資質(zhì)絕佳的孩子,用藥物和秘術控制他們的心智,將他們訓練成專門從事暗殺的殺手。只是因為長期被藥物控制,影響了他們的心智發(fā)育,才使得他們?nèi)缣峋€木偶一般毫無情感知覺。從見這孩子的第一眼,梅長蘇便從他的穿著打扮和奇特詭譎的身手猜到了他的身份。
從東瀛到中原,山長水遠,這孩子也醒了好幾回。他雙目空洞,好似對周遭一切都無知無覺,可一旦有人靠近他,他便瞬時騰起殺氣,也不管來人是誰,都要拼個魚死網(wǎng)破。
梅長蘇抬起頭,視線卻越過藺晨,停留在那孩子的身上,一貫陰郁的雙眼流動出一些光彩來。他無視了藺晨的質(zhì)問,反問道:“這孩子身上的藥毒,能解嗎?”
藺晨有些不滿:“你這樣問,是在質(zhì)疑我的能力嗎?普天之下,還沒我藺晨醫(yī)不好的人?!?/p>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將橘子皮擱在暖爐的邊沿之上。一時間,芳香四溢。
“好吧,除了你。”藺晨撇了撇嘴,補充道,“不過你等著瞧,我遲早有一天治好你。”
梅長蘇笑了笑:“那蘇某先行謝過閣主,勞閣主費心了?!?/p>
藺晨開了些固本培元的藥方,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墨綠色的瓶子,沒好氣地扔到梅長蘇手里。他朝那床上的孩子努了努嘴,梅長蘇點了點頭,向他微笑致謝。
“你若真想留他,我也攔不住?!碧A晨頓了頓,壓低了嗓子說道,“只是,就算身體養(yǎng)好了,這孩子恐怕也還是心智不全,善惡不分?!?/p>
“我會教他。從頭開始,慢慢教他。”
梅長蘇的篤定讓藺晨一愣。饒是讓無數(shù)江湖豪杰競折腰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這些年來的大多數(shù)時候,也不過是孤身一人的匆匆過客。梅長蘇太孤獨了。他高高在上,踩著凡塵俗世,偏偏又掙扎在那萬丈紅塵之中。藺晨見過梅長蘇一人站在庭院中央,有時一望月亮就能望上一整夜,本就病弱的身體好似隨時都會被暗夜所吞噬。
可現(xiàn)在這樣的表情,藺晨已經(jīng)很久沒見梅長蘇展露過了,就好像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點兒光亮,在一望無際的寒潭上抓住了一根稻草。雖然微薄,但總歸是點兒希望。
也許,這孩子的出現(xiàn),真的會讓他沒那么孤單。
2、喜歡之意
藺晨在江左盟逗留了數(shù)日,后因瑯琊閣事務煩瑣不得不先行告辭,梅長蘇終于得以清靜。
梅長蘇端著剛剝好的橘子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那孩子的睡顏。
多虧了藺晨這些時日的調(diào)養(yǎng),這孩子的氣色好了許多,即使他睡著,清俊秀美的容貌也能清晰可見。梅長蘇忍不住彎了嘴角,若是將來再養(yǎng)得胖些,這孩子定是個神采飛揚、俊朗風流的少年。
梅長蘇正思索著,床上的孩子忽然睜開了眼。
好一雙如琉璃般剔透無瑕的眼睛,只可惜他的眼中是一片死灰,沒有半點兒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光彩。梅長蘇低聲喟嘆,脖子再一次被人鉗住,他向后一倒,還好背后是柔軟又溫暖的床褥,不至于摔得太疼。梅長蘇護著手里的盤子,才沒讓那一瓣瓣的果實散落在床上。
梅長蘇定定地看著騎在他身上的男孩子,并沒有對他的舉動做過多制止,眼里反而是默許與縱容。那孩子像是被梅長蘇的眼神蠱惑了一樣,手上的力道慢慢地松了,從梅長蘇的身上退了下來,呆坐在一旁。
“沒有指令?!彼谝淮伍_口說話,神情木訥。
梅長蘇坐了起來,低低地咳了兩聲,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孩子的意思,問道:“你是說,不殺我,是因為沒得到指令嗎?你放心,以后都不會有指令了?!?/p>
那孩子再不說話了,像個木偶似的坐著。眼睛卻落在梅長蘇手中的盤子里那一瓣瓣顏色誘人的橘子上,神情有些困惑。
梅長蘇笑了笑,拿起一瓣橘子放到他的嘴邊:“吃吧?!?/p>
他卻緊緊抿著唇,不肯將嘴巴張開。梅長蘇只好自己先吃了一個,慢慢地嚼了嚼,示范給他看。
“這個是柑橘,冬天才有的水果。果實飽滿多汁,果汁芳香甘甜,很好吃的,你試一試?”
他的嘴巴動了動,卻終究沒有任何的動作。
梅長蘇只好將用來投喂的橘子放到一邊,耐心地解釋道:“這里是江左盟,在這里沒有人會再去逼你做任何事情,也不會有人傷害你?!?/p>
孩子的眼里一片茫然,只是機械地重復著梅長蘇的話:“江左盟?!?/p>
“對,江左盟?!泵烽L蘇想了想,補充道,“你的家?!?/p>
“家?!?/p>
梅長蘇高興了起來:“對,家,就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這里也是我的家,我叫梅長蘇?!?/p>
“梅長蘇?!蹦呛⒆右蛔忠痪?,念得有些含糊吃力。
“你呢?還記得你叫什么名字嗎?”
他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不太明白名字的意思。
梅長蘇擺了擺手,笑得十分寬慰。他溫聲道:“以前的名字,不記得也罷。從今天開始,你叫飛流,好不好?”
“飛、流?!彼貜椭烽L蘇的話,想了想,又重復了一遍,“飛、流?!?/p>
“嗯,飛流。”梅長蘇十分滿意,他朝飛流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腦袋,可是飛流卻下意識地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梅長蘇笑道:“不要怕,這個動作沒有惡意,是表示夸贊和獎勵的意思?!?/p>
飛流睜著一雙大眼睛,英挺的鼻子忽然動了動,順著屋內(nèi)的香氣將頭偏向火爐的方向。梅長蘇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原來是他習慣性地放在暖爐壁沿旁的橘子皮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橘子的清香幽幽地飄了過來,比世間任何一種香料都更沁人心脾。
“你聞到的就是柑橘的味道。”梅長蘇再一次拿起一瓣橘子放到飛流面前,哄道,“飛流,你真的不吃嗎?這個可好吃了,我保證你吃了一口,就會喜歡上它的?!?/p>
“喜歡?”飛流有些疑惑。
“喜歡啊……”梅長蘇拉長了聲音,想了想,柔聲解釋道,“喜歡就是你吃過一次就想吃第二次,見過一面就想年年歲歲常相見,是這世上最美好,讓你想窮盡一生之力都要保護好的東西。”
飛流一臉懵懂,皺著鼻子,盯了梅長蘇手中的食物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湊上前去,稚嫩的唇擦過梅長蘇的指尖,一排貝齒像初生小犬那樣,有些鋒利。他學著梅長蘇的樣子慢慢咀嚼,眼睛光亮了起來。
飛流仰起臉,聲音也大了些,對梅長蘇說道:“柑橘,喜歡!”
“喜歡就好?!泵烽L蘇笑了,“喜歡的話,以后蘇哥哥天天買給你吃。”
3、獨占之欲
繼江左梅郞帶了個孩子回江左盟以后,江左地界再一次因為一個消息而小范圍地沸騰了一下——那就是,盟主梅長蘇的身后,不知何時起多了個小尾巴。
飛流的身體恢復得很快,不出幾日已經(jīng)能下地行走。只是,他仍像個木偶似的,多數(shù)時候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或坐著,不說話,也不與旁人有任何的交流。唯有梅長蘇出現(xiàn)的時候,他的眼中才會流露出一些生動的情緒,亦步亦趨地跟著梅長蘇走。
號稱知曉天下所有事兒的藺晨對此嘖嘖稱奇,但因?qū)嵲谔o法登門造訪,特意飛鴿傳書問梅長蘇,到底對著少年使了什么迷魂藥。
梅長蘇想了想,手執(zhí)毛筆在信箋上寫了“柑橘”兩個字,又放那小白鴿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得知此答案的閣主大驚失色,苦心鉆研許久,以為柑橘是這天下什么無藥可解的奇毒。
年關將至。
江左盟早早地熱鬧起來。往來的除了那些平日里受過江左盟恩惠的百姓送來的物什,就是俠客們送來的奇珍異寶。藺晨也專程托人送來兩個藥罐,注明好了一瓶給梅長蘇,一瓶給飛流。
給飛流的藥罐里裝的卻是柑橘糖。飛流聞著味道,高興極了,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可過了片刻,他忽然眉毛、眼睛皺成一團,“噗”的一聲將那糖果吐了出來。梅長蘇用折扇撥了撥,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柑橘糖的糖心里,被藺晨壞心地塞滿了黃連。
自此,藺晨在飛流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不過梅長蘇也沒什么工夫幫藺晨解釋,因為明月幫的幫主明錦,帶著妹妹明瑟,親自登門拜訪了。
明瑟十六七歲,生得活潑可愛,也與梅長蘇有過幾面之緣。她剛一上山,遠遠地便朝梅長蘇飛奔而來,一頭撲進梅長蘇的懷里,仰起臉,萬分天真地問道:“蘇哥哥,我哥哥想讓我嫁給你。我聽了歡喜得緊,你愿意不愿意?”
梅長蘇哭笑不得,忽然感覺懷中一空。他再看時,原來是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飛流,正寒著一張臉,將明瑟從他的懷里撈了出來,用力向外扔去。
飛流下手沒個輕重,大驚失色的明瑟被他扔出了老遠,多虧明錦帶來的護衛(wèi)身手矯健,才將明瑟接住。明瑟嚇得大哭,明錦的臉上也有些難看。梅長蘇扭過頭,朝撇著嘴的飛流搖了搖頭,道:“飛流,不可以對客人這么沒有禮貌。”
“蘇哥哥!不許!”
梅長蘇微微一愣,這還是他和飛流相處以來,飛流第一次開口這么叫他。
飛流看起來十分生氣,看著他大聲地說道:“蘇哥哥,不許!”
梅長蘇一下子明白過來,雖然飛流從沒開口叫過他蘇哥哥,但顯然是將這個稱呼當作是他的專屬稱謂。如今,他見明瑟也這樣叫他,自然不滿了起來。
見飛流這么在乎自己,梅長蘇很開心,但也還記得向明家兄妹賠禮:“這是我新來的護衛(wèi)飛流。他年紀還小,不太懂得這些人情世故,以為令妹是要傷害我。是我沒有管教好他,我代他向二位賠個不是,還請明兄見諒?!?/p>
梅長蘇到底顧忌明錦的面子,將說親一事按下不提,留明家兄妹多留宿兩日。
夜里,明瑟纏著梅長蘇教她讀書寫字。到底過門是客,梅長蘇只好去了,只是目光總是忍不住飄向窗外那個若有若無的影子上。
飛流長高了,而且愿意黏著他了……梅長蘇搓著手,笑得十分滿意。
“蘇哥哥,你教我寫字吧!”
明瑟拿著筆硬塞進梅長蘇手里,梅長蘇感覺到明瑟掌心中的寒涼,微微一愣,突然聽見兩片樹葉破窗而入的凌厲聲,再一定神,發(fā)現(xiàn)樹葉竟直直地釘在桌上,嚇了明瑟一跳。
窗外的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晃竟然不見了。
梅長蘇不著痕跡地抽回自己的手,朝尚在發(fā)呆的明瑟笑道:“明姑娘,飛流還在等著我。要是我一直不回去,他要出來找我了?!?/p>
聽見飛流的名字,明瑟縮了縮脖子,再不敢留梅長蘇。
梅長蘇往前走了兩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過頭對明瑟說道:“對了,明姑娘。我已到而立之年,哥哥這個稱呼實在不妥。未免禮數(shù)不周,以后明姑娘還是跟著明兄一起稱呼我吧?!?/p>
見明瑟還是愣愣的,梅長蘇扯了扯嘴角,誰讓他家飛流不喜歡聽別人這么叫他呢。
4、風雨欲來
梅長蘇回到臥房內(nèi),并不見飛流。他稍微想了想,便知飛流這是在和他鬧脾氣。
自飛流來后,他便與梅長蘇同住。本來梅長蘇也將他安置到客房過,可實在是不放心,半夜去瞧了一眼,發(fā)現(xiàn)飛流一整夜都沒有合眼安睡,又將他接了過來。
對于梅長蘇來說,有這個沉默的孩子在側(cè),并不會影響到他什么事情。反而,飛流的陪伴讓他覺得安心。雖然那孩子多數(shù)時候像個鬼魅似的在角落里,不言不語。
梅長蘇也不多話,只是從懷中拿出幾個柑橘,剝了起來。不但如此,他還帶來了甜瓜。
飛流愛吃甜瓜也是他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有一次他無意間去到廚房,發(fā)現(xiàn)飛流竟像只老鼠似的縮在那里,偷偷把大師傅剛切好的甜瓜吃了個干干凈凈。見被他撞了個正著,飛流的臉難得紅了。
“你再不出來,可就沒有的吃了哦?!?/p>
果然,話音剛落,飛流便出現(xiàn)在他的身側(cè)。他睜著眼睛,有些著急地看著他,卻還撇著嘴。
梅長蘇拍了拍自己的膝蓋,朝飛流說道:“來,躺下。”
飛流半天不動,梅長蘇便按著他的腦袋,讓他靠著自己的腿躺下。梅長蘇低下頭,正對上飛流那雙黑如曜石一般的眼睛。飛流有些局促,可貪戀的表情顯然十分享受這讓他舒服又放松的姿勢。
梅長蘇遞了一瓣橘子到他的嘴邊,飛流的嘴巴動了動,猶豫了一會兒才吃了。
“飛流?你剛才是不是去明姑娘門口,偷聽我和她說話了?”
飛流撇了撇嘴,臉上滿是怕被責罰的惶恐。
梅長蘇笑道:“飛流真乖真聽話,就算再聽見明姑娘喊我‘蘇哥哥,也沒有再對客人不禮貌了?!鳖D了頓,他又道,“飛流放心,我已經(jīng)和那位明瑟姑娘說過了。以后,只有我們飛流能叫我蘇哥哥?!?/p>
飛流的眼睛一亮,趕緊點了點頭。
梅長蘇揉了揉飛流的腦袋:“可是,以后只有飛流能這么叫我了,飛流一定要多喊我多和我說話才行,不然,蘇哥哥會寂寞的?!?/p>
“蘇——哥——哥——”少年的語速盡管有些慢,卻是無比認真。
梅長蘇的心中一陣酸楚,從懷中抽出一條寶藍色的發(fā)帶,認真地為飛流束起散落的發(fā)來。
他用發(fā)帶一圈一圈地為飛流將發(fā)束好,看著少年原本就俊美的臉此刻更加英姿勃發(fā)起來,這才滿意地笑笑。
他拿過一面銅鏡送到飛流面前:“我們飛流真好看?!?/p>
飛流直直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又看了看自己上方的梅長蘇,說道:“好看?!?/p>
“飛流也覺得好看?”
飛流搖了搖頭,只看著梅長蘇,重復道:“蘇哥哥,好看?!?/p>
梅長蘇剛笑了笑,呼嘯的風便將窗戶吹開了一條縫,冷風灌入,他忍不住顫了顫,嗅到四起的殺機。飛流雙眼一睜,身形早如蛟龍出洞一般從窗戶掠了出去。不一會兒,窗外便傳來了打斗聲。
梅長蘇和藺晨正靠著暖爐品茗。見飛流這個表情,藺晨好奇得不得了:“小飛流,你哼什么???”
飛流可不喜歡藺晨,面對藺晨的提問,他一點兒想回答的意思都沒有。
梅長蘇笑了笑,輕咳了一聲,飛流立刻就將門關好,眨眼的工夫便回到梅長蘇身邊,為他將披風裹嚴實了些。
藺晨一副見了鬼的不甘表情,似乎在說“憑什么我問飛流十句,他眼都不帶眨一下,你梅長蘇光是咳嗽了一聲,他就立刻跑到你的跟前”。
“飛流,藺晨哥哥問你話呢,要回答?!泵烽L蘇微笑著說道。
飛流撇了撇嘴,這才說道:“討厭她,她叫蘇哥哥,她吵!”
“好濃的酸味。”藺晨伸出手在鼻子前揮了揮,終于正色道,“明瑟走路雖然努力維持著平常,但卻不難看出她的腿受了傷。你不是不知道刺客是誰,真就這么放他們走了?”
梅長蘇不答,拍了拍飛流的腦袋,溫聲道:“飛流,今晚之前,你幫蘇哥哥再將明瑟姑娘請回來好不好?只是,只請她一個,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
飛流雖然有些不情愿,但還是點了點頭,出門去了。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飛流扛著一個麻袋回來了。他將麻袋往地上一扔,仰著腦袋似是等梅長蘇表揚。梅長蘇朝他招了招手,他便蜷縮回梅長蘇的膝蓋上,梅長蘇又扯過一張厚厚的毛毯將他們兩人裹住,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還是藺晨少爺紆尊降貴,解開麻袋,把暈厥的明瑟姑娘拉了出來,將她喚醒。
悠悠醒來的明瑟見到梅長蘇先是一驚,而后勉強維持著鎮(zhèn)定問道:“蘇哥哥,怎么是你?原來你醒了???”
“蘇某若是不醒,又怎么親自能布下這一局棋,用自己為餌,引你兄長再殺個回馬槍,將他就地擒住呢?”梅長蘇瞥了一眼飛流的臉色,又道,“明姑娘又忘了蘇某曾囑托過的,還是喚蘇某為蘇先生為好?!?/p>
明瑟一張臉慘白慘白的,道:“什么回馬槍,蘇先生何出此言???”
“我江左盟雖然不敢說機關密布,但外人想要上山殺入我房中,還是有一定的難度。所以那晚行刺我的,最有可能的便是山上的人。那夜你讓我教你念書,我摸到你手中的粗糙與冰涼,已猜到你打算對我下手,只是恰好飛流在外面,你們便不敢輕舉妄動。你們沒有得手,必會再找機會來行刺,先找借口離開,也不過是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罷了。飛流傷了你的腿,所以明錦不會再讓你動手。我怕你兄妹二人無法團聚,就先讓飛流將姑娘請了回來。”
“蘇先生這么說,可有證據(jù)?”明瑟已然褪去一副天真的模樣,咬著牙問道。
“我將你擄來,便是證據(jù)?!泵烽L蘇的眸光中閃過一絲陰鷙,“稍后我會命人將你打扮成我的樣子,等今夜明錦上門行刺時,他看見你以后流露出的反應,便真相大白了。不過,若是明掌門眼神不好,不小心誤傷了姑娘,那可真是明門的悲劇了?!?/p>
明瑟徹底變了臉色,不再偽裝,大聲罵道:“梅長蘇,我明家和你有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枉你自稱麒麟才子,卻也不過是個卑鄙下作的小人!”
原來,明錦和明瑟的父親曾是廟堂中人,五年前卷入黨爭,因為擇錯主君而不幸喪命。明錦和明瑟得知當年做謀士,出謀劃策的人是梅長蘇,便決意要殺他報仇。
“朝堂之爭,本就是成王敗寇。你父親的死,的確不是和我沒有關系。只是蘇某身系要事,現(xiàn)在還不能死?!泵烽L蘇閉了閉眼,似是有些疲倦。
這時,藺晨嘆了口氣,道:“我說,明姑娘,你真的不明白梅宗主的良苦用心嗎?”
“什么?”
“你們刺殺未遂,他大可以動用手腕滅了明月幫??伤麉s放你們離山,就是讓天下知道他遇刺一事兒和你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請你回來,哪里會真將你當成自己的替身?不過是給明錦一個保護妹妹安危,而不得不暫時罷休的臺階罷了?!?/p>
明瑟癱坐在地良久,卻梗著脖子啐道:“虛情假意!”
梅長蘇自嘲地笑了笑,抬起放在暖爐上烤火取暖的手,道:“明姑娘,你可相信蘇某這雙手也是拿過刀劍的?只是現(xiàn)在這雙手上已經(jīng)沾了許多連蘇某自己都不屑沾的血。蘇某遲早是要下地府的,你要是真恨我,等你百年之后再到我頭上澆油,好嗎?”
明瑟微怔。飛流卻忽然跳了起來,擋在梅長蘇身前,瞪著明瑟道:“不許!”
梅長蘇一愣,心中卻有些軟,原以為他與這世界都沒什么牽掛了,現(xiàn)在似乎多了一個飛流……
“好好好,不許,不許。”梅長蘇從飛流眼中看到一絲害怕失去他的驚慌,心中一疼,連忙安慰道。
忽然窗外樹枝急劇地搖晃起來,飛流目光一凜,卻沒有擅自行動,而是看著梅長蘇,等待著他的指示。
梅長蘇點了點頭,說了句讓藺晨差點兒沒噴水的話:“去玩玩吧,但是不能傷人。玩夠了,再把明姑娘的哥哥帶到蘇哥哥面前,好不好?”
“嗯!”飛流點了點頭,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藺晨搖了搖頭,嘆道:“真是教壞小朋友?!?/p>
梅長蘇卻一點自覺也沒有,對著神情復雜的明瑟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明姑娘,我許你往我頭上澆油的事兒,還是作數(shù)的。只是,別讓飛流知道就行了?!?/p>
明瑟張了張嘴巴,終是閉上雙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7、百年之約
事后不出梅長蘇所料,再來刺殺的明錦顧念著明瑟的安危,再加上明瑟的勸說,到底棄劍投降。梅長蘇命黎綱、甄平從后山送他兄妹二人離去,這才算是塵埃落定。
梅長蘇站在山上,怔怔地望著他們兄妹二人離去的背影,一陣寒風吹過,他單薄的身子有些受不住,咳了起來。
飛流趕忙為他披上披風,扯著他的衣角,一臉緊張地看著他。
梅長蘇微微一笑,摸了摸少年的頭發(fā),幽幽嘆道:“殺父之仇不能不報,飛流,你說是不是?”
“不是!”飛流有些不滿。
“飛流,你可知道,蘇哥哥也與這世上的一人有著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可是那人是九五之尊,蘇哥哥要找他報仇,要走好長好遠的路。為了報仇,蘇哥哥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連自己都討厭的人……”
“不討厭!”飛流著急了,用力地扯了扯梅長蘇的衣角,“蘇哥哥,不討厭!”
“好,蘇哥哥不討厭?!泵烽L蘇笑彎了眼睛,“飛流,如果以后蘇哥哥不能在了,你就跟著藺晨哥哥,多跟他玩兒,好不好?”
“不好!討厭!蘇哥哥在,和蘇哥哥玩!”
“可是飛流,蘇哥哥還有好多事情要做,但時間不多了?!?/p>
“飛流陪著蘇哥哥!”
梅長蘇搖了搖頭,“那些地方,飛流是不能去的。至少是現(xiàn)在,不能去?!?/p>
“要去!”
“可是,蘇哥哥舍不得飛流跟著去。”見飛流動動唇,想要說話,梅長蘇又道,“要不這樣,蘇哥哥答應飛流,時候到了,蘇哥哥就來接你,好不好?”
“什么時候?”
梅長蘇想了想,答道:“等飛流一百歲的時候吧?!?/p>
“一百歲?”飛流聽不太懂。
“嗯。一百歲?!泵烽L蘇的聲音更像是在喟嘆。天上忽然飄起了雪,落在二人的肩頭,快要將二人與眼前無垠的雪景融為一體。
“飛流,馬上就要過年了。這過年啊,是最熱鬧最開心,什么煩惱事兒都可以不想、不做的一天?!?/p>
“喜歡過年!”
梅長蘇笑了笑:“過年的時候,小孩子都是收到禮物的。飛流想要什么禮物?”
“蘇哥哥!”
“要蘇哥哥啊……”梅長蘇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半晌才笑道,“那好吧?!?/p>
梅長蘇牽起飛流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至少現(xiàn)在,蘇哥哥是飛流的,誰也搶不走?!?/p>
“以后也是!來搶,就打!”
“哈哈哈……”
梅長蘇知道,不論他到底是誰,在飛流心中,他都只是飛流的蘇哥哥。梅長蘇的過去太復雜了,可飛流眼中的他,卻是那么純粹。
他也不知道,這靜好的歲月,還能維持多久。但是,在翻天覆地的日子來到之前,就讓他像現(xiàn)在這樣,好好地享受和飛流的相處時光吧。
要過年了,那些所有的仇恨和罪孽,就留到年后再說吧。
尾聲
飛流九十九歲那年的冬天,瑯琊山上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過往的事情,每一幕都歷歷在目。蘇哥哥在他二十九歲那年重返金陵,經(jīng)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以后,終于為他的林家和七萬亡魂洗刷了冤屈。飛流以為這次他們終于能回家了,可是討厭的“水牛”——蕭景琰,卻說邊境戰(zhàn)亂,朝中剛歷巨變,已無人能領軍出征。
蘇哥哥好像想去,但被蕭景琰和蒙大叔好好地罵了一頓,最后蘇哥哥吵贏了;飛流也想跟著去,蘇哥哥沒有罵他,還像往常一樣親自哄他睡覺。飛流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怎么會那么困,困到他閉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隱隱約約聽到蘇哥哥的聲音:“飛流,蘇哥哥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不讓你目睹我的死亡?!?/p>
死亡是什么呢?飛流不懂,他的蘇哥哥從來沒有教過他。
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越來越多的人談論起蘇哥哥的時候,都叫他林殊。
林殊是誰呢?飛流不知道,包括那些故事,他也聽得不是很明白。他只知道梅長蘇,他的蘇哥哥,還有,他在等蘇哥哥回來。
可越來越多的人沒有再回來過。一開始的時候是蒙大叔,然后是黎綱、甄平,后來是蕭景琰,最后,是藺晨哥哥。
飛流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就在天上飛,隨隨便便就把別人家院子里的花折回來。他沒力氣了,可他不敢像他們一樣離開,因為,蘇哥哥要到他一百歲的時候才回來,而他,他還沒到一百歲。
遠方的山里,幾十年前便蓋了一座廟,每到除夕夜的時候,廟里的鐘聲便會響起。
一下、兩下、三下……
飛流數(shù)著,鐘聲空靈而悠遠,像腳步聲由遠至近,帶了什么人回來。
飛流抬起頭,看見一個披著絨毛大氅的公子朝他款款走來。一別經(jīng)年,那眉眼卻是一如當初的模樣。
飛流開心極了,跳了起來,喊道:“回家!”
“好,就聽你的?!?/p>
公子終于握住了少年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但愿與君,年年歲歲常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