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黃 聰

消失的古駝道

文圖/黃 聰

1

站在吉蘭泰鹽湖邊上遠眺，遠處連綿的群山和浩瀚的沙漠遮擋了我的視線，可我分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山是賀蘭山與巴彥烏拉山，一青一紅，一南一北，宛若兩條蒼龍朝著西南奔去，拱衛(wèi)著吉蘭泰鹽湖；沙漠是烏蘭布和沙漠，猶如一頭紅色的公牛（“烏蘭布和”為蒙語，“烏蘭”意為紅色，“布和”是指公牛，合稱“紅色的公牛”），守護著吉蘭泰鹽湖。與外面世界連接的是一條條蜿蜒的駝道，悅耳的駝鈴聲打破大漠的寧靜。我仿佛看見趕駱駝的漢子敞開羊皮大氅，大踏步地走在駝隊的前頭，清脆的駝鈴聲中間或響起他們寂寞的吶喊：“啊嗬嗬嗬——”聲音拉得很長，久久地回蕩在寂寥的空間。有時候也會響起他們的歌聲，戀家的民勤小調(diào)或者低沉的蒙古長調(diào)，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歲月的滄桑和旅途的寂寞。

吉蘭泰鹽湖，當年駝隊就從湖岸馱上鹽包開始漫長的跋涉

吉蘭泰鹽湖的采掘歷史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至西漢時期，《漢書·地理志》記載，元狩四年（前119），朝廷在全國23郡設(shè)置37名鹽官，進行食鹽專賣管理。其中，北地郡戈居縣鹽官掌管吉蘭泰及附近鹽湖食鹽專賣事務(wù)。唐朝時，吉蘭泰鹽湖被稱為“溫池”，《舊唐書·食貨志》載：

大中四年（852） 三月因收復(fù)河隴，勒令度支收管，溫池鹽仍差遣靈州（今寧夏靈武縣） 分巡院官勾當。至六年三月，敕令割屬威州，置榷稅使。緣新制置，未立榷課定額。

乾隆元年（1736），山西巡撫石麟議準蒙鹽入口行銷，主要行銷大同、朔平兩府及口外各廳，但不準銷往內(nèi)地。后因晉北所產(chǎn)土鹽時有脫銷，食鹽供不應(yīng)求，吉鹽獲準銷往山西韓信嶺以北四十八廳、州縣。乾隆五十六年（1791），奏準阿拉善地方在黃河磴口渡口年造船500只，用于吉鹽水運，吉鹽銷量大增，最高達7萬噸。吉蘭泰鹽湖地處沙漠腹地，如此大的產(chǎn)銷量，運輸全靠駱駝馱運，聚集于鹽湖的役駝最多時達10多萬峰。

2

沙漠里很難看得到路。

只有久居沙漠的人才知道，大漠中有路，無數(shù)條，通向四面八方，連接天南地北。沙漠里的路是人走出來的，也是牲畜踏出來的。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p>

沙漠里的路，因“沙漠之舟”——駱駝的存在而四通八達，逐漸形成了相對固定的駝道。

駱駝是人類最早馴服的家畜之一，性情溫順，耐饑耐渴，能負重遠行，是沙漠腹地商賈行旅和牧民走親訪友、放牧遷徙最理想的代步和運輸工具。2000多年來，駱駝承載著沙漠居民的生活和希望，年復(fù)一年地在沙漠間穿行，在戈壁灘跋涉，在河岸邊惆悵。

駝道和駝運是沙漠地區(qū)獨特的交通道路和運輸方式，是人們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中依靠自然、征服自然的產(chǎn)物，在各個歷史時期和特殊的自然條件下為邊疆貿(mào)易和各民族間的團結(ji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人所共知的絲綢之路上總能看到駱駝的影子。敦煌石窟中的出使圖、盛唐時代的三彩駱駝俑，是對駝運業(yè)績最好的證明。

我是駱駝客的后代，是駝背上長大的最后一代，熟悉駱駝的性情，也能熟練地駕馭它。但是，我不曾見過長長的駝隊，未曾體味過先祖趕駝的艱辛。家傳的那口鐸鈴還在，我曾把它掛在駱駝脖子上，聽駱駝踏步發(fā)出的叮當聲。駝鈴的聲音清脆悅耳，在沙漠上空久久回蕩，我遠眺起伏的沙漠，如聞天籟。牧家少年沒出息，最遠的夢想，等長大了，要趕長長的一鏈駱駝，去遙遠的天邊。

時代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我未能繼承先輩牧駝的基業(yè)。幸好，少時的夢還在，促成我循著當年的駝道走一遭。

3

吉蘭泰鹽湖駝道主要有四條。往東是運鹽專道，橫穿烏蘭布和沙漠到磴口黃河渡口，水運或者換駝，遠行千里至包頭、綏遠，最終走向陜西、山西、河南；朝南沿著烏蘭布和沙漠西緣至定遠營古城，翻越賀蘭山到銀川、靈武，或沿騰格里沙漠南緣至中衛(wèi)、甘肅諸地；向西進入騰格里沙漠，經(jīng)和屯池鹽湖、豪斯布爾都至甘肅民勤，主要用于農(nóng)、牧區(qū)之間的生活用品貿(mào)易；從北經(jīng)銀根、圖克木等地至外蒙、蘇俄，是舊時的一條國際通道。

我選了東線。這條駝道自清以來是吉鹽駝運的主要通道。清末，吉蘭泰鹽湖年產(chǎn)約4萬石（合6000噸）。這在當時算是很大的數(shù)字了，是阿拉善旗王府的主要財政來源。粗算一下，僅此一項，大概每年需要4萬峰次役駝馱運。此外，沙漠土產(chǎn)及生活用品都靠駝運，阿拉善旗大約2/5的土產(chǎn)及煙、酒、糖、茶、布料等日用品從這里運進和輸出。如此算來，每年至少需用16萬個馱運峰次。

自小在鹽湖邊長大，我熟悉這里的一切，不論昨天還是現(xiàn)在。

每年9月至次年2月，成千上萬的駱駝匯聚于此，人歡駝叫，一片繁忙。一個駝隊一般有15峰駱駝，每個駝工管一隊，一般，三四個駝隊自愿結(jié)為一個駝運組，方便裝貨、卸貨，相互照應(yīng)。駝工的工作及生活極為艱苦，每日風(fēng)餐露宿，兩頭不見太陽地勞作，每天裝卸量近5噸，不僅要有強健的體魄、吃苦耐勞的精神、辨向識途的本領(lǐng)，還須有嫻熟的捆綁技巧。

收拾妥當，一聲熟悉的吆喝，駝隊邁開步伐，不緊不慢地朝著東邊走去。先行的、后走的，連綿不斷，駝隊在起伏的大漠中畫下一條彎彎曲曲的線，首尾不能相望。夕陽把光芒掰碎了，在逶迤的沙梁上拉長駝隊的影子，給駝隊和沙漠點綴斑駁的金。

當年的鹽垛場如今建成了采鹽碼頭，10多艘駁船在鹽巷里穿梭，原鹽通過碼頭的輸送管道直接傳送到火車站臺，每日運銷量近萬噸，這是自然之力不能企及的。

2 吉蘭泰鹽湖碼頭

1、3 工業(yè)時代的吉蘭泰鹽湖碼頭

4 吉蘭泰鹽湖東邊，奧西洛夫等烈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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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東是一片人工種植的防護林，阻擋風(fēng)沙對鹽湖的侵襲。如今被開辟成沙漠公園，雖有幾分野趣，卻鮮有人來。林中有一座烈士墓。1931年 8月，共產(chǎn)國際代表奧西洛夫、圖門巴依爾、額爾敦別立格等四位同志在吉蘭泰地區(qū)不幸遇難，后歸葬于此。每年清明，鎮(zhèn)上各學(xué)校師生必會抬著花圈掃墓，緬懷英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

奧西洛夫等殉難是在鹽湖北邊的駝道烏呼圖勒，距離鹽湖約30公里。暴尸荒野30年后，人們收斂了他們的遺骨，葬在這里。這里，是吉蘭泰鹽湖的最高處，也是吉鹽駝運的起點。

關(guān)于他們的犧牲，地方史料有較為詳細的記載。阿拉善旗地處北部邊陲，與蒙古人民共和國接壤，由于地理位置的關(guān)系，使它在政治上顯得更為重要。北部地區(qū)有不少蒙古族牧民與蒙古國群眾有親屬關(guān)系，蒙古國獨立后，與阿拉善旗人民長期保持友好的睦鄰關(guān)系，商家旅蒙，互通有無，暢行無阻。同時也形成了一條解放區(qū)通向共產(chǎn)國際活動中心的秘密紅色通道，很多共產(chǎn)國際和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黨的秘密工作人員取道阿拉善來往于蘇聯(lián)、蒙古和中國內(nèi)地之間。鄧榕在 《我的父親鄧小平》一書中提到，1926年，鄧小平從蘇聯(lián)經(jīng)蒙古國回國，曾經(jīng)到過阿拉善，鄧小平晚年也曾回憶說：“定遠營是個好地方，一座了不起的城市?！眹矁牲h第一次合作時期，為了適應(yīng)當時革命斗爭的需要，在共產(chǎn)國際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支持和領(lǐng)導(dǎo)下，于1925年10月12日在張家口召開了以共產(chǎn)黨人和蒙古族革命左派為核心的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阿拉善旗進步人士德毅忱出席了會議。1928年，德毅忱發(fā)動了震驚朝野的“戊辰事件”，推翻阿拉善旗200多年的封建政權(quán)統(tǒng)治，實行民主政治，成立了阿拉善旗政務(wù)委員會。由于沒有群眾基礎(chǔ)和明確的奮斗目標，七個月后，地方封建保守勢力反撲，扼殺了尚在襁褓中的阿拉善民主革命力量。阿拉善民主革命政府雖然極為短暫，但在歷史上留下了燦爛光輝的一頁，是蒙古族人民武裝推翻阿拉善旗封建統(tǒng)治的革命事變，亦是全國大革命高潮中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斗爭的主要事件之一。1931年7月，共產(chǎn)國際中國代表團派王若飛、潘恩溥等人回國建立西北特委，開展陜、甘、寧、綏一帶的武裝斗爭。王若飛等人到蒙古人民共和國烏蘭巴托后兵分兩路。東路由王若飛帶隊，經(jīng)歸綏前往河套一帶；西路由潘恩溥帶隊，直奔阿拉善旗定遠營。因為發(fā)生過“戊辰事件”，阿拉善旗加強邊卡防務(wù)和對外來人員的盤查，潘恩溥剛到阿拉善旗即被逮捕，后叛變投敵，供出王若飛、奧西洛夫等人的行動路線及組織情況，致使赴阿拉善開展工作的共產(chǎn)國際代表奧西洛夫等四人于8月在吉蘭泰被反動派圍剿槍殺。同年10月，王若飛計劃從包頭動身到阿拉善旗的前夜被國民黨特務(wù)逮捕入獄。歷史不容猜測，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聯(lián)想：倘若潘恩溥不曾叛變，延安與蘇聯(lián)就有了一條敞開的通道，那么，阿拉善的歷史將會改寫，中國工農(nóng)革命的歷史將會改寫。

這段史實我從小熟知，當年，馱鹽的駝隊從這里啟程，今天，我尋訪古駝道從這里出發(fā)。啟程前，我在烈士墓前沉思良久。歷史，不該被忘記。

5

邁開步伐，走進一望無際的沙漠。

時過境遷，50年的風(fēng)雨早已埋沒了當年的駝道，就連那一道道沙梁和一座座沙丘也改變了模樣。沒有路，即便是在萬駝雷動、商旅絡(luò)繹不絕的年代，沙漠里也沒有絕對固定的道路。駝工們只認準一個方向，一直往東就可走到黃河邊上。

烏蘭布和沙漠桀驁不馴，不僅掩蓋了歷史的足跡，也傾覆了曾經(jīng)的草原。東行10余里，竟然不見一個活物，甚至連一絲綠色也沒有。

老駝工說過，剛出鹽湖這一段的沙漠最難走，沙梁高，沙子虛，駱駝必須繞著走，哪怕多花些時間、多繞些路程，也不敢走直線。每峰駱駝背負300斤的鹽馱，一旦陷在沙子里，有可能折斷腿骨。駱駝是駝工的命根子，誰也不會冒這個險。

冒險的是我。

為了趕路，我走了直線。翻不盡的沙梁，走不完的沙灣，攀爬那些高大陡峭的沙梁不得不四肢并用。下坡時，虛沙又漫過小腿，灌滿鞋襪，足心脹得發(fā)麻。我在沙灣里仔細尋摸，這是在牧區(qū)生活過的人的經(jīng)驗，若能找到幾處駱駝的糞便，就可判斷曾經(jīng)的駝路。結(jié)果卻讓人喪氣，沙漠反射太陽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也沒找到哪怕丁點的駝糞。

春天的沙漠較為寒冷，但我仍然出了一身汗。經(jīng)冷風(fēng)一吹，衣服冰森森地貼在皮肉上。

走了整整一個上午，體力消耗極大，前頭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沙漠。眼看自己的影子漸漸東移，焦慮瘋長，悔意漸生，真想就此折回。不得已，爬上最高的那道沙峰眺望。正東偏南隱現(xiàn)一片樹林，不由長長地出口氣。

在大量招生后，高職院校護理教育不僅會受到生源質(zhì)量不佳的困擾，還會受自身經(jīng)濟實力以及師資力量的限制，使得護理專業(yè)教學(xué)中出現(xiàn)教學(xué)質(zhì)量不佳、師資力量不足、班級規(guī)模過大以及學(xué)生護理能力培養(yǎng)不足等問題。這些問題的存在導(dǎo)致學(xué)生在醫(yī)院臨床護理中表現(xiàn)不佳，無法滿足國家護理行業(yè)發(fā)展的需求。

哈沙圖是一個不大的村子，早已落敗，七八家院落，卻不見人煙，大片農(nóng)田也已擱荒。沙漠人家居住較為分散，當年，這樣規(guī)模的村落就算是大地方了。村里已經(jīng)沒有常住民，牧民們享受了退牧還草的好政策，全都遷往周邊城鎮(zhèn)。

烏蘭布和沙漠里的古駝道已經(jīng)絕跡

肉蓯蓉

肉蓯蓉

遇到一對在沙漠里種植梭梭的中年夫婦，主人姓何，邀請去他家吃了頓飯。老何言語少，幾乎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攀談中，我確認這里是當年鹽運駝道的第一處驛站。駝隊早晨從鹽湖出發(fā)，繞行20多公里到達這里，天色必然是黑盡了。

我問老何：“怎么看不出來當年駝道的一點點跡象？”

老何笑了：“哪里有啥跡象，成百上千的駱駝到了這里，找個平坦些卸馱子的地方都不好找，早上起來就踏平了?！?/p>

“就連個拴駱駝的樁也沒有留下？”

“要樁干啥？駱駝走了一天了，黑夜還不丟開讓吃草去？”

老何的話讓我紅了臉。

6

從哈沙圖開始就進入了大片的原始梭梭林，一眼望不到邊。

梭梭是沙漠里最常見的喬木，古老孑遺物種，生命力頑強，耐堿、耐旱、耐寒，種子在濕潤狀態(tài)下兩三個小時就可發(fā)芽，一旦成活，樹齡可達百年，防風(fēng)固沙，保護水土，是真正的英雄樹。梭梭根部寄生的肉蓯蓉是一種名貴的中藥材，俗稱“沙漠人參”，有滋陰壯陽良效，市場銷路很好。梭梭枝葉是駱駝最喜歡的牧草，所以，梭梭林里一般都住有牧戶，專事牧駝，少則三五十峰，多則百十峰，是沙漠中最舒逸的生活。

父輩曾講，當年，這片梭梭林無邊無際，一直連著鹽湖，健壯的駱駝走進去都不見形跡。

烏蘭布和沙漠正是因為有大片的梭梭林和黃河、賀蘭山這三道天然屏障，才停下了擴張的腳步，甘居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之后。

科泊爾梭梭林面積縮小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事，和駝運退出歷史是在同一時期。經(jīng)濟建設(shè)使得鹽湖人口劇增，形成一個工業(yè)城鎮(zhèn)，大量梭梭被砍伐用作燃料。

一個人走在茂密的梭梭林中是有些懼怕的。怕，是因為梭梭的形態(tài)，絕對沒有筆直向上的，我沒有見過形狀完全相同的兩棵梭梭。與自然抗爭的緣故，梭梭的形態(tài)較為怪異，或立、或伏、或臥、或曲，猙獰森然。不過，仍可想象當年駝隊在梭梭林中蜿蜒穿行的景象，不知趕駝人騎在高高的駝背上能否望見最后的尾駝。駝鈴在森林間有節(jié)奏地搖響，夾雜役駝的一兩聲響鼻，間或有幾只喚作“沙和尚”的鳥兒和鳴幾聲，那該是多么美妙的樂音。

7

查干淖爾（“查干淖爾”是蒙語，“查干”意為白色，“淖爾”是指湖泊，合稱“白色的湖泊”） 是一處淡水湖，面積不大，傍晚的火燒云倒映在湖面上，似滿湖跳躍的錦鯉。金光閃爍里有一些漂浮的活物，當是野鴨之類，朝湖心游去了。湖岸的水草剛剛發(fā)芽，點點絨絨的綠。這樣的海子在沙漠里有很多，一般都不甚大，幾十平方米到幾萬平方米，大多數(shù)是咸水湖。當然，也有不少像查干淖爾這樣的淡水湖。

我在湖邊搭起了帳篷，端一杯滾燙的咖啡注視著湖面的粼粼波光。大漠的夜空曠寧靜，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當年祖輩、父輩在這里休憩的場景。

駝隊走到查干淖爾已是黃昏。

輪值做飯的人趕緊拾來柴火熬茶，脫下身上的老羊皮襖，用羊皮板面當案板，幾下就和好一團面，捏成條，醒在皮襖上。然后麻利地支起駝背上卸下來的帳篷。駝工們挨個給駱駝卸下鹽馱。用韁繩給駱駝前腿打了絆，放任駱駝在湖邊和附近的梭梭林里覓食。

月亮懸在半空，一定會有環(huán)繞的風(fēng)圈，沙漠的冬天風(fēng)沙較多。氣溫陡然下降，年輕的駝工從梭梭林里拖來整棵的梭梭柴架在篝火上，半干的梭梭能夠燃燒一夜。駝工們要喝茶，茶壺必然是黃銅或紅銅的高筒茶壺，肯定是用了很久的，通體黑透，只有閃亮的壺把露出金屬本色。鐵鍋里的水開了，沸水跳躍著想要澆滅燃燒的火焰。大家齊動手，把羊皮襖上醒好的面劑子扯得老長，一起揪面片。對了，還得來點肉，寧可三日無酒，不能一天沒肉，駝背上的口袋里肯定有一條凍著的羊腿，拿出來提溜在鍋上，拔出腰上的蒙古刀一片一片地削在鍋里。每個人都有一個大海碗，一般是木頭做的碗，也有輕巧的搪瓷碗。一圈人圍坐在篝火旁，吸溜著，暢快地吞咽。還得來點酒，年長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扁平的錫壺，小心地打開蓋咂一口，伸手撥拉一下火塘，立刻有無數(shù)金星飄搖著飛上天空。還得抽袋煙，每個人都從腰間解下了煙鍋袋，多數(shù)是羊腿骨做的旱煙鍋，比賽似的，齊齊叼在嘴上。黑夜里吐煙是看不見的，也不知道學(xué)抽煙的小駝工有沒有吐出煙圈兒。也許，會有一只明光锃亮的水煙壺，必然是老把頭的，咕嚕咕嚕，得意地叫喚。

這時候就有了歌聲，低沉或高亢的蒙古長調(diào)。起先是一個人唱，然后，有人跟著合唱，然后，小駝工也亮開了嗓子。趕駱駝的漢子們?nèi)祭L了調(diào)子，驚飛了湖里的宿鴨，一只夜貓子撲棱棱從頭頂飛過去了。困了，裹緊老羊皮襖鉆進狹小的帳篷。半夜起風(fēng)了，篝火依然亮著，細小的火苗兒仿若修行千年的赤狐，搖擺著纖細的腰肢使勁地魅惑。

夜色逾濃，天上有云，遮擋了朦朧的月。梭梭林里傳來夜貓子一聲接一聲的叫喚，似乎越來越近。我們趕緊鉆進帳篷去。

8

一覺睡得好沉，日上三竿才醒來，錯過了日出好時候。

查干淖爾靜如溫婉的少女，輕輕擺動她的裙裾。那一群野鴨一定是從未被人驚擾，居然就在離我很近的湖岸邊劃水，幾乎唾手可得。湖岸濕地絨絨的青草間，零星點綴早開的黃花，一只百靈在草叢間歡快地唱歌，不時飛起來一段曼妙的舞蹈。

那邊有一處倒塌的土屋遺跡。

并非一無所獲，撿到一枚銅錢，銹跡斑斑，文字依然清晰可見，“乾隆通寶”。一枚銅錢在清代、民國能買什么呢？一個燒餅，還是一碗熱茶？

查干布拉格人家和他們的菜園子

查干布拉格

東邊地勢較為平坦，梭梭林稀落許多，似乎也不甚高大。偏南不遠處有一村落，是一處絕好的風(fēng)景。粗壯的柳樹隱顯綠意，凌亂的沙棗樹上碩果累累，去年的果實經(jīng)歷寒冬仍然依戀母體。難得的是，這里有水，泉水汩汩而出，兩條溪流環(huán)繞著村落在前面匯合，形成一片濕地，一對鴻雁恬然嬉戲。這處村落因泉水而得名查干布拉格（“查干布拉格”是蒙語，“布拉格”是指泉水，意為“白色的泉水”）。如今，只有兩戶人家。

查干布拉格北邊有一較高沙梁，頂端有一棵大樹，孑然傲立，隱有綠色。

“望山跑死馬”，大樹就在眼前，看似不遠，竟然走了半個多鐘頭。

沙漠里也曾看到過較為高大碩壯的樹木，多是生長在沙灣水道低洼處，這棵柳樹倒特別，孤零零地長在饅頭狀的沙梁頂上，樹冠巍峨，枝干粗壯。張開手臂環(huán)抱，左右可見自己手背，需三四人才能抱攏，樹齡當在千年以上。古樹粗大的樹干幾乎不覆樹皮，曬得灰白，樹冠卻仍然翠綠，彰顯茁壯頑強的生命力。頗感驚奇的是，一股泉水從樹干縫隙中汩汩而出，在樹下形成直徑1米左右的小水坑。懷疑古樹中空，內(nèi)有活水。想是樹冠過于濃密，不堪重負，幾枝粗大的枝干從根部折斷，卻斷得不徹底，依然與主干相連，只把枝頭垂下插入沙中，與主干形成一個空間。有人因地制宜，拖來附近的梭梭柴依著大樹軀干和低垂的樹枝壘砌，形成一個中空的梭梭柴垛敖包。其間擺放了許多磚茶、酒瓶、罐頭、糖果之類。

我知道，這就是父輩說過的神樹，是當年古駝道上一處顯著的標志。每年初次來到這里，駝工們必然要走上沙梁，雙手捧著哈達繞著神樹走三圈，虔誠地向神樹跪拜，然后將哈達系在樹枝或梭梭敖包上。時間久了，神樹上就系滿了哈達，藍色、白色的哈達在綠茵間飛舞，仿佛一個個跳躍的心愿向蒼天禱告。

神樹之“神”，絕對是因為駝運而被賦予了某些傳說。神樹上掛了許多駱駝鼻棍子，多得數(shù)不清。有的已經(jīng)干裂了，有的曾經(jīng)散落地上，被人拾起插在柴垛縫隙間。這棵古樹顯然就是駱駝客和當?shù)啬撩駛冃闹械氖レ`，上可通天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牲畜旺盛，下可接地保水草豐美、家興和睦。人類歷史從遠古的洪荒時期到現(xiàn)在的文明時代，雖經(jīng)幾萬年的進化，依然保留著這類古老的祭祀儀式。一道高大旖旎的金色沙梁，一個形狀奇特的黑色沙丘，一座孑然傲立的山峰，一棵寂然生長的古木，一塊突兀而置的石頭，都是很普通的自然之物，于大漠人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敬畏，視其為保佑一方土地興旺、昌盛的靈媒。如果居處附近沒有這樣的自然景觀，那就眾手撿一些石塊堆積在高處，砌一座簡易的敖包，頂禮膜拜，祈求上蒼保佑。

一路走來，居然沒有看到幾峰駱駝，也少有人家。時代的發(fā)展改變了牧人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祖祖輩輩放牧為生的牧人相繼離開了沙漠，大漠歸于寧靜，昔日的喧鬧逐漸遠去。只有在每年春季，關(guān)老爺磨刀的那一天，牧人才會開著自家的越野車回來祭拜神樹。

神樹給人一種敬畏，一些思索，一份遐想，似一位不開口的老人，卻給人講述無數(shù)逝去的故事，喚起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依戀。

9

繼續(xù)往東。

地勢逐漸低緩，再不見高大的沙梁。依然是在梭梭林中穿行，只是不如先前那么茂密，也不及那般粗壯。退牧多年，少有人打擾，該是野生動物的天堂。奇怪的是，沙丘間、梭梭林里幾乎見不到任何稍大一些的活物，甚至難見飛鳥。偶見沙丘下有黑漆漆的洞口，遽然一驚，硬著頭皮走過去，卻是虛驚一場，周圍并無動物足跡。早些年傳說科泊爾曾遭狼患，一夜間咬死多少牲畜云云，如今卻連野物行蹤都看不到。到底是生態(tài)的進化還是退化？真說不清。

神樹

神樹敖包里的供奉

好來寶清真寺

好來寶清真寺

一直走到日頭偏西?；哪兴笏鬂u少，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頭的灰蒙蒙的毛條和黃蒿，還沒有返青，空氣中已經(jīng)彌漫了蒿草的香味。

沒有路標，也望不到人煙，腳步一直朝著東邊。寂寞仿佛蘸了水的鞭子，水淋淋地抽打在身上，痛入骨髓。雙腿灌了鉛般沉重，一步也不想邁。一個人徒步野外，不敢輕易停下腳步，不到預(yù)定位置，不把周圍環(huán)境看清，無論如何不敢消停。

無心再看周圍景色，低了頭數(shù)著步子朝前走。

感覺被什么東西擋住去路。抬頭看見一片紅色的樹林，沙棗樹。還未到沙棗花開的時候，去年的果實沉甸甸地掛滿枝頭。樹林里隱有人家。怕被狗咬，順手抄了一根木棍。

左邊幾戶院落全都敗落，門窗破損，屋頂坍塌，顯然早被人遺棄。右邊是一古樸的建筑，青磚碧瓦，肅穆典雅，竟然是一座完好的清真寺。大門沒有落鎖，寂靜無人，從玻璃窗朝里看，殿堂干凈整潔，掛滿了各種匾額條幅。清真寺的門楣上懸著一方銅匾，上書“白渡四方”四個大字，還有一行小字，“紀念好來寶清真寺建寺二百二十周年慶典”。

好來寶也是一純牧業(yè)嘎查，在阿拉善歷史上是很有些名氣的。

好來寶的居民大都是蒙古族，與阿拉善衛(wèi)拉特四部不同，被稱作科泊爾蒙古族。他們是蒙古人比較特殊的一支，信仰伊斯蘭教，俗稱“纏頭回回”。他們的相貌也和衛(wèi)拉特蒙古人有著較大的差異?？撇礌柮晒湃松聿母叽?，前額較寬，鼻子高挺，眼深眉濃，若不開口說話，會誤以為他們是中亞人。曾經(jīng)和科泊爾人有過較深的交流，祖先到底來自哪里，他們也說不清，只是祖輩口口相傳，故鄉(xiāng)在西邊，從前經(jīng)商。關(guān)于“纏頭回回”的歷史，史料亦有記載。歷史學(xué)家陳國鈞先生認為，“纏頭回回”是清乾隆時阿拉善旗札薩克羅布藏多爾濟遠征新疆帶回受降的哈薩克兵卒。著名記者范長江先生則認為，“纏頭回回”是信仰伊斯蘭教的新疆維吾爾族的一支。也有人說，“纏頭回回”是清代從青海遷來的托茂人。不論哪種說法，全都說明一個事實，他們的確是新疆或青海等信仰伊斯蘭教的少數(shù)民族部族遷移而來，逐漸與當?shù)孛晒抛逋廊槐Ａ袅俗嫦鹊淖诮绦叛觥?/p>

色勒廟遺址

據(jù)最新人口統(tǒng)計，阿拉善科泊爾蒙古族人約3000口，一部分仍然居住在科泊爾地區(qū)，一部分則散居在烏蘭布和沙漠邊緣各個城鎮(zhèn)。

在清真寺以東六七里發(fā)現(xiàn)一處古廟遺址，大大小小十幾個院落，小的七八十平方米，最大的超2000平方米。找到幾枚獸面瓦當和一些楷有“乾隆年制”底款的瓷器碎片，還有一些泥佛擦擦和殘經(jīng)碎片。毫無疑問，這里就是駝道上最為著名的一處驛站——色勒廟，也是阿拉善傳奇人物安九大人的家廟。

據(jù)史載，安九名薩爾木德阿睦爾吉爾噶勒，是清末阿拉善的一個貴族勇士，曾隨阿拉善旗王征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被清廷冊封為阿拉善旗輔國公，賜二品頂戴。色勒廟原名安濟寺，是北寺（福因寺） 屬廟，建于19世紀末期。彼時，安九大人任阿拉善旗沙金套海、道蘭套海、巴音套海和磴口等四巴格兵馬總管，科泊爾地區(qū)也是他的封地。色勒廟最多時有喇嘛80多人、廟產(chǎn)戶田1800畝。

色勒廟成為運鹽駝道驛站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安九大人是這方土地的執(zhí)政者，統(tǒng)領(lǐng)四巴格兵馬。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無論悍匪或部隊，雖覬覦鹽稅利益，卻不敢貿(mào)然相犯。

在色勒廟遺址發(fā)現(xiàn)的佛教殘卷

▲▼色勒廟遺址

1953年，吉蘭泰鹽湖收歸國有，開始較大規(guī)模的開采，色勒廟仍是駝運主要驛站。彼時負責(zé)鹽運的是鹽場副場長魏闕拉布吉。魏闕拉布吉是孤兒，從小在延福寺出家，識藏文，會珠算，因面色發(fā)黃，人稱“黃喇嘛”。黃喇嘛調(diào)度有方，統(tǒng)領(lǐng)10萬役駝，每年按時完成鹽運任務(wù)，使阿拉善駝運輝煌達到頂峰。在首屆西北貿(mào)易代表大會上，曾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領(lǐng)導(dǎo)人接見，為阿拉善駝運史上的一段佳話。不幸的是，“文革”初期，黃喇嘛被批斗致死。之后，色勒廟被拆毀。

天色漸晚，已經(jīng)看不見周圍的地貌。不敢再多耽擱，背起行囊繼續(xù)東走5里扎帳?！皩幾」聣?，不住古廟”，這是祖輩的告誡。老人們說古廟隱藏有歷代修行者的靈魂，非得道者服不下來。我不敢對佛不敬，也不敢打擾那些神靈的清靜，還是避開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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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色勒廟，路途較為平坦，植被依然茂盛，白茨、毛條、冬青、梭梭雜亂生長，幾乎把黃沙地表覆蓋。極目四望，視野內(nèi)有幾處牧家房舍，隱在黃沙綠草之間，仿若世外桃源。只可惜不見炊煙升起，也不見駝羊蹤跡，全無一點生氣。

第三天中午，爬上那道最高的沙梁，一道閃亮銀線赫然映入眼前。黃河！那邊樹木蔥蘢處就是黃河古渡口——老磴口。

一掃先前的疲憊，腳板上突然長了力氣，大踏步朝渡口撲去。老磴口渡口是阿拉善旗連接外界的主要通道，也是阿拉善旗防御外敵入侵的重要關(guān)隘。若非如此，何必在這沿岸設(shè)立四處兵站。事實上，阿拉善旗近代發(fā)生的數(shù)次事件都和磴口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北渡黃河，猶如把阿拉善天然屏障撕開一個口子，直接威脅阿拉善旗王府統(tǒng)治。

磴口置縣是1926年的事。馮玉祥被曹錕打敗，途經(jīng)磴口設(shè)縣，僅設(shè)三個科，縣政有名無實。1927年，馬鴻逵復(fù)在磴口設(shè)縣，屬寧夏省管轄。雖遭阿拉善旗抗議，奈何馬鴻逵實力強大，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吉蘭泰鹽湖等主要鹽池的經(jīng)營權(quán)。1937年，馬鴻逵為加強對阿拉善旗的統(tǒng)治，在磴口駐兵兩個旅，又派兵圍攻定遠營，給阿拉善末代旗王達理扎雅強加勾結(jié)日本的罪名，軟禁在銀川、蘭州長達七年。從此，馬鴻逵對阿拉善的盤剝更加苛刻，橫征暴斂，阿拉善諸鹽池成了馬家軍的聚寶盆。

老磴口是吉蘭泰鹽運駝道的最后一站，一鏈一鏈的駝隊絡(luò)繹而來，領(lǐng)了號等待交貨。大量鹽包在碼頭卸下轉(zhuǎn)水運，數(shù)百艘運船順流將吉鹽運往包頭、歸綏及山西磧口。彼時人聲鼎沸，萬駝雷動，舟楫往來，十里相聞，古老渡口盡顯繁榮。

磴口縣后來遷至巴彥高勒，老磴口改名叫巴音木仁蘇木，居民以回族居多，大都是寧夏籍，多是馬鴻逵時期遷移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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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行囊在沙漠徒步不是件容易的事。

從吉蘭泰鹽湖出發(fā)到老磴口渡口，直線距離90多公里，我走了整整三天。

一個人的沙漠，死一般的寂靜。視力所及，除了黃沙還是黃沙，仿佛被人遺棄的星球，荒涼得讓人心里發(fā)毛。沙漠里的我，就如星際拾荒者，在荒原上艱難地跋涉。一個人獨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行走是有些寂寞的，恐懼也隨著與鹽湖的距離越來越遠而逐漸加深。

好在心里有一份意念支撐。與先輩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艱難跋涉所付出的艱辛相比，一切都顯得那么輕。所以，我盡可能地把所到之處的景色想得美妙一些，把先輩們艱辛的勞作想得快樂一些，把自己的形象幻想得高大一些。

一路走來，回想歷史的滄桑，體味先輩的辛苦，敬畏自然的賦予。

我走在歷史的故道里。

荒涼，是一種美；付出，是一種美；經(jīng)歷，也是一種美。

在黃河岸邊佇立，一座浮橋連接兩岸，卻不見哪怕一艘船只。吉鹽水運和駝運一樣的結(jié)局，駝鈴清脆悅耳的天籟已成絕唱，再也看不到黃河古渡百舸爭流的繁榮。

心，一下子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