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解放軍四總部頒發(fā)《軍事體育訓練改革發(fā)展綱要（2015-2020年）》，實行軍人體重強制達標。這是中國軍隊第一部與軍事體育訓練相關的發(fā)展綱要。中國的胖軍人到底有多少，如何減肥，記者進行了調(diào)查。

在國外，軍事體育訓練因信息化作戰(zhàn)反而在一步步加強。55歲的美軍駐阿司令依然保持健美身材，也曾有超重的四星上將被提前退休?？梢钥纯疵蓝淼葒婈犎绾瓮ㄟ^嚴密制度，保障軍人“像在戰(zhàn)斗中一樣訓練”。

南方周末記者 陳之琰

“快點，快把水給倒了！”七八個男人圍著程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中傾倒的茶杯。

程夏是第二炮兵某導彈旅指導員，放在他面前的三個杯子里原本裝著等量的豬油。他分別將普洱茶、鐵觀音、黃山毛峰的茶湯混入豬油中。

三杯水倒盡，所有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普洱茶杯壁上留有的油脂最少。在這個簡易的“溶脂率”實驗里，普洱茶獲勝了。

“這下你們相信了吧？喝普洱茶準沒錯！”程夏晃晃杯子笑著說。這不是化學課，而是減肥課，授課對象是那些體重超標的士官們。

2015年2月13日，《解放軍報》報道，四總部聯(lián)合頒發(fā)《軍事體育訓練改革發(fā)展綱要（2015-2020年）》（以下簡稱《綱要》），提出實行軍人體重強制達標，并將體重與晉職晉級晉銜掛鉤。

三個多月以來，軍營里的那些少數(shù)“胖子”，開始了他們的“減肥大業(yè)”。而對于整個中國軍隊而言，這是一場“向體能要戰(zhàn)斗力”的戰(zhàn)役。

“科學減肥”

看到報道的第二天，程夏找來2006年11月起實行的《軍人體能考核標準》，將不同年齡、身高對應的標準體型繪制成了表格貼在食堂門口，表格的下邊就放著一個體重秤。

“大家都對照著標準看看，超重的人自覺減肥！”當天中午，程夏看到，營長抬起“饃一樣沒有輪廓”的臉，一邊指著表格，一邊讓所有的官兵輪流稱重。

“180cm，180斤，超重30斤?！?7歲的程夏捏捏自己的肚子，在軍校最瘦的歲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由于部隊特殊的性質(zhì)，程夏所在的連隊有不少超過30歲、掌握重要技術的士官。結了婚、發(fā)了福，減肥常常掛在嘴上，卻鮮少行動。自從《綱要》下發(fā)，他們都在程夏的帶領下，過上了“管住嘴、邁開腿”的日子。

原本經(jīng)常抱怨食堂肉不夠的官兵們，最近經(jīng)常說的話是——“肉這么多怎么減肥啊？”程夏拉著炊事班班長商量，把原來拿手的西湖牛肉羹、胡辣湯都減少了分量，還多拿出一個湯桶，專門盛“減肥湯”。

“里頭都是芹菜、西葫蘆，粗纖維多，還有飽腹感?！背滔膶ψ约褐贫ǖ摹懊胤健鳖H為得意，“這湯雖然難喝，但是每回都被一搶而空！”

海軍某陸戰(zhàn)旅的食堂則特地將原本的大勺換成了漏勺?！斑@樣油就不會隨著菜到官兵的碗里，減少了‘致肥物質(zhì)的攝入?！痹撀脵C關干部李涌說。

喜歡鉆研的程夏還從各種報刊上尋找運動減肥的方法，“我推薦官兵們跑步不是跑速度，而要跑時間，跑30分鐘以上，然后緊接著做拉伸、力量訓練，鞏固跑步的成果?！?/p>

34歲、身高178.5cm的王立武在南京軍區(qū)某保障部門工作，體重長期維持在180多斤，甚至一度達到192斤的峰值。

最近一有時間，王立武就會自己在本子上畫圈，每次一格，畫8個圈，一圈代表400米。“剛開始跑步心臟發(fā)悶，肚子上的肉也頂?shù)没?。跑了一陣，肚子沒那么大了，感覺反應也靈敏了?！?/p>

單位為學習《綱要》組織了預防運動傷害的講座。聽衛(wèi)生員說，護膝對他這樣的“大塊頭”很重要，王立武便買了一副。他戴上護膝，找出舊的運動鞋，穿上體能訓練服，就這樣跑上了操場。

“既要減肥，也要保持戰(zhàn)斗力。”李涌所在機關開辦起了“減肥訓練營”，由訓練部門和衛(wèi)生部門共同制定計劃，每周還給體能不達標的官兵“補課”加訓。

“科學減肥”也成了時下軍人們最熱議的話題之一。王立武的本子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畫了不少格子?！安荒芤徊綔p成瘦子，今年6月之后，我想減到170斤以內(nèi)?！?/p>

胖軍官為什么多了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不少官兵，都曾看到《解放軍報》的那則新聞，在微信朋友圈里偶爾扯一嗓子“要減肥了！”但總體而言，“說得多，做得少”。?下轉第4版

原因之一是，“胖軍人”并不像一些評論所說的那么多。有多位軍內(nèi)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基層官兵中體重超重者極為罕見，而在機關干部中，軍官超重現(xiàn)象相對多一些。

“胖軍官”究竟有多少？

根據(jù)軍事體育進修學院嚴志忠于2009年完成的研究，在某部機關及直屬隊474名干部中，體型超標的有43人，約占總人數(shù)的9%。

解放軍裝甲兵學院門診部蒲開春等人的研究顯示，2012年某軍校35歲以下的青年男干部中，腹圍異常者占21.6%，脂肪肝人數(shù)占14.2%。

軍人體重的增長，無法脫離整個中國社會單獨分析。近日，一家專門應對全球營養(yǎng)不良問題的國際組織“全球營養(yǎng)改善聯(lián)盟（GAIN）”發(fā)布數(shù)據(jù)，中國有超過20%的人超重和肥胖。

一位軍事媒體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近幾年招募兵員的體能素質(zhì)也有下降現(xiàn)象。

為何常常與拉練、長跑、魔鬼訓練聯(lián)系在一起的軍人，有些會被貼上“胖”的標簽呢？

“因為忙?！蹦晨偛繖C關專業(yè)技術軍官肖白的回答直截了當，“運動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奢侈?！?/p>

作為軍人，肖白的工作生活和都市里的“忙一族”并無太大不同：一周工作五天，每天上午8：00上班，下午17：30下班；晚上則會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一忙起來訓練就靠邊站了”。

肖白坦言，自己的工作強度在軍隊機關中算不上什么。他眼看著自己的室友——機關組織干部口的干事，原本身高180的帥小伙，一年時間胖了近30斤，而且滿臉青春痘。

“那哥們進組織口之后，天天有寫不完的材料，我就沒見他晚上10點前回到過宿舍?！毙ぐ渍f。工作時間長、壓力大，“軍隊里干部的發(fā)胖，和社會上天天嚷著要減肥的白領沒啥不同”。

王立武每周也有兩天雷打不動的必須熬夜，“一熬夜，就會吃夜宵；壓力大，我們也會暴飲暴食”。

蒲開春在研究中指出，部隊干部健康狀況下降，正是工作壓力大與生活不健康疊加的后果。許多軍官雖然工作性質(zhì)各有不同，但卻普遍處在“亞健康”狀態(tài)。

其實，解放軍一直通過“軍事體育訓練”結合“體能考核”的方式，來保證軍人的身體素質(zhì)；現(xiàn)役軍官每年也都必須參加體能和軍事課目考核。

程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基層）部隊中固然存在一些體能不達標的超重官兵，但是體能考核認真，體能項目達標的“胖子”也大有人在?！斑@就像跑5公里，正常體重正常跑，胖的話無非就是背了一個人跑，對體力好的人來說，達標也不難。”

這種訓練與考核，在基層部隊基本能落實，可到了部隊機關就打了折扣。根據(jù)以往的文件，不同的部隊和單位在體能考核上標準不同，作戰(zhàn)部隊或者特種部隊的要求高一些，而機關單位和文職干部的考核標準會比較低。

更關鍵的是，體能考核只是評價一名軍官的標準之一，甚至這項標準并沒有那樣重要。一般而言，體能不達標的后果是通報批評，影響年終考評。

“考慮一名軍官是否可以晉升時，一般只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才會考慮體能考核的成績?！倍辔卉妰?nèi)人士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稱，解放軍培養(yǎng)一名軍官會投入大量成本，“因體能不達標而影響前途未免不近人情”。

“強軍必先健體”

“現(xiàn)在制定出《綱要》，只是讓軍事體育訓練回到它應有的地位。”李象說。他長期從事軍事體育訓練的研究工作，全程參加了《綱要》制定。

《綱要》指出，目前存在的首要問題是，官兵對軍事體育訓練“在認識上有偏差”。

不同于針對具體作戰(zhàn)內(nèi)容的軍事技術訓練，軍事體育訓練是一種基礎身體素質(zhì)訓練。一些軍人和單位對軍事體育訓練越來越不重視，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末。

“老軍體人”李象列舉，在“用計算機打仗”的呼聲中，能夠反映官兵協(xié)調(diào)、力量等多方面能力的單雙杠項目在體能考核中取消；軍事體育進修學院并入特種作戰(zhàn)學院；有些部隊“以跑代訓”，不科學的訓練引發(fā)了訓練傷。

目前，解放軍軍事院校的軍事體育教員不到600人，其中超過四成未經(jīng)專業(yè)培訓?！艾F(xiàn)在部隊找不到一個專業(yè)的軍事體育組訓人才。我們沒有專門的軍事體育院校。在軍校里，還有10%以上的文職人員在訓練解放軍。”李象對此憂心忡忡。

“打仗的緊迫感沒有了，又覺得現(xiàn)代戰(zhàn)爭不需要體能，軍事體育訓練就一步步弱化下來?！崩钕笳f。

李象了解到，一份對外軍的軍事體育訓練研究，推動了解放軍第一部軍事體育訓練綱要的誕生。這份研究發(fā)現(xiàn)，國外不僅沒有因為信息化作戰(zhàn)而輕視軍事體育訓練，反而在一步步加強。

目前，美軍有29部與軍事體育訓練相關的法律，其中《軍官晉升條例》明確規(guī)定，軍人體能達標與晉升掛鉤，連續(xù)3次體能考核不達標者即退出現(xiàn)役。俄羅斯國防部也有《俄聯(lián)邦武裝力量體能訓練條例》，詳細規(guī)定了獎懲措施；俄軍每年還會對體能訓練達到最高等級標準的官兵給予嘉獎，并授予榮譽性的軍服標識符號。

軍事科學院軍隊建設研究部副研究員王祥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戰(zhàn)爭形態(tài)的轉變，不能成為減少體能訓練的理由。隨著未來戰(zhàn)爭信息化程度提高，對官兵智力的要求也提高了?！暗牵w能作為基礎決定了智力發(fā)揮作用的時間?！?/p>

“很多人關注《綱要》里對體型的要求，從根本上我們要解決解放軍的體能問題。沒有體能基礎，就不可能實戰(zhàn)化?！崩钕笳f，軍事體育訓練改革是軍事訓練改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強軍必先健體”。

“胖軍人到哪兒都沒前途”

考核沒有動真格，程夏覺得減肥就是個“良心活”。“工作忙的時候訓練就被忽視了，沒堅持的動力。現(xiàn)在《綱要》下發(fā)，總部的重視推動我們向減肥成功的道路上大步邁進。”

除了要求官兵體重達標率到95%以上，《綱要》中明確要求：作戰(zhàn)部隊軍事體育實用技能及格率達95%以上，優(yōu)秀率達50%以上；將增強官兵抗缺氧、抗眩暈、抗高溫、抗荷載等適應特殊環(huán)境的能力；要求訓練傷病發(fā)生率顯著下降等。

國防大學軍事后勤與軍事科技裝備教研部李大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要徹底落實《綱要》，需要多部門配合，如果體重超標，就無法晉升或者不能擔任相關職務，促使軍人達到各項體能標準。

一些單位已經(jīng)開始行動。2015年3月底，北京衛(wèi)戍區(qū)某防化團第一批機關干部集訓考核結束。因單一課目不及格被勒令補訓的人員中，有3名因為體重超標而留級。該團規(guī)定，如若考核再不合格，繼續(xù)參加下批集訓；四期集訓結束，體型依舊不合格者，年底不得參與評功評先。

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到，解放軍特種作戰(zhàn)學院中原軍事體育進修學院的不少研究者參與了《綱要》的制定工作。目前，為了讓《綱要》能夠切實落地，更具體的細則正在制定之中。

“《綱要》只是‘開始的開始，”李象說，“究竟標準體重的標準如何制定，每一個單位應該配有怎樣的訓練設施，如何豐富軍事體育訓練的趣味性、娛樂性，我們還有很多問題要回答。”

有知情的軍中人士分析，軍事改革正在進行中，但軍營里的改變外界難以感知，軍人呈現(xiàn)更精干、更強壯的面貌，能讓人們更直接地感受到。

就在程夏的“溶脂率”實驗沒過多久，他所在連隊那些原本愛喝新茶的超重官兵們，都把杯子里的茶換成了普洱。程夏坦言沒想過實驗是否科學，大家倒是都說，通便效果不錯。

“以前我們有時候會自嘲‘胖軍人到哪兒都沒前途，現(xiàn)在倒是成真了！”“減肥大業(yè)”進行兩個月，程夏最近看到營長的臉慢慢有了輪廓，而自己也成功地瘦了30斤。

“照鏡子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更能在形象上稱為‘軍人的自己?！彼f。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程夏、王立武、李涌、肖白、李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