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

童年時，每每去外婆家，我最愛站到村頭矮墻上遠(yuǎn)眺。黃昏薄暮時分，倦鳥歸林，牛羊和莊稼人漸次由田里歸來。絢爛的晚霞似玫瑰色的錦帳悄悄從西天邊垂下。這時候風(fēng)是靜的，縷縷炊煙從茅屋草舍間緩緩升起，彌漫于密密的樹枝林杈，又溶入青青暮靄漫向原野，揉和著清鮮誘人的暖烘烘的氣息，讓人像沐浴在溫泉里，昏昏欲睡中充溢著一種暖暖的感動。

農(nóng)人們收拾好農(nóng)具，開始往家趕。而生產(chǎn)隊的架子車總是歸來最晚，朦朧的田野深處先是傳來它隱隱約約的呻吟，接著是趕車人沉緩悠長的吆喝，間或有一兩聲鞭子的脆響炸開薄暮的沉悶。許久才能看見架子車從青蒼如水的霧靄里緩慢漂來，車后拖一縷被晚霞染紅的輕塵。車板上常坐著幾個同樣晚歸的莊稼人。三頭老牛邁著戲臺上的官步走得不緊不慢，車上的人影也沉靜不動，襯著暗紅色的天幕，像一組慢慢移動的剪影。

特羨慕趕架子車的把式，他們端坐車前，懷抱一柄長鞭，像懷抱塵拂的神仙那般超然。他們多是中年人，都有一張棗木雕刻般深棕色的臉，表情嚴(yán)肅，不茍言笑，威嚴(yán)得像個統(tǒng)領(lǐng)著千軍萬馬的將軍，是村里受人尊敬的一群。車雖是生產(chǎn)隊的，可鞭子握在他們手里。街坊四鄰，誰想從地里捎回點啥或想蹭車趕集上會總要求到他們。而且哪家紅白喜事也離不開他。架子車可以一路撒歡地給人接來蒙著紅蓋頭的新媳婦，載來滿車的歡樂和希望；也能莊嚴(yán)地拉上黑漆的棺材在一片哀哀慟哭里將死者送歸大地。

我初乘此車的記憶即由一次殯葬開始。

死者是位世代與外婆比鄰而居、我稱其為老老姥爺?shù)睦项^兒── 一個脾氣很壞很怪的人?？瓷先ニ坪跤幸话俣鄽q了，瘦得像根柴棒，讓人擔(dān)心哪陣風(fēng)來會把他刮得無影無蹤。他整天抱根疙疙瘩瘩油光錚亮的木棍子來街上蹲墻腳曬太陽。又特愛管閑事，滿街的事，滿村的人就沒一個能讓他滿意。他因年紀(jì)最大輩分最高而自認(rèn)可指責(zé)一切，咒東家罵西家。往往是他佝僂的身影一挪出柴門，街上立馬像凈了街一般變得空空蕩蕩，誰愿往他眼皮子底下湊沒事找罵呀。他臉色灰黃瘦削，泛著臘光，短小的下巴因滿口無牙而上翹。罵人時咕咕噥噥，連帶一縷稀疏的銀白胡須哆哆抖動，像極了外婆家那只反芻時的老山羊。他的眼皮因年老皮松幾乎蓋住了雙目，可他仰面看人時眼睛卻能射出犀利駭人的光，不由你不周身一顫。趕架子車的路經(jīng)他門口老遠(yuǎn)就從車上跳下來，低頭跟車走上一段，不然被他撞見自己坐在車上招搖定然賺頓臭罵。你還得停車肅立做洗耳恭聽狀。“牲口是你家的？咋恁會享受哩？咋沒托生到財主家？”他罵累了，歇了，你才能走。走到他看不見，才敢松口氣再端坐車上搖動鞭子。

后來，老頭子在睡夢中安詳?shù)厮廊チ恕?jù)說前一天晚飯還喝了一大碗稀粥，吃了塊咸菜，還邊吃邊罵兒媳粥煮得欠火。直到上炕躺下，還絮絮叨叨罵了半天。第二天早晨兒媳婦叫他吃飯沒有回應(yīng)，進(jìn)屋看他依舊如前仰躺炕上，只是胡須不再抖動，上前一摸，人都涼了。

當(dāng)一團(tuán)白紙簌簌飄動在他家門口，哀哀哭聲驚動了四鄰。村里人驚訝之余似乎感到一陣輕松，好像人人心頭都搬開了一塊磚頭。可話說回來，老頭兒只是脾氣有點怪，言語刻薄，嘴不饒人，可他也沒從根兒上傷過誰呀。再說老人家哪次又沒罵在理上呢？這樣想想人們又有些惋惜。

村里人本是同宗一脈，紅事白事都要湊上去幫忙的。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兩家即便有血海深仇，只要此時到場，就盡釋前嫌重歸于好。男女老幼紛至沓來，叩頭，燒紙，嚎得驚天動地，滿院悲傷里彌漫著濃濃親情。

出殯那天幾乎傾村而動，生產(chǎn)隊僅有的三輛架子車也統(tǒng)統(tǒng)派上。頭架車上是老人解放前就備好的松木棺材，幾遍大漆油得烏黑錚亮。孝子賢孫是不可以坐車的，在靈幡引導(dǎo)下亂哄哄一路哭嚎著車前而行。二架車為女眷，我由外婆攬著也沾光坐于其上。一車?yán)咸∠眿D都在頭上纏條白土布，一方手帕半遮住臉，比賽似的拖著長腔哭得如唱一曲悲歌，咿咿呀呀十分專業(yè)的樣子。抑揚頓挫，長迴低轉(zhuǎn)，不同言詞，相同旋律，只是各唱各的，高中低音紛雜，組合成了送葬隊伍中最為哀傷熱鬧的一群。

后面是一車吹鼓手，都被白酒灌得滿面紅光。嗩吶笙簫嗚哩哇啦震耳欲聾，曲調(diào)似乎是《社員都是向陽花》，歡快、輕松而詼諧，好像老頭死了他們都很高興。

架子車因拉了重載吱哇吱哇像孩子哭，笨重的車輪輾軋在深深的車轍里，滾滾塵土如煙似霧籠罩著白花花送葬的人群。姥姥木然地望著遠(yuǎn)方，古銅色的臉上掛著兩行灰白的淚痕。

姥姥說過，這老老姥爺是個好人。鬧鬼子時曾因掩護(hù)外公腿上挨過鬼子一刀。那年“大掃蕩”，外公和他的縣大隊讓日本人圍困在蘆葦蕩里，若不是他冒死送糧，那百十號人不戰(zhàn)死也得餓死。人家的好不能忘，忘了，那還叫人？荒涼的沙崗上又多了一座墳塋。奇怪的是拉靈柩的架子車在卸下那沉沉的棺材之后竟然前軸斷裂，整個車子就像下跪一樣轟然歪在墳前，一時被傳為奇談。

村里少了一位愛罵街的老頭兒，一下顯得空漠寂靜；隊里少了一輛架子車，農(nóng)忙時也顯得力不從心。余下的架子車每每路經(jīng)老人白紙未脫的門前，車把式依然習(xí)慣地跳下車慌慌地跟車走上一段。途經(jīng)沙崗時也怯怯地下來，好像生怕老頭從墳里爬出來，車行很遠(yuǎn)了還擔(dān)心地回頭張望。那黃沙漫漫的土丘一夜間因埋葬了一位老人而多了份莊嚴(yán)，整個沙崗好像都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