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著悠久而燦爛的寓言文學(xué)歷史。早在先秦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寓言文學(xué)的發(fā)展已臻成熟。據(jù)統(tǒng)計,除《論語》、《孟子》只有少數(shù)寓言之外,《莊子》、《列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戰(zhàn)國策》等都有大量寓言,這些寓言均為寓言作者闡理說教之手段?!睹献印沸麚P仁政,《莊子》闡明“齊生死、等得失”之道,《尹文子》闡述名實關(guān)系,《墨子》言兼愛、非攻之理,《韓非子》講述法、術(shù)、勢三者結(jié)合的法家學(xué)說,等等。藝術(shù)上,《莊子》、《列子》以出人意表的想象見長,《韓非子》以善于提煉歷史故事取勝,《孟子》、《墨子》、《呂氏春秋》則寓思辨于形象的描述之中。
唐宋是中國儒、佛、釋三家文化并重的時代,文化思想的開放也帶來寓言文學(xué)的復(fù)興和繁榮,鄭振鐸先生在《寓言的復(fù)興》一文中說:“中國的寓言,自周秦諸子之后,作者絕少?!寮业慕y(tǒng)一思想,帝政之桎梏人才,……足以使作者情思枯熄,無復(fù)有活潑的生氣。后來印度的寓言雖在六朝時輸入,卻亦不復(fù)能燃著中國寓言的美的光輝,受其影響者,僅有一部分的佛教中人,今其所作,大部見于《法苑珠林》中。韓愈、柳宗元諸作家,似亦頗有意于著作寓言。柳宗元尤為努力。他所作的《永氏鼠》、《黔驢》之類亦還有趣。在中古時代而見這種作品,有如在北地見幾株翠柳綠竹臨風搖擺,至可珍異?!?其實,宋代的寓言文學(xué)也應(yīng)作如是觀。尤其是唐宋傳奇的興起,給成熟的寓言文學(xué)插上了騰飛的翅膀。從此,寓言文學(xué)不但散文化,而且具有向傳奇借鑒而不斷傳奇化的發(fā)展趨勢。從傳統(tǒng)的重寓意而一躍而以情節(jié)、和人物取勝,是這時期多數(shù)寓言文學(xué)的共同特征。如韓愈的《毛穎傳》、《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的《蝜蝂傳》、歐陽修的《伐樹記》、《賣油翁》(載《歸田錄》)、王安石的《傷仲永》、秦觀的《清河先生傳》、張耒的《竹夫人傳》等?!睹f傳》為毛筆立傳,敘毛穎勤勞、老而見棄的一生。李肇《國史補》評云:“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真良史才也?!薄段l蝂傳》敘蝜蝂背負贓物向上攀爬而貪心求利之丑態(tài)。唐宋傳奇中,有些兼具寓言和小說的雙重特點,如《枕中記》、《南柯太守傳》、《李衛(wèi)公靖》、《韋自東》等。李肇就如此評價《枕中記》:“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逼渌髌范际墙璐擞鞅耍哂性⒀缘男误w特征。
明清多幽默、詼諧之士,如馮夢龍(1574—1646)、江盈科(1555—1605)、趙南星(1550—1627)、陸灼(生卒年不詳)、石成金(1658—?)等。幽默、詼諧的寓言先秦就有,但是如此群體出現(xiàn),才是因“獨抒性靈”的時代風尚使然。這是這時期寓言文學(xué)的一大亮點,況且,這類寓言針砭時弊于嬉笑嘲諷之中,捧腹之后,令人思考。如《艾子后語》中《病忘》,云:
齊有病忘者,行則忘止,臥則忘起。其妻患之,謂曰:“聞艾子滑稽多智,能愈膏肓之疾,往師之?其人曰:善。于是乘馬挾弓矢而行。未一舍,內(nèi)逼,下 馬而便焉。矢植于土,馬系于樹。便訖,左顧而睹其矢,曰:危乎,流矢奚自?幾乎中我!右顧而睹其馬,喜曰:雖受虛驚,亦得一馬。引轡將旋,忽自踐其所遺糞,頓足曰:腳踏犬糞,污吾履矣,惜哉!鞭馬反向歸路而行。須臾抵家,徘徊門外曰:此何人居?豈艾夫子所寓耶?其妻適見之,知其又忘也,罵之。其人悵然曰:娘子素非相識,何故出語傷人?
故事本身荒誕,然其批評明朝政朝令夕改之政治流弊的寓意卻很明確。
朝鮮半島的寓言文學(xué)的發(fā)展滯后于中國。最早的一篇寓言是載于《新羅殊異傳》中的《虎愿》。這是一篇人虎相戀的敘事文,寓意甚隱。真正稱得上寓言文的是高麗朝時載于《三國史記》“金庾信列傳”條的《龜兔之說》。該篇在金富軾編纂前以口頭文學(xué)的形式流傳,其成型時間難以確定。這是高句麗權(quán)臣先道解為新羅王族金春秋講的一個故事,旨在幫助金春秋逃離高句麗,因其以物喻人,且寓意明確,對朝鮮半島的寓言文學(xué)的發(fā)展有一定的影響。
高麗朝時期是朝鮮半島寓言文學(xué)蓬勃發(fā)展之時,出現(xiàn)了稱之為假傳體的《麴醇傳》(林椿撰)、《孔方傳》(林椿撰)、《麴先生傳》(李奎報撰)、《清江使者玄夫傳》(李奎報撰)、《竹夫人傳》(李榖撰)、《丁侍者傳》(息影庵撰)、《無腸公子傳》(李允甫撰)、《楮生傳》(李詹撰)等。這些作品都以動物或植物為描寫對象,來表達自己的某些寓意。在寫法上,已露以人物描寫為主要目的的發(fā)展趨勢,為后來小說和寓言兼具的寓言小說作了充分的鋪墊。
隨著朝鮮漢文小說發(fā)展的成熟,李氏朝鮮的寓言文學(xué)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盡管仍然多以此前的動物或植物為故事的主人公,但其取材都呈向深、廣兩個維度拓展之勢。以龜兔為母題的有民間寓言《兔子傳》,以貓鼠為母題的有《貓首座)(載《中宗實錄》)、《鼠獄說》(林悌撰)、柳本學(xué)的《烏圓傳》、《野鼠擇婚》(柳夢寅撰)、《公論鼠虱》(柳夢寅撰)、《老鼠善竊》(高尚顏撰)、《鼠大智傳》(民間寓言)、《鼠同治傳》(民間寓言)等,以虎為母題的有《虎癡》(樸趾源撰)、《虎死狐計》(載《奇聞》)、《虎井》(《於於于集》卷五)等,也有大量的以人物為主人公的寓言文學(xué),其中成伣是用力最著的一位。他的《浮休子談?wù)摗芬陨朴谟迷⒀怨适抡f理見稱,比較著名的篇目有《豐富與不足》、《東皋子患貧》、《以醫(yī)為卿》、《齊王患盜》、《其愚更甚》、《一妻一妾》、《老人除害》等。這時,還出現(xiàn)了數(shù)量頗豐的“天君系列”的寓言小說,以林悌《愁城志》為嚆矢,到郭鐘錫(1854-1919)的《天君頌》止,三百余年的李氏朝鮮出現(xiàn)了金宇颙的《天君傳》、黃中允的《天君紀》、鄭泰齊的《天君演義》、林泳的《義勝記》、李鈺的《南靈傳》、鄭琦和的《天君本紀》(也稱《心史》)、鄭昌翼的《天君實錄》、金道和的《天君說》等十余部??芍^蔚為大觀。
朝鮮半島的這些寓言不同程度地都是在中國的寓言文學(xué)的影響下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龜兔之說》是從印度佛經(jīng)中引來的一個故事,另當別論,但見于《新羅殊異傳》的《虎愿寺》盡管以新羅的風俗為背景,但其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都與中國同類作品極為相似?!妒霎愑洝分斗廑俊?、《齊諧記》之《吳道宗母》、《五行記》之《袁雙》、《河?xùn)|記》之《申屠澄》等都是以人化虎為主題。其中敘申屠澄在上任路上邂逅貧家少女、結(jié)為夫妻、生子后少女變虎而離去的故事與《虎愿寺》最為接近?!度龂z事》的作者一然略刪后寫入他的《金現(xiàn)感虎》中,所受的影響也就更容易讓人看清。
再如《一妻一妾》:東門柳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妻美而妾惡,愛妾而不顧妻。人有問于浮休子曰:“東門之妻,其貌侈美也,其性婉順也,其治家有法也,而反目相仇。妾則貌丑而性惡,且未知女功,而昵愛無比。大抵人情好善而惡惡,東門之性反是,何軟?”浮休子曰:“好善惡惡,常也;舍善趨惡,變也。常無可常,變無恒變,隨其所遇而愛憎生焉。婦無美惡,悅我目者為妹;人無善惡,適我意者為善。非獨女色為然,君臣之分亦猶是也。諺有之:‘芝蘭摒野而遢茸顯也;騏驥駕鼓而駑胎御也;西施掩泣而嫫母笑也;賢人退隱而讒諛進也?!私灾茞憾苋ゾ椭?,則人皆可以為堯舜。惟其不如是,故家國亂亡之相繼也?!?/p>
以夫妻關(guān)系比喻政治現(xiàn)象,首見于中國屈原的作品。《楚辭·涉江》云:“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躁并御芳不得薄兮?!薄冻o·惜往日》亦云:“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妒佳治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人以自代?!鼻f子也有同類寓言,云:“陽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栕釉唬骸茏佑浿P匈t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載?’”(《外篇·山木》)只是寓意稍有不同而已。
《以醫(yī)為卿》是成伣以諷喻選拔人才的一則寓言。故事說,中山國國君擬封治好自己瘍瘡的醫(yī)生為卿。其王子急忙勸阻,認為這樣做,勢必造成政治混亂,給周圍諸侯國以可乘之機。好象用“社樗”做棟梁一樣,必然導(dǎo)致房屋倒塌?!吧玳恕笔枪糯漓胪辽竦牡胤剿缘某舸粯?,木質(zhì)很差。故事的寓意旨在說明:選擇人才應(yīng)該慎重,要才職相稱,量材錄用,不可大材小用,也不可小材大用,更不可憑個人的恩怨使用人才。這則寓言在主題或手法等方面跟中國明代寓言家劉基的《郁離子·拘椽》中的寓言故事“束小木為柱”相似。劉基那則寓言說,楚王想撤換令尹,大夫宜申進諫說:“臣之里有巨室,梁蠢且壓,將易之,召匠爾。匠爾曰:‘梁實蠢,不可以不易。然必先得材焉,不則未可也?!淙瞬荒芸?,乃召他匠,束群小木以易之。其年冬十有一月,大雨雪,梁折而屋圮。今令尹雖不能……而楚國之新臣弱,此臣之所以曰未可也?!焙髞恚魈嬉窊Q丞相李善長,劉基的回答正如寓言中的宜申,云:“是如易柱,須得大木。若束小木為之,且立覆?!保ㄒ姟睹魇贰肪硪欢耍袀鞯谝涣┦∧緸榱褐?,跟以樗木為柱,正是同一生活現(xiàn)象。它們被用來比喻同一政治道理,小材決不可大用。
李朝盛行的一組以虎為對象的寓言,表達著一個共同的主題,即人性之毒遠甚于以食人為本能的老虎?!痘⒕罚ā鹅鹅队诩肪砦澹┰疲骸吧w自天開子、地辟丑、人生寅,而三才者立。人于其中,參天地為萬物靈,則天之生是人,必異觀于物,不以物害于人,是天之心也。然而殘心暴性,以害生人,莫虎之甚?!薄痘⑦场吩疲骸坝嬂匣⒅橙瞬蝗羧酥嗍持嘁玻ツ觋P(guān)東大早,民之相食者數(shù)萬。往歲,山東大水,民之相食者數(shù)萬,多又何如春秋之世也”《虎睨》的作者慨嘆:“民之毒焉者,豈獨泰山之婦而已哉?!倍@些寓意都源于《禮記·檀弓》的一篇文章: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狈蜃釉唬骸昂螢椴蝗ヒ玻俊痹唬骸盁o苛政?!狈蜃釉唬骸靶∽幼R之,苛政猛于虎也?!?/p>
總之,朝鮮半島的寓言小說不管是它們的表達方式還是寓意的揭示都和中國各個時代的寓言是一致的,兩國之間的借鑒或聯(lián)系都是非常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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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呂益萍(1971- ),浙江經(jīng)貿(mào)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跨文化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