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紹東

一

我以前也算一個有理想有抱負(fù)的青年，憑著爹娘給的那點聰明和尚未潰散的拼勁，跳出了農(nóng)門，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上了干部。可是好花不常開，好運不長在，命運之手在我分配的當(dāng)天就得了帕金森病似的開始亂抖，而且十多年來一直沒有消停過，以至于到前不久我還戴著兩頂令一個男人備感恥辱的帽子：副鄉(xiāng)級干部；吃軟飯的。

那時候大學(xué)生還包分配。雖然我畢業(yè)于一所三流大學(xué)，但好歹也是優(yōu)秀畢業(yè)生，與矮子里的將軍相仿。本來，組織部門還是有所考慮的，準(zhǔn)備安排我去縣農(nóng)業(yè)局上班，可我一個同學(xué)的親戚是領(lǐng)導(dǎo)組織部門的人，在人不知神不覺中將和我同學(xué)調(diào)包，讓我去了本該我同學(xué)去的蒼耳鄉(xiāng)。蒼天有眼成了蒼天有耳，我在那個鬼不生蛋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四年。鄉(xiāng)干部是吃皇糧中墊底的那一撥人，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外人還嫌，戲謔和輕辱鄉(xiāng)干部的段子多如牛毛，不提也罷。更讓我掛不住臉的是，十四年來，我身邊的許多同事和不在身邊的許多同學(xué)都或快或慢往上竄了兩級三級四級，最高的當(dāng)?shù)搅丝h長，最次的也是副鎮(zhèn)長，而我，直到去年才遇上大赦天下似的弄了個蒼耳鄉(xiāng)人大副主席，副科實職都夠不上，只能勉為其難地稱之為享受副鄉(xiāng)級待遇。反躬自省，這一切不是我智商不夠而是動作不夠———不愿贊領(lǐng)導(dǎo)的英明，不愿順領(lǐng)導(dǎo)的眼神，不愿上領(lǐng)導(dǎo)的家門———我自巋然不動，別人便會旌旗在望和鼓角相聞。

我的運氣鹽罐生蛆，老婆卻硬是鹽罐里長出了人參。她和我同一年分到蒼耳。那年同時分來三男三女。分來僅僅一個月，三男就開始瘋狂追三女。那兩個男比我心狠手辣，將長得最簡陋的那個女孩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婆甩給了我。我當(dāng)時正遭遇分配不公和失戀的雙重打擊，對她并沒有怎么上心，權(quán)當(dāng)臨時性應(yīng)急，可老婆上心，一上床就不許我再有半點二心。當(dāng)然，人配衣裳馬配鞍，現(xiàn)在很多人叫老婆美女縣長。再看那兩個當(dāng)年的美女，現(xiàn)在即使強過祥林嫂頂多也是楊二嫂。上帝總是一個出色的平衡師，相貌的損失往往讓能力來彌補———老婆骨子里是個要強的女人，先是競選副鄉(xiāng)長成功，從此進(jìn)入組織的梯隊培養(yǎng)軌道，繼而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h政府換屆那年，上面規(guī)定新班子必須要有一名三十五歲以下的女副縣長，幸運再一次降臨到她頭上。老婆用凡貌徹底打敗了美貌，書寫了一段丑小鴨變天鵝的勵志傳奇，似乎也為我甚至為我們世代貧農(nóng)的候家掙夠了面子。不過它的副作用是———我在別人眼里成了一個吃軟飯的男人。

去年，老婆從臨江縣交流到臨近的清江縣任副縣長。職級未變，但多一個歷練之地便多一份政治加分。有時單憑這條就可以擊敗許多政壇對手。今年，為解決兩地分居問題———這是說得好聽的，實際上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兒子———老婆將我也調(diào)了過來。我說調(diào)過來可以，但再也不能由鄉(xiāng)鎮(zhèn)到鄉(xiāng)鎮(zhèn)了，不是我沒面子，是你沒面子。老婆說早給你安排到民政局了。這我挺滿意，民政局和財政局發(fā)改局交通局一樣，都屬于牛逼哄哄吃穿不愁的局。不過老婆也沒給我太大驚喜，說副局長都超了好幾個，我剛來也不能過分提要求，你只能暫時去當(dāng)個股長，保留副科級待遇。還能怎么著？我只是執(zhí)行程序而非設(shè)計程序的人，先就不管什么長吧，畢竟可以將帽子的數(shù)量卸掉一半。

作為一名慈善辦主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指示手下三名工作人員每年將幾十萬塊錢瓜分給那些有求于我們的人，剩下的大把時間，除了開會，便任我胡作非為地虛度年華。這是一個副鄉(xiāng)級干部無法企及的福祉。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閑得無聊。單位網(wǎng)絡(luò)設(shè)限，報紙內(nèi)容毛多肉少，只好精耕細(xì)作地修剪指甲。德國貨就是毫無道理的好，多少年了還刃口如新。正修著，門口進(jìn)來一個人。你是侯主任吧？我沒抬頭，但聽出聲音是個女的。侯主任！她加大聲音。我放下指甲鉗，惱怒于她略帶攻擊性的打擾，你有事？

女的大約三十歲，算得上周正，但皮膚干燥，臉上黃斑盡顯，像一張年代久遠(yuǎn)漬過雨水的字紙，頭發(fā)看上去染過很久了，有些焦枯暗啞，有幾綹散亂在臉上，像一堵土墻上垂下來的幾根老藤，上身穿的那件幽藍(lán)色韓版雪紡衫看起來倒是質(zhì)地不錯，只是顯舊，至少穿了三個年頭。她見了我，臉上肌肉似乎抖顫一下，既而一臉淚光，侯主任，救救我可憐的崽！

雖然進(jìn)機關(guān)不久，但這種情形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甚至已經(jīng)麻木不仁。我說，你有困難到隔壁辦公室找吳主任，他具體負(fù)責(zé)的。

是吳主任要我來找你的。她哭起來。悲傷契合那張久未打理的臉，像打開一幅悲情畫家蒙克的作品。

老吳頂多只有一千五的審批權(quán)，我則有三千。有時遇到特別困難或特別會來事的，老吳會支使他們到我這兒來。

你崽什么??？到這份上，這成了不得不要問的一個問題。

……白血病。她大開大合地抽泣———不想提但又不得不提的那三個字戳痛了她。

你冷靜……實話跟你說，我們力量很有限，因為全縣不止你崽得病，還有好多困難人群，得癌癥的，出車禍的，遭火災(zāi)的，我們一年經(jīng)費就那么多，只能勻著來……這是慈善辦所有工作人員一套標(biāo)配的臺詞，當(dāng)然，后面的話是專屬于我的，這樣吧，既然吳主任要你來找我，我就和尚剃頭盡我的發(fā)（法）———給你批三千，可以了吧？

謝謝侯主任！謝謝！這答謝詞說得勉強也就罷了，可緊接著還來一句……不過，不夠啊，侯主任你大恩大德要再給我想想辦法。

我厭惡感陡生。很多情急之人總是固執(zhí)在自己的感受里，并用冒犯的方式逼人與她感同身受。所謂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剛才跟你說清了，我最高權(quán)限只能批三千，再多一分我就會犯錯誤。我做出一個擰眉的表情，你也要替我想想吧。

她絕望了，或者說死心了。眼神空洞得像被砸掉玻璃的窗戶，嘴唇微微抽搐，整個臉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許多血肉，瘦削而蒼白。她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么，轉(zhuǎn)身而去。

我重新拿起指甲鉗，像一個癡迷的雕匠，回到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前繼續(xù)操刀。

不料她剛走到門口，突然又轉(zhuǎn)過身來，眼神斑駁地掃了我一下，又掃了一下我手上的指甲鉗，咕噥一句，其實我們以前見過……她露出一個寒火不清的笑，在好多年前。

見過？你娘家是臨江縣蒼耳鄉(xiāng)的？我放下手中的活計，如同一個蹩腳偵探面對一件突如其來的案子迅速展開邏輯推理———蒼耳是我在臨江的唯一工作地。

不是。女的斷然搖頭。

那……你是臨江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我的意識很清醒———我們只可能在臨江縣見過。

也不是，我是清江本地的。

你有親戚在臨江？到這個份上要我放棄追問，無異于要一頭餓狼松開已經(jīng)抓住羊羔頸項的爪子。

沒有……還是別問了吧。

你在那邊做過生意？

也沒有。

那你怎么認(rèn)得我呢？我的語氣中頗帶責(zé)備，瞬間有一種被調(diào)口味的羞辱感。

在……“溫柔月亮”。

什么月亮？

“溫柔月亮”……臨江縣城的半月街。

我的頭似乎突然被一顆呼嘯的子彈擊中，臉?biāo)⒌毓寻住?/p>

二

人的記憶就像一條暗河，撒落之物只要不被打撈，就會消失得萬劫不復(fù)，而一旦有人將之提溜上岸，如同物證犬對搜索物品的精準(zhǔn)確認(rèn)，記憶便不再是空洞之物，而是重返現(xiàn)實的一條手絹或一把手槍。我很不幸遇上了后者。

我手里的這把指甲鉗是德國“雙立人”牌的———我初戀女友送給我的唯一信物。我將它從鑰匙扣中取下，捏在手里，用大拇指指甲往死里摁壓，如果它是一只活物，早已被我殘忍掐死。

老婆第一次懷孕時，正是全國大城小城夜店蓬勃生長的黃金期，臨江也不例外。作為蒼耳鄉(xiāng)政府的一名經(jīng)管員，我經(jīng)常去縣里開會送報表，也順便會一會同學(xué)朋友。辦完公務(wù)，他們就總是老謀深算地慫恿我，侯凡，你老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你老二就那么耐得住寂寞？我也跟他們耍嘴皮，能耐高溫能耐嚴(yán)寒，還真耐不住寂寞。他們說怪不得都說你們鄉(xiāng)干部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說都他媽瞎掰，不信我們換換地方？他們說那你是拿老母豬解渴嗎？我說還真沒什么好辦法。他們說那帶你去個好地方。

就這樣，我就像一個急于想旅游的盲人，被一幫黑導(dǎo)游帶到了一個價格不菲且危機四伏的景點。我清楚地記得去的第一個夜店叫“客臨頓”，那時克林頓還是美國總統(tǒng)，那時他正和萊溫斯基發(fā)酵著全世界男人的欲望。那天和同學(xué)喝了酒，膽子忒大，進(jìn)去就摟著一個小姐———她長得甚至沒有強過我老婆。其實我也只是摟著，一點套路都不懂。而那幫家伙卻早已像一只只狡兔，躲進(jìn)各自的洞穴。是那個小姐教會了我。她脾氣超好循循善誘春風(fēng)化雨，如同一名耐心細(xì)致的小學(xué)老師，現(xiàn)在看來真有點殊為難得。事畢，她找我要了一百五十塊的“授課費”。我當(dāng)時驚出一身冷汗，因為她如果再多要一分錢，我這個大男人就會鉆地?zé)o縫出門無法———我兜里有且只有一百五十塊。

從此以后，我像一棵飲露之苗迅速茁壯成長，先后去了“芭比倫”“夜上?！薄皦舭屠琛薄耙晾汀薄缤粋€愛崗敬業(yè)的巡邏隊員，幾乎將臨江縣城大街小巷的夜店全部“臨幸”了一遍———當(dāng)然包括半月街的“溫柔月亮”。我還記憶猶存，那塊曖昧的燈箱店牌上，“溫柔”配的是淡綠色燈光，“月亮”則是粉紅色，這種搭配可能毫無美學(xué)意義，但在我眼里簡直就是人間絕配?？梢钥隙ǎ也恢谷ミ^一次“溫柔月亮”，名字和色調(diào)是我喜歡的款。但老實說，睽離多年后我對羅飛花壓根就沒有哪怕一丁點記憶，盡管她到現(xiàn)在看起來還有幾分姿色，雙眼皮也是我喜歡的那種———兩條弧線的間距不是很大折疊時睫毛上翹。作為一種純生理性的游戲和消遣，根本無須走心，更無須進(jìn)入記憶高尚區(qū)雪藏永存。不可思議的是，比我更應(yīng)該遺忘得干凈徹底的羅飛花居然對我過目不忘。我之于她不過是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一個付費即走的顧客，一個毫無情感關(guān)聯(lián)的嫖客，況且我相貌平平，臉上也沒有大痦子長傷疤讓她觸目驚心，扔進(jìn)人堆里估計我老婆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來———我找不出任何被羅飛花記住的理由。而事實是我真真切切被她記住了?！皽厝嵩铝痢钡牡昝缫严Ф嗄?，就是臨江縣的絕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它曾經(jīng)的存在，如果不是親歷者，即使有愛因斯坦的智商，也無法一口說出街道名和店名這一不容辯駁的兩兩互證。

唯一可以解釋的是———勾起羅飛花記憶的力量是這把指甲鉗。大學(xué)里我是個浪得虛名的詩人，初戀女友就是因詩而委身于我的。畢業(yè)那會兒，我無法阻止女友回到廣州父母身邊工作的堅決去意，詩歌只有游離于生活之外才會富有詩意。我酸不拉幾地送給女友一部自己的打印詩稿，她回贈我的就是這把指甲鉗。她父親曾在德國漂過一段時間。

這把指甲鉗自此成了我形影不離之物———不是為了懷念，更多是為了顯擺和實用。亞光質(zhì)感，半月形刃口，兩個并立的小人兒商標(biāo)，曾有無數(shù)同事、朋友、同學(xué)好奇過它，贊嘆過它，摩挲過它，使用過它。當(dāng)然也肯定包括夜店中的小姐———她們比別人更有機會接近我的褲腰。

是的，我想起來了，有那么一次，在夜店里，不確定是“夢巴黎”還是“溫柔月亮”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我“臨幸”的小姐聽到我炫耀這把指甲鉗是德國貨時，歆慕不已，反復(fù)把玩，趁我上衛(wèi)生間時，竟用它來修腳趾甲，等我回到床上，潔白的床單上到處濺落著暗紅的趾甲碎片，我惱羞成怒，立馬要店老板既換房又換人，還得減免房費。

那么，當(dāng)年那個小姐一定是羅飛花。多年之后，當(dāng)這件特別之物再入眼簾，便會瞬間激活她沉潛的記憶，將我打回原形。

我沒有向羅飛花求證，只是揚起手掌用力向內(nèi)劃拉一下，示意她重返房間。她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似乎會心于我的晃過神來，快步向我走來。我立馬指了指沙發(fā)示意她坐下，然后走到門口特務(wù)一般向外左右張望，確認(rèn)走廊上空無一人后迅速把門關(guān)上，然而“咔嚓”的鎖舌撞擊聲讓我猶如蜂蜇，又倏地將門拉開一條指縫。我聽到了自己比鎖舌聲還磅礴的心跳聲。

你崽真病了？我壓著喉嚨問。

誰拿自己的崽開玩笑啊，病歷藥費單也給吳主任看了……她的淚水一涌就來了，伸手用并著的三個手指頭在兩只眼睛上不停地抹壓。

他現(xiàn)在哪兒住院？

省二醫(yī)院。

你跑到這里來，誰照顧他？

他爸……男人懦，見不得世面……要我回來搞錢。

到底還差多少錢？

無底洞哦……用了上十萬……反正要好多……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樣吧……這時門外似乎有腳步聲，我屏住呼吸，朝門口眄了眄，其實什么聲音也沒有?？稍僬f不下去了。我快速拿起桌上的筆，拖過便箋本，在紙的最下端寫上我的手機號，撕下幾乎只有手機號大小的紙片，遞給她。

你先快走開，五點四十打我電話。我仍壓著喉嚨說，壓出一連串咳嗽。

她沒說話，猶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快步出門。

我像終于走出一條冗長而險象環(huán)生的恐怖谷似的長舒一口氣。就算我們毫無瓜葛，超過正常辦事所耗的時間就有可能被人孵化出種種猜測。所謂人心險惡，往往是你給了人家可以險惡的縫隙。何況我們確實存在曖昧不明沾油帶腥的瓜葛。如果她以此耍潑放賴，兩三句不對頭各起高腔，隔墻耳朵還不迅速齊集一網(wǎng)盡收？如此，不但我會成為一只屋檐下的馬桶，而且也給老婆的政敵熱情送出一只靶子。這是一筆不難算的賬。

我像一個孤注一擲的鉛球運動員，將指甲鉗用力擲向窗外。

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老吳過來串門，順便跟我匯報工作，我不是有意跟領(lǐng)導(dǎo)添麻煩，實在是那女的太纏了，眼淚鼻涕一齊來，候主任你曉得我是個糍粑心，就讓她來找你多討幾個銀子。

我打起官腔，佯裝鎮(zhèn)定，這本身是我們慈善辦的職責(zé)啊老吳，何況她確實有困難，我還想幫她多爭取一點呢。

侯主任真是大慈大悲之人。

我已無法對他的阿諛報以開顏一笑。老吳敏銳如鷹，似乎覺察到了我心里有事，說，侯主任你今后不必像我們一樣掐著點上下班，那邊袁縣長天天忙國計民生，家里你就多花點時間打理吧。

操他媽又在暗諷老子吃軟飯。我的臉一垮，好吧，你回辦公室吧，我要出去有事。

出門經(jīng)過辦公室窗口，我忍不住朝地上賊了幾眼———也許那把指甲鉗還沒被撿走。辦公室緊挨著一條狹窄而忙碌的馬路，路上除了呼嘯的車輪、匆匆的腳步和翻飛的紙屑，剩下的只有滾滾沾附黑色尾氣的灰塵。

縣城街頭行人稀稀朗朗，像個早禿的男人。我從銀行取出兩千塊錢揣進(jìn)兜里，點上一根煙，如同一個等待接頭的地下黨，等著羅飛花的電話。

我決定私人給羅飛花捐兩千。這是一個姿態(tài)，表明我并不缺少同情心，也是為了某種難以啟齒的了結(jié)———本來就已相忘于江湖，就別再續(xù)前緣了，這錢權(quán)當(dāng)給她遠(yuǎn)離的路費，離得越遠(yuǎn)越好。慈善辦那兒，我的權(quán)限之外還有兩個可以動用的“錦囊”：一是向分管副局長匯報，他能批五千；二是提交局務(wù)會研究，可以批到一萬。二者只能擇取其一。兩個對我來說都不是難事，他們不給我面子還能不給我老婆面子？他們盼著有這樣的機會。問題是，我用什么理由要到那筆錢———在我手里處理的白血病、癌癥不是一起兩起了，以前我從未啟動過這樣的特別程序，到了羅飛花這兒為什么非如此不可？

眼下最要緊的是和羅飛花在哪兒會面，出了事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愚蠢而導(dǎo)致二次事故。街上當(dāng)然不行，雖然清江我?guī)缀鯖]什么熟人朋友親戚，但不怕警惕低，就怕點子低，萬一有同事恰好此時此地路過怎么辦？萬一老婆的車恰好此時此地經(jīng)過怎么辦？或者萬一老婆的秘書司機恰好此時此地撞見怎么辦？

不遠(yuǎn)處有個新華書店。這個不讀書的時代，詩人多年的我都好幾年不光顧書店了，剛才想到的那撥人就是走岔路也不會到那里面去。我一進(jìn)書店卻傻眼了，空空蕩蕩的書店只有三個顧客，估計還都不是買書的，一個中山裝老漢佝僂著一本《辭源》蹲在地上翻，幾名店員邊閑聊邊嗑瓜子，并像看管重刑犯一樣盯著老漢。

附近還有個小公園，那里多是彈琴唱戲搞鍛煉的大爺大媽，對外界警惕性低，我和羅飛花見面給錢也就分分鐘的事，去那兒遠(yuǎn)比書店安全。剛走幾步，突然想到前向網(wǎng)上曝光的不少公園里大爺嫖大嫂的圖片，有網(wǎng)友說現(xiàn)在每個公園都可能埋伏幾個民間“狗仔”，隨時準(zhǔn)備將大爺交錢大嫂脫褲的精彩鏡頭上傳到微博。我驚出一身冷汗。

手機響了。陌生的號碼不陌生的聲音。羅飛花問我到那里見，我支支吾吾說不出地方。她可能以為我耍賴，語氣焦灼起來，我按你約的打電話呢。

這時，我看到斜陽從參差無序的一叢樓頂上切割下來，像一把把鋸子，割得我滿身生痛。

跟你說你別急，聽我把話說清楚，慈善辦這邊……你別哭，你在聽嗎？

……嗯。

我想辦法給你爭取一萬……你聽我說完，不過還得走程序，得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得開會研究決定，急不得。

她說了幾聲謝謝，似乎重拾了對我的信任，又透著漫長等待的茫然和無奈。

這個你放心，我說話算數(shù)，盡量爭取快點到位，到時打電話給你……還有，我個人也拿兩千塊錢，算是對你家的不幸表示一下意思，你莫嫌少。

你私人？明顯感到她語氣中充滿驚疑。

我也是個工薪族，也有一家老小要養(yǎng)，拿不出太多。

……侯主任你真是好人，謝謝你謝謝你！

你有賬號嗎？我忽然看到旁邊有人在一個柜員機上取錢。

有的。她回答得倒是挺快，這讓我意外。

那你將賬號發(fā)到我手機上，我這就打給你。

好好，我這就發(fā)。

還有……你聽著，我得告訴你，過幾天一萬塊到手后，你就不要再來慈善辦了，你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到頂了，再來也是白來。

侯主任你放心，我不會再來給你添麻煩的。她似乎明白我話里有話。

你記住了。我掐掉手機，長舒一口氣，迎著夕陽投射而來的耀眼的桔色光斑，向柜員機走去。

三

今天老婆沒有應(yīng)酬，“非正?！被貋沓燥垼Ｇ闆r不是陪客就是出差，很少光顧家里的餐桌。大約老婆之前向家里報了餐，老娘特意做了老婆喜歡吃的紅燒帶魚。

見老婆在家吃飯，兒子興奮成了人來瘋，找出個好久沒用過的麥克風(fēng)，又是唱又是跳，還不時充當(dāng)記者采訪一下。吃飯時，兒子一個勁兒往老婆碗里夾他自己喜歡吃的西紅柿炒蛋。老娘一旁使眼色，示意他應(yīng)該夾帶魚。兒子干脆把話挑明，你們不是天天說我這個菜最有營養(yǎng)嗎？這叫憐香惜玉。天倫之樂就是被這種童趣邏輯演繹出來的，一家子幾張臉一下被激活成了一座花園。

我手機的信息提示音忽然響了。一種暗示性的不祥之感讓我忍著不看，若無其事地大口吃飯。但沒逃過兒子的耳朵，爸爸你來信息了。我裝出一副經(jīng)他提醒恍過神來的樣子，掏出手機。是羅飛花的。

我形同一名即將遭受審判的盜賊，外強中干地打開信息：侯主任！我到了醫(yī)院！崽崽今天化療！還有點高燒，三十八度六！不過精神還好！加之今天的藥費也有著落了！再次謝謝！

一連串的感嘆號，像一根根狼牙棒朝我舞來，打得我心驚膽顫血肉橫飛。老婆看出了我臉色的變化，誰來的信息？我的臉幾乎快要碳化，口里的飯幾乎要吐出來……是今天一個來慈善辦求援的，她告訴我錢到賬了，表示一下感謝。老婆問什么事求援呢。我已無路可逃，她崽得了白血病。老婆啊了一聲，多大的孩子？我說才八歲。老婆說這不和鋼鋼一樣大嗎？蠻可憐的。我這才意識到還真和我兒子一樣大。鋼鋼是老婆第二次懷孕的產(chǎn)物，第一次三個月時遇上計劃生育迎國檢，連續(xù)加班熬夜，一累就將孩子漏掉了，計劃別人沒想自己先計劃了一個。這么推算，我和羅飛花在“溫柔月亮”那段交集過后不久，她就回家結(jié)婚生子了。兒子聽到和他一樣大，也一驚一乍，啊，不會是我同學(xué)吧？我猶如群蜂襲身，幾近窒息，怎么會？他是鄉(xiāng)下的……并就此岔開話題，你以后要少吃點垃圾食品，什么病都是吃出來的。老婆接過話說不是少吃，而是不能吃，前兩天有家長反映學(xué)校周邊賣垃圾食品的攤販太多，我今天還跟教育局長打了電話，要他們先拿個方案，下周我召集幾個部門開個專題辦公會，好好整治一下。我馬上說這是好事這是好事，然后轉(zhuǎn)頭朝兒子聳了一下鼻子，讓媽媽親自來革你的命。鋼鋼似懂非懂，但立即烏云蓋臉，嘴巴一嘟，我抗議！丟下碗筷，看電視去了。老娘開始數(shù)落，你們吃餐飯也不好好吃，說些病啊毒啊什么的，這下好了，弄得他到臨睡又喊東西吃。

氣氛一下變涼，三個大人默默地吃著，徒剩下喳喳的咀嚼聲。忽然，老婆停住，沖我說，人家發(fā)來信息，說什么也得回復(fù)一下啊，起碼的禮貌。今天我他媽還真繞不開了，天下吃軟飯的大約都這個德性，一口軟，口口軟。我拿出手機，發(fā)了兩個字———好的。還想在后面加“我在家”三個字，又怕老婆看到，旋即打消念頭。心里卻擂起了二十四面戰(zhàn)鼓。

羅飛花還算知趣，沒有再來信息。老婆飯還吃完手機就響個不停，有分管單位工作匯報的，有市民反映情況的，有常委作指示的，有縣政府辦主任代言縣長安排工作的。幾通電話下來，累了，老早就帶著兒子洗洗睡了。自她當(dāng)了副縣長后，我們的房事頻率就如同一部用了N年的浸過水砸過地的手機，半天半天不來信號。

我獨自睡進(jìn)小臥。在床上拿天花板當(dāng)星空仰望，毫無睡意，腦殼和天花板一樣板結(jié)：屬于羅飛花的一萬塊錢早已擺在那里———我以什么名義幫她拿到手？

絕對不能直接打老婆的旗號：他們雖然毫無疑問會給老婆面子，但也肯定會在下次碰見老婆時向她邀功請賞，哪怕老婆只給他們一個微笑和一句謝謝，他們也會以此為樂引以為榮。這樣一來，豈不魔術(shù)穿幫包子露餡？也不能直接說是自己的親戚：第一，他們認(rèn)為你仗著老婆的權(quán)勢對他們發(fā)指示，有狐假虎威之嫌；第二，顯得自己是一個以權(quán)謀私的小人，對眾多困難戶不能做到一視同仁一碗水端平，這種自損人格的事無異于自掘墳?zāi)?；第三，昨天和老吳沒說是親戚，隔一個晚上又成了親戚，親戚是速生速長的豆芽菜？

糾結(jié)一夜，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到底還是有主意了。這邊我雖無親戚，但有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叫何不同，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局下面的種子推廣服務(wù)中心干或公或私亦公亦私的活兒。論當(dāng)官他連我這個股長都夠不上，但論賺錢恐怕我們局長也夠他不上。我剛調(diào)來清江時，他特意邀請我們一家子到一個偏僻的農(nóng)家樂吃了頓土菜，棋盤蛇土烏龜野雞肉什么的全是稀罕物。不懷疑他招待我這個同學(xué)的熱情，也不排除他想搭上我老婆這條線的可能。好在老婆不分管農(nóng)業(yè)這一塊。老婆說本來以為是家常小菜，沒想到就差上國家保護(hù)動物，此人不純，今后你少與他來往。我當(dāng)然得替老婆的政治前途著想，后來何不同幾次喊我吃飯唱歌洗腳，我都委曲求全地推了。何不同開玩笑說縣長老公就是架子大，老同學(xué)都不賞臉。我只能違心說哪能像你想象的，她整天看不到影子，家里老娘兒子全靠我服侍，我天天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呢。何不同說，還水深火熱呢，那咱們換換老婆你愿意嗎？說著放出一長串壞笑，繼而又立馬正經(jīng)，開玩笑開玩笑，老同學(xué)面前說話放肆，千萬別向你老婆告御狀。我壓住怒火說，我還擔(dān)心你老婆抱著你這財神爺不愿撒爪子呢。君子不應(yīng)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在官場中混，有時得罪一個人就意味著為自己私人訂制一顆定時炸彈，何況我們還有同學(xué)情份。

這次，我得利用他一把，并且盡最大可能讓他神不知鬼不覺。

從老吳那兒要來羅飛花的材料，等著局長在辦公室就去跟他匯報。親近領(lǐng)導(dǎo)對我來說一直是件如坐針氈的事，但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面前，針氈輕如鴻毛。羅飛花兒子患的是急性T-ALL淋巴細(xì)胞白血病，屬于高危型的，根治方法是進(jìn)行造血干細(xì)胞移植，這是一項需要一筆巨款才能完成的任務(wù)。我會不會自此進(jìn)入一個有去無回的黑洞？我的心像忽然塌陷了一塊，血液迅速往外飛瀉，頃刻整個軀體成為一只空殼。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選擇待在蒼耳鄉(xiāng)，一輩子寂寂無聞。

局長老楊見我進(jìn)來，竟起身親自泡茶。我說茶不喝，向你匯報個事。他說來了怎么不喝茶？前幾天別人送了盒“金駿眉”，味道蠻厚蠻醇，你試試。我知道，這茶又是老婆的面子茶。

像老楊這樣的大局局長，按慣例下次縣幾套班子換屆很有希望上位，但他年紀(jì)偏大，不可能再進(jìn)縣委或縣政府班子，頂多到人大政協(xié)弄個副職，或者解決一個副處待遇。也就是說，他再怎么努力奮斗，也無法超過我老婆現(xiàn)在的職位，至于老婆未來可能的職位，他更是望塵莫及。這是政治生態(tài)中的無情鐵律和殘酷現(xiàn)實，老楊作為一只洞庭湖中的老麻雀，比誰都心知肚明。

喝著茶，我把羅飛花的事說了，說本來不來麻煩局長的，因這人是我一個同學(xué)的親戚，同學(xué)給我打過電話，這是他第一次找我，我不能不給他一個面子，只好請楊局長特別關(guān)照了。我故意不說出何不同的名字，如果老楊不追問，這事就這樣罷了，我誰也不挨誰，零風(fēng)險拿錢；如果老楊追問，我就只好拿何不同當(dāng)幌子。老楊和何不同屬于不同圈子的人，一般不會有接觸的機會。但老楊只要問到何不同的名字，我還是會跟何不同備底，要他在萬一情況下幫我圓謊。

老楊根本英雄不問出處，呵呵一笑，同學(xué)有難當(dāng)然得幫啊，找你算找對了人。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簽個字，你要老吳將錢盡快打過去，別誤了人家性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下次開局務(wù)會，我說明一下情況，走一下程序就是。

事情遠(yuǎn)比想象的要簡明扼要。老楊不愧為一只巧捷萬端四清六活的老麻雀。

四

羅飛花來辦手續(xù)那天我故意躲開，貓在書店里看書。書店里倒比上次多幾個人，那個中山裝老漢依然固守在那里。我電話交待羅飛花，少說話，別人問也別多說，辦完手續(xù)就走人。之前，我將老楊簽字的報告交給老吳的時候，老吳有意無意地盤問我的同學(xué)叫什么，老楊都沒告訴我還能告訴他？我面露不悅地說你不認(rèn)識的，現(xiàn)在外地工作。老吳尷尬地笑笑，我還以為在本縣呢，本縣有點頭臉的我都認(rèn)識。

隨意抽出一本《宋詞賞析》翻看，羅飛花來信息了：事情辦妥了！只等錢到賬，謝謝你！我冷冷地回復(fù)：那好吧。這種態(tài)度的言下之意是我已做到仁至義盡，自此我們恩斷義絕，老死不再往來?！按撕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剛好看到晏幾道的詞，這一句真他媽絕了，簡直就是為我私人訂制的。

我想請你吃個飯！又來了短信。

我頭皮一麻。這不是胡鬧嗎？昨天磕頭要錢，今天請人吃飯，是裝瘋還是賣傻？是逗你玩還是表假情？再者，我缺你那頓飯嗎？我會與你共進(jìn)晚餐嗎？你不痛惜錢我還痛恨人呢———上錯一次床就夠受了，別指望我再端錯一次碗。

我懶得回復(fù)，心卻亂了，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剛掏出煙粑在嘴上，一名店員立馬過來一臉菜色指著我的鼻子吼，你沒看到警示嗎？怎么這么沒素質(zhì)？我這才看到書柜的隔板上到處貼有“請勿吸煙”的膠帶紙，像一個白凈女人的身上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

短信又來了：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表達(dá)感激！哪怕吃得最簡單，也會讓我稍微心安點點！我也要吃飯，吃完飯我就坐火車去醫(yī)院了！請給我個面子！從此以后，保證不再麻煩你！

短信字?jǐn)?shù)已證明了她的誠意，內(nèi)容也看不到虛偽和做作，一下感覺她骨子里還是一個純良的山里人———眾多男人的肉體沒有將她善的本性磨滅殆盡，即使遭遇巨大災(zāi)難，也無法完全摧毀她存于魂魄的樸素的感恩情懷。這當(dāng)然只是我的臆測。雖然我動了惻隱，但我不可能就此去接受她的飯局———她再衷心的感恩對我來說也是一口陷阱。

實在對不起，心意領(lǐng)了，我今天有個重要應(yīng)酬……覺得“應(yīng)酬”二字太官氣，刪掉，改為：我今天有個重要客人要陪，吃飯是小事，好好照顧你的兒子吧。希望我們到此結(jié)束，不再有電話信息往來，包括錢到賬也不要告訴我。衷心祝你兒子早日康復(fù)！

紅臉白臉的話都說了，是該了結(jié)的時候了。響鼓不再重錘，她也算是個明白人，我做到了我能力的極致，她也應(yīng)該見好就收，讓我的生活重回常態(tài)。

她過一陣才回復(fù)，有些失望，但不得不接受事實：不會再麻煩你了！再次謝謝！祝家庭幸福，萬事如意！

有第一句就夠了。既然“此后錦書休寄”，那就連寄錦書的地址也沒必要保留。我點開通訊錄，找到羅飛花的號碼，點擊刪除。那個在我手機中僅存在幾天的號碼消失的那一刻，我有一種嵌肉多年的銹釘子被突然拔掉一般的輕松。

晚餐我食量大增，連連夸老娘的飯菜做得越來越好。老小老小，老娘對我的表揚似乎挺受用，說，毛主席說“活到老學(xué)到老改造到老”，這向看“天天飲食”節(jié)目確實蠻管用。老娘習(xí)慣將她所知道的名人名言都說成是毛主席說的。這毛病老吳也有。那天下班，老吳一臉正色對我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今天的鐘總算撞完了。

老婆沒在家吃飯，飯后老娘拿著遙控找做菜的電視看，我陪兒子做作業(yè)，一副候妻教子的樣子。兒子作業(yè)即將做完，老婆才拎著沉重的包哎喲喧天地進(jìn)門。我很賤地又是接包又是倒水。老婆說不喝水，喝咖啡，整個腦殼都是木的，提提神。我說是麥斯威爾還是雀巢？老婆說好像還有一包“滾石”，喜歡那個口味。弄得我翻箱倒柜一通好找。

泡好咖啡，兒子作業(yè)也做完了，開始抱怨，討厭，老師不準(zhǔn)我們到校門口買東西吃了。我朝老婆笑了一下，那都得怪你媽。兒子不懂，睜大眼睛看著老婆，想象不出這中間的邏輯。老婆官腔我，難怪說保持高度一致很重要，你這不分裂孩子的人格嗎？兒子大叫起來，你們放什么屁屁呀，一句也聽不懂。我趕緊說你們老師做得對，外面小攤小販全是垃圾食品，病都是從那兒來的。老婆向我伸出一個指頭點了點，你還別說，那天聽教育局的匯報，真是觸目驚心，現(xiàn)在全縣每年都有七八十名中小學(xué)生得闌尾炎、腸胃炎什么的，白血病、腦癌、淋巴癌等絕癥也呈高發(fā)趨勢，這怎么得了？接下來，衛(wèi)生、工商、城管等部門還要行動，將校園周邊攤販徹底整治到位。兒子說，今天我們學(xué)校五年級一個學(xué)生也得了什么病，老師要我們捐款，反正不能買東西，我就把身上的錢都捐了。我說都捐了是多少呀？兒子說三十二。老婆說你做得對。兒子一臉得意，乘勝前進(jìn)地沖我說，哎，上次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小朋友怎樣了?。课乙惨o他捐款。我有一種被制導(dǎo)導(dǎo)彈定位必死無疑的絕望感，你不是都捐了嗎？以后有錢再捐吧。兒子犟上了，我的“豬豬”里還有錢啊。說著，跑去他的房間里拿來儲錢罐，打開，嘩嘩嘩地往外倒。罐子挺大，里面不完全是硬幣，兒子拿出一張五十的紙幣遞給我，我捐五十！我不接。兒子的手不收。我只好接了，快速而潦草地插入口袋里。兒子說你一定要給他啊，不許貪污。我沒好氣地說還貪污，哪里聽來的破詞啊。老婆似乎對這詞有些敏感，忙說孩子獻(xiàn)愛心你還譏他，他的心意當(dāng)然一定要轉(zhuǎn)達(dá)啦，講誠信得從大人做起。頓了頓，又說，假如那個孩子家確實有困難，我還可以給他想點辦法，教育獎勵扶助基金會有個貧困學(xué)生大病救助項目，“縣長特別基金”也可以批一點。

我有點詫異今天老婆的善心大發(fā)———或許是被教育局的匯報觸動了，要不就是因為“兒子同庚”使她與羅飛花感同身受。而這于我卻是致命的，就像濕漉漉的身體面對一根帶電的銅絲。我掂斤播兩地說，這個口子可不能亂開啊，全縣人民都是你的子民，你可得一視同仁，不然被其他病人曉得了，會如何評價你？會不會都來找你要特批？到時家里門檻踏破了看你如何收場。

老婆直視著我，好像在顯影我內(nèi)心的秘密。我猶如一根油榨房里的木楔，感到一種強烈的擠壓。好在她無意將我置于死地，你想得倒挺周密，好吧，這事就到此為止吧。

睡覺的時候，老婆似乎有些雅興，手也沒戴佛珠，一件桃色的絲綢睡衣敷衍在身上，感覺手一過去衣就會像阿拉伯飛毯一樣飄走。她背對我側(cè)臥著，形如一彎粉月。我心蕩神馳地貼近她，手試探性地撩開衣擺，露出略顯臃腫但尚還白嫩的后背。

我像被打了雞血一般試圖將她扳過來，卻被她強烈抗拒，扳什么扳，沒心情，睡吧。

五

周六晚上，老婆對我說，明天我沒什么事，我們?nèi)ブ窃粕酵竿笟狻?/p>

司機老萬仍然七點五十就到了門口。上車后我說萬師傅雙休日可以遲點來。老婆橫我一眼，有怪我越俎代庖的意思，說，萬師傅準(zhǔn)時慣了，形成了生物鐘，再說鋼鋼還要學(xué)外語呢。萬師傅說，抬了一世年轎子，何時起身何時動腳還要人教么。語氣中暗含不滿。聽老婆說過，萬師傅為領(lǐng)導(dǎo)開了三十三年車，現(xiàn)在兒子當(dāng)兵回來還沒安排，天天指望退休前為兒子謀一個好地兒?？衫先f運氣有點欠佳，他服務(wù)了六年的前任領(lǐng)導(dǎo)忽然調(diào)市里去了，老婆又才來不久，所以這事就一直拖著，怨氣自然就來了。

將鋼鋼送到牛津英語培訓(xùn)學(xué)校，車子就直開智云山。鋼鋼一萬個不情愿學(xué)英語，再見的時候無語凝噎，表情痛苦。老婆嘆著氣對我說，我們家誰都累，就你最輕松。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卻發(fā)出一聲沉重嘆息。

智云山在清江與臨江的交界之處，離清江縣城有七十多里，山不高，海拔才六百多米，也無茂密林木和珍禽異鳥，但有一寺，叫福報寺。寺?lián)f始建于唐，后幾毀幾建，現(xiàn)在的大殿只有十來年歷史，不過部分磚瓦是以前的舊物，彌漫著歲月的煙火味。大殿其實不大，十來個人跪下去就顯得擁擠，不過風(fēng)傳這里的簽靈，雖然平時人少，但初一十五香火鼎盛。那時我們還在臨江，老婆提拔為副縣長的前半個月，我和她來過一次。老婆畢恭畢敬地抽了一根功名簽，記得有一句是“一朝金榜快題名”。上任一個月后，老婆去還了一個大愿，捐了五千塊錢。寺里住持長智法師還隨緣送給老婆一副魚籽紋小葉紫檀手串佛珠。老婆如獲至寶，但公共場合又不能戴，只好白天放在包里，晚上才上身?？蛇@樣麻煩來了，每次做愛時我一看到那串晃動的佛珠心里就發(fā)毛，低迷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至今。我對老婆說做那事還戴著佛珠是對佛的大不敬。這下好，佛珠成了天氣預(yù)報，哪天晚上她沒戴，就是我領(lǐng)救濟糧的日子，哪天晚上手泛檀香，我心里再狼奔豕突也得想法兒讓它變成乖貓順狗。

雖然老婆沒明說，但我知道她這次肯定又要去抽簽。官場風(fēng)云變幻莫測，仕途順逆白云蒼狗，個人晉升是一套機遇、人脈、金錢、能力的組合拳，拳頭稍有差池，勝算便成泡影。命運的嚴(yán)重不確定性，滋養(yǎng)了許多官員求助神性力量指點迷津，老婆也不例外。最近，他們政府一個常委副縣長被雙規(guī)了，這是一個顯赫而肥沃的位子，紀(jì)委書記、縣委辦主任都在蠢蠢欲動，近在咫尺的老婆不可能沒有想法。雖然她從來不在這方面向我敞開心扉，但睡她那么多年，她生發(fā)的每一個念頭我都了如指掌。

長智法師不在。那個長得像老樹蔸一樣的姓鄧的伙夫說長智早走了，現(xiàn)在是達(dá)智法師。我說長智法師不是好好的嗎？老鄧說，還好？差點和一個女居士將崽生在寺里，被山下村民趕跑了。老婆怪他亂說。老鄧高高擎起火叉朝我們晃動，這個也亂說得的？我還要命不？達(dá)智法師倒是真菩薩，聽說以前是大學(xué)生，后來又進(jìn)了佛學(xué)院，蠻善心善面的。老婆問，他人呢？老鄧說，去化緣了，達(dá)智法師說三年內(nèi)要重建大雄寶殿。

今天的香客很少，本來不算大的大殿顯得很空曠。趁沒人，老婆往大殿功德箱里塞進(jìn)一疊錢，這是她早準(zhǔn)備好了的，從包里拿出來就直接往里塞，這樣能最大限度避人視線。然后磕頭抽簽。功名第三十六簽。簽房的鑰匙歸老鄧管著。報上簽號，交五塊錢，老鄧就將簽紙奉上。老鄧笑著說，恭喜恭喜，是根上上簽，值五十塊！然后大聲念起來：“功名富貴在人為，快著仙鞭莫問伊。不怕云層高萬丈，出人頭地有光輝。”老婆接過簽，手都在微微抖動，又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忙從包里抽出五十塊給老鄧。老鄧的雙眼像黑暗中突然拉亮的電燈，泥泥水水地將錢接了。老婆將簽遞給我看，我連連說好簽好簽，又試圖壓壓她的膨脹，要注意云層哦，蠻厚的。老婆說你就曉得潑冷水，這不最后有光輝嘛。我說我只是提醒你前途光明還不能忘記道路曲折。老婆略帶揶揄說，感謝你一直為我用心良苦。

一支簽似乎還不能滿足老婆高漲的興致，她將簽文物一樣收好后，又要我抽一支。我說我那功名，還是節(jié)約五塊錢吧。老婆說不抽功名就抽家宅吧，家和萬事興。我說就怕你升高了將我撂在地上茍延殘喘。她說你蓄著這想法，那幸虧不是你高升，不然我早就成秦香蓮了。

我抽的是家宅第十七簽。老鄧嘿嘿笑著，這回不收錢。老婆臉一下黑了，將簽搶過去邊看邊念：“一念便惹禍臨身，名利從來不易成。但得一方富貴后，家運方能得安平?！崩掀耪f方才不還說出人頭地么，怎么又不易成了。老鄧說，誰抽說誰。老婆寒冰一樣看著我。我如同一個面對法官的重罪犯人，口里直打結(jié)……不早說了嘛，這簽抽也白抽。老婆說，不是白抽的問題，你快說那一念惹禍?zhǔn)侵甘裁?？我說這哪能一句句去究，又不是考古。老婆說你肯定做了什么虧心事。我心里鏗鏘打鼓說，還有什么事，無非是在鄉(xiāng)鎮(zhèn)那會兒偷了農(nóng)民的幾只雞幾條狗。老婆不依不饒，別揀輕的說，你老實交待！我說這不都坦白了嗎？簽語又不是公安局的審訊筆錄，它就表達(dá)那么個意思，再說有你一方富貴后，家里不一順百順了么？最后一句話算是暫時稀釋了老婆疑慮，她的臉稍稍笑了一下，笑出許多褶皺。

回程路上，老婆似乎忘掉了家宅簽的不快，耽在“出人頭地”的幻想里，嘴里跟著車載音響哼唱劉媛媛的《五星紅旗》。這歌我都聽一萬遍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情緒反應(yīng)，便有一搭沒一搭和旁邊的萬師傅聊家常?？扇f師傅一門心思在崽的工作上，扯來扯去陣陣不離穆桂英，意思要我?guī)退诶掀哦淅锕嗝厶?，讓我差點伸手去掐他的脖子。這時，突然的電話鈴聲讓我一驚，一看，好在是何不同。老同學(xué)在哪兒？他打頭就問。老婆忙從后面拽我衣領(lǐng)，朝我搖手，我會意，說，在臨江老家看看父母呢。他說趕快回來，鐘斗來了。鐘斗也是大學(xué)同學(xué)，在市人防辦混了個副主任，同學(xué)中算鼻子有風(fēng)的。我說那真是不巧，得罪得罪，我們才剛到十分鐘，一時半會回不了。何不同說那這飯怎么吃呢，我十三不沾，你雖是副科級，可你老婆是副處啊，也算和鐘大人平級了，你說什么也得趕來，你請客，我埋單。我說同學(xué)面前談級別，當(dāng)心鐘斗抽你，我如果在身邊也幫著抽。何不同笑著說我正伸著臉等你來抽呢。我不想跟他耍嘴皮，今天真不行，我們一家三口都回了，脫不開，你替我向鐘斗道個歉。何不同笑道，你拿老婆來嚇人我就不敢啦，就是天大膽子也不能給縣長下命令啊，那這樣吧，下次罰你請飯一頓。我說，必須的。

掛完電話，老婆立馬說，何不同又要你吃飯??？我說什么叫又要，是市里同學(xué)來了，想聚一下。老婆不作聲了，繼續(xù)哼歌。剛哼一句，我的手機又響了，是信息的提示音。老婆說，你的事比我還多。我看了一下手機說，是何不同怕我不相信，將市里同學(xué)要來的信息轉(zhuǎn)發(fā)給我。老婆鼻子里哧一下，何不同也真是事多。我笑笑說這不是事多而是多事。

我將手機立即調(diào)至靜音。剛才發(fā)信息的不是何不同，而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

信息的內(nèi)容讓我頭皮發(fā)麻：

侯主任，實在對不起！為了崽崽，我不得不失（食）言！我有事求你！這次不是向你要錢！我想當(dāng)面跟你說！你何時方便，請回信息告訴我！謝謝！！

六

一直靜音。一直不回復(fù)。一直怒火中燒。一直暗含著一種汗津津的恐懼。

婊子無情也就罷了，現(xiàn)在她還無義?！耙荒畋闳堑溑R身”，難道這一念之差就如同人染上艾滋病毒一樣再也無法把它清除出去？作為一種本質(zhì)上的交易，我從走出“溫柔月亮”那一刻起就不再背負(fù)任何義務(wù)和責(zé)任，就像所有賣家之于顧客“錢物當(dāng)面點清，離柜概不負(fù)責(zé)”的規(guī)約一樣。我之所以生賤給她又捐錢又籌錢，無非是看在她兒子份上———我不過是一個不太高尚或者不太純潔的人而已，但人性不曾泯滅，父愛一直附身。當(dāng)然我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有做到對她的兒子與所有求助者一樣一視同仁，這種贖罪心理適得其反地暴露了我內(nèi)心的虛怯，也給了她得寸進(jìn)尺的暗示和動力。

好在信息沒有再來。從智云山到家，從下午到晚上，信息沒再來過，甚至其他人的信息電話也都沒有一個。有一陣子我還以為手機出了毛病，偷偷用手機打家里的座機，鈴剛一響就掐掉，弄得兒子撲了個空。兒子看著來電顯示鼓著小眼珠對著我說，你怎么待在家里往家里打電話？我說手一哆嗦摁錯了。兒子說沒事你哆嗦什么呀。我苦笑一下，是的，我得學(xué)會淡定。那么說，那個女人沒有窮追猛打，沒有狂轟濫炸，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或者說沒有完全放棄臉面。正是她的這點點矜持，又讓我內(nèi)心泛起一股憐惜的酸水：也許她真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一夜七零八落的睡眠。期間，我還做一個古怪的夢：在一間半明半晦的夜店房里，我睡在一間鋪滿稻草的床上，旁邊朦朦朧朧躺著一個年輕女子，而我并不理她，只是拿出那把“雙立人”指甲鉗，窮極無聊地剪指甲，剪完指甲剪趾甲，剪完趾甲竟剪起了身下的稻草，被剪下的稻草一截截飛起來，飛向窗外的月亮，正當(dāng)我想關(guān)上窗戶時，一截截稻草居然掉過頭來，如一支支箭矢射向我……驚醒過來，身上全是冷汗。

第二天一早上班，我照常在“楊裕興”吃了碗面，然后沿縣城的第二大街去單位。正走著，隱隱約約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跟著我走，繼而怯怯地叫我，侯主任，跟你說個事。

是那個女人。那個無賴女人。那個無恥的女人。我的余光和耳朵確證無疑。我心里像忽然闖進(jìn)一群蛤蟆，怦怦亂跳。我極力壓住自己的驚慌失措，裝聾裝瞎，一切看起來視若無睹充耳不聞，雙腳如同安了風(fēng)火輪，倏忽扎進(jìn)人流，像一條沙丁魚瞬間遁入龐大的同類群體，無從尋覓。

這小伎倆很快我自己都覺得可笑———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她暗我明，她隨時可以把我堵在單位門口，隨時可以沖進(jìn)我不可能長關(guān)不開的辦公室，隨時可以跑到我們局長那里訴天訴地要死要活……是啊，奇了怪了，她為何偏要在路上截我？

整個上午我人在辦公室眼在門口心在半空，生怕冷不丁闖進(jìn)來一個怪物將我直接崩潰。老吳依然時不時過來敬根煙，問聲好，平時如果說是盡展奴顏媚骨之姿，現(xiàn)在卻成了隨時可能見證奇跡的人。

然而，上午除了一個問退伍辦在哪兒的人，沒有一個外人踏進(jìn)我的門檻。這多少讓我有點意外。那個搞不懂的女人，難道是在顧及著我的顧忌？

中午下班，我做賊一樣繞進(jìn)一條背街小巷回家，這是我查閱一個上午地圖的成果。這條小巷陰暗而狹長，行人稀少，本身就有點嚇人。剛拐進(jìn)一個彎道，背后一個聲音讓我汗毛倒豎，侯主任，我在外面等你半天了，只耽誤你五分鐘，我有事找你！我站住，為了她還曉得顧及我點點顏面，為了她在外面苦等我一個上午的付出。我沒有將背轉(zhuǎn)過去，像電影里一名冷酷的特工，陰著臉說，什么事快說。她反而沒了聲音，似乎有很多話塞在肚子里，一時無從說起。我決絕地不再給她機會，邁開腳，意欲迅速逃離。她似乎急了，緊追我的腳步，邊喘氣邊說，我崽崽配型成功，馬上要動手術(shù)了，醫(yī)院說起碼要三十萬……我打聽到你愛人是袁縣長，管文教衛(wèi)一塊的，我求你跟她說一聲，救救我的崽。我感到背上有萬千飛鏢嗖嗖朝我射來，將我洞穿成一只漁網(wǎng)。我轉(zhuǎn)過身來，眼睛像兩個煉爐，火星亂飆，鐵水飛濺，你竟然鉆山打洞打聽我家人，你到底要怎么著？你……她不等我說完，眼睛就似乎因委屈而變得通紅，侯主任你莫誤會……你聽我說……我開了個微博，求網(wǎng)上的好心人幫我救苦救難，有不少網(wǎng)友給我捐了錢，有的網(wǎng)友還建議我到縣里慈善辦求援，我說已經(jīng)求過了，慈善辦還給了我特別優(yōu)待，有人說那你應(yīng)該認(rèn)識慈善辦的侯凡，我只好說認(rèn)識，那人說你愛人就是袁縣長，要我通過你找袁縣長從教育那邊渠道搞點錢，還有網(wǎng)友說我們可以為你家崽崽搞個募捐儀式，你如果請動袁縣長出席一下效果就會翻倍好……看到他們都這么熱心熱腸，我也只好把臉不要，再次來找你求你了……我怒不可遏地打斷她，羅飛花，我實話告訴你，我為你做得夠多的了，也做到底做到頂了，我們之間已經(jīng)徹底兩清，請你別把我當(dāng)救命稻草，更請你別把我的家人也扯進(jìn)來，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另想辦法另找高明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逃避瘟疫一般絕塵而去。

逃兵一樣到家，飯也吃得惶恐不安，自己是房主，眼睛卻賊眼一樣不時往門口瞟，感覺隨時有人來抄家似的。老娘問是不是菜做得不好吃。我答非所問地說這向工作忙。老娘愣了半天說工作再忙也要吃飯啊，毛主席說人是鐵飯是鋼。我說我也想吃，只是胃口不好。老娘說那我晚上做兩個開胃的，剁椒魚頭要得不？我含混地說好。老娘說給你做吃的還一臉鍋灰，真是慣肆了。好在老婆沒有回來，我面部清晰的六神無主魂不守舍，必定無法逃脫她的詰問。

下午上班我打的到辦公室。這也純屬自我安慰———好像那女人只中途攔轎，不闖堂鳴冤似的。事實上坐在辦公室我更加不安。門時而虛掩時而鎖死，門外一有人影閃動我就后背發(fā)毛———我似乎成了一頭掉進(jìn)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里的狼，四壁高不可攀，無路可逃，整日驚恐中唯求獵人一槍速決，可獵人又不知身在何方。

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個下午。一切平安無事。

收拾完辦公桌散亂的書報，下班計劃依然是打的回家。時間會解決一切，它能沖淡熔化信心、執(zhí)拗和糾纏，今天躲過了，明天躲過了，也許就永遠(yuǎn)躲過了。況且我把話說得已經(jīng)夠絕了，不留一絲縫隙，就像一根到處漏水的銹鐵管換上了一根質(zhì)硬壁堅的無縫鋼管，如果她不用銳不可擋的無恥來鉆破它的話。

正出門往走廊抵角的水池里洗茶杯，一個吭哧吭哧的聲音由遠(yuǎn)快速及近，我的心里倒是非常鎮(zhèn)定———是個男的。他有些踉蹌地攏到我身邊，畏畏縮縮地問，請問侯主任在哪個辦公室？我說你什么事？他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侯主任”就是我，你……就是侯主任？來這兒的人神經(jīng)兮兮的居多，有一回一個要找信仿局的纏著老吳大半天不走，讓老吳差點叫110。盡管我們局只我一人姓侯，我怕他又犯迷糊，直說我叫侯凡。他吞吞吐吐，到……你辦公室說吧。我皺著眉頭說什么事這么神秘？他面帶哭腔，欲言又止。一個大男人能有什么鳥事？我心想。也不叫他，自己邊甩杯子邊進(jìn)辦公室。男人跟了進(jìn)來，臉上掛了幾滴我杯子里甩出的水漬。

男人一進(jìn)門，便將門扣上。我嚇了一跳，本能地以為遇上了劫匪，你干什么？由于心慌，聲音像被異物堵住喉頭，飄忽乏力。我驚魂未定，男人卻忽然像一筒百年朽木，不用風(fēng)吹雨摧，自己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然后，是病牛一樣的嗚咽聲。

這是干什么？我的聲音平穩(wěn)起來，至少覺得他比我更孱弱———他肯定是向我求援的。

他依舊嗚咽，聲音漸大。

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像個什么樣子，有事起來說。我大聲喝道，語氣中有了威嚴(yán)和斥責(zé)。然后不再說話，意思是只有等他起來才有可能談其他。他見我僵著，停止了哭，木偶一樣僵硬地站起來，眼淚濕巴地望著我，我叫龔順，我愛人叫羅飛花……

什么？我的頭皮像突然被淋了一瓢開水。

男人再次撲通跪下，侯主任，我愛人沒臉再來見你，只好要我來求你，請你一定再幫幫我們，我情愿下輩子到你們家做牛做馬……

我上前將他拉起來。同是男人，我無法直視比我還高大的這一個像攤爛泥跪倒在我的面前。

我愛人什么都跟我說了，你是個好人！

我心如電擊：什么都跟他說了？但看到這個男人苦瓜一樣悲結(jié)的臉和血色眼里橫亙的淚水，我很快無復(fù)蒂芥———他既然在我面前不是抽刀相向而是下跪求救，無論羅飛花說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兒子生死存亡成了他和羅飛花目前最大的最要急切解決的人生難題。

侯主任，求你救救我的崽！

我再也無法無動于衷了。一個男人不是逼到墻角的極度無奈，不是深陷泥淖的極度無助，不是對至親至愛之人拯救的極度無望，是無法卑下到如此地步的。況且，他和羅飛花在不惜丟盡顏面失盡人格的同時，還在最大限度地顧及和保全我的面子———沒有當(dāng)眾揭短亮疤，沒有上門撒潑耍蠻，我還有什么理由堅硬如鐵？

我走過去，拍了拍那個虛弱得像一件爛棉襖的男人，別哭了，我盡力吧。

七

我打電話給何不同，請他吃飯。

何不同對我的主動有些意外，呀的一聲，你還真記得這事啊，天上掉刀地上冒火我也得趕來。我說，就今晚上，“福臨”101包廂。他說就我們兩個還是再叫幾個？我說就我們兩個。他笑著說你真能省，好不容易請回飯，卻弄得跟叫個情人套餐似的。我說不是我吝嗇，誰叫你們這鬼地方不留人呢，放眼一望，整個清江，同學(xué)就我們兩個。何不同笑出一串優(yōu)越感。

我當(dāng)然不是因為上次鐘斗來那句玩笑而請何不同，而是因為羅飛花的事———我在為自己尋找讓老婆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出山撐臺且出手相救的由頭。這他媽真是離奇怪異，要自己的老婆辦事，得請他人作跳板?；叵胍幌?，完全是咎由自?。耗翘焱砩侠掀胖鲃犹岢鲆獛土_飛花，我卻天理昭昭地給擋回去了。那時是為了保護(hù)自己，但這種自毀長城的做法大大增加了現(xiàn)在要實現(xiàn)逆轉(zhuǎn)的難度系數(shù)。

上次暗中讓何不同當(dāng)了一回“藥引子”，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我知。這次不行，這次的事有點大，而且老婆比誰都難蒙混，必須要給出明白充足的理由讓老婆峰回路轉(zhuǎn)———既要她從教育獎勵扶助基金和“縣長特別基金”里拿錢出來給羅飛花，又要她出席由網(wǎng)友為羅飛花兒子舉行的慈善活動。想來想去，現(xiàn)在唯一的逆轉(zhuǎn)力量是何不同———只能對老婆說，羅飛花是何不同的親戚———至于什么親戚還得與何不同商量著對上口———以前我不曉得，何不同也沒跟我說起過，直到這次要搞慈善活動，羅飛花才找上何不同，何不同才找上我，要我?guī)兔φ埨掀懦鱿@個活動。這話雖然繞，但基本邏輯經(jīng)得起推敲，沒有低過老婆的智商門檻。

我給老娘電話消餐的同時也給老婆打了一個，這當(dāng)然是有意的。老婆無疑問了為什么。我說何不同請我吃飯———為何不同“找”我辦事埋下伏筆。老婆說你不要老要他請吃，無功不受實祿，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說哪有老要他請啊，是補上次我們在智云山時沒去吃的。老婆說不是要你補請嗎？怎么又賴上他了？女人就是敏感和記性好，但這次正中我下懷，我說他找我還有點事。老婆說同學(xué)之間能幫則幫，但別什么事都答應(yīng)，免得引火上身。這似乎是對我的警告。我趕緊為她校航，他還從來沒找我?guī)褪裁疵δ亍＠掀潘坪踔姓?，我說了能幫則幫嘛，好了，我晚上還要參加政府辦公會，你別喝酒，吃了飯趕緊回去。

我點了份啤酒鴨，這兒的特色菜。還配了三個菜。兩人四個菜，夠得上奢侈?！案ＥR”店子不大，但檔次在縣里算高的，收費也貴。我現(xiàn)在這尷尬身份，太次的店子真不好意思進(jìn)去。好在請別人的時候不多。

何不同很快到了，竟帶了瓶酒鬼“內(nèi)參”，一千三百多那種的。這價格夠我這餐飯價的兩倍。我說你羞辱我?。克f同學(xué)聚會不就是打平伙嘛，反正我也是從別人那兒薅來的。我說我不能喝，吃完飯還得趕緊回家?guī)п?，老婆今晚開政府辦公會。他說是不是研究人民西路那一塊開發(fā)的事？我說這我怎么曉得，我從來不干政的。他笑道，不干政只干人？

何不同要來兩個酒杯，說你這么好的菜不喝酒怎么行？再怎么也得意思一下。拗他不過，他倒了一滿杯，二兩半，我倒半兩。他曉得我缺量，并不強行扯平。

兩人邊喝邊聊，我俟機跟他說事。何不同一臉涎笑地說這店子的確蠻好。我說啤酒鴨的味道是蠻正的。何不同說雞比鴨更好。我愣著臉看他，不知他想賣什么老鼠藥。他說門口左邊的那個迎賓小姐長得挺干凈。我說你他媽一雙色眼真是連門童都不放過啊，我連是男是女都沒注意。他說你有興趣的話我包她一個星期上你的床，開房錢小費錢都?xì)w我出。我心想那邊一團(tuán)亂麻纏著還沒理清呢，說，你少做些逼良為娼的事，人家做你女兒還嫌小。他笑，你是口是心非的典范。

飯吃到一大半，我準(zhǔn)備開口，但感覺他也有事跟我說，就想等他先說。果然，他開口了，今天你請客正及時，說不定明天我就請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政府辦公會，聽說今天的主題是研究將人民西路那一塊打造為城市商貿(mào)中心一事。我疑惑他的用意，難道你要在那兒搞一個樓盤？他用酒杯輕敲桌面，老子有那么大的泡就好了，天天請你到五星級酒店享受一條龍服務(wù)……人民西路與向陽南路交匯處有一個叫“好吃婆”飯店的，可能因為生意不怎么好，要打掉，我想把它接過來，將來商貿(mào)中心一建成，生意不火你摳我眼睛。在商言利，我摸他順毛說，佩服你的牛逼眼光，這單生意絕對值得做。他說好事我不能一個獨占啊，我想拉你入伙。我打起肚官司，拉我入伙？他舉著杯子晃了晃里面的液體，同學(xué)面前不說假話，說白了我是看中了你老婆的那一塊資源，她分管的教育文化衛(wèi)生，哪塊不是吃喝大戶？與其到別處吃，不如給縣長一個面子，這既不違規(guī)更不違法，相對于嚇心嚇膽收人家的錢，搞這個絕對是零風(fēng)險。狐貍尾巴一露，我的臉型就有些走樣了，我從來都沒有打過她的牌子呢。他仍一臉肉嘟嘟的笑，親兄弟明算賬，我估摸了一下，連打帶裝修大約要一百萬，這樣你看好不好，一萬塊一股，算你干股二十萬，其余現(xiàn)錢你拿多少入多少，剩下的歸我。憑空飛來二十萬像涼水里丟進(jìn)一塊熱煤球，我的心似乎被燙了一下，我和老婆奮斗那么多年，存折上的數(shù)字從未超過五位數(shù)，直到老婆“入縣”，數(shù)字才有所變化，但也只是剛剛抵達(dá)六位數(shù)。但我還不至于被燙得意識模糊———這錢是給副縣長老婆的，不是給副科級同學(xué)的。我說，這個得我回家跟老婆通氣，畢竟這事與她有關(guān)。他說當(dāng)然得通氣，不過盡快給我信。我默認(rèn)。心里卻嘀咕老婆可能不會同意，尤其在現(xiàn)在這個明爭暗奪、生死血拼的關(guān)鍵時刻，任何紕漏和瑕疵都有可能成為對手置自己于死地的毒藥。老婆不會為了這點錢冒險。

該說說我的事了。這個時候說出來何不同絕對會滿口答應(yīng)，況且也不是什么大事，無非要他當(dāng)個托而已。當(dāng)然我絕不會愚蠢到向他和盤托出我和羅飛花那個茍且事，只跟他說羅飛花以前在臨江老家那邊一家美容美發(fā)店做事，我曾是她洗頭的老顧客，這會兒她兒子病了我當(dāng)然要幫一把，但又怕在老婆面前千張嘴巴萬條舌頭解釋不清，所以干脆就說羅飛花是同學(xué)的親戚，這樣一來老婆也不會有什么懷疑，同學(xué)相求能不幫一把么？

何不同見我溫溫吞吞的樣子，以為是我對他的事猶疑不決。他進(jìn)一步向我兜售他的誠意，跟你說句交底的話，其實我最先想到合伙的還不是你，是我們局長，但那家伙心太黑，他想干股占三成，我不干，兩人為此還吵了一架。我以為自己聽岔了，你是說你和局長吵了一架？他笑出一臉跋扈，這有什么，就兩個人的場合。我說你是脾氣爆還是膽子大？兩個人的場合就可以打破官本位？你就不怕他給你穿小鞋？同學(xué)不同學(xué)，你和局長鬧掰了，我絕對不會救你。他繼續(xù)夸張而滿不在乎地笑著，你放心，這事絕不會求你，我沒有他幾樣硬貨揣在手里，還敢這樣牛逼？我撐大眼睛看著他，意思是你有領(lǐng)導(dǎo)的辮子？他端起杯子，搖晃著里面的液體，在江湖上混，不長幾個心眼寸步難行，幾年前他還是副局長時就跟我合伙販種子，他假公濟私兜里進(jìn)多少票子我賬本上記得清一白二，同出過幾次差，他摟著光身子小姐唱歌的照片我至少珍藏了三張，你說他還敢給我穿小鞋嗎？哈哈。

嘎嘎嘎的笑像一塊塊通紅的煤球向我砸來，我雙手下意識合抱，往兩只胳膊捏了捏，又松開，舉起杯子，來，一口干，時間不早了，干完我們撤吧。

八

我決定向老婆直接攤牌。

當(dāng)然，我不會愚蠢到將我那點破事全盤托出，就像我們那時常在鄉(xiāng)下打“三打哈”撲克一樣，莊家還得扣下八張底牌。我只是將準(zhǔn)備給何不同表明幫助洗頭女羅飛花的緣由轉(zhuǎn)向老婆———再開明的老婆也不會容忍老公和小姐有一腿。這樣，不管老婆怎么懷疑怎么胡鬧，她不至于完全失控，仍然會保持起碼的底線，不會為外人道，不會破裂家庭，也不會自掘陷阱影響仕途。而將把柄交給一個小人，無異于用杜冷丁止痛，一經(jīng)用上，進(jìn)退維谷，橫豎皆死。

老婆回家時已近晚上十一點，洗漱完畢，見我還歪在床上看電視，說，關(guān)了睡覺吧，累死了。我應(yīng)聲將電視關(guān)掉，但保留了床頭燈的亮光。老婆嗅了一下鼻子說，你喝酒了？我柔和著語氣坦白，何不同硬要喝，就喝了點點。老婆眉頭一皺，他找你有什么事？我淡然笑笑，顯得對何不同的事不怎么上心，他不知從哪打聽到你們開會研究要將人民西路建成商貿(mào)中心，他打算在附近打下一個飯店，并要拉我入伙，說給百分之二十的干股給我，條件是要你跟你分管的單位打個招呼，將飯店作為這些單位的定點接待餐館。老婆差點從床上彈起來，將半個身子逼向我，你答應(yīng)了？我伸出雙手輕輕搭在老婆的雙肩上，你別激動，這號事我怎么會答應(yīng)他，只是又不好當(dāng)面拒絕他，就說要回家征得你同意再給他回信。老婆還在生氣，你這就給他打電話，說我堅決不同意。我說這么急干嘛，他只是有這個想法，這么晚了打什么電話，我明天回他的信就是。老婆說這不是要毀了我么，這號人你今后離他越遠(yuǎn)越好。我說我本來就和他若即若離的。

這顯然不是一個說事的氣氛。我提出給老婆按摩，老婆看來真累了，同意了，翻轉(zhuǎn)身趴在床上，將一個拱翹的屁股對著我，像一個行將起跳的跳水運動員。我起身將一條腿跨過她的背，半蹲著，然后雙手給她揉肩捶背松皮。她不時發(fā)出高潮般快感的呻吟聲。

按完，老婆摘下佛珠丟到床頭柜上，眼里閃爍迷離柔軟的光。這是一個強烈的暗示?？墒俏倚挠信则\，涎著臉處心積慮地說，我找你說個事。老婆立馬警覺，目光倏地聚焦，手指著我說，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你怎么會突然要給我按摩。我笑著說以前不也常給你按么。老婆說別給我灌米湯了，什么事你趕緊說吧。我盡量裝出平靜而富有同情心的樣子把事說了。老婆表現(xiàn)出超乎我想象的平靜，看不到任何面部的風(fēng)云突變，但語氣中暗含質(zhì)疑和譏諷，那次我主動提出要幫她，你卻高屋建瓴地教育我要一視同仁，這會兒怎么又要我高看一眼厚愛一籌呢？這個反應(yīng)早在我的預(yù)料之中，我裝作不假思索地回她，那次勸你是真心為了你減少些麻煩，但這次是麻煩找上門來，她兩口子找了我好幾次，又磕頭又作揖的，再說孩子實在可憐，我實在推不脫，所以只好翻起麻枯打油。老婆鼻子里一哼，假如不理她呢。這話我沒料到，有些結(jié)巴地說，她兩口子……可能會找個不停。老婆咄咄逼人，意思是那女人要挾你？我雙手一攤，談何要挾，無非是救子心切而已。老婆呵呵一笑，我答應(yīng)你。答應(yīng)我？這話有點寒火不清，不過我還是做出一副感激的表情，謝謝縣長大人的大恩大德啦！老婆冷冷一笑，似乎更對那個慈善活動感興趣，問這問那的，我說他們說只要你出席，時間就由你定。老婆略略想了一下說，孩子急著要錢，今天周一……周四我有空，就星期四上午吧，你轉(zhuǎn)告他們：第一，地點就定在“步步高”超市門口；第二，現(xiàn)在要盡快將輿論造起來，把這次活動搞成一次“弘揚真善美、傳播正能量”的樣板和經(jīng)典；第三，我明天一早跟廣電局、教育局幾個頭頭打電話，要他們積極配合這次活動；第四，我還會聯(lián)系幾個企業(yè)老板，要他們贊助一下；第五，具體事情由史實負(fù)責(zé)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我這就打電話給他。說著，老婆翻身下床，從衣架上取下包，掏出手機，給史實打電話。史實是聯(lián)系文教衛(wèi)線的政府辦副主任，相當(dāng)于老婆的秘書。老婆有點反常的舉動讓我一下猜出了她的用意：之所以要將活動放在縣城最大的超市“步步高”，之所以要大造輿論，她知道這是在這個群雄逐鹿的非常時期老天賜予她的一件絕好禮物，這次活動如果做成了做好了，無疑會給她形象大大加分，那么上位的機率就會大增。我不禁啞然失笑：通過人性的蟲洞去窺視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秘密真他媽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兒。

打完電話的老婆似乎仍興致不減，我移過身去，將她攬在懷里，手從她的腰部滑至后背，指尖快速找到胸罩的扣子，用暗力剝開?？圩咏獾揭话耄蝗?，老婆身子用力一扭，將我的手甩開，眼里射出一道厲光，侯凡，你老實交待，你和那個羅飛花到底什么關(guān)系？我的臉色頓時不可遏制地變暗，眼睛避開她怒射過來的目光，我不是都說了嗎？那時她經(jīng)常給我洗頭……老婆打斷我，侯凡，你騙得別人，騙得了我嗎？我是誰？我是和你同床共枕十多年的你的老婆，我是在政界上混了十多年的老江湖，你的心跳何時加速何時減速，你吃下去的東西走到腸子哪一段，我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侯凡你還有什么可以瞞得了我的眼睛？我極力穩(wěn)住自己，故作輕蔑一笑，袁蘭你說什么我不懂，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神經(jīng)兮兮了，官場真他媽不是人待的地方。老婆也唭唭而笑，你就繼續(xù)裝吧，實話告訴你，上次在家里那女人來信息的時候我就看出了你的異樣，后來我提出要幫她你馬上一副教師爺?shù)拿婵讈黹_示我恰恰證明了我之前的猜測，現(xiàn)在，你欲蓋彌彰的神色更堅定了我對事實的認(rèn)定，你還有什么辯詞盡管說吧。

她能知曉我的血液速度，我對她的了解也不會停留在她的表皮。這個時候我再申五辨六，唯一作用只會激發(fā)女強人的昂揚斗志。但我絕不能就此一瀉千里，讓她獲得我的煌煌口實。我用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沖她說，袁蘭，隨你怎么想怎么說，我問心無愧。

老婆嗤之以鼻地哼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側(cè)臥，忽然，又偏過頭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見死不救的。

九

一大早我打電話告訴龔順。電話里的龔順一邊連連謝謝一邊似乎又要下跪。我要他振作點，趕緊聯(lián)系好網(wǎng)友搞好活動籌備，并將史實的電話發(fā)給他，要他有事直接與史實聯(lián)系。

老婆也是一大早打電話，打了一大堆。先向宣傳部長匯報，以取得他的支持。宣傳部長當(dāng)然樂意，弄好了也是他的政績，他嗚里哇啦作了一大通指示。然后，打了幾個相關(guān)局長的電話：要廣電局長派出最好的主持人擔(dān)當(dāng)活動的現(xiàn)場主持；派出最強記者隊伍，把握好報道角度，體現(xiàn)活動的高度和深度；搞好孩子一家的前期采訪，搞好包括老婆本人、孩子家屬、捐款代表和普通市民的現(xiàn)場采訪；力爭邀請到市級甚至省級同行來參與報道，將我縣的正能量輻射到全市全省全社會。要教育局長代表教育獎勵扶助基金會現(xiàn)場捐款三萬元，并迅速號召全縣廣大教師和學(xué)生獻(xiàn)愛心，到時將所募善款一并現(xiàn)場交到孩子家屬手中。要文化局長抽調(diào)舞臺設(shè)計、布景、美工等精干力量搭建好活動舞臺，并負(fù)責(zé)燈光音響設(shè)備的安裝和調(diào)試。其他幾個局不屬她分管范圍，便打電話給政府辦主任，要他負(fù)責(zé)聯(lián)系商務(wù)局搞好與超市的銜接與協(xié)調(diào)，聯(lián)系公安局搞好現(xiàn)場秩序維護(hù)。最后，聯(lián)系了幾個老板：啤酒廠的，銅業(yè)公司的，電氣公司的，建筑公司的。和對局長命令式口氣不同，老婆對老板都客氣有加，笑聲不斷，說這是一次樹立企業(yè)良好形象的好機會，一定要給面子。大約老板都答應(yīng)得比較爽快，老婆臉上一派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的景色。

電話打完，老娘煮的面條都快涼了。趁老婆嗍嗍吃面，我將要龔順與史實直接接頭的事“匯報”了。老婆鼻子里嗯著。我說我的任務(wù)完成了，這事我就不再管了。有點撇清關(guān)系的意思。老婆抬頭看我，故作驚訝，就不管啦？好人做到底呀，別人都給面子，你不給面子？然后她詭異地笑了一下。這帶刺的話含針的笑都在我的忍受范圍之內(nèi)，這不是政敵的惡毒，而是女人的嗔怪。我也半陰半陽地笑著說，有你縣長大人出席，面子給得夠大的了。這時鋼鋼馱著書包在一旁不停地催老婆快點，史實和萬師傅也早就在樓下等她。還剩一半沒吃完，老婆筷子一撂就拉著鋼鋼出門。除非節(jié)假日，平時我從來不坐她的車去上班。忽然想起，羅飛花這事辦得如此順暢，今天可以不用打的上班了。

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給何不同回信。何不同怪我一是對同學(xué)不信任，二是老婆工作沒做好。我找個理由說老婆才來不久根基不牢，怕被人家抓住小辮。何不同說那些頭頭腦腦哪個屁股上沒屎？當(dāng)官太無章法不行，太循規(guī)蹈矩也不行。你還是別放棄別拋棄，慢慢教化教化，我始終等你的信。

何不同說的何嘗不是。蒼蠅競血，黑蟻爭穴，太安分守己怎么行？老婆升副縣長那會兒，有一陣坊間盛傳老婆和縣委書記有一腿，我們因此大鬧一場。老婆當(dāng)然賭咒發(fā)誓說沒影的事，是政敵在黑她，你聽了謠傳你就中招了，你一鬧反而就坐實了。我還能怎么著？能把老婆的副縣長扒下來？能把縣委書記扒下來？一切只能由時間來料理后事。所以，這次與羅飛花的事也算以牙還牙，打死不承認(rèn)，她還能怎么著？總不能做得比我還過分吧。

接下來一兩天，街上已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弘揚真善美，傳播正能量———救助白血病兒童龔浩浩愛心行動即將啟動”的巨型戶外廣告。過路的市民也紛紛駐足，交頭熱議。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孩子的面容———占據(jù)了廣告的大半個空間，激素胖，虛弱，眼睛布滿痛苦和無助，這種組合就像一把沉重的鐵錘，打得胸口生痛。在這樣一個年少的生命面前，我覺得一切名利、權(quán)衡、爭斗、猜忌都他媽如浮云一樣輕飄如大糞一樣齷齪。我雖無意為曾經(jīng)所做的狗事而抱悔，但的確為正在做的一件人事感到一份無關(guān)虛榮的值當(dāng)。

老吳大約也看到了廣告，過來跟我表達(dá)驚訝，這個女人不得了，竟然有恁大的神通，把全縣都攪動了。我故作不知情，哪個女人？老吳說你還不曉得？就是上次到這兒來要死要活搞了一萬的羅飛花啊。我哦了一聲，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她要救崽的命，可以理解。老吳嘿嘿一笑，也不知她使用什么招術(shù)搞這么大動靜的。我說，蛇有蛇路蜈蚣有蜈蚣路，我聽我老婆說她還托人找到了我老婆，請求她出面支持一下。老吳嘴巴嘖嘖作響，這女人如果在政界混，會下不得地，興許還能混個市長當(dāng)當(dāng)。我最討厭這種自己屁本事沒有卻天天耽于下作想象的男人。我口鼻出火說，你逼到絕境了，也會什么事干得出來。

星期四我沒去活動現(xiàn)場。這個時候與其跟老婆、羅飛花、龔順尷尬面對，不如當(dāng)無名英雄在單位愛崗敬業(yè)來得明智。老吳倒是想去，說想看看那女人到底搞了多大動靜。我說這向紀(jì)委查作風(fēng)查得緊，上班時間最好別去。老吳一臉沮喪，像個饑餓的叫花子。臨近中午，我收到了龔順的短信：侯主任，活動圓滿結(jié)束！超過我們?nèi)业南胂?！我崽崽有救了！侯主任你真是救命稻草救命恩人！叩謝侯主任！這明明是羅飛花的口氣，連感嘆號都是她的。一方面基于禮節(jié)和常情“不得不”表達(dá)感謝，一方面鑒于我的忌諱只好“曲線救國”，用男人的手機給我發(fā)信息，這個女人真如老吳說的“不得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恐懼。

我沒有回復(fù)，并迅速將信息刪掉。

中午老婆沒回，晚上回來挺早，中了彩票一般滿臉都是興奮，對誰都和顏悅色，還破天荒走進(jìn)廚房和老娘一起擇菜洗菜。我猜與白天活動舉辦成功有關(guān)，但沒問。吃完飯，兒子照?？础秺Z寶熊兵》，老婆和他打商量，要他七點半后讓給她看?？h電視臺的新聞播報在央視《新聞聯(lián)播》后，老婆逢有自己的出鏡必看。兒子嘴巴噘成一只羊角，說，有什么好看的，電視里的你比你真人還難看。但還是交出了遙控器。新聞開始后，我本來想等老婆喊我看或暗示我看，但心里就是等不及，自己犯賤地端了杯茶坐過去。頭條新聞是縣委書記到工業(yè)園調(diào)研的，第二條就到了這個救助活動。雖不是雙休日，但場面相當(dāng)火爆，前來購物的大爺大媽紛紛解囊，幾位老板也出手大方，最多的一個老板竟捐了十萬，總捐款竟達(dá)到了三十二萬。這是一個讓我驚呆半天的數(shù)字。最后是老婆接受記者的現(xiàn)場采訪，顯然她作了精心準(zhǔn)備，神態(tài)沉著從容，觀點字斟句酌，最后更是把活動與縣委正在著力建設(shè)的“和諧幸福清江”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結(jié)合起來。

我沒有稱贊她的講話水平高，而是直贊捐款如此巨額。我說孩子有救了。老婆臉上帶笑說，總算完成你心愿了。話里似乎有刺，但并沒太多惡意，整個還是喜慶的基調(diào)。我也笑笑，還不是因為你縣長的面子大。這時她手機響了，抓過一看，臉掠過一絲緊張，忙站起來，另一只手抓起電視遙控摁至靜音，幾乎同時，電話接通，書記您好，您有何指示？是縣委書記。無法聽到書記的指示，但從老婆逐漸松弛并喜色漸露的面部看，絕對不是壞事。再從老婆的回應(yīng)看，是關(guān)于今天活動的。大約書記看了新聞后很有感慨深受感動，忍不住打電話來感言一番。老婆時而說社會反響良好，時而謝謝書記關(guān)心，時而談及自己的工作設(shè)想，兩句一嗯，三句一笑。打了十來分鐘還不熄火，電視又成了啞巴，我只好到老娘房間里，陪老娘一起看本地戲曲頻道咿咿呀呀的花鼓戲。

睡覺的時候，老婆不停輾轉(zhuǎn)的身體暗示出她有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似乎全身的力必多都在呼呼往外冒。但我知道這力必多不是弗洛伊德意義上的，而更多是榮格意義上的。

我沒有將身子移過去，只是蜷縮在一旁，裝成一頭不問世事的熟睡的豬。

十

一個月后，縣里換屆順利完成。老婆雖然沒有如愿當(dāng)上常委副縣長，但結(jié)局也足夠讓她滿意———前宣傳部長坐上了她想坐的位子，而她成了宣傳部長。同樣的副處級，常委的成色絕對不一樣，如果非常委副縣長和常委宣傳部長都是金子，他們的差異是，前者18K，后者24K。

當(dāng)然僅靠一次活動就能被重用未免太過幼稚，其實老婆這一向一直在跑上跑下，其中還去找了原來的臨江縣委書記———他現(xiàn)在是市里的組織部長。那天，縣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到了我辦公室———他的親戚想我們“慈善”一下。他可能是套我近乎，說昨天去市委組織部辦事，剛好看到袁縣長也在朱部長那兒辦事。當(dāng)然大白天去那兒不會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違反了我們夫妻之間的秘密約定。那會兒鬧騰一陣后，我對老婆說既然副縣長也當(dāng)上了，你也萬般否認(rèn)和朱有任何工作外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又調(diào)走了，從今往后你和他再有瓜葛就自證了別人的傳言。老婆默然，算是認(rèn)可。我的膽子便一下養(yǎng)大了，那就這樣，再發(fā)現(xiàn)你與他有來往，咱們就門檻上剁蘿卜。歇后語的后半句我沒說出來，給她留點面子。沒想她一聲冷笑，虧你這種爛話也說得出來，誰剁誰還不定呢。

這次我沒有指證她：一則畢竟是在工作時間，她一句工作匯報就會讓我啞口，別說匯報，就是市委組織部長找下面的任何一個副縣長談心都可以視作名正言順天經(jīng)地義；二則我還真怕她的那句“誰剁誰”。我承認(rèn)那句歇后語只是想嚇唬嚇唬她，真剁起來，最大的贏家決不是我。

心里覺得很憋屈，想喝酒，想一醉方休爛醉如泥。打電話給何不同，何不同笑道，老婆官升一級，老公牛逼一倍，今天你怎么紆尊降格打起我電話來啦？我說你他媽不提我老婆會死啊？他繼續(xù)哈哈，你就知足吧，我昨天看到一個段子，說是一根稻草扔在街上就是垃圾，與白菜捆在一起就是白菜價，與大閘蟹捆在一起就是大閘蟹價，一個人與誰捆綁在一起很重要，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閘蟹價了。我說你他媽再饒舌我掛了。他說今天有點不對勁啊，喝多了吧？我說我正想找你喝酒呢。他說沖你這句話肯定喝多了，別老是醉生夢死了，現(xiàn)在你老婆常委已經(jīng)到手，也沒什么顧忌了，能量比以前更大，還是把我那天說的事抓緊落實吧，現(xiàn)在你喝老婆受賄得來的酒多少有點心神不安，假如飯店開起來，你喝人頭馬都是往自己兜里掏根煙的事。我將手機正對著嘴巴，何不同我操你媽！

我的自尊心嚴(yán)重受挫。什么狗屁大閘蟹價，當(dāng)初是老婆自愿和我捆在一起的，或者說我們一開始本身就是兩根稻草。后來的分野峰變陰晴壑殊，只不過是過河時老婆愿意趟著渾水過去，我有潔癖選擇從橋上過去而已。

頓時為自己這種山雞舞鏡心理感到可笑：既然不愿趟渾水，又為何甘愿與在渾水中的人廝守得那么心安理得？為何常常以她為榮甚至指望她光宗耀祖？既然心有不屑和鄙視，何不身做得更加徹底和決絕？

得找個機會好好跟袁蘭談一次了。

何不同的稻草說忽然讓我想起羅飛花來。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別人視作救命稻草，卻就這樣不聞不問不管了？孩子手術(shù)做得怎么樣？現(xiàn)在恢復(fù)得怎么樣？孩子無辜更無罪，能近取譬，同樣作為一名父親，我沒有任何理由在孩子面前當(dāng)看客和逃兵。

我指頭滑動手機屏試圖翻找羅飛花的電話，沒有，早刪了。再找龔順的，也刪了。第二天上班，想去看看那些戶外廣告是否還在，那上面好像有羅飛花的聯(lián)系方式。到那兒一看，廣告牌還在，內(nèi)容全部換成了時裝和樓盤廣告。我整個心一下空空落落，如同一個被驚醒過來的巨大的夢。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羅飛花的電話———慈善辦的檔案柜里。檔案柜在老吳的辦公室。老吳過來時我?guī)状斡蛩_口，但每次都被他那狐疑而狡黠的眼神堵住。

忽然想到羅飛花開了微博，那上面絕對有她兒子的消息，便趕緊也注冊一個搜尋。搜羅飛花的名字，有七八個，一個都不沾邊。再試著搜龔浩浩，也有幾個，其中有個頭像一看就是那次廣告上的，用戶名在龔浩浩前面還加了“白血病兒童”五個字。這無疑是我要找的。“白血病兒童龔浩浩”粉絲已經(jīng)達(dá)到了八千多，微博顯然是羅飛花在打理，大概有百多條，置頂?shù)哪菞l是龔浩浩的簡單介紹、捐助請求和賬號，其余各條都是清一色的孩子病情動態(tài)和治療進(jìn)展情況。我翻到捐助活動那天的微博：人間處處有真情，家鄉(xiāng)愛心更加濃！感謝家鄉(xiāng)網(wǎng)友為浩浩舉辦這次捐助活動！感謝各位愛心人士！感謝教育局、廣電局、文化局、商務(wù)局等領(lǐng)導(dǎo)！感謝步步高超市！特別感謝袁縣長大駕光臨！浩浩有救了！明天就可以做手術(shù)了！

我的鼻子忽然泛酸。

我接著一天天往下看：

移植第一天醫(yī)生告訴我，手術(shù)很順利，再次感謝所有人給了崽崽新生的機會！

移植第二天崽崽精神挺好！只是現(xiàn)在的細(xì)胞基本沒有了，細(xì)胞還需要時間慢慢長起來，今天要輸血小板了！祈禱！

移植第三天崽崽今天高燒到三十九度！拉稀次數(shù)達(dá)五次！醫(yī)生說得觀察是不是排異反應(yīng)！希望崽崽不要再有意外！挺住！

……

以后的每一天，我也成了羅飛花眾多刷博大軍中的一員，與她一道同悲同喜。與其他粉絲不同，并不完全是被那份濃烈的母愛所裹挾，還有一種對自己所做之事的回報期待———希望交瘁的內(nèi)心和孩子一道劫后重生。

但事情并不令人樂觀。反復(fù)發(fā)燒，反復(fù)做骨穿，反復(fù)輸血小板，反復(fù)皮膚過敏，格列衛(wèi)，氯法拉濱，米托蒽醌，威凡伏立康唑，醫(yī)院催款，一支藥三萬……每天微博上的幾十百來個字，像一把把尖刀刺痛所有人的心。許多粉絲已經(jīng)和羅飛花締結(jié)成一個堅強的親友團(tuán)，不厭其煩地鼓勵安慰，不嫌其頻地捐款募資。我沒有加羅飛花的關(guān)注，只是作為一個怯懦的旁觀者存在于她的視野之外，但是，在她的一次資金告急的求援呼吁當(dāng)天，我又往她賬戶打進(jìn)了三千塊。

這是我僅僅能做的。

微博在移植第五十二天戛然而止：醫(yī)生說排異非常大！現(xiàn)在又肺部真菌感染！情況危急！崽崽你一定要挺??！爸爸媽媽和所以粉絲都為你加油！

此后許多天我像一個如骨鯁喉的病人，食無味睡不寢，似乎命運之輪已經(jīng)蹇滯，任何力量都無法推動它朝前轉(zhuǎn)動。我沒敢去私信羅飛花，我怕任何一個她給我的結(jié)果。

我岳父六十五歲壽辰那天剛好是周六，老婆決定頭天下午回臨江，以便順道去智云山還愿。還是老萬開車。前宣傳部長帶司機到政府去了，老婆只好把老萬帶過來。老萬在車上又提起兒子安排的事。老婆說你別急，今年常委會反正要研究一批，我會重點考慮的。黨委管人政府管事，這點作為機關(guān)老油子的老萬清楚不過，他似乎看到了曙光，車子不再開得飛沙走石。

雖然還是仲秋，但山道上已預(yù)支著深秋的寒意。山胡椒、鴨公青、臭椿的葉片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隨風(fēng)飄落，像老人松脫的牙齒；樟樹和松樹枝葉則呈現(xiàn)憂悒的啞綠，像個抑郁癥患者。智云山較上次多了一些香客，忙著點鞭炮和香燭，影影綽綽地磕頭跪拜。老鄧見了我們挺高興，說你們運氣蠻好，達(dá)智法師今天在寺里。

老鄧直接把我們帶進(jìn)達(dá)智的禪房，與長智有點邪淫的長相比，達(dá)智面相端正和藹，一派祥光。達(dá)智一見我們，馬上就對老婆合十道賀。老婆忙還禮，說法師信息靈通啊。達(dá)智笑出一臉慈祥，前兩天在縣里統(tǒng)戰(zhàn)部辦事時聽說的。又說，好像宣傳部和統(tǒng)戰(zhàn)部要合起來，袁部長很快就是我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了。達(dá)智之說可能性的確很大，兩部合并的消息早已有風(fēng)聲，而現(xiàn)任統(tǒng)戰(zhàn)部長快到齡了，新部長非老婆莫屬。老婆笑著說還沒看到上面正式文件呢。達(dá)智說遲早的事，到時智云寺的擴建還請袁部長多支持。老婆說這等增福增慧的好事一定全力支持。達(dá)智相機行事，馬上拿出一份福報寺擴建規(guī)劃圖來，指指點點給老婆看。見兩人談公事，我便拉著鋼鋼到寺外玩，野生毛栗掛滿枝頭，一下將我童心滿血復(fù)活，不顧枝纏針刺，和鋼鋼堂吉訶德一樣大戰(zhàn)毛栗樹，斬獲一堆毛栗和滿心歡喜。

臨近下山時，我的手機收到一條信息：侯主任好！崽崽還是走了！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特別是后來又打來了三千塊！休整半個月后，我明天要去廣東了！還得去賺錢，沒辦法！聽說做試管兒要好幾萬！本來不想再打擾，但還是忍不住要道一聲感謝！包括還有好多好心人也一樣發(fā)了信息！這個號碼不會再用了，新號碼也不會告訴你！再次感謝！祝全家幸福！

下山時已天色向晚，天邊升起一枚殘月，浮游在清淡的云絮之中，月光皎潔柔和，薄紗一般從田野那邊款款而來，穿過我們緩慢行駛的車窗，滑向迷蒙的遠(yuǎn)方。

兒子也注意到了月亮。他忽然想起什么說，你們聽著，下面出道題目給你們做，老師拓展作文課上叫我們做的———假如要你們在月亮上種一樣植物，不準(zhǔn)說桂花樹，你們種什么？為什么？要快。老媽你先說。

老婆答得很快，這難不倒我，我當(dāng)然是種蘭花啦，理由嘛，因為我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蘭花象征高潔、清雅，被喻為花中君子，我還知道蘭花的花語呢，那就是美好、高潔、賢德，老師，我回答得怎么樣？

兒子啪啪啪拍起了小手掌，老媽好棒！要你真是我同學(xué)，肯定拿全班第一。老爸輪到你啦，你怎不能說種“凡”樹吧？哈哈。

老婆也笑起來，他姓候，可能會說種猴面包樹。

怎么啦？老爸你怕啦？快說啊。

我像一個剛被人救上岸的溺水者，從恍惚中醒了過來，然后，在一陣莫名的慌急中脫口而出，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