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房家次子房遺愛,大唐駙馬—縱然這名號有名無實(shí)。
大婚前夕,爹把我叫到書房,說:“我其實(shí)不贊成這樁婚事,但圣旨已下,不得不從。遺愛你切記,她即便是你的妻,也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你不要失了分寸?!?/p>
我自然知道她是金枝玉葉,鳳闕臺上她的臨風(fēng)一舞,不知勾走了多少男子的心魂。而她,即將成為我的妻,一生一世,白首齊眉。
蓋頭掀起的那刻,我的緊張、不安和激動,都在她冷冽的目光中煙消云散。
她穿著大紅嫁衣,盤著九鳳朝闕的發(fā)髻,高傲地坐在我們新婚的床榻之上,聲線清冷而涼薄。她說:“房遺愛,嫁給你是父皇的意思,我永遠(yuǎn)不會喜歡你?!?/p>
那晚,我徹夜未眠。
我對自己說,還有時間的??v然只是一紙空文,我們終究成了夫妻,每日同食同飲同進(jìn)同出,儼然一對恩愛眷侶。我極少去打擾她,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著。時日一長,她的態(tài)度也平和了不少。
我知道,她只不過是不甘。不甘心受制于人,即使這所謂的受制只是她的父皇將她嫁與了一個他千挑萬選,卻非她親自選中的夫君。
她是高陽公主,一出生便受盡寵愛,連皇上都對她百依百順。到頭來卻不得不嫁給一個陌生男子,沒有心心相印,沒有蒲草磐石。她關(guān)于愛情和未來的一切美好向往在現(xiàn)實(sh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而她所自矜的心高氣傲也在那一紙圣意中蕩然無存。
大哥許是看出我們之間的冷淡,好意提醒我說,女孩子是要哄要疼的。
是嗎?要哄,要疼?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劍眉星目,深紫錦衣襯出渾身英氣。未娶之時,我也是京中女子爭相示好的對象。而現(xiàn)在,公主是我的妻,我只想與她生死不離。
我試著遷就她,寵溺她。廚房里常備著她愛吃的點(diǎn)心,書架上列著她喜歡的詩集。偶爾她坐在花樹下睡著,我會為她蓋上薄被。江南的蓮子、宣州的紙硯、云貴的新茶,凡是她想要的,我都尋來給她。她想出門,我便陪著她;她想回宮,我便送往;她興致來了,我陪她大宴賓客;她一時惆悵,我?guī)峭庥喂洹?/p>
我只是個武夫,可以馳騁沙場,揮戈兵馬,卻不懂花前月下,金風(fēng)玉露。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hù)在她身邊,期冀她終有一日會回頭看我一眼,看見我的執(zhí)著和守護(hù)。
許是錯覺,她看我的目光漸漸柔和了許多,有時不經(jīng)意的觸碰,她會臉頰緋紅,帶著少女的羞澀?;蛟S不會太久了,我心里滿滿都是歡喜。
后來我時常想,如果那日我沒有陪她出獵,她會不會愛上我,然后兒女成行,白頭偕老。只可惜,命運(yùn)從來沒有如果。山坡上的茅屋之中,只一眼,我便知道,我此生無望了。
男女初遇時交匯的目光,剎那間石破天驚,云開月明。她沒有行佛禮,只是走上前去,說:“行獵疲乏,想借貴地休息片刻,還望大師見諒?!彼⑿︻h首:“施主請便?!?/p>
我看見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化不開的纏綿悱惻,突然想起一個詞,叫“前緣早定”—縱然她已為人婦,縱然他已入佛門。
我啜著辯機(jī)送上的茶,聽他們二人談?wù)摲鸱?。茶是黃山三月的毛尖,他和她的口味竟出奇一致。
她的臉上有淡淡的歡喜,散發(fā)出耀眼的光,他平和溫潤,圣潔如華。他們從佛法說到歷史,到詩詞歌賦,興之所至,他撫琴,她和歌,宛然一對璧人。
心口突然生出酸澀的味道,這都是我不擅長的東西,這便注定了我的不得。而她,似已尋到良人知己。
回程的馬車上,她出神地看著窗外,半晌才悠悠地說:“我似乎愛上他了?!?/p>
我笑著點(diǎn)頭,說,好。
她平靜地?cái)⑹鲋?,像對著一個親密的家人或朋友,我也平靜地回答,不像是在回答我至愛的妻。夫妻名分倒不如忘了吧,這一生一世,能這么守著她,也好。
我盡心替他們遮掩著,不露半點(diǎn)破綻。她一點(diǎn)點(diǎn)地美了起來,嬌媚的,婉轉(zhuǎn)的,眼角眉梢漸漸染上了韻致,美得越發(fā)驚心動魄。我與她出門的時間越來越長,弟兄們以為我們情深日篤,總是笑著打趣,我只是笑笑,不說話。
某日,我去院中接她,看見他攜著她散步歸來。她穿著水藍(lán)長裙,長發(fā)垂落,步搖輕晃。他一身僧衣卻不掩軒昂之氣,眉目俊朗,溫柔出塵。她與他十指緊扣,左手中還拿著一枝桃花。他看著她,溫柔而寵溺。
我剎那間失了魂魄。她那樣的女子,豈是我這樣的凡人可以企及的?他這樣的男子,又豈是我這樣的凡人可以相比的?
在他們的愛情里,我不過是個配角,走了過場,便該散了。我沒再拒絕她給我送來的美貌姬妾,還有她贈予的平步青云。我依舊每日守著她。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們也許會一直這么過下去。
辯機(jī)去京外古寺譯經(jīng),臨行前她贈他玉枕。而這玉枕竟被賊人偷去,賊人恰巧被京兆尹抓獲?;噬献R破了他們的私情,她被禁足于府,而他被腰斬。
行刑那天,她安靜地站在院子里,看著刑臺的方向,直至預(yù)示行刑的硝煙升起。她轉(zhuǎn)身入了后院佛堂,將佛堂里的物什付之一炬。
我默默跟在她身后。從頭到尾,她沒有掉一滴淚,卻從此衣帶漸寬,越發(fā)憔悴。
她重病了一場,高熱之中開始神志不清,她揪著我的衣袖,“我恨你……為什么要?dú)⒘怂瑸槭裁匆莆壹藿o他……”
陛下終究是愛女心切,親自來探望,才發(fā)現(xiàn)她已形容枯槁,悔極而去。
她熬了過來,從此卻如同變了個人,收起了高傲和驕矜,開始溫柔婉約,我已不再認(rèn)得她。
那年夏天,她站在我門前,仰頭看我。她說:“遺愛,我要謀反了?!?/p>
我笑著說:“好?!蔽铱匆娏怂鄣椎捏@愕。她知道自己會敗,我也是,可我愿意陪她生死與共。
大獄之中,我聽聞她已自盡。這樣也好,她總算可以和他團(tuán)聚了。只是不知道,臨走前,她會不會有點(diǎn)冷,有點(diǎn)怕。而我卻不能陪在她身邊。
高陽,若有來世,依舊做我的公主吧。我愿意這么守著你,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