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忙著

除去那些生病的、住院的

除去少數(shù)坐月子的、休年假的

即便奔喪，也不例外

從年初一，到除夕

只是在陽光和雪花中

換了幾身衣服

除了睡覺，上衛(wèi)生間

他們，一直忙著

都是些開足馬力的輪胎

你怎么喊他，也停不下來

飛馳的汽車上，我一次次看見：他們

像道路兩旁的景物和被驚擾的麻雀

一群群，向著兩邊的空隙

撒開腳丫子

沒命地瘋跑

背著燈光去旅行

我想起我的童年，我站在一盞煤油燈前面

看祖屋的土墻上我張牙舞爪的影子

墻上的影子被抽去了表情

我無法看清自己的嘴巴、鼻子和眼睛

但我從此相信：我的身邊始終有一盞燈

人生就是一場背著燈光的旅行

無論走到哪里，燈都不離你左右

白天是太陽，晚上是月亮，有時是星星

一個活著的人就是不停地搬運(yùn)自己

不停地尋找一面墻，安放自己

甩也甩不掉的靈魂

哪一天燈熄了，影子就是你的遺像

你留給世界的一張模糊的臉

你只能看著一個個后來人，在一個黑框內(nèi)

不停地變換著嘴巴、鼻子，和眼睛

快

忘記一個人比記住一個人更快

一根樹木腐朽的速度比生長更快

就說今天的太陽吧，墜落

肯定比上升更快

風(fēng)比雨更快

死，比生更快……

說到死，第一次感到

快，是死藏在身后的一把刀子

來不及把快羅列成序

死，已風(fēng)馳電掣

像一個兇手，拍馬趕來

汽車在暴雨中行駛

不把那塊擋風(fēng)玻璃想象成一張白紙

就無法相信那洶涌而來的雨滴

是史書中砍掉了頭顱的文字

汽車在暴雨中行駛

跟歷史的推進(jìn)非常相似

那些粉身碎骨的雨滴

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字，和簡單的詞

它們就是撲火的飛蛾

前赴后繼，一不怕死，二也不怕死

我看到了風(fēng)，風(fēng)才是雨的領(lǐng)袖

或罪魁禍?zhǔn)?/p>

沒有它的蠱惑和召喚，那些

單純的自發(fā)狀態(tài)的雨滴

不會一波又一波地摔碎自己

成為史書中黑眼球無法看見的

白眼仁一樣的文字

雨說停就停了

擋風(fēng)玻璃復(fù)原為明凈的天空

那些密密麻麻的水漬

像極了一雙雙掛著淚痕的眼睛

我不能強(qiáng)迫一個沉浸在陽光中的人

說出那張紙上，究竟

還有多少不要命的先人

黑夜將我一點(diǎn)點(diǎn)變成孤島

十二點(diǎn)的黑圍攏過來

一層浪濤疊著另一層浪濤

像端碉堡的武工隊，悄無聲息

就端掉了塵世的喧囂

子夜已到，但沒有鐘聲，距我最近的生命

依次是：我的親人、鄰居和這座城市的子民

靜有它的深度，“世人皆睡我獨(dú)醒”，醒又有什么用

又不能點(diǎn)燈。此刻，哪怕一絲絲光亮

也會撕破整個夜晚的寧靜

黑夜正一點(diǎn)點(diǎn)將我包圍，換句話就是圍困

我像一座孤島既不能說出黑的重

也不能說出夜的輕

我索性讓黑更黑讓靜更靜

盡管我的身子寂寞得快要燃燒

我仍一忍再忍

把滿腹誓言托付給一根燒焦的漂木

讓它在一個浪頭接一個浪頭的傳遞中

隨黎明一起又一次活過來

時間是世上最慢的火車

時間是這個世上最慢的火車

從牛尾河到宜賓城，120華里山路

它載著我

從一個少年走成了青年、壯年和中年

如果每十年為一個站點(diǎn)，

我將沿1983、1993、2003、2013這條隱線

在白花、永興、雙誼、宗場這些鄉(xiāng)鎮(zhèn)

卸下多少

記憶的水泥、細(xì)節(jié)的石塊和故事的磚

關(guān)鍵是，我還在這列火車上

它將毫無新意地載著我

走進(jìn)老年、晚年和暮年

我確實沒有想過，當(dāng)這列火車終于

將我送到終點(diǎn)

我該怎樣向摯愛親朋和我的兒孫

復(fù)述我一生的奔波

【作者簡介】楊角，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院23屆高研班學(xué)員、宜賓學(xué)院兼職教授。曾在《詩刊》《中國詩歌》等報刊發(fā)表作品800余件。曾入選《中國年度詩選》《中國詩歌選》等多種選集，曾獲首屆“天府文學(xué)獎”和宜賓“陽翰笙文藝獎”。出版六部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