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去年秋日的一個黃昏,之道來家中小敘,談到詩,忽而就蹦出一句“天籟沒有所指”。我為之一震,盯著他看,卻再沒了下文。只是發(fā)現(xiàn),一向認認真真的之道臉上表情,卻難得一見地散漫迷離著,好像揣著滿腹成熟的軟柿子,溫潤在自己的喜氣里。當時就猜想,這愛詩愛到命里去的之道,一定是新近得了好作品,揣在懷里等著熟透了再示人呢。
果然,半年后的詩人之道,正式向詩界推出了他的《咖啡園》——一首“天籟沒有所指”的長詩佳作。
1
認識之道近十年,在我的詩歌生涯中,算是淺近之新,卻每每感念他虔敬、誠懇而低調(diào)的詩人氣質;與之道交往,盡在善意誠心中,水流花開,自然風致,不操心哪一天他就變了個人。
僅就寫詩而言,說老實話,之道的天賦“段位”不算太高,屬于那種主要靠修為和歷練按季節(jié)生長成熟的詩人。但之道比之這一詩人族群中的不同,還在于他既隨“時節(jié)”又不隨“時節(jié)”,對詩壇季候,對身處季候中的他自己,常葆有客態(tài)的審視與自省。
是以這多年里,之道有點像詩歌界的“游牧民族”,在風格的尋求和方向的定位之間,不斷“轉場”而悠游自在。唯身邊知己者時而操心著,資歷匪淺的詩人之道,何時能擁有獨屬于自己的“界面”?
《咖啡園》的問世,至少,為這個期待中的“界面”,開了一扇明亮而有景深的窗口。
2
近年讀書問道中,于當代詩學,得出兩點體會:其一,就語言層面和文體層面而言,新詩說到底,只能算是一種“弱詩歌”;其二,因襲現(xiàn)代漢語語境下的當代詩歌寫作,怎么創(chuàng)新,都脫不了創(chuàng)新性的模仿或模仿性的創(chuàng)新之大局限。
如果認同這一理論前提,而需求解于具體寫作的話,我給出的臨時答案是:其一,獨得之秘的生存、生活與生命體驗;其二,獨得之秘的語言與形式探求。二者居其一,即可別開生面;二者兼而得之,或可別開一界而獨領風騷。
按時下時尚說法,即:一則拼“走心”“接地氣”,二則拼“語感”“接底氣”?!暗貧狻闭?,當下時代脈動之在場;“底氣”者,古今學養(yǎng)修為之在心。
再換一句口號式的說法——
一手伸向存在,存在之真;一手伸向語言,語言之魅。
3
回頭說之道和他的《咖啡園》。
之道“轉場”寫詩,實在心底里揣著個誠懇,要求個切實的自我詩性之所在的。轉來轉去,一時得工作機緣,轉到了千島之島的印度尼西亞,在一所咖啡園里作了半年多的臨時“移民”。在這個只問天氣而不知“場氣”為何的海外“伊甸”,詩人一時被徹底清空而后“發(fā)呆”——所有復制、粘貼之類的“編程”,所有郁悶、糾結之類的“脈沖”,漸次被消解到“爪哇國”里,重新洗過的心與眼,有了另一種通透與凈澈,也便復生另一種脈動和視線:
園子里萬物精準
唯獨粗糲的時間碼堆在一起
——第四季第6節(jié)
在這個時間粗糲而萬物精準的“伊甸”般的咖啡園里,或者說,在這部無主題、無指向、也無確切寓意而只是散漫攤開在四季一百八十節(jié)一千零八十行的“天籟之作”里,連我們曾經(jīng)賦予無數(shù)熱切理念和宏深隱喻的太陽和月亮,也只是“兩只寵物”(第一季第29節(jié)),而“風,趴在羅尼的肩上酣睡”,唯“記憶盤腿一坐,指指點點”(第四季第45節(jié))。由此,這位也曾“與時俱進”過的中國詩人恍然大悟:“果園沒有這類文明的進程”(第一季第21節(jié)),而“愛,從來就不限于人與人之間”(第四季第2節(jié))——
木屋后的空地
白天用來晾曬鮮果
夜晚晾曬心情
月光下,不分好壞
——第三季第39節(jié)
4
天籟之作源自天籟之遇。
當然,這樣的“天籟之遇”,是為了然“天籟沒有所指”而心有戚戚的詩人所準備的。
由文本推想人本,每每或被動或主動隨季候“轉場”的詩人之道,或許內(nèi)心里一直郁結著那份“天籟”般的“鄉(xiāng)愁”,等待可能的釋解與開放。不然,我們就無法理解也曾經(jīng)“超現(xiàn)實”、“后現(xiàn)代”、“新古典”過的之道,何以能如此輕松自如地轉呈天籟之音,寫出這部無涉時風而人靜懷永的長詩來。
心領方能神會——天籟無從刻意而求,只是原本就在那里的轉身即就:
小木屋前
種著幾株講道理的菜蔬
淺顯、直白
像日常用語
比如謝謝、不客氣
比如白椒、蘆薈
——第一季第23節(jié)
由所謂時代精神回返久違了的自然時空,以一鏡之象,呈現(xiàn)人世風情,吟詠田園風華,一向老成持重的詩人之道,隨天籟之遇而凈空生輝:由“天然去雕飾”的心境導引“清水出芙蓉”的語境,入幽出朗,渾成不覺,而骨脈相適,本色自然,令人擊節(jié)稱奇——現(xiàn)代詩人寫田園詩,原來也可以寫得如此輕直透脫而又涵深思遠。
細讀全詩,章節(jié)形制看似整飭工穩(wěn),內(nèi)里意緒情思卻任由散漫,以純凈成其迂回,疏密雜沓,幽然有致,一種隨緣就遇式的撿拾或采摘,機心盡棄,爛漫而就。如此語境里,人物、天物、植物、動物,皆風情自在,隨意而出,而閑曠和怡。所謂“自然的人性化”“人性的自然化”(李澤厚語),在此得其所然。
尤其是那份獨得之秘的語感——
摘下可可
剪掉全部新枝
剃光頭的樹
忽然覺得日子原來如此輕松
就像可可豆賣掉之后
一沓鈔票塞進老羅尼的手中
——第一季第45節(jié)
果園里沒有傳說,也沒有典故
老羅尼望著空中的鷹
——第二季第3節(jié)
如此干凈、清通、樸率、又有意味的詩句,讀起來真好,真喜歡!
關鍵是,整部長詩的修辭技藝,其實大體不出二三:敘述語式、白描手法、夾敘(事)夾意(象),卻能每每于素直間生俏色,素寧中得朗逸,素凈里見底蘊……如此一路水流花開般地“素”下來,由不得讓人嘆賞——寫詩原來也可以如此輕松而又如此可意!
卻又未全然“世外桃源”,骨子里的現(xiàn)代感,現(xiàn)代漢語式的現(xiàn)代感,即或在“爪哇國”里,也會“偶爾露崢嶸”——
剛剛學會撒謊的螳螂
給身邊的小螳螂炫耀
“我的老師來自中國
他們說:前方有蟬,后方必有黃雀”
蟬與黃雀聽到時
萬分驚愕
——第一季第43節(jié)
其實此中關鍵,在于《咖啡園》的詩性敘事,通篇看似沒有方向,只是散點掃描,實則卻處處留意細節(jié),得神于物,復由這些實實在在而有意味的景物事體之感人細節(jié),內(nèi)化出詩意的天籟來,令人感同身受而生色有余。
5
記得讀木心時,感念其說:植物是上帝的語言。后來我曾將這句話改用為一句詩學理念:詩是植物的語言。
如今,至少在之道的長詩《咖啡園》里,我欣然于這一理念的合理與美妙。機械復制時代,讀厭了各種“流水線”作業(yè)產(chǎn)出的時潮詩人流行詩作后,一時與之道的《咖啡園》不期而遇,確然有一種“他鄉(xiāng)逢知己”的愜意。
天籟之作!
而之道的“天籟”沒有所指:既不是什么挽歌,也不是什么頌歌,更不屬于什么代什么派,而只是一曲獨得之遇進而獨得之秘的“天籟”——遇到了,動心了,寫了,如此而已。
當然一般而言,凡“天籟之作”,似乎總會因“質有余而不受飾”以致多有失于精致之處,《咖啡園》也在所難免。質地與風采,率意與考究,如何兩全其美,實在既是悖論所在,也是張力所在。其中得失,端賴個人忖度。
只是,有了這樣一次“天籟沒有所指”的淘洗,想來此后的詩人之道,無疑會更誠懇、更虔敬,也更自信、更淡定得了……復想起長詩中那位可愛可親的咖啡園主,那位念天地之悠悠、獨孤然而會心的“老羅尼”——詩里詩外,似乎總能見得作者惺惺相惜的寄寓之所在:
安靜的時候
老羅尼給我指指天,指指地
琢磨很久
方才明白:
天堂萬般美麗
你必須獨守一份孤寂
——第三季第35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