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此刻正開著他的車,想把他生病的媽媽送到地方醫(yī)院去。正趕上風(fēng)雪交加路面濕滑積雪足尺,迎面刮著怒吼的寒風(fēng)。那輛老舊的轎車慢慢地向前移動,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從深雪里軋出一道車轍,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路段,不時地踩著油門。
“你呀,也真是的,早沒病晚沒病,偏偏趕上這樣的天氣有病……”他小聲地對媽媽嘟噥,“你忍著一點(diǎn)兒,路太不好走了……”
老人倚在后排座位上,閉著眼睛,心想,生病怎么能挑時間呢?也是,偏偏趕上這樣的天氣,給兒子添堵。下午還坐在地板上給他們抹地了,然后用擦地板的水澆花了呢。這怎么說病就病了呢?真的應(yīng)了“病來如山倒”這句話。
老人想,年輕的時候,她也是個性子剛烈的人。為這個,沒少受累,當(dāng)家的也沒少挨她的訓(xùn)斥。想起當(dāng)家的人,她心里就軟了一下。如果當(dāng)家人還在,她哪能在兒子家不得施展。這一晃,五年了。她聽到兒子說的話,想要辯解,卻又遲疑了。也不知怎么,如今,上了古稀的年紀(jì),在兒女面前,脾氣倒柔軟了。尤其現(xiàn)在,身體虛弱得很,甚至連哀嘆的力氣也沒了。想到這,老人在心里罵了兒子一句,也罵了自己一句。
陳平踩了一腳油門,也沒有回頭看他老媽一眼,繼續(xù)小聲地說:“媽媽,你應(yīng)該平時多出去鍛煉鍛煉,多透透風(fēng)呼吸新鮮空氣,不然好人也會窩出病來?!?/p>
老人依舊閉著眼睛,心想為透風(fēng)的事,兒子說過她多少回了。兒子說,呼吸新鮮空氣健康不得病,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就是兒媳婦嫌棄她的意思,因?yàn)椴还芏?,兒媳每天早晨都要把門窗敞開,通一陣風(fēng)。她看在眼里,心里就不是滋味。就在今天早晨,兒媳還把她住的北屋窗戶打開并嚷著說放放氣味兒,當(dāng)時她就覺得有股刺骨的寒風(fēng)吹進(jìn)來,打在她蜷縮的身上,可是她沒敢吭聲,不知從什么時候,這個家,仿佛不再是她原來那個家了。原來,在家里,大人孩子向來都是依著她的,那時候,多好的歲月,像一棵蓬勃的莊稼,健壯、飽滿、充盈,連青枝碧葉都在風(fēng)中發(fā)出狂野的呼喊?,F(xiàn)在老了,不中用了,于是剛剛翕動的嘴又合上了。
陳平信口嘮嘮叨叨不停,也許是為了能稍稍減輕一下他那焦躁的心情。他說:“媽,平時你該鍛煉鍛煉,洗碗什么的,別什么都不干,對身體不好。”
老人微微地翕動了下嘴,她心想,媳婦哪里信得過她做活啊,老人幫著摘菜,媳婦就說,“不用你,你摘不凈?!比绻麕统床?,便說,“不用你,你炒的沒味道。”這哪是我不做活,更不是她心疼我做活,分明是嫌棄我。說起來,年輕的時候,我也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屋里屋外,炕上廚下,眼一分手一分。老人想著,卻緘著口,她實(shí)在沒力氣說話了。
陳平嘴邊上的話很多,但腦子里的想法和問題卻更多。
“我應(yīng)該告訴我弟弟一聲,平時他不養(yǎng)活你,這個時候是不是應(yīng)該靠前?。课疫€有工作呢,實(shí)在抽不開身!媽你說,是不是這樣,我說的可是實(shí)情實(shí)話?。 ?/p>
說著便掏出手機(jī)把電話撥了過去,吩咐對方來一起陪伴病中的老人,好像是對方在極力推托,他萬般解釋,最終失去了耐心,一頓破口大罵,掛斷了手機(jī)。
啊——老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最后歸于平靜。
陳平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而是繼續(xù)看著前方,問身后的媽媽:“媽你說,有我弟弟這樣的人嗎?我今后和他斷絕關(guān)系!媽,你倒說話啊,你是不是又睡著了?我告訴你多少回了,白天別睡,免得晚上睡不著又是抽鼻子又是嘆嗓子的,你就是不聽。媽,你醒醒,就到醫(yī)院了,你還上不來氣嗎?”
“你怎么不答應(yīng)?我問你呢,還上不來氣嗎?”
陳平這時才回過頭看了媽媽一眼,老人的表情奇怪,那張臉不知怎么顯得特別瘦削,面色慘白,面容刻板而扭曲著。
陳平停下車,他把后座位的車門打開,來到媽媽身邊:“媽!到醫(yī)院了,下車吧?!崩先瞬淮饝?yīng),似乎睡得很熟很熟。最后,為了探個明白,他來到后座位上,把手放在老人的鼻孔下,才發(fā)現(xiàn)老人已沒有了呼吸,臉也是冰涼的,像一張慘白的白紙。
她死了!
兒子說,呼吸新鮮空氣健康不得病,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就是兒媳婦嫌棄她的意思,因?yàn)椴还芏膬合泵刻煸绯慷家验T窗敞開,通一陣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