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母愛是“母親像溫泉一樣涌出來的情感”、“母親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這些觀念像毛細(xì)血管般滲透于我們的社會,深嵌在我們的肌理之中。母親的缺位、母愛的喪失必然會造就“不快活的女兒”,并進(jìn)而導(dǎo)致家庭的腐爛及崩潰嗎?三位中日青年女作家分別通過自己的寫作給讀者提供了多元的答案。
關(guān)鍵詞:母親;缺位
作者簡介:呂衛(wèi)清(1969-),女,籍貫:湖北,華中師范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副教授,日本廣島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科在讀博士,研究方向?yàn)橹腥张晕膶W(xué)比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5-0-02
青年女作家陶麗群在其小說《母親的島》①中寫道:“我們都對這樣的日子習(xí)以為常:母親天生就是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借用??碌脑拋碚f,這種看不見的觀念、習(xí)慣就像毛細(xì)血管一樣滲透于社會的各個角落,進(jìn)而內(nèi)化為社會成員的行為規(guī)訓(xùn)?!赌赣H的島》中,“我母親”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時候沖破這道無形的枷鎖走出家庭踏上了尋找自我、實(shí)現(xiàn)自我之路。那么,沒有母親在場、或者母親雖然在場卻不司其責(zé)的家庭會是怎樣一副情形?本文以三位中日青年女作家的小說為文本分析“母親”的缺位對“女兒”的成長造成的影響及作家們給我們提供的不同的答案。
90后女作家鐘嘉燕的小說《金歌》②中的主人公金小中生活在一個“雖不富裕,卻也能衣食無憂”的家庭里。母親馬小媚是個“性子很隨便的人,準(zhǔn)確地說是生活得很隨便的人”?!鞍惨莸娜兆舆^久了”之后,馬小媚迷上了麻將,并結(jié)交了一個名叫“矮仔”的牌友,經(jīng)常邀其來家里吃飯?!敖鹦≈胁幌矚g矮仔,因?yàn)樗傆X得矮仔一本正經(jīng)的表面下,閃動著許多不懷好意的心思”?!俺3S幸鉄o意,矮仔就喜歡制造些身體接觸”。初二的暑假,趁金小中家人都不在的時候矮仔掏出手機(jī)給她看圖片?!芭牡貌缓芮宄?,分辨不出是什么。但金小中已經(jīng)隱隱猜到是什么了,心上一惡”,第二天就跟一個網(wǎng)友跑了。三年后,金小中抱著一個嬰兒回來了。姐姐金小俠想不明白曾經(jīng)“乖巧的妹妹”“怎么就膽敢做出這種事”,金小中告訴她:“姐,怎么,早就爛了,你現(xiàn)在才知道?”
金小中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其中的一個原因無疑是因?yàn)樗赣H馬小媚的疏忽及不稱職。這個“生活得很隨便”的母親“對孩子都是采取放養(yǎng)的態(tài)度”,這首先體現(xiàn)在給孩子取名字上?!稗r(nóng)村的風(fēng)俗,認(rèn)為孩子賤名才能好養(yǎng),馬小媚自己就是被她媽叫著‘狗屎媚長大的,等到她自己有了小孩,也依樣畫葫蘆,給三個孩子取了小名,分別叫‘狗屎大‘狗屎中和‘狗屎小。孩子大了,都不愿意再被這樣叫時,馬小媚也隨意,就想給孩子取名為‘金小一‘金小中和‘金小三”。姓名,凝聚著父母對孩子的期望,甚至?xí)⒆拥囊簧a(chǎn)生深遠(yuǎn)的影響。由此可以看出,由于沒有充分享受到母愛并從中學(xué)會母愛,馬小媚顯然缺乏作為一位母親應(yīng)有的對孩子的關(guān)心及引導(dǎo),是一個失職的母親。正是因?yàn)槟赣H的缺位,小時候的金小中才會懵懵懂懂地服從命令“一男一女組成一個小組,去小巷子或小矮樹叢后面找個地方做生小孩”的游戲;“對小時候的金小中來說,只要有人對她笑,就是善意的”,于是當(dāng)老三笑著“從鋪?zhàn)永锬贸鲆粋€鹵鴨頭”給她時,她就“無知無畏地隨著老三走進(jìn)一條小巷”,因而受到了侵犯。
迷上麻將之后,馬小媚干脆“跑去麻將館里泡著,常常是孩子們都睡下了,還不見她回來”。相對于“過著不思進(jìn)取的懶散生活”的馬小媚而言,80后女作家慕容素衣的小說《我絕不寬恕》③中的母親林巧娥“念過高中,由此造成了心氣高的毛病”。“女兒童童穿著膝蓋上有補(bǔ)丁的褲子被街上的小男孩恥笑。從那一刻起,她就發(fā)誓,一定要讓女兒過上好日子”。于是,她把兩個女兒交給爺爺奶奶,夫妻雙雙南下淘金去了。雖然每天要在車間勞作十小時以上,但她果然讓女兒們穿上了“使同齡小姐妹眼紅不已”的漂亮的裙子,衣錦還鄉(xiāng)的她“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滿心飄飄然”。她以為“女兒們過得富足開心”,可是兩個幼小的女兒卻因?yàn)槟赣H不在身邊而受到了隔壁家兒子的性侵犯。即使后來“媽媽從廣東回來了,給她買了漂亮的呢子裙。可是媽媽太忙了,忙著要打麻將,任憑那個人把她從麻將桌邊帶走”。
和其他受到過侵犯的孩子一樣,李童“最不能原諒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小說中寫道:“她們將自己一生不幸的開始,都?xì)w咎于幼年時沒有得到母親精心的照料”?!耙?yàn)閮簳r陪伴的缺位,她們母女之間始終存在隔閡,從來不會像其他母女那樣心心相印”。盡管后來在一個陌生網(wǎng)友的開導(dǎo)下,李童“一時間心潮起伏,想起了很多往事”,她想起“媽媽溫暖的背”、想起初戀失敗后媽媽給她煮了“一大鍋紅糖姜水”、難產(chǎn)時“是媽媽攥著她的手”,她終于承認(rèn):“不管她有多么不愿意承認(rèn),她這輩子是脫離不了和媽媽血肉相連的關(guān)系了”,但她其實(shí)并沒有原諒母親在自己小時候拋下姐妹倆外出打工這件事。
以上兩篇小說中的母親都是不稱職的,馬小媚性子隨便、懶散,林巧娥雖然“自問為女兒犧牲良多”,卻當(dāng)其他孩子“都有媽媽陪著”的時候,她沒有“守在孩子身邊”。因?yàn)槟赣H的缺位,“過去乖巧可愛的”金小中才會冷笑著說:“早就爛了”,在金小中眼中,她自己爛了,自己一家爛了,自己所處的這個社會也爛了。所以,《我絕不寬恕》中的主人公——女兒李童才會一直深陷于幼時的陰影之中而“絕不寬恕”。
那么,難道母親的缺位、母愛的喪失就一定會造就“不快活的女兒”④,并進(jìn)而導(dǎo)致家庭的腐爛與崩潰嗎?以上兩篇小說似乎給了我們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是,1979年出生的日本女作家村田沙耶香卻試圖打破常規(guī)給讀者提供一個不同的思路。
村田在其小說《芝麻開門》⑤(日文原名:タダイマトビラ)中同樣也描寫了一個懶散、不稱職的母親。主人公“我”的母親“沒有一般的母親都會像溫泉一樣‘涌出來的情感”,也就是說她沒有人們認(rèn)為作為一位母親天生就應(yīng)該具有的、源源不斷的對孩子的愛,和前面兩位母親一樣,她也是一個缺位的母親,一個缺乏母愛的母親。當(dāng)丈夫要求她“更像一個母親的樣子”時,她回答到:“我已經(jīng)在做了。我每天給他們做飯吃,還要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薄白鳛橐粋€主婦該做的事情,我都做了。還有什么不對的呢?”丈夫讓她給孩子們更多的愛,她說:“難道我生了他們,就一定要愛他們嗎?”
小說一開頭寫到,“我”弟弟欺負(fù)了小區(qū)里一起玩的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的母親怒氣沖沖地上門興師問罪,“我”母親“蓬著一頭亂發(fā)”一個勁地低頭賠禮道歉,其嗓門之大把對方嚇了一跳。孰料對方走后,母親馬上從冰箱里拿出甜食大吃一頓,并抱怨說:“為什么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看得這么寶貝呢?歇斯底里的?!?/p>
面對這樣一位不稱職的、缺位的母親,主人公“我”并沒有像《我絕不寬恕》中的李童那樣幻想著“如果媽媽能夠一直這樣抱著她該多好啊,媽媽們不是都應(yīng)該守在孩子身邊的嗎?”;也沒有像《金歌》中的金小中一樣和網(wǎng)友私奔,而是通過一種“自慰似過家家”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家庭欲”?!皩ξ叶裕彝ビ贿^是一種與排便或排尿相差無幾的生理現(xiàn)象”。每當(dāng)需要解決自己的“家庭欲”時,“我”就躲進(jìn)自己的房子里在“自慰似過家家”的過程中不斷地體驗(yàn)到“擁抱和解放”的感覺,從而讓自己“滾燙的肌膚冷卻下來”?!拔矣X得,沒有的東西自己去創(chuàng)造就行了。這么簡單自己就能處理的問題,弟弟為什么一定要找媽媽處理這種欲望呢?”
當(dāng)然,“我”知道這種自我安慰不過是一種“欺騙大腦”的行為,但是“只要欺騙大腦,就可以平復(fù)幾乎所有的欲望”?!捌胀ǖ暮⒆又荒芟硎艿絼e人給他的那份愛,可是我給大腦的愛卻遠(yuǎn)遠(yuǎn)多于這些”。
在這個家里,“我們可以不用相親相愛。這既把我們逼到了困境,但同時又是一種拯救”。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我絕不寬恕》和《金歌》里的兩位母親。如果李童也能像《芝麻開門》中的“我”一樣舍棄母親“應(yīng)該守在孩子身邊”之類的幻想,用自己的力量撫平傷口、走出泥潭的話,那么原本“事業(yè)心很強(qiáng)”的打工女林巧娥可能會活得更有自我價值,而不是一直對自己當(dāng)年在“人生的高峰”時不得不回來照料孩子而“耿耿于懷”?!昂痛蠖鄶?shù)中國父母一樣,她將自己的庸碌歸咎于孩子的拖累,數(shù)十年來掛在嘴邊的總是同一句話:‘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可是,女兒李童卻認(rèn)為“什么叫做都是為了你們?真為了她們姐妹倆好,母親就不應(yīng)該在孩子還那么小的時候拋開她們,一年只回一次家”。這對母女陷入了互相“絕不寬恕”的怪圈,誰都“不快活”。其次,年輕時的馬小媚“披著一頭及腰的長發(fā),烏黑油亮地似乎還閃動著光芒”,但“先是為了家里人,后是為了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弟弟”,她“放棄學(xué)業(yè),十五六歲就外出打工”。她從來沒有為自己而活過,不知道女性除了為家庭而存在之外還應(yīng)該為自己而存在,所以才活得這么隨便、這么自暴自棄。
正如《我絕不寬恕》中那位陌生的網(wǎng)友寫給李童的信里所言,“我們活在世上,誰也沒有辦法避免受傷,我們需要學(xué)會的是,如何和過去的傷痕自如地相處”。一向以顛覆性寫作而飽受爭議的村田在《芝麻開門》中給我們指出了一條相似的出路:通過自慰似的幻想與自己的欲望自如地相處,《金歌》中的金小中也差點(diǎn)找到了這條出路的。她曾經(jīng)試圖鉆進(jìn)家里那個洗衣機(jī)的大包裝箱,“黑暗封閉的箱子,好像能把外面的一切都隔絕開,真有安全感”,但在馬小媚的斥責(zé)下打消了這個念頭。后來家附近建了一座大型書城,“發(fā)現(xiàn)這個書城之后,金小中就一頭栽了進(jìn)去”,“她已經(jīng)看得很多了,但她還是在看,不停地看,像是被什么不知魘足的東西驅(qū)使著”。金小中本來可以在那個大箱子里或書中找到一條和社會自如地相處之道的,可惜的是作者沒有給她這條出路,而是讓她在懷著對母親的牌友的厭惡中離家出走,然后又滿身瘡痍地回來,最后冷笑著說出了一句:“早就爛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這種悲哀不僅是金小中的悲哀,也可以說是依然固守著“母愛神話”幻想的作者的悲哀。
村田沙耶香說:“我對人類并無憎恨之心,只是極其厭惡社會中的一些體制以及必須懂得的一些時務(wù),因此強(qiáng)烈地希望把人們從中拽出來”⑥。母親的缺位、母愛的喪失也許會造就“不快活的女兒”,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母親的解放和女兒的自立,這既“拯救”了母親,也“拯救”了女兒。
參考文獻(xiàn):
[1]陶麗群.母親的島.小說月報,2015,3:53-61.
[2]鐘嘉燕.金歌.小說月報,2014,12:107-114.
[3]慕容素衣.我絕不寬恕.小說月報,2014,11:71-91.
[4]上野千鶴子著、吳詠梅譯.《近代家庭的形成和終結(ji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187.
[5]村田沙耶香.タダイマトビラ.東京:新潮社,2012.
[6]吉田伸子.家族小説に大きな一石を投じた物語[N].
http://www.shinchosha.co.jp/shinkan/nami/shoseki/310072.html,2015年4月4日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