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1991年生于江蘇徐州。寫詩,譯者,兼事評論。復旦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在讀。詩作見于《詩刊》《詩林》《延河》《詩選刊》《上海文學》《詩歌月刊》等刊,并被收入多種選本;另發(fā)表譯作和評論文字若干。著有詩集《人造的親切》。主編“杜弗·青年詩叢”《同濟詩歌叢刊》等。譯介有Robert Hass、Edward Hirsch、Derek Mong、Michael Dumanis、Maggie Dietz等歐美詩人作品。曾擔任同濟詩社社長?,F兼《飛地》叢刊詩歌編輯。
在六點鐘那邊
——冬至日贈柏華師
一切已開闊,在星與星之間。
六點鐘的林道,從盡頭遞來微弱的光
為我們描下小小的扇形。
記憶的屏風,正待我們旋開
或扭緊。比它更近,是風的喘息。
我們輕盈地踏步。落葉讓出一條隧道。
孔雀的形狀,比風更輕地撞擊著。
或者,這唯一的游者,試圖在成群的
街燈里描出一條隱秘的線,連接起夜幕上
大大小小的橘黃。
導游圖,將我們引向記憶的入口;
抑或回旋著,畏懼于近乎黑的底片?
年幼的父親,能否從我緊閉的唇間
奪取那無聲的詞。這些年,記憶的絲線
堅硬如常。夢中它們如鋼針:
“每時每刻,你拆解我。
又將我縫合?!?/p>
街燈上橘黃色的孔雀,擦肩而過。
而你,此刻伸縮于記憶之外
的影子,將舉起六點鐘彎曲的表盤。
六點鐘。古老的催眠器。
你切分這時辰與美意,精確如剃刀。
聽得出,我口中殘存的半斤嘆息?
僅一瞬所扭轉的事:時刻與時刻
疊合的尾翼,一片遮起了光斑的憂喜。
渡愛十四行
——給臧棣,記十八日詩歌船首航
人群,在雨水的浸泡下收縮。詩的磁場
如此精密地遙控著游人,他們在橫橋上
探頭探腦,像在觀看一場虛構的起義。
被撥開的水花,均勻地攤在城市的內部。
金陵東路。鐵皮船。與細雨垂直的黃浦江
切開數里之外的里弄,一路趕來
還裹著半生不熟的口音,狹窄的江南瑣事。
它也老了,記不得,船頭的北方漢子滿不在乎
岸邊石頭里藏著什么謠言;但它知道
南北的規(guī)矩大抵相近,上海也不能總是上海。
此時,詩人如一尊尊圓耳的猛獸,伏在船底
與秋老虎對視。讓你不得動彈,也不敢聆聽。
看他們揮著老虎鉗,拔下漢語的鋸齒
在昨晚剛圈起的小租界里,裸著身泅水。
窄巷詩
盲目間,同時而至的鐵獸
逼我進窄巷,身下單車受驚。
挖掘機噘起長而粗的尖嘴,為路面
剖腹產。碎石子比皮球還快地滾向我,
深溝里所剩塌陷的舊情?
腳底盡是灰,晏起的眼皮里
跳著廢工業(yè)的地址,五分錢一沓。
舊幣早無,你還在臨摹偽通貨?
唯巷子寬窄不貶值。
我欲再迅再疾些,舊戀人猶母老虎
下山就晚了。抓斗從天降。
而舊日的地圖早丟進爐中,廿年間
廢紙以雪片的速度,更替我記憶。
出口如蛇皮袋,腿腳快,反鎖進軟籠。
胯下鐵驢不比小赤兔,搶紅燈
須早排隊。碩大陷阱在前,抓斗揣秋波
撩撥我,柳下惠捂耳從頭越。
舊清單何其長,只作視不見。
冬風專揀耳朵割,起勁莫若靜觀。
通行哨驚起煙塵天,三步并作兩輪。
墮淚全怪風刺的。我說動情事小,
趁紅燈剛滅,何不掐掐日子的準頭?
巷里巷外怎可混作一談。
吞吐史:午夢
日光打斷了我的懦弱。
我們跳進池塘,
清點溺水的青蛙。
每個路人都是熟透的果子
搖搖欲墜。
一只鳥與我相識,
啄起的石子堆成一條海岸。
“半個世界將是你的,
漏水的屋檐屬于你?!?/p>
去年三月,一次失敗的飛行,
夜空哭得像個女子。
失眠者都在懷孕。
無人相約在森林里接吻,
葉子干渴地咬痛了彼此。
一代人轉而睡著了,
一條路堵塞了又走回來。
啞?。河?/p>
十只手指形成碗的影子。
——普拉斯《生日詩·石頭》
這影子傾斜的時候。半畝田地
干涸,隱去他的耳垂。
他折枝作一根探測棒
切開烏云那緊閉的邊緣。
影子傾斜之時。田地被火車軋過。
雨濕的昆蟲,懂得從土里翻身了。
他學飛機的聲音,低吟
也被幕布一絲不剩地掠去。
影子傾斜。風的存在依賴于土
的抖動。鳥聲不過是一縷縷灰白色。
親人遠逝,蟲兒鳥兒與他一般孤立。
他跺腳,乞望多一些塵埃濺起。
傾斜。他的獨臂已伸進去一截;
再深入些,再多些啞巴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