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星
夕陽斜墜荒原,草場、牛羊、蒙古包被驀然涂抹上一層桔黃。爺爺和我走出包外,他拉響了馬頭琴。牧羊犬趴臥在不遠(yuǎn)處的勒勒車旁,歪愣著腦袋打量我爺爺,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我爺爺銀須飄飄,抿一口酒,捻弦,運弓。琴聲似水,隨風(fēng)蕩漾。牧羊犬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舔嘴,也學(xué)著我雙手支下巴的樣,把頭抻在前爪上,神情悠閑專注。
草場的牛羊聽到琴聲,仿佛聽到了號令。三三兩兩停住嘴,抬起頭,往營盤聚集。牛走一條線,頭牛領(lǐng)隊,后面的牛就碼著蹄印回來了。羊走一大片,頭羊打頭,身側(cè)卻是前呼后擁,一團(tuán)一團(tuán)走過來。那天我問爺爺,咱家有牛羊,咋沒馬和駝?爺爺說,牛羊戀家,養(yǎng)活它們天天能看到,心就踏實。馬和駝就不行了,它們白天黑天都在草場里,你不尋,它是不回營盤的,像是野牲口!聽了這話,我心里有點走神。
除夕那天,阿爸和額吉才急急地趕回家,是坐汽車回來的,“突突”的馬達(dá)聲和尖銳的喇叭聲驚得牛羊四散奔逃,牧羊犬也圍前繞后地狂吠。阿爸和額吉都沒穿蒙古袍子,穿的是短短的棉褲羽絨服。阿爸和額吉熱情地來抱我,我怯怯地打量他們,腳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熟悉又陌生啊!我爺爺卻打起我的哈哈,你呀,你不是想他們嗎?咋還躲呢!我一下子窘迫得臉紅起來,流出了淚。
第二天,阿爸和額吉趁我熟睡時就返回城里了,說是去掙錢,耽誤不得的!接下來,又是一年沒有露面。
營盤里一陣慌亂,牛羊都爭先恐后地奔向長長的水槽子,低頭喝水。一排一排的犄角碰得噼啪作響。眼前的牛羊皮毛厚買,被風(fēng)梳理得熨貼閃亮??晌疫€是看出來,它們骨子里的那種冷。它們是害怕這冬天的。我感嘆地說,爺爺,要是沒有冬天多好!牛和羊就不冷了!爺爺說,不行,那樣牛羊肉就不好吃了,它們只有經(jīng)過冬天的掉膘,再上膘,肉才瓷實,才有嚼頭。要不就全是些水肉。還有冬天草干,沒有水分。牛羊吃一天,口干舌燥,不飲水,會生病的。倒是那駱駝,幾天幾夜不喝水,也能撐得住,真是個野骨頭!
除夕夜,阿爸和爺爺一起飲酒,阿爸喝了兩杯就放下了,說是長時間不喝酒,一喝就頭疼。爺爺就嗤嗤笑著,自斟自飲,說,你真是退化了,草原漢子不能喝酒?我們年輕那會,幾個人縱馬草原,酒袋子滿天飛,哪有個醉?。∥衣犃藸敔?shù)男M惑,偷偷抱過酒袋灌一口,卻沖得我咳嗽出了眼淚,惹起一包的轟笑。
夕陽墜下去了,牛羊喝完水,在爺爺?shù)那俾暲镒哌M(jìn)圍欄。雖擠搡卻不喧鬧,都尋到自己的位置停下來。大地慢慢被暮色包圍,終于黑下來了。牧羊犬卻噌一下站起身,一溜小跑,巡視營盤去了。爺爺頻舉牛皮酒袋,琴聲不歇,若斷若續(xù)。牛羊在欄里傳來反芻聲,我偎依著爺爺,似睡似醒。阿爸和額吉睡了嗎?還有三天就過除夕了,他們又該回來了。這回我要撲進(jìn)他們的懷里,賴著不出來。想到這里,我涌起一絲憂傷,一絲甜蜜。
牧羊犬悄沒聲地返回來了,四周一切都靜下來了。爺爺抱起我走回包里,燃起燈燭。爺爺細(xì)細(xì)地看著我,我微閉著眼,裝睡??蔂敔敺路鹂闯隽宋业拿孛埽f,這孩子,是不是又想阿爸和額吉了。我沒有作聲,但我分明看到,有一串閃亮的水珠子,從爺爺皺紋縱橫的臉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