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月10日,我出生在湖南常德聶家橋冷鋪垱的農(nóng)民家庭,7歲上學,18歲考入民國大學。在校期間,受到先進思想影響,我于1949年9月考入常德專署政治干部學校,1950年4月在常德地區(qū)桃園縣參軍入伍,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38軍114師司令部管理科工作。1950年10月,38軍作為中國第一批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志愿軍部隊,奉命進入朝鮮。當時我參軍才半年多,就隨部隊出征朝鮮,先后親身經(jīng)歷了4次戰(zhàn)役和備戰(zhàn)西海岸防敵兩棲登陸的全過程。1953年7月,朝鮮停戰(zhàn)前幾天,38軍凱旋回國。此后,我繼續(xù)在部隊工作了30多年,于1984年4月離休。如今,我已是耄耋老人,朝鮮戰(zhàn)爭已過去了60多年,但每當回憶起親歷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歲月,仿佛就在眼前……
行軍途中遭敵機掃射
1950年10月25日傍晚,我們部隊接到入朝的命令。我隨師部登上火車,從吉林的集安過鴨綠江大橋進入朝鮮。
火車走走停停,一天一夜才前進了60多公里。敵人的B52大型轟炸機(我們叫它“黑寡婦”)白天不停地轟炸朝鮮鐵路、公路運輸線,扔的是重磅炸彈,炸出的坑有10米深,能將鐵軌扭曲,要修復必須等到夜間。
當時第一次戰(zhàn)役已經(jīng)開始,一線部隊早已參戰(zhàn),機關必須很快跟上部隊。那時我軍沒有制空權,白天敵機像蒼蠅似的飛來飛去。為了不暴露目標,我們奉命下車徒步行軍。第一宿急行軍70多華里,大家又困又累,特別后半夜,有人走著走著就睡著了,而且還能邊睡邊走。當部隊就地休息時,前面的同志一停下,還在睡夢中前進的后面的同志,就會撞到前面同志的背包上而驚醒。
有一次夜行軍,我們在一個山溝里的村莊宿營,這里白天剛被敵機空襲過,有的房子還冒著煙。我們都困極了,倒頭就睡著了。翌日,天剛蒙蒙亮時,敵機的轟鳴聲將我們驚醒。敵機又要轟炸掃射了,只聽得一聲命令:“快上山!”我背著背包,踩著沒過膝蓋的積雪使勁向后山上狂奔。跑到半山腰,我實在跑不動了,就坐在一棵小松樹下休息。這個位置,正好可以俯視正沿著山溝谷地掃射的敵機。只見敵機4架一組(此敵機體型小而靈活,我們叫它“油挑子”),發(fā)現(xiàn)目標就輪番掃射,直至將所攜帶的彈藥打完,然后換另一組“油挑子”來繼續(xù)掃射,一直持續(xù)到太陽下山為止。
這次敵機來襲,第一輪俯沖掃射,將小松樹前的積雪撲了我一身一臉。當時我以為就要“光榮”在這棵樹下了,心想:我還未參加過戰(zhàn)斗,還未見到過美軍和李偽軍什么樣子,要是就這樣死了,那也太遺憾了。就在敵機第二輪掃射尚未到來的間隙,我奮力迅速爬到了山頂,然后從山背后陡峭的懸崖上像坐雪橇一樣一滑到山底,藏在了后山一處突出的石崖下面,這樣敵機再也找不到我了。
過后我想:敵機只要再延長射擊一秒,我就真的要“光榮”在這棵小樹下了。那天,聽說首長的一名警衛(wèi)員犧牲了,機關也有數(shù)人受傷,師參謀長凌少農(nóng)腿部負重傷,被安排回國治療。
二次戰(zhàn)役俘虜美國軍官
朝鮮人民稱美軍、李偽軍是吸朝鮮人民血的“虱子”,“抓虱子”就是抓俘虜。
在第一次戰(zhàn)役中,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要求38軍殲滅在球場地區(qū)的敵人,結果敵人逃跑了。事后,兄弟部隊受到表揚,而38軍受到了彭總的嚴厲批評。這對38軍全體官兵來說,是很大的恥辱。軍首長將彭總批評的原話傳達給每個官兵,全軍上下都憋足了一口氣,一定要打好以后的戰(zhàn)役、戰(zhàn)斗。
第二次戰(zhàn)役,38軍按照毛主席和彭總的戰(zhàn)略部署,采取誘敵深入、兩翼包抄扎口袋的戰(zhàn)術(也稱關門打狗戰(zhàn)術),將美軍、李偽軍主力圍殲在德川、嘎日嶺、芥川、三所里、興龍里和龍源里地區(qū)。此次戰(zhàn)役,38軍吸取了上次戰(zhàn)役的教訓,仗打得非常漂亮,殲滅了敵軍的主力部隊,與兄弟部隊合力把敵人趕到了三八線以南,扭轉(zhuǎn)了朝鮮戰(zhàn)局,徹底粉碎了美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在二次戰(zhàn)役即將結束時,我們部分機關人員奉命打掃戰(zhàn)場。一天趕到興龍地區(qū)時,天剛蒙蒙亮,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處樹叢里有動靜,立即意識到可能有“虱子”,便悄悄繞過去。果然,我看見有一個人頭藏在樹叢里,屁股露在外面,身體像篩糠似的顫抖。我立即用出國前學的英語喊話:“Hands up! No harm?。ㄅe起手來!繳槍不殺?。蹦侨藝樀昧⒓垂虻嘏e起雙手,低垂著腦袋,身體抖得更加厲害。我馬上把他腰間的手槍繳了,將他押送到俘虜營。此時天色已明,我才看清這是個美國軍官。我把“虱子”和繳獲的手槍交給管俘虜?shù)耐?,這時天已大亮了。
第二次戰(zhàn)役取得勝利后,彭總特地在嘉獎38軍電令的結尾寫上:“中國人民志愿軍萬歲!三十八軍萬歲!”38軍被譽為“萬歲軍”的稱號,由此而來。彭總的嘉獎令,極大地振奮了38軍全軍上下的軍心,全軍將士對以后的戰(zhàn)斗充滿了獲勝的信心。
我?guī)熢诳偨Y二次戰(zhàn)役戰(zhàn)斗經(jīng)驗時,師首長在大會上傳達了軍黨委決定,大意是防止因“萬歲軍”的稱號而產(chǎn)生驕傲情緒,一定要謙虛謹慎。會上,師首長把我繳獲的那支手槍獎給了我。當我換下出國前挎的“三八”盒子槍時,激動得振臂高呼:“不打敗美帝侵略者,我絕不回國!”
難忘阿瑪妮救命之恩
第二次戰(zhàn)役,我志愿軍大獲全勝,把美軍、李偽軍趕到了三八線以南,收復了北朝鮮失去的全部領土。此役38軍殲敵最多,繳獲的武器和各種裝備也最多。
二次戰(zhàn)役大捷后,為了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我志愿軍很快發(fā)動了第三次戰(zhàn)役,部隊迅速向三八線以南推進。我們因為清繳任務尚未結束,未能與大部隊同時出發(fā),只好在完成清繳任務后晝夜兼程追趕部隊。一路上,見到北朝鮮的城市和村莊全被美帝飛機炸成了一片焦土和瓦礫,有的地方還冒著濃煙,尸體隨處可見,慘不忍睹。
在追趕部隊的過程中,為了防止敵機掃射,我們白天不敢走大路,只能鉆山溝,原本同行的幾個戰(zhàn)友都走散了。1950年年底,寒潮暴風雪侵襲朝鮮全境,氣溫降至零下近30攝氏度。
有一天,我踏著沒膝深的積雪艱難前行,身上帶的干糧早已吃光,好不容易爬過幾座山梁,這時天已快黑了,隱約看到不遠處山坳里有人家。我又冷又困又餓,但又不敢隨便進入老百姓家里打擾,只得坐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休息,剛坐下一會就睡著了。
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阿瑪妮”(朝語“媽媽”)的炕上,身上蓋著暖暖的被子。阿瑪妮見我醒了,用手使勁比劃著什么。我看了好半天才明白大意:阿瑪妮早晨開門見我快凍僵了,連拖帶抱好不容易才把我弄到炕上(朝鮮老百姓家進門就是炕),給我蓋上被子。
阿瑪妮見我醒了,端來一碗米飯給我吃,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心想若不是阿瑪妮救我,我早已凍死在冰天雪地中了。阿瑪妮還比劃著對我說,她對戴大檐帽的美軍和李偽軍恨得咬牙切齒。她還說,她早晨開門見我寧肯暈倒在屋檐下,也不進老百姓的屋,真是好樣的!阿瑪妮邊說邊向我豎起大拇指。
當時,我對阿媽妮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因急著追趕部隊,我必須盡快出發(fā)。在離開阿媽妮的家時,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由于阿媽妮的搭救,我的體力得到恢復,當天我就趕上了部隊。
至今,我仍深切地懷念和感激阿媽妮當年對我的救命之恩。2007年,我到韓國旅游時,特地到三八線去看看,想借此尋找恩人阿瑪妮。但是幾十年過去了,一切已是滄海桑田,面目全非,哪里能再見到阿瑪妮的身影呢?那天我在三八線附近站立良久,回想當年的烽火歲月,心里感慨萬千。我從內(nèi)心深處祝愿中朝人民的友誼世代相傳!
光榮掛花
第三次戰(zhàn)役,部隊進展快,后勤因運輸線延長,糧彈物資供應不上,志愿軍一把炒面一把雪,英勇頑強地突破三八線,解放了漢城(今韓國首都首爾),追擊殘敵至三七線。由于后方供應極度困難,第三次戰(zhàn)役后,我志愿軍退守至漢江南北岸守備。
1951年1月25日至4月21日,志愿軍與敵軍進行了第四次戰(zhàn)役。志愿軍先在漢江南岸防守,后又退到北岸防御,歷時近3個月。
一次,前方急需彈藥,我奉命前去送彈藥。白天行動因為敵機空襲,要冒很大風險,司機同志機智英勇,巧妙地與敵機周旋,我們終于安全越過敵人的封鎖線。我們剛把彈藥卸到陣地,就遇敵機轟炸,所幸未炸到彈藥,但是我的背部被彈片炸傷。后來,我因此被評為三等乙級傷殘,至今每逢天氣變化時,受傷部位就疼痛難忍。
第四次戰(zhàn)役歷時最長,當時正值冬季,氣溫接近零下30攝氏度,加上供應困難,戰(zhàn)斗打得十分艱苦。白天,敵人的飛機無休止地對志愿軍陣地和后方運輸線狂轟濫炸。但是我們不怕,發(fā)揮我軍善于打近戰(zhàn)、夜戰(zhàn)的優(yōu)勢,尋機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懷念戰(zhàn)友鞠炳喜
在第四次戰(zhàn)役中,我突然接到通知,組織上要調(diào)我回國學習。1951年3月,我調(diào)回遼寧省鐵嶺38軍留守處會計訓練隊學習。同年9月,我學習期滿重返朝鮮,任114師炮兵團后勤處會計。
在會計訓練隊學習時,我結識了來自113師的鞠炳喜同志。他與我年齡相仿,職級一樣,文化程度相同,性格也都有點好勝好強。記得有一次我們倆聊天,談到配武裝帶一事(當時連以上干部才有資格佩戴),他說:“我肯定比你先佩戴上武裝帶?!蔽艺f:“那可不見得?!彼终f:“咱們打賭!”我說:“賭就賭!”我想,這就是革命的英雄主義吧。
會訓隊學習結束后,我們一同重返朝鮮,回到各自的師。想不到就在返朝的第二天,鞠炳喜乘坐的汽車遭遇敵機的轟炸,他不幸犧牲了。噩耗傳來,我無比悲痛。后來,每次想起他,我的心里總是充滿傷痛。因為我倆打的賭,我在1955年實現(xiàn)了,而他卻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
如今,抗美援朝戰(zhàn)爭早已成為歷史。我作為志愿軍一員入朝參戰(zhàn)的經(jīng)歷,成為我此生不能忘懷的記憶。每每回憶起這段歲月,我總是百感交集。行文至此,我用晚年寫下的兩首詩,作為這篇回憶文章的結尾。
(一)
戰(zhàn)地冰雪分外寒,被單蓋身夢鄉(xiāng)眠。
美帝泄彈千萬頃,難免“聯(lián)軍”入黃泉。
六十四年回首憶,壯志犧牲換新天。
迎來中朝盛世景,援朝將士盡笑顏。
(二)
兒去抗美戰(zhàn)疆場,家書斷絕三年長。
母淚流干雙目眢,父兄田疇暗悲傷。
突得佳音兒幸在,奔走相告喜若狂。
禱告上蒼祖蔭佑,祈盼吾安保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