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1960年生于臺北,祖籍山東臨朐,知名作家,同時也曾是臺灣紅極一時的校園歌手,平生還致力于動物保護與生態(tài)環(huán)保運動。生長在一個文學家庭,與姐姐朱天文、朱天心同為臺灣當代著名作家。著有小說《舊愛》《青春不夜城》《孩子王》《再生》等,散文《朱天衣散文集》《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等。
成人后,偶遇一位女尼,撫著我的掌心說:“你的年少時期過得很坎坷呀!”這段批注全然顛覆了我對自己成長期的評價,自以為的多姿多彩,在命理師的眼里原來只值“坎坷”二字。
剛升入初中三年級,班里黑板上便大大地寫著聯(lián)考倒數(shù)計時日,每天有考不完的試、做不完的參考書,晚自習結(jié)束后回到家吃飽飯,便在書桌與床鋪間掙扎,永遠覺得睡眠不足,天天郁悶地問自己:“為什么要讀書、為什么要考試,不能直接到工廠當女工賺錢自力更生嗎?”如此自哀自憐地熬了一整年,當聯(lián)考結(jié)束,面對填報升學志愿時,我選擇了再也不需要大考的臺北工專(即現(xiàn)在的臺北科技大學)就讀。
選擇這所五年制的學校,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五專聯(lián)招”考得太好了,不去讀太可惜了,且聽說學校全然是大學管理方式,也就是說可自己選課、偶爾穿制服即可,最重要的是頭發(fā)長度可以不必再謹守耳根上一公分的限制,哇!能不再頂個丑到爆的“西瓜皮”是一件多么吸引人的事,所以,我便如此歡欣鼓舞且不知死活地進入這所全是工科專業(yè)的學校就讀(臺北工專的課業(yè)其實是非常吃重的)。
新生訓練時,才發(fā)現(xiàn)所念的化工科全班50多人中只有4個女生,而其他科系的女生更少,五年制的學生總數(shù)約兩三千人,卻只有52名女生,性別比例如此懸殊,女生炙手可熱的程度便可想而知了。開學沒多久,各個社團全來拉人入社,年輕時的我全然不知如何拒絕別人,因此莫名其妙地加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社團,京劇、合唱團是我自己選的,至于其他育幼社、創(chuàng)新社、口琴社等,則是連社團成員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樣讓我拉不下臉來拒絕的是運動會的比賽,我這1.7米的身高,總讓人誤以為是運動場上的健兒,因此,在女生如此稀少、許多項目幾乎無法成賽的狀況下,我便成了學校主辦單位覬覦的對象。首先是400米賽跑,對這個長度不太有概念的我問:“要跑多遠?”我們女生總干事答道:“沒多遠。”臉軟的我便應了,對方看我如此好說話,便乘勝追擊游說我也參加800米比賽:“不過就是多跑一圈嘛!”
直至運動會當天,我才知道800米只有兩名選手參加,另一位四年級的學姐還說是來陪跑的,想象一下兩個女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含三專日夜間部至少有個三五千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繞著操場跑兩大圈,多尷尬呀!而且跑到最后20米,眼看著那學姐從我身邊直躥至終點,“哎、哎、哎!她不是來陪跑的嗎?”所以,那場比賽我得了個第二名。
類似的經(jīng)歷還有很多,獨唱比賽一樣找我去湊數(shù),口琴演奏我也被找去伴唱,在沒有麥克風助陣的情況下,要在四五十人死命用力的吹奏中突破重圍,那簡直和在戰(zhàn)場上拼斗無異,一場混戰(zhàn)下來,年少的我只知道掉眼淚,若換成現(xiàn)在,大概當場就會飆出一句臟話:“鬃 !是誰發(fā)明這種玩法的!”
其他諸如此類的表演比賽也不少,一至三年級每學期所參加的合唱團大專院校比賽,任我們再怎么努力,仍然只能得到乙等獎,畢竟這樣男女混聲的合唱比賽,對女生資源不多的我們來說很是吃虧(幾乎會唱歌的都被抓上陣了)。但自從我離開學校后,這工專合唱團卻年年都得甲等。當時帶別的學校參賽、后來成為我們“三三合唱團”指揮的老師做了如是解說—因為床上蹦出的那根彈簧給拔除了,所以搞了半天,我是那根蹦壞的彈簧?
在可以盡情發(fā)揮個人表演欲的京劇社里,我便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歡快,年紀輕輕的卻愛鉆研這老古董、因天性而聚在一起的這伙人,便有著雷同的古怪,我們像一堆老靈魂般聚在一起,談的都不是同齡人會關注的話題,我們的偶像不是某個影視明星,也不是某個運動健將,全是已然作古或音訊杳杳的菊壇伶人: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老生泰斗余叔巖、馬連良、譚鑫培、言菊朋,全是我們念茲在茲的傳奇人物。
一年級,我們演了出熱鬧戲“五花洞”,真假潘金蓮一字排開,有胖有瘦有高有矮的很富戲劇效果,這出戲中人物多,除了八個潘金蓮、八個武大郎,還有張?zhí)鞄熃鑱淼奶毂鞂⑴c眾妖魔打成一團,可以想見后臺會是怎么個亂法,還沒上臺大伙已忙得個人仰馬翻,最后戲演完了,才發(fā)現(xiàn)有人雖然上了妝穿了戲服,卻始終沒出場,但似乎也無礙大局,類似的逸趣足足讓我們捧腹到下次公演有了互相取笑的新材料時才停止。
爾后我陸續(xù)又演了《法門寺》中的宋巧嬌,還在《紅娘》中與學姐共串紅娘一角,最后便是《貴妃醉酒》—這次公演一樣又面臨女生不足的問題,只好請上大姐及幾位“三三集刊”的朋友,“共襄盛舉”扮演大陣仗的宮女,彩排時問題不大,但真正化妥妝、穿上宮衣、戴上冠帽,每個人的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有提著香爐宮燈的,才走到臺中央繩子便打了結(jié),扯了老半天才解開;姐姐和另一位朋友負責貴妃身后,那一對大大的團扇,待貴妃坐定后,便可把那長長的扇柄支在地上,但這兩位宮女卻不懂得取巧,像苦力一樣一直懸空撐著,險些讓頭頂冒出的汗珠把妝都給弄花了。
在念工專期間,我大半的心力都放在京劇上頭,以至每當有人驚訝于我讀工科,問我讀的是哪個科系時,父親都會說“臺北工專京劇科”。如此的不務正業(yè),本分功課自然是顧不好,再加上我已無法滿足于票友、票戲的身份,便在讀四年級時離開了工專,到父親當時任教的“文化大學”,跟尚小云的弟子梁秀娟拜師學藝去了,這也是后話了。
在讀臺北工專期間,除了和京劇社的同好成了莫逆之交(至今仍有聯(lián)系),在眾學長紛紛服兵役期間,又在校內(nèi)認識了幾位社團負責人,因此結(jié)成死黨。八兄妹中我年齡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娃,說實在的,這幾位哥哥都一表人才,我們一伙聚在一起常引人側(cè)目,大家都說我很厲害,能擺平這些才貌雙全的大男生。其實真實狀況是,他們從來沒把我當女生看,打籃球時該別該撞的絕不會客氣;野外爬山露營時我也從沒喊過苦;聚餐時也沒享受過特權,一樣要按份付賬;唯有舞會找不到伴時,他們才會想到我這老小是個女生,可以濫竽充數(shù)應個卯。
16歲時,我參加了第一屆“金韻獎”校園民歌大賽,也是因為這群死黨的緣故。其中一位哥哥是古典吉他社社長,彈得一手好吉他,平時大伙聚在一起便愛彈彈唱唱,當看到比賽訊息時,便去報了個團體組,他們問我要不要報名個人組,我說隨便,結(jié)果是練了許久的團體賽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反而是隨便參賽的個人組一路晉級(據(jù)說當時有上千人報名)。決賽當日被主辦方叮囑,別再穿制服登臺了,只好偷偷地從大姐的衣柜中拿了一套洋裝應急。
說“偷偷地”,是因為自覺這不是一件光彩事,始終沒讓家里知道,是后來灌了唱片面市了才曝了光。聽說那張唱片大賣,因此帶動了后來整個校園民歌的風潮,也讓眾多音樂高手,包括詞曲創(chuàng)作人,包括一等一的好嗓子歌者,都匯聚在一起,唱起屬于我們自己的歌(在此之前,年輕人唱的聽的多是西洋流行音樂)。齊豫晚了我們兩屆,而蔡琴則是在另一個唱片公司辦的競賽中脫穎而出,同樣被歸類為“校園民歌手”。
說了這么多,也許只是想印證我的青春歲月是精彩有趣的,雖則其間也談了幾場沒結(jié)果的戀愛,一樣曾被傷得很慘,但因為是全心全意地投入,所以完全無怨無悔。若以結(jié)果論,包含輟學在內(nèi),或許真可謂之坎坷,但我仍覺得自己在年少的那段日子中學到許多許多,也得到許多許多,若人生能倒帶再重來一次,我想我仍會選擇這看似困頓卻也異常豐富的青春歲月吧!
(阿砂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