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秀
麥子黃了。每當(dāng)大地開始傳播這個信息的時候,那一片麥地,就像珍藏已久的畫卷,在記憶中徐徐地展開,厚厚實實地鋪展在我的夢魂里。歷經(jīng)幾十年,依然清晰。
畫面上遍地金黃,麥浪滔滔。娘、姐姐、弟弟和我,還有麥田中那些此起彼伏的草帽,都和麥子混在一起,被大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碓趹牙?。熟透的麥香彌漫,驕陽?dāng)頭,我們都像被裝進一個大蒸籠里烘烤著。無論你是抗議,還是心甘情愿。
在我的記憶中,大人們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滿心歡喜。
那天清晨,迷迷糊糊地被娘叫醒,睜開眼,院子上空還有依稀的星星。娘遞過來一把鐮刀。娘說:“螞蚱都能啃掉兩棵,都下地幫娘去。多掙點工分就能多分點口糧,這么多張嘴要吃飯?!?/p>
踏著野草上清涼的晨露,伴著鳥兒和青蛙清脆的鳴唱,娘在前面用糞箕背著鐮刀、磨刀石和草帽,手里拎著軍用水壺,像將軍一樣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面。我和十二歲的姐、八歲的弟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跟在娘的后面,向那片地名叫做“老宅子”的麥地里進軍。
“老宅子”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先人留下的,那里土地肥沃,得風(fēng)順?biāo)乔f稼的風(fēng)水寶地。剛到地頭,就聽到了“刷刷”的割麥聲,麥地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娘讓隊長多量了幾壟麥子,便彎下腰甩開鐮刀奮力追趕前面的人去了。我和姐姐在后面追娘。弟弟撿拾掉下的麥穗,還負(fù)責(zé)幫我們往前挪水壺和磨刀石。
娘的腰彎得像蝦米,起起伏伏,一遍遍向大地虔誠地祭拜。她黝黑的臉頰上灰與汗江河橫流。低頭的時候,那污濁的汗水奔向眼睛,流向額頭,抬起頭來便順著下巴摔落,落在腳下的泥土里,仿佛“嗞”地一聲被蒸干。
娘好像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等它流進眼里時,娘只是隨意用袖子一抹,好像撥開我們頑皮孩子的小手。娘抬眼望著滿地成熟麥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和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那深沉的心事讓我們讀不懂,只看到了娘的豪邁。娘探下身來,右手的鐮刀往前一伸,攬過一大把麥子,用左手握住,鐮刀在麥根處順勢一拉,“唰”的一聲,麥子乖順地俯向了娘的懷里。娘再麻利地伸刀攬下一壟,從右向左,一刀一壟。娘連續(xù)割夠五六壟才放下懷抱里的麥子,緊接著去割下一抱,不歇氣也不停留。
姐姐模仿著娘的樣子,在后面努力追趕,瘦小的身子時不時被淹沒在麥浪里。雖然賣力,但麥穗撒了一地,麥茬又深又亂,卻怎么也追不上娘。凝神觀望了一會兒,姐姐突然發(fā)現(xiàn)了秘密,娘的刀比我們的快!我去跟娘換一下。興奮的姐姐喜上眉梢,誰料她“哎喲”一聲,砍到了手指。血從姐姐的手上迅速地流了出來,姐姐扔了鐮刀用右手捏著,沒敢吭聲。娘跑過來,用牙齒從舊褂子門襟的里子上扯下一塊布條,幫姐姐包扎起來。娘說:“早就料到了,故意不給你磨刀的,不然就砍到骨頭了?!?/p>
振奮人心的是爺爺適時送來早飯。白面貼饃、梅干菜、青椒蒜泥,還有一盆面湯。梅干菜是自家場院上種的芥菜,春天砍了腌了烀了曬了,不耽誤午收做打麥場。青椒和大蒜都是自家園子里剛?cè)〉?,清香誘人。我和姐、弟迫不及待地扔掉鐮刀,往地頭的池塘跑去。池塘邊的茅草嫩綠嫩綠,五顏六色的野花頂著露珠,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還有蓬蓬勃勃的刺槐樹護在兩岸,讓人心曠神怡。姐姐的臉臟了,眉毛更黑了,鼻孔里有兩團黑黑的東西隨著呼吸進進出出。姐姐對我說:“你的臉也是”。大人們把那黑東西叫做麥銹。我們的胳膊上腿上都布滿了麥銹。池塘里的水清清涼涼,用手捧起一把往臉上一抹,麥銹不堪一擊,變成黑黑的水漿滴進塘里,一陣舒爽隨風(fēng)襲來。
把一塊貼饃從中間剝開,里面夾上咸菜,抹上蒜泥,貼鍋的那一面焦黃香脆,用嘴一咬香辣可口,一直香到魂魄里。大人們很吝嗇,一年中,只有麥?zhǔn)蘸瓦^年這兩個時段才給吃白面饃饃。那時候怎么也找不出能比那再美味的東西。娘在旁邊看著心疼地說:“別噎著,像剛從牢里放出來一樣?!倍亲映燥柫?,可嘴巴還不甘心。不大一會,饃簍子空了,一盆面湯傳了兩個回合也見了底。娘吃完飯一刻沒停,接著又鉆進麥海中。
吃飽了飯,才覺得腰酸腿疼。姐姐摸起了鐮刀,我卻不想動彈了。仰躺在放倒的麥秸上,讓腰成為一個拱形,腰酸似乎得到了緩解。太陽不分輕重地照了下來,臉上火辣辣的。所有的期盼都隨著一頓早飯結(jié)束,反復(fù)重復(fù)著這遭罪的動作,有些心灰意懶。看著姐姐在努力模仿著我娘,慢慢地有些像模像樣了,心里并不贊賞。姐姐老實聽話勤勤懇懇,天生是娘的翻版,可我不愿意那樣。娘的全部希望,就是孩子和麥子。而我的希望五彩繽紛,娘看不到也摸不著,我自己也看不到也摸不著。娘不會懂我,就像我不會懂她一樣。拿起鐮刀割幾把,累了再坐一會,渾身像被麥芒扎得一樣煩躁不安,十分難熬。
想回家,想深井里剛打的清澈涼水,想岸邊長滿蘆葦?shù)聂~塘,想塘邊老榆樹下厚厚的陰涼,想園子里半生不熟的西紅柿,還有娘挑水栽的兩畦黃瓜。在家的時候,每天去瓜地翻找多遍,連娘用小棍子插上留做種子的老黃瓜也不能幸免。氣得娘在后面罵:“人家說餓死爹娘也要留住種糧,你們這些饞嘴的東西,連黃瓜的孫子都不放過!”還有屋后那顆被大人叫做“麥黃杏”的大樹,麥子黃的時候,樹上便掛滿了黃橙橙的杏子。我和姐姐弟弟經(jīng)常合作,姐姐脫了鞋子,往手上吐一口唾沫,兩手搓了又搓才開始攀爬。我托著屁股弟弟托著腳,吃力地把姐姐送到樹丫的地方。我遞竹竿,弟弟在下面鋪好麻袋伸著頭往樹上瞧,眼巴巴地等著杏子落下來,最好是掉在嘴里。有一回姐姐下樹的時候沒抓穩(wěn),一屁股坐到了樹下的瓦罐上,娘的尿罐被壓成了幾瓣,痛得齜牙咧嘴的姐姐也沒能逃過娘的一頓臭罵。
麥地里的大人們?nèi)匀幻Φ脽峄鸪臁5艿芄院┑刈邴溄丈?,小腦袋上頂著大草帽,在烈日下可憐巴巴地皺著眉頭,臉上極盡失望,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最后也變成了黑水從尖瘦的下巴上滴落下來。娘說:“太陽還斜著呢,人家都在割,咱不能落后?!蓖高^斑駁的黑銹,能看到娘的胳膊上布滿了麥芒的劃痕。姐姐說:“你倆再忍一會,把水壺里的水喝完咱就回家?!蔽液偷艿芰⒓从辛伺晤^,輪番抱著水壺喝水。等娘口渴了回頭來喝水時,水壺早已底朝天了,地上還撒了很多。娘喘著粗氣大罵:“懶驢上套不屙就尿,都給我滾回去!”
回家是輕松的。沿著草路,東一把西一把扯了些嫩豬草裝在糞箕里,偶爾也撿拾路上掉下的麥穗??爝M村子時,很快融入一群玩伴當(dāng)中,和他們一起跟在牛車后面哄搶從車上掉下來的麥子。路面上一個坑洼、路邊一顆大樹都會幫助我們從車上弄掉下來一些麥子,讓我們興奮得一哄而上。牛車每每快接近坑洼或走近大樹下時,伙伴們早就做好了哄搶的準(zhǔn)備,樂此不疲,心里希望那條路都是坑坑洼洼,永遠(yuǎn)走不到頭才好。
十三歲那年,“老宅子”其中的一部分成了我家的承包地,娘像是得了大元寶。娘那時英姿勃勃,終日奔忙,像照顧孩子一樣精心侍弄她的土地,耕種、鋤草、施肥、澆水、噴藥……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兒。麥子黃的時候,秸稈稠密顆粒飽滿,飽滿得像娘的笑臉。一到收麥子,我和姐姐弟弟就成了主力軍,在爹娘的指點下滿心都是長大成人的表現(xiàn)欲。白面饃饃不僅隨意吃,忙時還可以吃上土豆燒肉,雞蛋湯。土屋換成了新瓦房,家里添了新電器,身上的衣服也有了花樣,像日子一樣色彩豐富。歷史悠久的牛車識趣地下崗了,被拖拉機替換了下來。曾“唰唰”生威的鐮刀,在龐大的收割機面前自慚形穢,也悄悄躲到布滿塵垢的角落無人問津了。
季節(jié)輪番交替,麥?zhǔn)罩芏鴱?fù)始。我和姐、弟均已成家,生兒育女。像那塊老宅子地一樣,承擔(dān)著風(fēng)雨旱澇努力地付出,將父母的血脈傳承。而我娘,卻像是脫了粒的麥草,她的身姿漸漸佝僂、傾斜,額頭皺紋多了,頭發(fā)白了,走路也不再昂首闊步。但娘的腳步卻沒有停止過,似乎永遠(yuǎn)都有許多沒做完的事。
在我而立之年的時候,帶著那色彩斑斕的夢想,懷著追夢的心情告別了那片麥地,告別了固守麥地的娘。我們像蒲公英一樣飄到了遠(yuǎn)離故土的城市,變成了鋼筋水泥中的一粒沙塵。關(guān)于麥子的事,多年來只是聽說了。除了春節(jié),平時幾乎沒有回去過,更沒有在麥?zhǔn)盏臅r候回過老家。
“老宅子”里的那片麥地,總會在有意或者無意間想起。疲憊的時候,好想回到故鄉(xiāng),在自家的地里坐一坐,甩掉擠腳的高跟鞋,到池塘里捧起涼涼的清水,洗去心靈的塵灰,再放開喉嚨唱一曲他鄉(xiāng)人不以為然的黃梅戲,沿著草路撿拾著麥穗一路嬉戲走回家去。
然而,有的事,再也無法找回了。如今的麥地是什么樣子,只能憑空想象。但我深知,當(dāng)年的場景,只能定格成一副畫卷收藏在心底。無法找回的,還有當(dāng)年的姐姐、弟弟和娘。
我那高大帥氣的弟弟,隨風(fēng)飄到了另一個城市,沒能等到收獲什么,卻被一場大火無情地吞噬了。在離生命出口只有十幾米的樓梯上,我的弟弟被人發(fā)現(xiàn),雖已面目全非,卻還是保持著奮力往下爬的姿勢,我把那種姿勢想象成回家的姿勢。在遇難的三十幾人中,父親在弟弟跟前停了下來,量了量弟弟那焦黑的手掌,又量了量他的胳臂,點了點頭說:“這個就是我兒子”。一路上穿山越水,不停地呼喚著二十八歲的弟弟跟我們回家。在弟弟的骨灰盒捧回家的時候,我娘停止了忙碌,她瘋了。娘癡癡傻傻,在別人的嫌棄與白眼中吃了十幾年的閑飯,一覺睡去,就再也沒有醒來。
人和麥子一樣,都只是寄生在大地上的卑微物種,在無力抗?fàn)幍臑?zāi)難面前是那么孱弱?!叭嘶钜皇?,草木一秋?!蹦锘钪臅r候常說這句話,看似淡然,可是自己卻沒能扛得住。把娘送到那片麥地的時候,初春的麥子剛剛返青,以一派蓄勢待發(fā)的姿態(tài),滿目生機接納了我娘的回歸。娘和弟弟,匆匆走完了自己草芥般的人生,安詳?shù)厝谌肓四嗤林小D瞧恋?,成了娘和弟弟久居的“老宅子”?/p>
我那凡俗一生與世無爭的姐姐,像娘一樣起早貪黑侍弄土地,侍弄麥子,侍弄兒女,勞苦半生,而上蒼卻不曾施舍她半點恩惠。今年春天,就在麥子開始返青的時候,姐姐被醫(yī)院宣判已是肺癌晚期。四十多歲的她,帶著許多未了的心愿,在無助中等待著死神一天天靠近。
大地又發(fā)來信息,麥子黃了。
我回了老家。那天清晨,我攙扶著姐姐,沿著當(dāng)年的草路,走進了“老宅子”,走進了自家的那片麥地。當(dāng)年刺槐掩護著的池塘已經(jīng)干涸,塘邊沒有了野花野草,刺槐樹也沒了蹤影,它們的地盤全被麥子占領(lǐng)。放眼望去,麥浪翻滾,金波蕩漾。遠(yuǎn)處,不見了此起彼伏的草帽,沒有了人聲和鐮刀的唰唰聲,只有機器轟隆隆地響著,飛揚跋扈,威猛囂張,好像要把割麥人永遠(yuǎn)從大地上淘汰。
弟弟和娘,就在身旁,被歡快搖曳的麥子掩映著,亦無聲無息,默默地俯在大地的懷里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