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歲月流離,人世間的遇合如蓮花的開落。亂世烽煙里,到處是離散。谷口園林客棧,店招在風(fēng)中凄惶地飄搖,15歲的張孝祥暫棲于此,見一風(fēng)塵仆仆的女子似要投宿,雖一路勞頓,仍不掩眉目秀美。他心中一動,一縷莫名情愫撞擊著心胸,上前詢問,得知她竟是自己的表妹。
她叫李扶柳,是張孝祥養(yǎng)母李氏的侄女,生得一如扶柳,裊娜輕盈,清雅脫俗。孝祥剛出生便過繼給了伯父張邵為嗣,李氏早逝,張邵出使金國15年不曾回來。待他回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仍對孝祥疼愛有加,直到孝祥回到生父處,伯侄間仍有來往。他聰慧好讀,名聲遠(yuǎn)揚(yáng),扶柳也早有耳聞。
扶柳也不知逃難途中竟會遇到表哥,看著表哥熱切的眼神,她的心怦然而動。兩人都有點(diǎn)喜出望外,不由得兩情依依,相互傾慕。時逢亂世,她無所依傍,孝祥便成了她唯一依靠。沒有媒妁,沒有名分,有的只是兩人之間的愛和信任,他們走到了一起。
那時始執(zhí)手,終日廝磨,兩情繾綣。
那一日,日暖花嬌,她用纖纖玉手整理棋盤,他看著她,她嬌羞地垂首,佯裝不看他。他對她不勝憐愛,悄悄走過去擁住她,她嬌笑,他聞見她唇齒間嚼唾紅茸的香。
那一日,她癡立盼春,他癡立看她,雪晴風(fēng)靜,燕子還未來,梅花未謝,還可以試一試梅花妝,這樣的好時光怎能辜負(fù)。一個情根深種的少年,和一段簇新纏綿的情意,叫人沉醉。
第二年,扶柳生了個兒子,那時孝祥不過16歲,心里漾開滿滿的喜悅,他給孩子取名“同之”,希望兒子長大后跟自己一樣,詩文蓋世,功名輕取,博得個狀元及第。他、她和同之,安靜地相守,雖然還是沒名分,但扶柳愿意等。
那年桂子飄香,孝祥在蕪湖鄉(xiāng)試中奪得頭名。他們回到建康,等待幾年后的禮部會試。他埋首苦讀,嬌妻愛子在旁,如今缺的只是功名而已。他覺得才華不可空付,有朝一日要做國之棟梁。扶柳懂他,只希望有一天孝祥能如愿。
這樣的日子是他們生命里最安寧恬美的時光,同之也漸漸長大。終于,孝祥要去應(yīng)試了,扶柳暗暗為他祈禱。
二
對于孝祥和扶柳的事,養(yǎng)父贊成,而生父張祁極力反對,即使有了同之,張祁也沒有心軟。
扶柳時常擔(dān)憂,但看到孝祥深情的眸子,她相信孝祥不會丟下她。也許,中了狀元,孝祥再去求父親,他們的婚事會有轉(zhuǎn)機(jī)吧。
和孝祥同科的人中,有秦檜之孫秦塤。孝祥一直有不好的預(yù)感,每次回家都憂心忡忡。結(jié)果出來了,卻有些出乎意料。殿試那天,孝祥揮灑自如,且字體清峻超拔,讓皇帝大為贊嘆,欽點(diǎn)孝祥為第一,秦塤第三。
這巨大的喜悅讓孝祥激動不已,他抱著同之使勁轉(zhuǎn)圈兒,扶柳的心里也燦若花開。也許,一切都會圓滿了,可他倆都太天真了。
大宋這處于江南一隅的半壁江山,皇帝有可能換,唯有一人不可動搖,那就是秦檜?;实鄄贿^想借欽點(diǎn)狀元之事打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殊不知秦檜大為不快。再加上那日朝堂上,當(dāng)?shù)钤嚦⑾闉榈谝粫r,秦檜的姻親曹泳屬意孝祥,要將女兒許配給他,孝祥當(dāng)場拒絕。這不僅大大駁了曹泳的顏面,更是拒絕了秦氏集團(tuán)的拉攏。
報復(fù)暗藏洶涌地來了。
先是冷凍狀元。中狀元時,是春光明媚,但直到西風(fēng)吹水,小寒清霜,還遲遲不見錄用。秦塤已加官到從三品,孝祥還只是八品官,賦閑在家。一直等到滿心生寒,才等到了一個去紹興擔(dān)任鎮(zhèn)東軍節(jié)度判官廳的公事。
孝祥單獨(dú)赴任,以為去紹興只是暫時的,他會回來的。
這期間,從中狀元的巨大欣喜到不斷蹉跎的焦急等待,誰也沒有心思再去議起扶柳的名分,在孝祥心神不寧的日子,扶柳只能勸慰他。她預(yù)感到也許中狀元不是她的福分,而是她的不幸,他和她再也不能平靜地相守了。
三
果然晴天霹靂,張祁被捕入獄,拘押來京。
孝祥從紹興趕回,臉色煞白,他看著扶柳說不出話來。張祁被羅織的罪名,一是有意謀反,二是悖逆亂倫。而指出張祁悖逆亂倫的人,竟是張邵。
張邵曾因力主抗金得罪秦檜。為了避禍,張邵閉門不出,佯裝發(fā)狂。他羈留金國時,妻子李氏已病故,這時他卻胡言亂語,說張祁與嫂子有私并致其懷孕,為掩飾丑聞害死了她。
若果真如此,這不啻天大的丑聞。張邵此舉雖為討好秦檜一黨,劃清與孝祥一家的界限,但使得本來就不甚和睦的兄弟關(guān)系徹底惡化。
一面是養(yǎng)父,一面是生父,孝祥左右為難。扶柳每日看著憔悴的孝祥倉皇奔走,如同困獸。但秦檜勢力太過強(qiáng)大,所有人都對孝祥搖頭嘆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還沒來得及給張祁簽署定罪文書,秦檜就一命嗚呼了。
全家人喜極而泣,一場飛來橫禍就這樣氣勢洶洶地來,又柳暗花明地走了。只有扶柳內(nèi)心一片悲涼,經(jīng)歷這一場劫難,張祁更不會同意孝祥和自己在一起了。
張祁出獄第二年,張邵便去世了。臨終前,他心里唯一覺得虧欠的就是孝祥,便奏請朝廷將身后蔭官轉(zhuǎn)給孝祥,張祁卻力辭不受。張氏族人和張邵的裂痕之深,已是這般決絕。
所有等待的希望在這些事之后,讓扶柳心灰意冷,這些年跟孝祥有實(shí)無名的夫妻,也許到了緣分的盡頭。她每次看著孝祥,都像是最后一次,背轉(zhuǎn)身,總有眼淚落下。
這一天很快就到了。張祁給孝祥定下了妻子的娘家侄女時氏,很快就要成親。不可能讓新娘子剛進(jìn)門,就知道已有一個她,還有一個十歲的孩子。即使新娘子愿意委曲求全,時家人也斷然不許。送走扶柳和同之,是唯一的辦法。
張祁剛從鬼門關(guān)爬過來,孝祥再也不忍讓他受刺激了。
到了這一步,扶柳的心里反而無比平靜,目睹了這一切變故,她明白孝祥對她的情意,也明白孝祥的痛苦和難舍。只有她自己舍了,斷了,走了,才能讓孝祥不再煩憂。而且,時家有些根基,這樣的結(jié)合對孝祥有益,孝祥一直想展平生大志,如今秦檜已死,正是男兒施展抱負(fù)的最佳時機(jī),怎能以兒女私情拖累他呢?
到了該舍的時候了。只要孝祥好,扶柳心里了無遺憾。畢竟生命中最好的十年,是和他一起度過的,這就夠了。如果一定要怪,就怪命吧,冥冥中一切皆是天意,天意若此,夫復(fù)何言?
她選擇了家鄉(xiāng)的浮山道觀,余生青燈古佛,她愿意為孝祥,為同之,晨昏祝禱。
四
人間悲傷,莫若生離。
一個秋天的清晨,荻花輕舞,江上太陽已升起。兩行分別的清淚,為的是將塵世間的情緣拋開。從此,她將在梵音木魚聲里了卻余生。一葉扁舟里,是他們的兒子同之。孝祥眼見母子倆漸行漸遠(yuǎn),心痛如割。
家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似乎哪里都有母子倆的影子,卻哪里也找不到了。孝祥終日忍受著思念的煎熬。
秦檜死后,孝祥終于迎來了仕途上的春風(fēng)得意。貧賤時,扶柳跟著他患難多年,如今自己富貴榮耀,扶柳卻無緣消受,他心中自是痛苦不堪。
在父親的操持下,時氏嫁了過來,這不期而至的婚事,絲毫沒讓孝祥感到喜悅。大紅花燭,是自己和扶柳盼了十年的洞房,如今蓋頭下卻不是扶柳。夫妻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卻少了新婚夫妻的恩愛甜蜜。
時氏是個嫻淑識禮、深明大義的女子,她終是得知是自己的介入,才導(dǎo)致了孝祥和扶柳的離別,這是孝祥的心結(jié),若不解開,她和孝祥之間也是同床異夢。她對孝祥說,愿意接回扶柳母子,讓一家人團(tuán)聚,這讓孝祥感激涕零。
然而,扶柳在塵世里歷盡滄桑,遁入空門后再也不愿重回塵世。但她知道,讓同之跟著自己終非長久之計(jì),同之只有在父親身邊才更有前途,她忍痛讓人帶走了同之。同之還需要讀書進(jìn)仕,她不能耽誤了他。
孝祥一心以為可以全家團(tuán)圓,沒想到扶柳如此決絕。也許扶柳在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之后,更知道了世事滄桑,即便時氏能容她,張家還是容不下她。
好在孝祥仕途平順,其間雖有貶謫罷黜,但在任上做了很多實(shí)事,鏟除強(qiáng)暴,臨危不懼,還協(xié)助父親積極備戰(zhàn)。但不幸的是,時氏病故了。
和扶柳十年情緣斷了,和時氏五年的偕守也成空了。
紹興二十九年冬,張孝祥被罷官回到蕪湖,與扶柳所在的浮山道觀相距不遠(yuǎn)。但扶柳塵心已滅,竟不見孝祥。情緣蹉跎,人生寂寞,孝祥將全部身心投入到政事中。
后來孝祥出任知潭州,秋意甚濃,天長地闊,同之來探望他,看著風(fēng)姿颯爽的兒子,孝祥心底又浮現(xiàn)出扶柳憂傷深情的眼眸,他感念扶柳這些年因了他默默忍受孤寂,在道觀里清苦寂寞,內(nèi)心悲痛,為她寫了一首詞。
這是他生前寫給扶柳最后的思念,最后的牽掛和深情。
乾道五年初夏,孝祥輾轉(zhuǎn)回到蕪湖。七月,有友從四川還朝,途徑蕪湖,孝祥在自己捐田百畝的陶塘上為其設(shè)酒餞行,不幸中暑,與世長辭,終年38歲。蕪湖的商賈為之罷市,皇帝聞之,也嘆惜不止。
從此,人世情緣蹉跎,壯志難伸,都做了隔世煙云。
臨終,他將身后的官職蔭襲權(quán)和遺產(chǎn)都給了同之,此生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bǔ)對扶柳的虧欠了,他知道,青燈古佛旁,扶柳會為他流淚,為他超度,她的心里一生都珍藏著他。
世事紛紜,情深緣淺,也只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