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顧眉,秦淮八艷之一。后世很多人都喜歡講秦淮八艷的故事,因為那里有太多男人的爭斗與女人的眼淚。
明末清初,一朝滅,一朝生,亂世里,男人總有著他們自己的選擇。女人能做什么呢?像李香君那樣因愛人降清歸隱道庵?還是像陳圓圓那樣被當(dāng)作禮物在男人手里輾轉(zhuǎn)?顧眉不同,縱然她眉擁春山,眼含秋水,精音律,善畫蘭,擁有橫波夫人的雅號,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個庸常女子,亂世的風(fēng)云如何變幻,她要的也只是一粥一飯一人伴。
女人只要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從前,顧眉是不知道的。
她出生在秦淮河邊,與很多被迫賣笑的女子不同,她生于歡場之家,從小便看慣了來尋芳覓艷的文人墨客。金粉樓臺,鱗次櫛比;畫舫凌波,槳聲燈影;才子佳人,恍如仙境。她坐擁眉樓,綺窗繡簾,香煙繚繞……更有眾星捧月一樣寵著她哄著她的男人們,她以為人生便是這樣一日一日地紙醉金迷下去,幸福與快樂多得像日夜不息的河水。
在眉樓里,她遇到了第一個喜歡的男人—詞客劉芳。女人總是喜歡才子,更何況青春尚好,情竇初開時遇上的男人更是致命。她跟劉郎許諾要天長地久,白頭偕老。她天真地以為她的眉樓可以為她掙來很多錢,她的劉郎可以給她很多愛。一個女人,衣食無憂又有人愛,還有何求呢?
那段日子,她忘了她是眉樓的主人,還有大批的客人要靠她招呼。她的冷淡激怒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傖父,他大鬧眉樓,還與人合謀誣陷劉芳偷了他的金犀酒器。劉芳嚇得瑟瑟發(fā)抖,一句話都說不利索。她替他辯白,卻是這邊越勸,那邊越惱。她明白,那人想要的是她,她真能咬下牙豁出自己來救劉郎嗎?
那夜她沒合眼,那是她人生面臨的第一個重大選擇。
她還沒想好,她的藍顏知己們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那個叫余懷的人替她寫了篇檄文。文章她看了,引經(jīng)據(jù)典,擺事實講道理,是篇好文。只是,她用懷疑的目光看他:那樣的混世魔王能怕一篇文章嗎?余懷的目光也是游移的。
她身邊的男人們,除了會歌頌女人,寫些濃詞艷曲,還會做什么?就像劉芳,他也只會抱著她說:我愿意為你去死。她聽了渾身發(fā)抖。他沒說要保護她,事實上,他也沒有能力保護她。
那時,她才明白自己的處境。從前,她被男人捧在手心,以為美貌是一種權(quán)勢。可是她錯了,那只不過是一種虛無的表象,她不過是個煙花女子。無論她多清高,多色藝雙絕。
當(dāng)她悲觀之時,事情居然有了轉(zhuǎn)機,是余懷那篇檄文起了作用。傖父叔叔不愿為侄子風(fēng)花雪月的事情惹得眾人皆知,于是傖父偃旗息鼓。
那日,劉芳備了酒菜跟她慶祝??粗菑埳n白的臉,她突然沒了興致。
從良,是秦淮河上每個臉上笑心里苦的女子的心愿,她亦如此。她開始物色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龔鼎孳的名字浮出水面時,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龔鼎孳大她四歲,20歲就中了進士,外放到蘄水做縣令。北上金陵時,上了她的眉樓,墜入她的溫柔鄉(xiāng),從此不想來時路。那年七夕,他在她的小像下題詩:腰妒楊柳發(fā)妒云,斷魂鶯語夜深聞。秦樓應(yīng)被東風(fēng)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若要嫁,龔鼎孳是不二人選。她的橄欖枝遞過去,龔鼎孳自然樂得抱得美人歸。
也許世人都會罵她過于現(xiàn)實,忘記了跟劉芳的誓言,假裝看不懂余懷的暗戀,一心投到龔鼎孳的懷抱。她沒有辯解,人生是她的,日子也是她的,她只過她想要的生活。
唯一讓她良心不安的是,她嫁給龔鼎孳的那天,劉芳自盡身亡。為情而死的男人自古不多,她遇到了,卻沒有珍惜。她把她寫的詩詞都燒了,想劉芳會看到,若他愛她,會保佑她幸福的。
在畫舫里依偎在龔鼎孳的懷里,她問他今生今世會負她嗎?他說,天可荒,地可老……
還好事實證明,她眼力不錯。雖然他不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但對她也算履行了誓言。
拋卻歡場痕跡,洗去鉛華,她給自己取名徐善持,一心一意過起了平常日子。
命運很眷顧她,大夫人和善,龔鼎孳也很迷戀她。他為她寫詩,一首里說“傾國溫柔老是鄉(xiāng),卻憐袱被待明光”,另一首里說“秋砧遙送玉壺遲,辜負香衾是此時”。她笑他沉迷于情色沒出息,他說小喬初嫁,周公瑾雄姿英發(fā)。于是,他一個月給皇帝上了17道奏疏。皇帝被他擾煩了,把他送進牢中。
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難不成她顧眉的命就這么苦?
也是在那時,她知道她是愛龔鼎孳的。她冒死給他送被子,告訴他,她會等他回來。
看著龔鼎孳已然清瘦的面頰,她的心微微有些疼,當(dāng)初選他是想跟他榮華富貴過好日子的,可是愛了,就算刀山火海,她都會跟他一同奔赴。
李自成進了北京,龔鼎孳帶著她逃難時躲進了枯井。在枯井里,她緊緊抱著他,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們二人。與心愛的人在一起,枯井也是仙境。龔鼎孳這樣說,她淚水漣漣,感謝上蒼讓她遇到他。
亂世活下去不容易,龔鼎孳先降了李自成,又降了清。他為世人不恥,只能灰頭土臉地過日子,某日他喝了些酒,開玩笑說:我原欲死,奈何小妾不從。眾人皆笑他,說他拿女人做擋箭牌。她卻笑得開心,她愿意替他擔(dān)這罪名。時代的車輪滾滾而過,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鐵肩擔(dān)道義。她佩服李香君的節(jié)烈,也明白柳如是的苦心,但她想要的,只是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降清的日子并不好過。有人進言說龔鼎孳千金置妓,有傷風(fēng)化,清廷殺一儆百,將龔鼎孳連降兩級。為她斷了仕途,連他的家人都覺得她是禍水。她心中亦惴惴不安,怕他遷怒于她。可他說無官一身輕,這樣的日子才是他想過的。他照樣帶著她尋歡作樂。那段美好時光里,她做夢都在感謝神靈,讓她遇到他,若非真愛,怎會如此?
南歸后,她跟龔鼎孳在湖光山色里,風(fēng)晨雨夕間,共享風(fēng)月之美。她彈琴,他吟詩。她是懂他的,他只是個真性情的男人,沒想過做救國救民的大英雄,只想真實地活著,愛他愛的人,過他想過的日子。這一點,他們是一樣的。
她39歲生日那天,他們恰好過金陵。雖然已是初冬時節(jié),但美人依舊,觥籌交錯,衣袂蹁躚。席間眾姐妹無不羨慕她命好,嫁對了人,人到中年,龔鼎孳對她的愛亦沒有倦怠,何其難得?
看著她心愛的人縱酒放歌,她的心是滿足的。他給了她那么多的愛,她能給他什么呢?
她想為他生個兒子。可是,人生大概就是不能完美吧!她求子到了癡狂的地步卻始終不能。龔鼎孳嘆氣,擁她在懷,說:這輩子有你陪伴,就很知足了。
這正是她想說的話。她出身青樓,何德何能讓他無怨無悔地愛了一輩子呢?
她最終沒有求到兒子,40歲那年,她生下一個女兒,卻在數(shù)月后夭折。終究是她的福氣太大,奪了女兒的壽,她總是這樣自責(zé)。龔鼎孳罵她胡說,他說是上蒼不想讓別的人來分擔(dān)他對她的愛……
45歲那年,她笑著閉上了眼。她是個幸福的女人,至于她身后憑著他的愛被封為一品誥命的頭銜,那根本不重要。
對女人來說,有什么是比一個男人至死不渝的愛情更好的獎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