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妙青
睡意漸漸襲來。她拉了拉被子,掖好被角。剛要睡著,忽聽他說了一句:“家里有止疼藥嗎?”她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過了一會兒,他用胳膊肘碰碰她,又問了一句:“有沒有止疼藥?”她沒好氣地說:“沒有?!?/p>
他性子急、脾氣倔,而她愛嘮叨,又小心眼兒。兩人經常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fā)生口角。兩天前,他們剛剛吵了一架。起因很平常。那天,她一直在廚房手忙腳亂地又是切菜又是翻炒,而他卻悠閑地斜躺在沙發(fā)上擺弄手機。忙著忙著,她的無名火就躥了上來,不由得對著沙發(fā)上的他嘮叨開了:“你每天進了家門就知道玩手機,從來不做家務。有你這樣的嗎?憑什么家務就該我一個人干!”如果此時他能發(fā)揚風格,明白女人的嘮叨都是有口無心,少說兩句,讓她發(fā)泄一下消消氣,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毫不讓她,不耐煩地回敬:“我不就閑這一會兒嗎,你做個飯還以為自己有多大功?。俊眱扇司瓦@樣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開了,誰也不肯少說一句。吵急了他突然拿起手機狠狠地往地上摔去。“啪”,那部剛買不久的手機瞬間支離破碎。她一下子愣住,然后一句話沒說,轉身進了廚房,“砰”一聲關上了門。隨后,他也摔門而出。
屋子里很靜。路燈昏黃的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漏進來,斜斜地落在床上。她從被子里坐了起來,看了看,黑暗中他沒動。她打開燈,看到他在被子里蜷成一團,整張臉痛苦地扭曲著。
兩天來,他們一直在冷戰(zhàn)。想起他平日的種種“劣行”,想起他摔手機的“野蠻行徑”,又想著自己辛辛苦苦操持著這個家卻不被他理解,她覺得心灰意冷,恨他入骨,甚至覺得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她“啪”地關了燈,重新躺了下去。風涼涼地灌進了被子,她縮了縮身子,拉緊被角。他呻吟了一聲,緩慢地翻動著身子。片刻,她又坐了起來,把燈打開,冷冷地拋過去一句:“你哪兒疼?”“好像是胃。”她猶豫了一下,拿起衣服往他身上一扔,說:“起來,去醫(yī)院?!?/p>
到醫(yī)院時,已是凌晨1時。下了車,他強撐著想要站起來,卻怎么也無法直起身子。她用力攙著他來到急診室,迎面出來一位醫(yī)生,她急急地說:“醫(yī)生……”對方打斷她的話,匆匆地說:“這會兒不接病號,正在搶救病人,你們去急診科找值班醫(yī)生?!?/p>
此時,他已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雙手捂著腹部,蹲在急診室門外的走廊里。她連拖帶攙,把他弄到急診科,簡單說明了情況。值班醫(yī)生稍作詢問,說:“先去做心電圖和彩超檢查一下吧。”隨后又邊開單子邊說:“去西邊樓大廳交費,再去后面二樓做彩超,四樓做心電圖?!?/p>
她攙著他又一步一步地挪下樓,找到交費大廳,把他安頓在椅子上休息。她跑到交費窗口,“咚咚咚”敲著玻璃窗。
好不容易交了費,做了心電圖和彩超,醫(yī)生看過檢查結果說:“像是急性闌尾炎,抓緊時間去對面五樓找外科醫(yī)生?!?/p>
看著他雙手死命地頂著腹部,緊咬著牙,臉色蒼白的樣子,她轉過臉悄聲問醫(yī)生:“醫(yī)生,能不能先給他用點止疼藥?麻煩您了?!薄安恍邪?,你趕緊帶他去外科樓吧,到那里看醫(yī)生怎么說?!?/p>
她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一把扯開羽絨服的扣子,再次扶起他艱難地往樓下挪去。
深夜的醫(yī)院顯得寂靜、清冷而又空曠。她抬頭看看天空,沒有月亮。路燈的光慘白地照在冰冷的地面上,寒風一陣陣刮過來。她緊攙著他,在路燈下卻像是只有一個人的影子。
他突然停住腳步,蹲了下去。
她說:“干什么?別停,得趕緊去?!?/p>
他的頭垂在胸前,聲如蚊蚋:“起風了,扣上你的衣服扣子?!?/p>
“少廢話,快走?!?h3>三
找到外科醫(yī)生,她把檢查結果呈給醫(yī)生,心急如焚地等待“發(fā)落”。
她覺得猶如經歷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的時間,醫(yī)生終于開了金口。
“你是他……”
“愛人!”她迅速地答。
“那好,在這兒簽你的名字?!贬t(yī)生指著一張單子的空白處說。她看都沒看單子上的內容,拿起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趴在辦公桌的一角,雙腳不停地在地上蹭來蹭去,嘴里不住地發(fā)出呻吟聲。她再次謙卑地請求醫(yī)生:“醫(yī)生,您看,他疼得受不了了,先給他用點止疼藥吧?”“這兒沒有止疼藥,你趕快去一樓交押金,我給他辦住院手續(xù)?!彼D身就跑。
經過樓上樓下的幾番折騰,加上心里著急,本來瘦弱的她已感體力不支,可她此時只想快點把手續(xù)辦好。
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對歪在休息椅上不住呻吟的他說:“你在這等著,我馬上來?!闭f完,她匆匆往樓梯口跑去。
“等一下,我跟你一塊兒去?!?/p>
她一回頭,見他已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跟了上來。
“你去干嗎?耽誤時間。”
“你一個人不行,不認路?!?/p>
“你別管,我丟不了?!?/p>
“不行,我也去?!?/p>
她知道是拗不過他了,回頭攙上他說:“累贅,快走。”他們像一對蝸牛,在深夜的醫(yī)院里緩慢移動。走了幾步,她把他一丟,邁開步子朝前奔去。
西北角的那棟樓黑黢黢的,借著微弱的光線,她找到了交費處。那個穿著毛衣披著棉襖的小伙子睡眼惺忪地接過單子看了一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唉,你來這兒交什么費啊?在辦住院手續(xù)的地方交押金。”
突然間她感到無助極了。回頭一看,他已經跟了上來?!澳阋粋€人不行,打電話叫個人過來幫你吧。”他說。她拿出手機,翻出弟弟的號碼,可一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她沒有撥,又把手機放回衣兜。
他臉色蠟黃,想嘔。她掏出紙巾遞給他說:“你就在這兒等我,我再去問問醫(yī)生?!笨伤⒉恢酪睦锶?。她是路盲,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從來不會辨方向,更不認路。平時家中出外都是他獨當一面,她一直在他的羽翼下生活。很多時候,他都把她當孩子一樣呵護著。
“什么事,什么事?”不知從哪間屋子傳出一個聲音。
“找外科?!?/p>
“去最東邊?!?/p>
她拔腿往最東邊跑去?!伴_門啊,麻煩了,開下門吧?!蔽堇餂]動靜。忽然從走廊的另一頭又傳來一個帶了幾許無奈的聲音:“連東西南北都不分了嗎?”她一愣,意識到自己跑錯了方向,她迅速往真正的東邊跑去。一時間,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慚愧極了。
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在這寒冬臘月的深夜,自己的毛衣幾乎被汗水浸濕。從外科出來奔到樓下時,她看見黑洞洞的樓梯口他蜷成一團的身影。
兩個小時以后,她終于把他安頓到病床上,醫(yī)生、護士開始忙碌。她跌坐在那兒,長出了一口氣。猛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穿著一雙高跟鞋,鞋一側的拉鏈已完全敞開,是出門時隨便趿拉上的,難怪這么不得勁兒。
他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慢慢地睡著了。黎明時分,他醒來,一眼看見病床邊的她,問:“你沒睡?”她下巴一抬,眉毛一挑,嗔道:“我愛睡不睡,關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