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
1977年,當高校重新招生的消息傳出后,我上大學的愿望死灰復燃。但看到具體要求后,我發(fā)現對考生年齡的要求是30歲以內,而當時我已滿31周歲。
我是1964年從上海市北中學高中畢業(yè)的,但在此前,我的大學夢已經破滅。那是在1962年的5月,我正讀高二,在學校的一次體檢中,我被發(fā)現患開放性肺結核。經過拍片復查,確診無誤,醫(yī)院通知我立即病休,3個月后復查。進高中不久,我就已瞄準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yè),我也是語文、歷史、英語等科教師心目中最有希望的學生。要是不能在3個月內治愈,就會影響報考大學,這一切就都完了。于是我將一切希望寄托在治療和休養(yǎng)上,按時服藥,嚴格按時間表作息,每天早上去公園學太極拳。但是每3個月一次的復查都是一次新的打擊——我一直無法進入鈣化期,因此不能復學。直到1963年11月,同班同學早已畢業(yè),絕大多數考入大學,我才在休學一年半后獲準復學,轉入下一屆高三“試讀”。可是到第二年5月高考報名體檢時,我的肺結核還是沒有完全鈣化,不符合報考條件。
在老師的勸說下,我暫時放棄了繼續(xù)報考大學的打算。作為一名新團員,服從組織分配是起碼的要求,我接受了參加上海教育學院師資培訓的安排,留在母校市北中學實習,1965年8月,被分配到古田中學當英語教師。不過我并沒有放棄上大學的打算,當年就報名考上了上海外國語學院的夜大,進修英語。但“階級斗爭”這根弦越繃越緊,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一心上大學是不是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在作祟,所以不僅自己公開暴露思想,還一次次進行自我批判。到了文化大革命,這些都成了大字報中揭發(fā)批判的內容。
有了這樣的經歷,我對1977年的意外遭遇相當平靜。
到1978年公開招收研究生時,報考年齡放寬到40周歲,而且為了“不拘一格”選人才,對學歷沒有任何規(guī)定。我再也無法抵御大學的誘惑,但一點兒把握都沒有,所以在單位開證明時還要求領導給我保密。
報考研究生是要選定專業(yè)和導師的,對這些我?guī)缀跻粺o所知。首先想重溫舊夢,選擇北大。但當時新婚,小家庭初建,到外地讀書顯然不現實,最后選定復旦大學歷史系譚其驤教授指導的歷史地理專業(yè)。其實我當時還不知歷史地理專業(yè)的性質,只是因為歷史和地理都是我喜歡的,并在工作期間一直有所積累。對譚其驤教授,記得“文革”前曾在南京路“上海先進模范”的光榮榜中見過他的照片,我初中的歷史教師向我介紹過他在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那年報名的考生很多,初試就近舉行,我的考場離我工作的古田中學不遠,騎自行車不過10分鐘。我對考試完全沒有把握,既不想驚動同事,又不愿影響日常工作。我把這三天要上的課調了一下,每天早上還是像平時那樣到廣播室,在升旗后的早讀時間里對全校同學簡單講話,然后騎車前往考場。在5門考試中,政治是我最熟悉的,因為這些年我一直教政治,只要注意答得規(guī)范就行了。英語我有上夜大兩年的學習基礎,拿到題目后覺得很容易。古漢語和歷史我自以為是強項,雖然對問答題中的“魏晉玄學”一題不大有把握,但不會離題太遠,因為我主要根據翦伯贊主編的《中國史綱要》復習,里面專門有一段介紹。歷史題中一個名詞解釋是“譚紹光”,我正好看過由復旦大學歷史系編的一套近代史小冊子,上面提到太平天國后期的將領慕王譚紹光,記得他是忠王李秀成的下屬,駐守蘇州,所以也答出了。地理試卷中有的名詞解釋我沒有見過,只能據字面意思猜想,瞎蒙幾句,估計得分最低。
待收到復試通知,我不得不認真對待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根據歷史地理專業(yè)的要求復習,只能去上海圖書館找資料。到那里的參考閱覽室后才發(fā)現,里面坐著的大多數是考生,報考復旦大學的更是占了很大一部分。當天下午,我正在看《中國歷史地理要籍選讀》時,有人過來問我,是否報考了歷史地理專業(yè),得知他也是報考復旦大學歷史系,但是世界史專業(yè)。他又給我介紹了兩位報考歷史地理專業(yè)的考生——顧承甫和楊正秦——后來是我的同屆同學。詢問我的是顧曉鳴,后來是我們同屆研究生中的活躍人物。交談中我暗自吃驚,他們都畢業(yè)于復旦大學,顧、楊兩位還出自歷史地理專業(yè)。但到這時也顧不得多想,只有臨陣突擊,多多益善。
復試那天,我早早來到復旦大學,找到大禮堂。各系的監(jiān)考老師給考生發(fā)下試卷,并在周圍巡察,我們專業(yè)來的是周維衍、鄒逸麟。上午、下午各考一門,小題目已記不得了,大題目是《史記·貨殖列傳》中的一段話,要求今譯并論述,另一段大概是《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論述明朝建都北京的。沒有什么意外的考題,考下來自我感覺還不錯。
第二天是導師面試,因為我們的導師譚其驤教授正住在龍華醫(yī)院治療,周維衍通知我們早上到復旦的大門口搭車去醫(yī)院。
事先只見過譚其驤先生的照片,走進他的病房才第一次見到他本人,想不到正在治療中的他精神很好,聲音洪亮。他很隨和地問了我的經歷,然后問我看過什么書,對什么問題感興趣。在我提到釣魚島的歸屬時,他又問我可以舉出什么證據,我盡自己所知談了。
復試過后,我感覺到成功的希望很大,開始擔心學校能否同意我離開。想不到黨支部書記曹德彬告訴我:區(qū)教育局鐘一陵局長明確表示,如果你能考上研究生,證明你有這個能力,也說明國家更需要你,學校應該無條件地支持。
10月初,我收到復旦大學發(fā)出的錄取通知。此事在我所在的中學和閘北區(qū)中學界引起不小的轟動,一時間產生了不少傳說。第二年,中學教師中報考研究生的人數大增,其中也包括沒有本科學歷的。我的高中同學得到消息后,紛紛與我聯系。他們有的是“文革”期間的大學畢業(yè)生,1978年報名時擔心自己沒有上完大學課程,怕考不上,所以沒有報考;有的是“老三屆”,“文革”中進了工廠,沒有上過大學。聽了我的經歷后,他們就開始做報考準備,并經常來我家復習政治和英語,第二年都考上了,現在都是各自領域的知名學者。
在開學典禮上,校長蘇步青特別強調,研究生不論年紀多大、資歷多高,一定要當好學生,“資料室里最年輕的資料員都是你們的老師”。他又強調要遵守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后來才明白也是有所指的,因為他堅持晚上10點半一定要熄燈睡覺,所以所有的學生宿舍樓中,除了走廊、廁所、盥洗室和專職輔導員的房間可以開燈外,其他房間一律切斷電源,而圖書館、資料室和所有教室一到10點鐘全部關門。但無論在年齡、生活習慣,還是所面臨的學習任務上,研究生都無法適應這一規(guī)定。多數研究生外語水平很低,必須惡補。每天熄燈后,走廊里頓時熱鬧起來,一片讀外語聲。與廁所相通的盥洗室中也是看書的同學,顧曉鳴干脆搬了一張桌子,幾乎每天晚上在盥洗室讀書讀到后半夜。
“文革”結束,復旦校園內瘡痍未復,大草坪上依然種著莊稼,大字報、大幅標語隨處可見,一些知名教授尚未恢復名譽,或者還不能正常工作。圖書資料嚴重不足,不少同學在吃飯時到食堂買幾個饅頭就去圖書館、資料室搶占座位和書刊。工農兵學員與新招的本科生、研究生形成明顯差異,往往意見相左。但是新事物、新思潮不斷在校園中出現,終于迎來了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