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詠離別傷懷之作可謂多矣,要以司空見慣的素材寫出新的文章,難度更大,尤其需要獨辟蹊徑,課寂扣虛。無聰慧穎悟之思,無相當?shù)墓P力是無法辦到的。
起筆交代抒情主人翁的情態(tài),簡凈之筆已形神兼?zhèn)?,滿紙氤氳了,《文心雕龍》中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動焉?!壁ど鸪?,哀興于暮,對于一個天涯羈旅的人來說,這時別離更是觸緒紛至。如此在難舍離愁渲染下的全文充滿了戀戀不舍的基調。
我們隨著作者的視線游移,轉到岸邊,“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心頭蕩漾”,一視,一忖,轉眼間就把一個似樹非樹,似人非人的意象構造于紙上。我們仿佛觸及了那柔曼的枝條,不,也許是女孩輕輕揮動的手臂,這清新的意境氛圍,《印度洋上的秋思》也有具體表現(xiàn)?!皯c裹在云錦里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新娘,但同時冪弦她的顏色”,秋月,金柳富麗而神秘,這一切不都纖塵不染嗎?夕陽中飄動的枝條,不正像新娘頻舞的臂膀嗎?這有能引起多少讀者的遐思,是新娘不舍?或者是詩人不舍?這調子的確有些黯然,但卻是哀而不傷。我們不曾忘記徐氏純乎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一詠三嘆,到真?zhèn)€蕩氣回腸,婉轉多姿,顧盼神飛。
在抒情主人公垂首沉思的剎那,又發(fā)現(xiàn)康河里飄搖的青荇,也輕輕的舞動著,似是告別,又似在挽留。詩人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幻想著變成一條水草,與青荇與河水相伴。詩人剎那間妙手偶得般的用一行詩,永遠將這種感覺固定下來,就如一幅清澈透明的水墨畫,讀起來從容舒緩,稍含感慨。
如果上面僅有些眷戀,那么接下里,詩人就有些心碎了?!坝苁a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詩人已無法使心情如靜水,感情波紋已將這所有的夢揉碎,揉碎的僅僅是夢嗎?揉碎的根本就是作者的那顆不平靜的心。正如:“明月在云端之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的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起微叱凄其的音節(jié),此外不受輕輝的波域,在暗中紋紋的漲落,不知是怨是慕?!苯銊e離是的愁緒,幽暗的心境,化作一副副情感象征的畫面。
客觀的景物是詩情深化的觸媒,反過來又加深了詩人內在的詩情感受,志摩語:“詩感或原的詩意是心臟的跳動,有它才有血脈的流轉”(《詩刊放假》)。下面就由很好地體現(xiàn)了他所說的心臟的跳動,帶來的血脈的流轉?!皩?,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可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詩人將這種離情投入到尋找從前的回憶(尋夢)中去,夢是詩人情感流程的觸媒,是此時心情的客觀對應物。境由心生,情逐物轉,把找不回的記憶,依托于沉默的笙簫,夏蟲和康橋,經過一番想象和馳騁漫游后,詩人用新穎靈妙的描摹,把感情心去傾訴個淋漓盡致,幾經迂回幻流之后,再次重現(xiàn)主題:“是離愁”。在這兩節(jié)詩中詩人沒有將眷戀不舍的心情直接借助吶喊來完成,而是默默地看、聽、想,收到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
日常生活的高與低,遠與近,喜與哀這些矛盾的事物是相反相成的。如王維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以孤煙的直來說大漠的浩瀚無垠,以長河的狹長來說落日的渾圓。詩中愈是說的淡然平靜,愈是悄無聲息,就愈是表現(xiàn)詩人的心情不平靜,那種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的感情躍然紙上,使讀者倍感其依依不舍??墒墙酉聛恚娙擞值卣f:“我悄悄的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果真什么也沒有帶走嗎?
細細體味這首《再別康橋》,你不覺得這是一首清澈秀逸,輕俏空靈的詩嗎?而這正是徐氏要創(chuàng)造的藝術境界,這獨樹一幟的手法,以及這首詩的感人之處,這與徐志摩的詩歌意象選擇和意境構筑有關。
我們試看其意象的選擇,徐氏詩歌的輕俏是他“取境偏逸”的結果。他的詩沒有郭沫若《女神》中天狗一類碩大的意象,宇宙無垠那廣闊的背景,沒有壯懷激烈、仰天長嘯的聲音。他偏愛淺唱低吟,偏愛星星、月亮、流水、白云,偏愛落葉、秋生。他沒有聞一多的沉郁悲痛,也沒有郭沫若的凌厲豪邁。他所善用的是:云朵的飄逸、流水的歡娛、愛戀的溫馨、夢境的空靈。如《雪花的歡樂》中雪花的晶瑩剔透,梅花的悠遠清香,少女的溫柔輕盈。也如詩中金柳的富麗,青荇的柔曼,山中月色,林底清風,是典型的徐氏意象。
不僅僅如此,徐氏還很注意意象的流動。其特點表現(xiàn)為“永遠的必須立即由一個知覺轉向下一個知覺”。這種“永遠、必須、立即”是一種不穩(wěn)定感即意象的流動。就是一個互不包含的意象,不斷的過渡到下一個意象,本身雖互不包含,但情緒是連貫的,如本詩中“沉淀著彩虹似的夢”“尋夢撐一支長篙”“在星輝斑斕里放歌”“可我不能放歌”這種連貫的情緒,是詩歌的每一個意象必須一個立即轉向下一個,每行結尾都有一種不穩(wěn)定感,就算這行詩完了,沒有中斷,必須轉向下一行,整個情緒才能展開,一直到最后才能完結。
我們再看意向的疊加,即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象重疊在一起,產生感覺的刺激效果。如“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詩人很注意意象的層次構造,表現(xiàn)在比喻意象和直覺意象的運用上。詩人在描述外部世界和自己內心世界時,并不滿足于一般的表象描述上,而是借助于修辭的手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接近于真實的比喻性世界,這種意象具有具體性。如“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就是比喻意象。直覺意象的運用上也是獨具匠心的,這種“直覺意象”是事先沒有想到的,而是突然間寫出來的那些意象,很自然,也很奇特的意象,這種意象是很難找到確定的意義和思想的。如“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一潭泉水如何能被浮藻揉碎,這就是個知覺得意象。
黑格爾發(fā)現(xiàn)作家有一個根本的特點“凡是在想象中活著的東西,好像馬上就轉到指頭上”,這是一種本體性感覺,藝術的魅力正源于此,正如志摩自己所說的,詩是“從靈性的暖處來”。正由于徐氏單純、天真,他就能夠用自己特有的意象,表達出自然純情,清澈飄逸的感情來。與戴望舒相比,徐氏更多的是空靈而不是空虛,幽怨而不是悲哀,是沉郁而不是沉重。
詩人對意象的選擇,意境的構筑,再加上復沓回環(huán),一嘆三詠的寫法,將內心的感受暢快淋漓的表達出來,不像望舒先生,用很多晦澀的意象、象征手法,創(chuàng)造許多古典的意境來表達感情,這正是我們很值得體味和借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