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祭獻山東單縣抗美援朝老戰(zhàn)士時占魁
——題記
一
故鄉(xiāng),讓老兵魂牽夢繞。
駐地是老兵的故鄉(xiāng),營盤是老兵的故鄉(xiāng),部隊番號也是老兵的故鄉(xiāng)!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喲。部隊多次換防,鐵打的營盤都變了,兵像流水,就剩下番號沒變。老兵總想回來看看。
回望故鄉(xiāng),那是老兵的精神家園!
新兵入伍一個多星期了,填了幾份問卷調查,教唱了《軍歌》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打靶歸來》等幾首隊列歌曲,學習了旅史,參觀了軍史館,下一步該請老首長回來講傳統(tǒng)故事了。這是頂重要的一項,出不得差錯。
我給李競老首長家打了幾次電話,有次是公務員小張接的。他聽出了我的聲音,說:“劉干事,首長有事出去了?!?/p>
“大概什么時候回來?”
“說不準,好像是哪個社區(qū)有什么活動,請首長去,首長回來,我跟他說您來過電話?!?/p>
有次是首長夫人接的,說首長去老干部活動中心練字去了。這次,終于和老首長通上話:“首長,我是某部,您老部隊組織科的小劉,劉干事,我們今年來了××個新兵,都是高中以上文化,有的還是大學生,旅首長指示我,請您回老部隊看看,順便給新兵講講您的光榮故事?!?/p>
“哦,哦,”電話里傳出一陣翻動本子的聲音,“下星期三,可以嗎?”
“可以的,可以,”我忙不迭地說,“一切以首長的時間為準?!?/p>
李競老首長是我們部隊健在的為數(shù)不多的戰(zhàn)斗英雄之一。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聯(lián)合國軍”一窩蜂反撲,我軍后撤極為狼狽的情況下,老首長擔任某連指導員,帶領連隊80余人(缺一個排),沖出“聯(lián)合國軍”的層層圍阻,一路收容散兵、傷員,最后歸隊全連達140余人,還抓了十幾個俘虜。不久,升為營教導員。老首長的最后任職是某省委常委、省軍區(qū)政委。在很多場合別人介紹他是將軍(論級別應該是少將,但沒趕上授銜)。
李競老首長住的地方離我們部隊營區(qū)不遠,開車滿打滿算一小時,含市區(qū)道路。俗話說,有老家中寶。李競老首長就是我們部隊的寶貝疙瘩。旅首長每年要去給老首長拜年,在老首長寬敞有股怪味的客廳里,恭恭敬敬聆聽老首長的垂詢。我們每年要請老首長回來講課,老首長的傳奇經(jīng)歷,德高望重的身份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老首長身體好,記憶力好,健談,近兩個小時的講課不用稿子,一開場就像點燃一團火,燒得呼呼啦啦,說到緊要處,臺下數(shù)千人靜得像沒人;說到高潮處,一片嗷嗷叫,講課內容也切合我們的教育主題。
“土飛機在開動,土飛機在開動,轟隆隆,轟隆隆,城墻開花煙霧騰空……”我的手機響起我們旅的戰(zhàn)歌,一個陌生的號碼,顯示來屬地,山東菏澤。那地方我沒親戚也沒戰(zhàn)友(就算有,也沒聯(lián)系過)。這年頭,各種廣告、推銷、詐騙的電話太多了,陌生號碼要防著點。這個號碼鍥而不舍地又打了幾次,我接了。打一次有可能是陷阱或打錯了,打幾次可能真有事。
“您是劉小虎主任嗎?”
“我是劉小虎,但不是主任,請問您是?”
“我是山東菏澤的,叫張新忠,我叔叔張明,弓長張,明天的明,是你們部隊的老兵,曾擔任過某團(1998年我們部隊由師改為旅后,這個團撤編了)二營六連連長,前幾天從中央電視臺軍事頻道上看到他的老部隊還在,他激動得幾宿沒睡好,叨念著要回去看看。不知部隊首長同意不?老人身體還好著呢,80多了還下地干活……”
“您把老首長的情況發(fā)給我,我向領導匯報,盡力爭取。我們部隊整天準備打仗,忙得屁股著火。有郵箱嗎?QQ更好?!?/p>
晚上回到軍官公寓,我打開電腦將張新忠加為好友。張新忠告訴我,他是從我們部隊退伍老兵的一個QQ群里打聽到我的電話。他當過3年武警,現(xiàn)在一個派出所里當片警。張新忠說,他叔叔是個老八路,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營救被包圍的某師過程中被俘,回來后,開除軍籍、黨籍,回鄉(xiāng)務農(nóng)。老人現(xiàn)在活著最大的愿望就是回老部隊看看,回老連隊坐坐。
我乍一聽到這件事最初的打算是,幫助老人了卻心愿,同時把它與部隊的傳統(tǒng)教育相結合。張新忠這么一說,我心里沒底了。
我在接待李競老首長的方案后面,附上張明要求回部隊走動的報告及其簡歷。
科長看了,將報告放回我辦公桌上說:“老劉呀,這個不合適吧,我們現(xiàn)在正抓戰(zhàn)斗精神教育,你讓一個俘虜兵回來,怎么向部隊介紹,他自己怎么說?”
科長是我當班長時帶的新兵,進步快,一不留神蹦跶到我前面去了。
星期二下午,我再次打電話核實、確認李競老首長明天的日程安排。電話是一個男的接的:“曉得啦,老頭子回來,我跟他說?!惫烙嬍抢鲜组L的兒子。
清早,在起床號的余音中我?guī)е坝率浚哲嚕瘪偝鰻I門。路上,我買了幾個包子,和駕駛員一起填了填肚子。早上8點,我準時按響李競老首長家獨門獨院的門鈴。鈴聲清脆,引得一陣犬吠。油漆斑駁的大鐵門上一扇小門吱呀打開,一只小黑狗在門口歡跳。小院鬧中取靜,樹蔭濃郁,遮得院子里彎曲的小道陰暗潮濕。
李競老首長滿面紅光,穿一雙黑色圓口布鞋,戴一雙白手套,正背著手勾著腰在院子里散步。我上前敬禮:“老首長,我是某部政治部組織科劉干事,接您回老部隊來啦?!?/p>
“哦,來啦。”隨著老首長一喝,“去!”在我腳邊跳著叫著的小黑狗馬上搖著尾巴乖乖走開了。
“勇士”打著雙跳燈跑在前面,老首長黑色的小轎車悄然無聲跟在后面。一出發(fā),我就打電話給科長。一路上,隨時保持聯(lián)系,到哪個路口了,估計還要多長時間,尤其是快到營區(qū)了,一定要及時通知,確保老首長的車在機關大樓門口一停,車門一開,旅里在家常委軍容嚴整地列隊歡迎老首長。
在大禮堂一側的貴賓室,旅首長和李競老首長一陣寒暄。
大禮堂里此起彼伏、波濤洶涌的拉歌聲不時淹沒他們的說話聲,震得窗玻璃嘩嘩響。政委滿臉堆笑地向前:“首長,部隊集合好了,請您給大家講講?!?/p>
李競老首長腰陡然一挺,目光炯炯地走在最前面,剛邁進禮堂門口,里面迫擊炮炸響般喊出:“起立!”緊接著是坦克群在耳邊轟鳴一樣聲音,先是轟轟隆隆,連成一片,很快伴著李競老首長的步履節(jié)奏拍響。從門口到講臺呈一道徐緩的斜坡,走在熱烈掌聲和林立兵群中,好像胸口捧一大束鮮花。
掌聲停止。政委掏出一張16開白紙,拿起話筒介紹起李競老首長的主要經(jīng)歷和英雄事跡。值班營長著冬季迷彩服,扎外腰帶,蹬作戰(zhàn)靴,半面轉身向政委,政委朝李競老首長做了個手勢。他馬上一個大轉身,“迫擊炮”再次炸響:“首長同志,我旅參加聽課人數(shù)××人,其中干部××人,戰(zhàn)士××人,設1個主會場,4個分會場,主會場××人。請指——示!”
“上——課!”李競老首長的聲音也像放炮。
講臺上一張課桌蒙一塊藍布,上面放一個茶杯,一個話筒而已。以前擺過鮮花、抽紙盒。李競老首長說,別搞那些不中用的花架子。椅子就用硬板凳,坐得舒服。開始講課前,李競老首長端坐課桌中央,慢條斯理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老式手表,緊了緊發(fā)條,放在課桌右上角,又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端過茶杯壓住。清了清嗓子,講的還是他最得意最輝煌也最艱難的“敗走麥城”,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中,他是怎么帶領連隊突出重圍,回歸建制的。這一段,兩年以上兵都聽過,但每一次都有新意,他好像又回憶起一些細節(jié)。這是大家百聽不厭的原因。
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前面四次戰(zhàn)役把“聯(lián)合國軍”和李承晚軍打狠了打痛了,他們長了記性,也掌握了我軍的進攻規(guī)律,摸到了我們的弱點。由于我們的后勤運輸飽受敵人的炮火打擊和飛機破壞,每次進攻糧彈主要靠隨身攜帶,只能帶一個星期的。這種原始的運輸方式被“聯(lián)合國軍”譏笑為“肩上運輸”,我們的進攻方式也被他們稱為“禮拜攻勢”“一袋子糧攻勢”。敵人采取了一種叫“磁性戰(zhàn)術”的戰(zhàn)法,即白天以飛機和炮兵火力阻滯我軍行動,以少量坦克和步兵與我保持接觸,主力則后撤至新陣地。當時,美軍每個步兵班都裝配有中型吉普車,不僅可以載人,而且可以攜帶全部武器裝備。而我們英勇的志愿軍戰(zhàn)士每人要帶7天的炒面,加上槍支、彈藥、鐵鍬、防毒面具、雨衣等武器裝備,平均負重30公斤,一天徒步行軍40余公里,剛好是敵人機動一小時路程。也就是說,敵人坐在車上輕輕松松一小時夠我們追趕一天。我軍主要以夜戰(zhàn)和近戰(zhàn)向敵人發(fā)起進攻。夜里,當我們開始攻擊時,敵人已退到新的預設陣地,只是以少量警戒部隊節(jié)節(jié)抗擊。白天,我軍的每一步行動都置于敵人的飛機和炮火打擊之下。
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我中朝軍隊從東線向“聯(lián)合國軍”和李承晚軍發(fā)起攻擊,一俟我們的“禮拜攻勢”接近尾聲,準備轉移時,敵人乘機反撲。這次敵人一改直線平推的戰(zhàn)術,采取以摩托化步兵和炮兵、坦克、空降兵組成“特遣隊”,在飛機和遠程炮兵的支援下,多路突擊快速推進,繞到我中朝軍隊的背后,搶占橋梁、渡口、隘路等要點,切斷我軍的重新補給和后撤的道路。
我志愿軍某師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阻隔敵后,陷入重圍。我們部隊受命前往一個叫鷹峰的地方接應某師。我們在那兒搶占陣地,修筑工事,等了兩天兩夜,不見某師一個人影。只見遠處公路上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轟轟隆隆揚起滾滾煙塵往北開。這時,我們和上級、友鄰都失去了聯(lián)系,情況不明。師首長當機立斷,后撤。由我們團,具體任務到我們連擔任后衛(wèi),阻擊敵人。
我們集中十幾枚手榴彈,犧牲多名同志后終于將公路旁的一道山巖炸塌,暫時擋住了敵坦克群的前進。待我連完成阻擊任務后,團主力已經(jīng)走遠,只剩下我們一個連單獨行動。
敵人的坦克一字排開,向我們陣地一陣狂轟濫炸后,以少量步兵發(fā)起沖擊。我們打敗敵人數(shù)次進攻。為了擺脫糾纏,我們連兵分兩路,由連長張像山帶一個排組織火力掩護,我?guī)ьI全連利用夜色掩護后撤。據(jù)后來歸隊的同志說,連長在轉移途中,被敵人的炮彈擊中,光榮犧牲。我們師文工隊還專門編了一首歌子,戰(zhàn)后整訓時到處傳唱,唱得大家直抹淚。
李競老首長說到這兒,打著拍子,放聲唱了起來:歌唱我們的好連長張像山,大大的眼睛,濃濃的眉,愛兵就像愛兄弟,五次戰(zhàn)役中把血流……
我們白天躲在樹林茂密的山上,以打手勢,學鳥叫聯(lián)系。晚上,在熹微的星光中往北走。山高路滑,灌木叢生,荊棘遍地,北朝鮮的山是那么高,那么陡,有時候四肢并用爬了大半夜,才爬上半山腰。在交叉路口,由于敵我來來往往的部隊,加上下雨,滿地泥濘,主力部隊設置的路標早就沒啦。李競老首長解釋說,我們當時設置路標就是用一個木匣子,里面裝上白石灰,往地上一按,一端有前進方向的箭頭,另一端有部隊的代號。
我們穿過敵人一道又一道防線、一個又一個炮火封鎖區(qū),盡管大家小心翼翼,每走一步踩準踩穩(wěn),說話湊到耳朵邊,咳嗽捂著嘴,但還是有人踩響了地雷,炸傷了兩名戰(zhàn)士。這時候我們真是饑寒交迫,疲憊不堪,炒面袋連縫隙都細細摳過,戰(zhàn)士們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玻璃球嵌在骷髏里,人痩得變了形,眼睛顯得特別大。抬傷員的戰(zhàn)士,把腰帶緊了又緊,一次次往肚子里灌涼水。4個人抬一副擔架,還跌跌撞撞,不時摔倒,要歇好一會兒才能爬起來。過去身體很棒的小伙子,行軍搶著幫別人扛機槍,背背包,現(xiàn)在連自己帶的手榴彈都如背著一門大炮,喘氣像拉風箱。即使這樣,由于深入動員,共產(chǎn)黨員帶頭,大家互相幫助,互相鼓勵,沒有人叫苦,沒有人掉隊,仍然斗志昂揚。
一天晚上,下著雨,尖兵班捉到一個敵哨兵,說村子里住滿了李承晚軍。我當即命令全連隱蔽前進,經(jīng)過村外時絕對靜肅,不許暴露火光。如果遇上敵人,不要理他,敵人盤問,由翻譯(我們連有一名朝鮮人民軍翻譯)偽裝成敵人應付。如少數(shù)敵人插到我們隊伍中,先不理他,待走過這段路后,就捂嘴,奪槍,拖起走。要隨時準備戰(zhàn)斗,但沒有命令,誰也不許開槍!
那個不知名的小村子南邊有條小河,水不深,村子里到處手電筒光亂晃,敵人在吵吵嚷嚷走動。我們悄悄從村子外摸過去。蹚過小河時,從村子里沖出大約一個班的敵人?!斑喊?、吆包(喂、喂)!”敵人連聲叫喊。翻譯隨即用朝鮮語回答:“自己人?!睌橙艘粋€班長模樣的人走了過來,用手電照了照穿著雨衣的翻譯,又照了照我,還敬了個禮。雨不大不小,戰(zhàn)士們全穿著雨衣,僅露出個臉。翻譯和敵班長交談了幾句,敵人沒有懷疑,就插入我們的隊伍,相伴而行。我呢,聽到朝鮮人講話,還以為遇到了人民軍,滿心歡喜,還和敵班長用力、同志般地握了握手(幸好沒有講話)。翻譯捅了我一下,湊近小聲說:“指導員,是敵人?!睌橙艘宦穱\嘰咕咕地說著話,戰(zhàn)士們誰也不吭聲,由他們跟著。
離開那個小村子有一段路了,時機已成熟,我低聲招呼翻譯:“是時候了!”翻譯立即用朝語喊道:“不許動,快繳槍!”剎那間,戰(zhàn)士們猛撲上去,兩人抓一個,按預先安排好的程序:捂嘴、奪槍,敵人一個班還沒反應過來就給制服了。我們邊走邊審問俘虜,得知敵人在哪兒已經(jīng)合圍了,哪兒防御比較空虛。戰(zhàn)士們實在太餓了,把俘虜身上帶的干糧分了,美美地吃了一頓。把炸藥、地雷等用來對付敵人坦克的武器,讓俘虜扛著,還押著他們抬著我們的傷員往前走。我們還撿到一塊敵人的對空聯(lián)絡布板,白顏色,戰(zhàn)士們命令俘虜講清楚聯(lián)絡信號和使用方法后,把它打開,偽裝成李承晚軍。這玩意兒還真管用,敵人的飛機只是在頭上轉,也不“下蛋”了。我們好幾次大白天大搖大擺地往北趕。
在通過敵人最后一道防線時,我負傷了,左手被炸掉。說著,李競老首長將左手連同白手套一起摘下,呯地一聲扔在桌上,舉起光禿禿的手臂……臺下一愣,緊接著是經(jīng)久不息、坦克轟鳴般的掌聲。我以前知道李競老首長的左手是假的,他一年四季戴白手套,但這一招,也是第一次見到。
中午在旅招待所,旅首長請李競老首長吃飯。老首長很高興,多喝了幾杯,臉色更紅,話更多。飯后,老首長沒有在給他安排的套間里休息,很快就走了。我們送老首長的禮物是一套“湖筆”。以前送過“信封”,挨批了,再也不敢,只能是花錢不多,投老首長的喜好,表達一下心意。傍晚,營區(qū)的“軍營之聲”廣播響起,有個女聲在脆亮地喊道:老首長的禿臂是熊熊燃燒的火炬,是沖鋒的號角,是前進的路標,是戰(zhàn)斗的吶喊!
二
民警張新忠發(fā)來信息說周六要帶電腦上他叔叔家,問我有時間么,和他叔叔視頻。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特地換上軍裝,打開電腦,視頻里一位老人腰桿挺直端坐在一棟低矮的平房前,長條臉被褶皺和老年斑淹沒,像一根被歲月風干的老絲瓜,發(fā)茬稀疏,雪白,眉毛、胡子都是白的,眼袋和腮幫像一大一小兩個夸張突兀的“八”字。老人上穿一件黃色老式軍裝,胸前掛滿各式各樣暗紅色的勛章、紀念章,脖子上搭一條發(fā)黃的白毛巾,下穿一條灰白色褲子,腳上穿一雙看不出底色的棉鞋。
陽光斜照,樹影斑駁。圍在老人身邊看熱鬧的有吸煙的男人,抱奶娃子的婦女,流鼻涕的小孩,還有一條竄來竄去的小黑狗。人影晃動,隱約能見后面立有一根竹竿,竹竿上垂一根繩子。
“老前輩,您好!高壽啦?身體還好嗎?”
“首長,今天我能和老部隊的首長說句心里話真是萬分激動……幸運……首長呀……”
“老前輩,見到您很高興……”
我們都在自說自話。
老人突然老淚縱橫,嗚嗚地哭,哭得十分傷心,像個無助的小孩,腰慢慢塌下去,駝著背,醋黃的老式軍裝下尖痩的雙肩聳動。視頻里一下子禁了聲,周圍的人莫名其妙地瞅著他。
老人終于平靜下來,又挺起腰,顫抖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片,大聲念了起來:我叫張明,當過某團二營六連連長,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中,我們一直追,追到“三八”線以南很遠的地方,沒想到在我們炒面快吃完時,敵人突然氣勢洶洶反撲過來,志愿軍某師被敵人包了“餃子”,我們部隊奉上級命令去接應某師突圍,在一個山窩窩里等了兩天兩夜,這時敵人已經(jīng)撲了過來,我們自身都難保了。為掩護主力轉移,我們連擔負阻擊任務。我們兩次打退敵坦克,三次沖過敵炮火封鎖線,眼看快回到我方陣地了,我被敵人的炮彈震昏,不幸被俘。被俘是軍人的最大恥辱,是丟人現(xiàn)眼的事。首長呀,我沒有殺身成仁,給老部隊臉上抹黑了,首長,您能原諒我嗎……
老人用毛巾抹了一把臉,手里的小紙片挪到膝蓋上,腰又塌了下去,像前線喊話一樣說開了。
轟隆隆,敵坦克開過來了,烏龜殼上的機槍打著轉向兩邊山頭掃射,巨大的聲音震得地抖動,碾得土石樹枝飛濺,亮得像菜刀一樣的坦克履帶上粘著血肉、布條,我們用集束手榴彈、爆破筒、反坦克手雷沖上去拼,一撥又一撥,明擺著上去十有八九是死,但黨員骨干還是搶著去,用血肉之軀遲滯敵人的行動……挨過上級規(guī)定的時限,估計主力部隊走遠了。
我們被敵人緊緊咬上了。3個排長已犧牲了兩個,班長也犧牲了好幾個。我和指導員商量,由他帶領兩個排和有傷有病的先走,我?guī)б粋€排阻擊。指導員還和我爭,說我是連長應該和連隊大部在一起,他來打掩護。我們指導員叫李秀才,初中文化,那時候有文化的不多,初中文化真的是秀才了。他入朝前才從團組織股下來,沒有多少戰(zhàn)斗經(jīng)驗,我讓一個打過很多仗的排長跟著他。
分開之前,指導員宣布全連集合,把炒面袋里的炒面抖空給我們,把武器彈藥盡量勻給我們。趁著夜色,他們走了,沒想到這一走,再也沒見著他們。
我?guī)ьI一個排40余人,經(jīng)過數(shù)次激烈戰(zhàn)斗只剩下十幾個了?;挪粨衤分袥]能趕上連隊。人太少了,只能和敵人捉迷藏,從敵人的縫隙里像泥鰍一樣鉆過去。我們每人帶著“三件寶”:披一件雨衣,遮風避雨;拄一根木棍,防止摔倒;挑一個罐頭盒,解決吃飯。斷糧已經(jīng)記不起多少天了,一停下來,我們就漫山遍野地找野菜,洗干凈,放在罐頭盒里燒湯喝。有一天,我們在路邊撿到半袋“灰面”,叫花子撿到金元寶了,大伙兒可高興啦。兩塊石頭架一個撿來的布滿鐵銹的小鍋,水燒開了,灰面倒進去一點,再倒進去一點,最后全都倒了進去,我攪啊攪,手都攪酸了,水還是水,渾濁的水,不是糊。大家急得眼冒火,管它呢,像“灰面”,應該也能喝,每人舀一罐頭盒,味道發(fā)苦怪怪的。多年以后,種地用化肥才知道那是一種肥田粉。
戰(zhàn)士們一個個面黃肌瘦,衣服破爛,胡子拉碴的,走路都打晃,盡管這樣,我們還是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回去,哪怕爬也要爬回去。就在這時,大個子機槍班長腿上負了重傷。大個子機槍班長是淮海戰(zhàn)役中我們用一筐包子換來的解放戰(zhàn)士,能吃能干,打機槍很有一套,右手食指一扣說出去幾發(fā)子彈,就出去幾發(fā)子彈(有的班用輕機槍只能打連發(fā),不能單發(fā)),首發(fā)肯定命中,這是要硬功夫的。留下打阻擊時他在別的排,但他堅決要求留下來,拍著機槍說敵人來了還是這個管用,何況機槍子彈還多。
現(xiàn)在,大家輪流著抬他,本來就走得慢,這下比蝸牛爬還慢。他雖然痩,但骨架子在那,分量不輕,我們抬上幾丈遠,就要放下來喘口氣,換把手。開始他躺在擔架上反復叫嚷:“給我一顆子彈,打死算球?!薄皠e管我,你們走!”
大家安慰他,讓他放心,絕對不會扔下他。后來實在走不動了,再拖下去我們一個也出不來。在路過一戶南朝鮮老鄉(xiāng)家時,我上去對老鄉(xiāng)說,我們想把一位傷員寄放在您家里,過段時間來接。那個山羊胡子雪白的南朝鮮老鄉(xiāng)聽不懂我們的話,但會寫漢字,我們就用筆交流。起初他不答應,說什么也不同意,好說歹說,草紙都寫了好幾張,最后他松口說留下來可以,但他不能講話,只能裝啞巴。
我轉身去做大個子機槍班長的工作。未語先流淚:“你看,我們這么多人,抬著你實在太困難了,想把你寄放在老鄉(xiāng)家里,等下一次戰(zhàn)役發(fā)起時,再接你回去……”
“據(jù)上級說,第六次戰(zhàn)役很快就會打響?!贝蠹覈髠€子機槍班長無不失聲痛哭。大個子機槍班長躺在擔架上,把帽子咬在嘴里,眼淚嘩嘩地流,過了一會兒,他想通了,答應了。
我們摸遍全身,什么都沒有。山羊胡子老人朝我腳下看了看。我腳上的解放鞋還半新,其他人的鞋子要么露出腳趾頭,要么鞋幫壞了。朝鮮人穿船形鞋,他們很喜歡我們的解放鞋,尤其是北朝鮮,很多人穿。我立即心領神會把鞋子脫下來,雙手遞給老人,握著老人的手,反復說拜托了,拜托了。
大個子機槍班長只是流淚,一直沒吭聲。就在我們轉身離去那一剎那,他撕心裂肺地哭喊:“你們不要忘了我還在這兒!”
你們不要忘了我還在這兒!
他叫什么名字來著?首長,您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只記得他是大個子機槍班長,他的名字我真忘了。據(jù)我所知我們沒有發(fā)起第六次戰(zhàn)役,再也沒有打到那個地方,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老人佝僂著腰,像一只大猩猩,又嗚嗚地哭了起來,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亂地抹著臉。
首長,我就是沒有穿鞋子,一塊彈片扎在腳板上,通過敵人炮火封鎖線時跑慢了,一發(fā)炮彈過來,把我震昏……
敵人的炮彈是這么打的,打一會,歇一會,你一定要在歇的間隙跑過去,如果沒跑過去,不是被炸死,就是當俘虜。
我比很多戰(zhàn)友好多了,到底是回來了,他們呢,好多年紀輕輕的再也沒有回來。
1980年上級給我恢復了黨籍,現(xiàn)在每個月拿百把塊錢的生活費,光景還過得去。村干部有時給我送吃的用的,鄉(xiāng)武裝部也來看過,但任何人來看我、承認我,都不如我的老部隊原諒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活著回老部隊看看。首長,能行嗎?
“××,你媽喊你回家吃飯了。”流鼻涕的小孩應了聲,轉身跑了。
視頻里人群散去。攝像頭晃動。老人身后的竹竿上掛一面不大的五星紅旗,隨風飄著,顏色很艷。
三
副主任打電話來,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我們政治部有4個副主任(超編一個),一個副主任負責一個科室。在稱呼上,一般分管我們的就直接叫副主任,不分管的加上姓。負責我們組織科的副主任是從集團軍下來的,曾當過某榮譽連隊4年指導員,從正連直接提正營,政治嗅覺靈敏,干起活來像李逵使板斧,有魄力,有能力,有時候很不講情面。小我兩歲,晚我一年兵。
我拿上筆、記錄本,隨手帶上文件夾,夾子里是張明老前輩要求回老部隊的請示報告。如果副主任同意,往旅首長那兒報,應該沒多大問題,若副主任能向旅首長解釋更好。實在不行就低調處理,讓老人家在營區(qū)里轉轉,到軍史陳列館看看,由副主任出面陪吃個飯,拉拉話也成。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副主任說,某某(在我們部隊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首長后天要來我們部隊視察,計劃活動兩天,接待工作由我們科牽頭,科里指定你負責,你們科長已經(jīng)知道了,你馬上通知司(司令部)、后(后勤部)、裝(裝備部)各派一名干部,下午3點到政治部會議室召開協(xié)調會,旅首長將參加。你現(xiàn)在就到通信科借8部對講機來。
我端起本子飛快記錄。
“還有什么不明白嗎?”副主任問。
“山東菏澤有個叫張明的老同志。”我打開文件夾,呈送到副主任面前說,“當過我們部隊某團的連長,后來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被俘,現(xiàn)在老人很想回部隊看看……”
“放這兒吧?!备敝魅握f。
協(xié)調會由副主任主持,司令部、后勤部、裝備部各派一名協(xié)理員參加,政委列席會議。副主任攤開筆記本,將接待工作進行具體分工:司令部通知部隊,嚴格控制人員外出,嚴格一日生活制度,操課時間營區(qū)里不能有閑散人員走動,環(huán)境內務衛(wèi)生不留死角,要徹底打掃一遍,首長在我部活動期間,不準在室外晾曬衣服、鞋襪、被子,要注意禮節(jié)禮貌,見到首長要敬禮,要振作“三聲(歌聲、號聲、掌聲)”,訓練計劃、政治教育、食譜制訂、查哨登記等各類課本、登記要準備齊全,落下的要及時補上,每個官兵對我們近期的訓練教育課目內容要充分掌握了解,做到對答如流,可以擬定重點內容下發(fā),讓大家背熟,以防止首長隨意提問;大門口哨兵要注意形象,糾察要加大檢查力度,招待所(首長住的地方)小門口要站調整哨,白天單哨,晚上雙哨……招待所(司令部分管)制訂食譜,要向首長秘書或相關渠道了解首長的口味有沒有變,如果需要可以請地方星級飯店的師傅來主廚,鮮花、水果擺放要細致,文化活動中心要做好準備工作(政治部分管),首長有什么愛好,或需要什么活動,及時掌握,要多準備幾手……
政治部要做好氛圍營造工作,標語、彩旗、橫幅、櫥窗、夜晚的亮化、辦公樓前的噴泉、軍營之聲廣播等要營造出生氣、朝氣、虎氣的氛圍。座談會會場布置(席卡、鮮花、水果、茶水等一應安排),攝影、攝像全程保障,收發(fā)室每天要調整10種重點報刊送首長房間……
后勤部通知醫(yī)院派一名醫(yī)生和一名護士住招待所一樓,隨叫隨到。在首長休息,興致好的時候給首長量量血壓,測測體溫,問候首長的身體情況。讓軍需科通知各連隊明天把菜地進行一次整治(要檢查評比),這兩天不要去菜地搞菜了,葷素都由服務中心統(tǒng)一供應。豬圈要勤打掃,用水沖干凈,剩菜剩飯或飼料里可以多兌酒糟,買不到酒糟想辦法倒點便宜酒,豬吃了皮色紅潤,呼呼大睡,還不會亂拉屎(下面有人忍不住笑)……
裝備部……
副主任說到哪個部門的工作就緊盯哪個部門的代表,并不看筆記本,說完后問道:“還有什么不明白嗎?”最后他掃視一圈,“大家有什么困難,還有什么補充?現(xiàn)在提出還來得及?!?/p>
會場上一片沉默。
“好!大家沒有什么疑問,下一步就不折不扣執(zhí)行,丑話說在前面,誰負責的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找誰算賬?!备敝魅慰戳艘谎圩郎系膶χv機,“等一下將對講機發(fā)給大家,統(tǒng)一波段統(tǒng)一頻率,首長在我部活動期間必須24小時開機?!?/p>
政委一直坐在旁邊批閱一摞厚厚的文件夾,這時抬起頭說,某某首長是我們部隊的老首長,是在我們部隊成長起來的,從戰(zhàn)士干到師政委,是我們的驕傲,首長對老部隊一直很關注關心。這次首長回來視察,我們一定要以高度的責任感把工作做細、做精、做扎實?;鶎庸俦柧毢芸啵隽撕芏喙ぷ鳎筷牥踩€(wěn)定,發(fā)展勢頭很好,我們要讓首長聽了看了舒心、放心、開心,覺得老部隊官兵沒有辜負他的殷切希望。你們回去后再把相關情況向各部門領導作個匯報,拿出細致可操作的方案。各個環(huán)節(jié)要銜接好,各部門各科室要及時溝通,注意協(xié)調,尤其是具體承辦科室要全程跟進。工作上有什么困難可以找副主任,也可以直接找我。
一陣椅子移動聲,各部門開會的陸續(xù)走了。副主任叫我留一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我身邊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你隨時和首長的秘書保持聯(lián)系。后天上午9點前,旅首長將趕到高速公路路口,和某部(首長視察的上一家單位)進行對首長的交接儀式。
明天上午,你把分內工作完成落實好后,下午去招待所把首長住的套間仔細檢查一遍,臺燈試一下亮不亮,馬桶按一下能不能沖,電話打一下軍線、地方線能不能一撥就通,把淋浴龍頭的熱水調好,把電視調到新聞頻道,音量適中,把空調遙控器的溫度定在25℃,按按枕頭,抖抖被子……招待所幾個兵都是這個關系那個打招呼的“老爺兵”,出了紕漏,他們只是挨頓批,最后板子還是打在我們身上。明天晚上你就住到招待所去,住軍醫(yī)隔壁。這次接待,我們作為牽頭的要主動靠上去,全面把握,積極協(xié)調,工作靈活一點,把問題想得復雜一點,方法多一點。一句話,就是多替首長著想,讓首長少操心。
在會務保障和接待工作上,我們有過深刻教訓。有次,一位首長到我們部隊考察黨委班子。黨委工作匯報很具體很扎實,首長聽了頻頻點頭。就在會議快結束時,首長起身指著面前的席卡笑著說,看樣子同志們對我還不太熟悉。席卡上我的名字中間那個字打錯了,是一個筆畫極其相近的字,不認真看還真看不出來。那個負責會議保障的干事作出觸及靈魂深處的檢討、挨一頓狠批后,被下到某修理所當技術員(他并不懂那方面技術),拖了好幾年才轉業(yè)。那屆班子成員因為種種原因僅個別得到提升使用。當然這不是小小席卡事件所決定的,但人們愛往這上面聯(lián)想。又有一次,一位首長到我們部隊檢查工作,就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首長要走,旅里在家常委陪同首長吃早飯,飯桌上,首長端坐上首哈哈大笑說,昨晚打開被子,被窩里竟然有根彎曲的毛發(fā),一看就是……旅首長當時一個個臉紅得像火烤一樣,下不來臺。這兩件事并不發(fā)生在一塊,而是間隔好多年?,F(xiàn)在人們當作笑話一樣傳,但笑過后不由得心發(fā)緊。
首長終于來了。
首長看上去平易近人。如果不穿軍裝走在大街上就是一個平常的老頭,敦實的身子,臉上皺紋圍著肉嘟嘟的鼻子蔓延開,好像隨時笑瞇瞇的。首長只是在座談會上以及和旅常委合影時才穿軍裝,平時就穿一件灰白色的夾克在營區(qū)里轉。白天走走停停,瞧瞧看看,有時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磨蹭半天。傍晚散步繞著我們出操的跑道走,快得像急行軍。
首長站在軍史陳列館門口說,這陳列館是他在的時候蓋的,以前我們部隊的一些錦旗、獎牌就堆在政治部一間大一點的房子里,根本展不開,來人參觀沒法介紹,他下決心蓋了這個館,上級撥了一部分錢,自己籌集了一部分,設計有雕像、蠟像、戰(zhàn)略電子示意圖、地面嵌有大型沙盤等,當時來說比較現(xiàn)代,蓋好后上級組織驗收時挨批了,說超標準,太前衛(wèi),太豪華,蓋軍史館弘揚光榮傳統(tǒng),竟然沒有繼承革命先輩的簡單樸素。話雖這么說,有一段時間周邊許多單位預約到我們部隊來參觀軍史館,一是看我們的歷史,二是看我們的展館、布展設計。沒出幾年,我們也落伍了,現(xiàn)在的陳列館聲光電演示,場景再現(xiàn)等跟真的一樣,先進著啦。所以我們干工作要用發(fā)展的眼光,有創(chuàng)造性,像打運動目標一樣有提前量。首長指著陳列館大門上幾個鎏金大字說,這還是他親自找某首長題的。
在器械訓練場一角,首長扶著圍墻說,這段墻是某年他帶領一營和二營利用老兵退伍后的訓練預備期修起來的,方圓十幾里地的磚頭和大點的石頭被撿光,我們用筐抬,用板車推,晚上拉上燈干,熱火朝天……順著首長的手指方向望去,粗糙的墻面有磚石風化、脫落,墻體里有雜木從中鉆出,生機盎然。
在炮場,首長興致很高地說,我們那個時候每年秋天拉到北方某炮兵靶場,秋高氣爽,炮指蒼穹,每一個兵的心好像要飛出來一樣,無論是固定目標還是移動目標,我們都是首發(fā)命中,那個高興呀,軍帽滿天飛,殺豬宰羊慶祝。
首長讓我們準備幾箱水果,去看望了幾位還住在家屬區(qū)的老職工和干部遺孀,幾位老人拉住首長的手激動得淚流滿面,好像有很多話一下子不知從哪兒說起。
首長順便回到他以前的住處看了看。青磚平房,綠樹掩映,安靜簡樸,現(xiàn)在已整修成單身軍官公寓。首長躬著腰站在走廊上隔著窗戶往里瞧,好一會兒,說他在這兒住過多年,在這房子里結婚、生孩子,門口這棵琵琶樹還是他親手栽的,現(xiàn)在都長這么高了……首長站在門口,站在高過屋頂?shù)臉湎?,攝像機在轉,照相機在咔嚓咔嚓閃光。
早上,起床號響過,我起床上樓發(fā)現(xiàn)首長的門開著,首長不在。問秘書,秘書說首長已經(jīng)起來了,說出去走走。我追出去,問哨兵,首長往哪個方向走的。哨兵朝連隊營區(qū)方向指了指。我在營區(qū)轉了一圈,最后在連隊豬圈旁找到首長。首長穿著那件灰白色夾克和一個兵并排蹲在豬圈一側的矮墻上,兩人手里都夾根煙,手臂不時舒展。首長好像不抽煙吧,我懷疑自己記錯了。
太陽出來了,照著他們的后背,影子拉得長長的。我站在不遠處的水杉下,沒有過去。一根煙抽完了,又過了一會兒,首長起身和那兵說了幾句,朝我這邊走過來。我微微落在首長身后,誰也沒說話回到招待所。
首長終于走了。
我如釋重負,一時坐在辦公桌前發(fā)愣。副主任走了進來,將關于張明老前輩要求回部隊的報告放在我桌上,什么話沒說。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四
乍暖還寒,春草冒出嫩芽。2月,一年一度的干部轉業(yè)工作開始了。
我把經(jīng)過反復推敲的轉業(yè)報告交給干部科長,又找到主任匯報思想,說父母年紀大了,孩子太小,家屬在老家上班又當?shù)之攱?,她隨軍一直沒有隨隊,怕過來找不到合適的事做,去打一般的工,工資又少,人又辛苦。我呢,年紀偏大,職務偏低,知識結構跟不上部隊發(fā)展建設的形勢,不適合繼續(xù)在部隊干……主任說,我的情況他知道,到時候跟旅長、政委說說。
從主任房間出來我仍不放心,又硬著頭皮去找旅長、政委。旅長、政委都忙,電話、手機響個不停,來請示匯報工作的像走馬燈一樣,我插空好不容易把話說完。旅長、政委就一句話說,知道了,組織會考慮的。
在基層野戰(zhàn)部隊,訓練苦,紀律嚴,壓力大,進步不一定快(絕大多數(shù)軍官的晉升按部就班),工資收入全軍統(tǒng)一,福利待遇比不上機關、后勤,想走的人很多,尤其是副營隨軍(現(xiàn)在正連就可以隨軍了)滿兩年的,轉業(yè)可以安置在駐地城市。這幾年,我們部隊駐地的經(jīng)濟發(fā)展快得像面團發(fā)酵一樣,工資比部隊高出一大截,弄得有些人蠢蠢欲動,包括我。
確定要走了,心情又很復雜,看什么都像和戀人分手一樣。就如有的老兵在外腰帶上寫上當兵的簡歷,還畫一幅日歷進行倒計時,真到要走的那一刻,又哭鼻子抹眼淚難舍難分。
早晨上班,旅機關大樓門口的公示牌前擠滿了人,上報轉業(yè)干部名單打印在一張16K紅紙上,貼在玻璃櫥窗里。我擠上去,掃了一眼,沒有我的名字,又點名一樣挨個兒念過去,還是沒有。
不能走,心情又是一次起伏。
周末,我給張新忠發(fā)信息問可以和老人視頻么?他回信息說,最近所里忙,沒時間,要他帶電腦回去才行,下星期吧。又一個周末,他問我有空嗎?我說在加班炮制一個向上級工作組匯報的材料。沒幾天,我收到一個特快專遞,張新忠寄來的,是他們縣人武部去看望張明老前輩時的一個光盤。
屏幕上一片歡騰,體形像口鐘扛中校軍銜的人武部部長(看不清胸前的姓名牌)和一個高痩的上尉在一群人和一只小黑狗的簇擁下,來到老人居住的小平房前,老人迎在門口,還是穿那件黃色老式軍裝,胸前還是那樣子掛著勛章、紀念章。在小屋前。張新忠湊近老人耳朵邊大聲喊,大意說,縣人武部陳部長百忙之中來看您,給您錄音錄像來了,這是黨和人民政府還有部隊對您的關心,大家都沒忘記您,您像上次一樣好好說,把所知道的原原本本說出來。
陳部長向老人敬禮、握手后,雙手平放膝蓋鑄鐘一樣坐下,說話更像撞鐘一樣:“老前輩,您在戰(zhàn)爭年代英勇戰(zhàn)斗,不怕犧牲,為民族的獨立和人民的解放事業(yè)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黨和人民感謝您……”
“我醒來后就躺在美軍戰(zhàn)地收容所里,3天才吞下一個飯蛋蛋,敵人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叫李光明,是剛參軍的新兵……”
“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是你們當年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
“敵人給我們每人發(fā)一本花花綠綠的小本子,上面說他們怎么文明,怎么人道,屁!擦屁股還嫌它硬呢,我把它扔了?!?/p>
老人扯著嗓子喊,聲音一次次蓋過陳部長。
陳部長終于停止說話,笑容僵在臉上,像個小學生一樣端坐。老人手里捏著幾張紙,不時看一眼說上一陣。不是說,是喊。
在美軍戰(zhàn)俘收容所住了幾天,敵人就把我們押到南朝鮮一個叫巨濟島(后到濟州島)的孤島上,那里四面環(huán)海,波濤洶涌,風刮得呼呼響,就是插上翅膀也難逃。島上設了好幾個戰(zhàn)俘集中營,集中營與集中營之間有三層帶電和有倒刺的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外崗哨林立,巨大的探照燈把黑夜照得就像白天,百米外有敵人的坦克、迫擊炮、火焰噴射器等武器,戰(zhàn)俘一有反抗,他們隨時開火。
我先是被押到86號集中營,里面有8000多人,亂糟糟的,住的都是帳篷,帳篷故意搭在潮濕的草地上,中間挖一條溝,兩邊睡人。每人發(fā)一條草墊,一條舊軍毯,規(guī)定睡覺的寬度為30厘米,必須等到喊口令才能統(tǒng)一睡。誰都知道,成年人的背部寬是50至60厘米。他們這樣就是叫你通宵不能翻身,休息不好。每頓飯發(fā)一個拳頭大小的飯團,沒有碗筷,只能用帽子或手托著吃(后改為半碗大麥或碎糙米飯,一勺白菜湯)。經(jīng)常是飯一抬上來,大家一擁而上,亂搶,亂奪,亂抓,亂打,亂作一團。有的人幾天吃不上一口飯。5天供應一次開水,逼得大家到旁邊的臭水溝里舀水,澄清后再喝,一些傷病員喝了拉肚子。朝鮮的冬天零下幾十攝氏度,戰(zhàn)俘身上就穿一件背心,一套軍單衣,冷得發(fā)抖。生活條件如此惡劣,還逼著去干各種勞役,如修碼頭,當裝卸工,稍有空閑就讓你把大石頭打成小石頭,小石頭打碎,直至打成粉末……
人擠人,人挨人,人靠人,像一大群牲口關在鐵絲網(wǎng)里,有的人為了一口飯一口水,為了多占點地方,為了一丁點好處大打出手,混亂不堪。一時間,集中營里各種性質的小團體紛紛冒出,有“青幫”“紅幫”“兄弟會”“同鄉(xiāng)會”“袍哥會”“汽車駕駛員協(xié)會”,還有美軍的“耶穌教會”、國民黨特務成立的“反共救國同盟會”等等。一些懦弱的戰(zhàn)俘為了活下去,投靠各類“組織”,尋求保護,經(jīng)常是兩人打斗,很快演變成打群架,鮮血飛濺,哭爹叫娘??词貞?zhàn)俘的美軍士兵在一旁哈哈大笑,嗷嗷叫喚,為雙方助威。
看到過去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窩里斗,真揪心呀!我們怎么不團結起來和美軍斗爭呢。
我悄悄找到某團二營參謀劉智商量,我們不能任人宰割,只有把大家組織起來,團結一條心,堅決反抗才有活路。劉智是老八路、老黨員,我和他早就認識,他點子多,斗爭經(jīng)驗豐富。我們倆一拍即合,決心把大家團結發(fā)動起來。
我和劉智分頭行動,很快找到某團組織股干事李澤、某師宣傳科干事陳東明、某團文化教員周鋼等,共產(chǎn)黨員13人,共青團員26人。一天黃昏,我們十幾個黨員秘密聚到一起,商議決定成立地下黨組織,大家一致推舉我任黨支部書記,劉智任副書記,李澤任組織委員,陳東明任宣傳委員,并選出團委,周鋼擔任團支部書記。
幾天后,第一次地下黨員大會有40多人參加,擴大到全體團員和部分群眾代表。支部副書記劉智用鉛筆在煙盒上畫上鐮刀斧頭作為“黨旗”,掛在帳篷的北上方,我們面北而站,氣氛莊嚴。我起了個頭,唱起《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每個人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嘩地流,泣不成聲,最后變成哭喊。我深深向黨旗鞠了一個躬后,開始講話:“親愛的祖國,親愛的黨,我代表86號集中營黨支部和囚禁在孤島上的全體戰(zhàn)士向您表達忠誠,自從被迫離開了您,我們就像一群孤兒,每時每刻都感到無依無靠的痛苦,今天我們又在您的旗幟下團結起來,我們要成為敵人喉嚨里的硬骨頭,成為吸引全體難友的吸鐵石,要和敵人展開不屈不撓的斗爭……
86號集中營里以四川人居多,大都是我們部隊入川時原國民黨九十五軍起義過來的,改編后受教育的時間不長,覺悟不高,但講義氣,重感情,對叛徒、特務克扣口糧,故意派干重活、臟活和隨意打罵,敢于反抗。他們自發(fā)組織起來成立“兄弟會”和“袍哥會”。發(fā)動群眾,我們首先想到這兩個組織。劉智找到“兄弟會”的老大劉坨疤。劉坨疤是原國民黨九十五軍一個老兵,人高馬大,臉上一塊刺刀挑破的疤痕,很刺眼。每次斗爭他沖在最前頭,帶頭和敵人對話,在群眾中威信很高。劉坨疤委婉透露,戰(zhàn)俘中傳說我是師級干部,希望回去后幫他證明,他沒有干對不起國家、對不起祖宗的事。劉智跟我說,讓我不要解釋,默認就可以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劉坨疤爭取過來,把“兄弟會”攏在我們周圍,就像我們黨當年改造土匪、地主武裝一樣。
美軍給每個戰(zhàn)俘發(fā)一件紅色褂子和一個褲頭,褂子的背上印有“PW(戰(zhàn)俘的英文縮寫)”。美軍強迫我們穿上,不穿就拳打腳踢。這是對我們極大的侮辱,我們是戰(zhàn)俘,不是囚犯,更不是死囚。我們黨支部決定抓住這次機會,給敵人一點顏色。我們組織起全體黨、團員,發(fā)動“兄弟會”“袍哥會”,數(shù)千難友高呼“打倒美帝”“打倒蔣介石”“打倒李承晚”,聲音排山倒海、地動山搖,嚇得敵人灰溜溜地把紅色囚衣拿走了。首戰(zhàn)告捷,我們舉碗喝水相慶。
緊接著,我們還組織了“三反三要”斗爭,就是反饑餓要溫飽、反寒凍要溫暖、反迫害要人道。通過絕食、游行、高唱紅色歌曲等辦法,取得一些小勝利,如爭取到10個人發(fā)7件大衣,制止了敵人無故停水、停糧、停治療,隨意在戰(zhàn)俘身上抽血、做藥物試驗,無故打罵體罰戰(zhàn)俘等。
攝像機鏡頭大部分時間對準陳部長,不時一個臉部特寫,莊重嚴肅認真,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畫面?zhèn)鞒鰜淼穆曇暨€是張明老前輩在喊。
這時,陳部長別在腰上的手機響起,邊接電話邊起身走出小院,攝像機鏡頭跟在他身后。張明老前輩的喊話聲漸漸變小。
小院外一群人圍著一張折疊桌懶散而坐,桌子上零亂地擺放一些白色一次性塑料杯,中間擺有蘋果、葡萄、青色的桔子和兩碟葵花籽。人群有男有女,有年輕的也有年紀大的,有的蹺著二郎腿在四處張望,有的盯著手機看,有的在和身旁的人低聲交談,目光散淡,嗑瓜子,吃水果,打哈欠,伸懶腰,抖動腿……那只小黑狗也湊熱鬧般趴在桌子旁,看起來很眼熟。哦,想起來了,李競老首長家也有這樣一只小黑狗。莫不是同一只?或者它們是兄弟?
鏡頭朝不遠處的房屋、樹木,看熱鬧的小孩晃了晃,又對準陳部長,把陳部長喝水、說笑、吃水果、打電話、發(fā)短信等動作一一記錄下來。
張明老前輩扯著嗓子的喊話聲又漸漸傳出,由小變大。鏡頭又對向老人。老人剛才是一個人自說自話,沒有聽眾,也沒有鏡頭。
10月1日,是我們偉大祖國的“國慶節(jié)”,我們雖然身處牢籠,但心向祖國,我們決心要像北京天安門一樣以最隆重的方式慶祝這個偉大的節(jié)日。早在8月份,我們了解到美蔣特務將在10月10日這一天在戰(zhàn)俘營升起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為了對抗,我們黨支部決定10月1日,在10個主要營場同時升起五星紅旗,并粉碎敵人的升旗陰謀。
黨支部會議決定由我負責制作國旗。我們戰(zhàn)俘窮得“卵打晃”,哪來原材料做國旗呢?我和劉智、劉坨疤等人商量,大家開動腦筋,將戰(zhàn)俘營空地上堆放的降落傘拿來,把汽油桶用柴草燒紅,然后把降落傘拉開放在汽油桶上烤,邊烤邊用碎布把上面一層膠擦去,露出里面一層白綢布。紅、黃兩種顏色,我們一是叫傷病員輪流去醫(yī)務所領紅藥水和奎寧;二是故意把自己弄傷然后去要。針線、刀片和漿糊,我們用鋼筆、手表、毛毯和南朝鮮軍看守交換。
材料準備得差不多后,我們用紅藥水把白綢布染紅,專門用一塊布以奎寧染黃,用刀片刻出一個個五角星……江姐在國民黨監(jiān)獄里繡紅旗,我們在美軍集中營里染紅旗,眼淚隨著針線走呀,心情就像孤島外的海浪,洶涌澎湃。
夜深了,最后一面國旗,紅色還差一點,我用刀片割破手指,鮮血點點滴滴在上面慢慢洇開。10面國旗做好了,大家排著隊,誰都想看一眼,誰都想摸一摸,有個姓趙的老紅軍戰(zhàn)士(名字、職務忘了)走上前,雙膝跪下雙手捧起國旗貼在臉上,親吻國旗,眼淚嘩嘩地流……
9月30日,我們召集數(shù)千難友齊聚廣場開動員大會,由我作動員報告:同志們、難友們,明天是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節(jié),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祖國人民稱我們是“最可愛的人”,我們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條件下都要升起五星紅旗,慶祝祖國的節(jié)日……根據(jù)《日內瓦公約》,戰(zhàn)俘有信仰自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信仰共產(chǎn)主義。我們身后有祖國四億人民依靠,有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聲援,有眾多中朝被俘人員的支持配合,量美軍也不敢隨意大量屠殺我們(后來證實我們的猜測錯了),但我們還是要做好各種準備,不惜流血犧牲,誓死保衛(wèi)五星紅旗……
動員大會后,黨支部共收到寫在煙盒、報紙邊上的決心書330多份,其中140多份是用鮮血寫的,內容如“我要以死報答黨和毛主席的恩情,讓敵人曉得我們的愛國權利誰也不能剝奪!”“死而無憾,只求祖國人民原諒我?!薄爸灰幸豢跉?,也要保住五星紅旗?!?/p>
我們根據(jù)每個人的決心、體力、特長和斗爭經(jīng)驗進行編隊,分別編為“敢死隊”“突擊隊”“預備隊”“護旗隊”“救護隊”“樂隊”等。戰(zhàn)友之間交換通信地址和遺囑。人手一樣武器,主要是石頭蛋子。大門靠左邊有一堵一米多高的墻,里面全是雞蛋大小的石子,我們把它砸開,每人拿上幾個。另外,還有劈柴棒子、帳篷桿子,用鐵皮做的大刀片子,從鐵絲網(wǎng)上拆下來的鐵蒺藜鞭子,平時吃飯節(jié)省下來的辣椒粉,以及汽油、開水等。
“樂隊”的樂器有鑼、鼓、弦子、洋號等,都是我們自己就地取材做的。
10月1日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天蒙蒙亮,一聲哨響,我們一骨碌爬起來,各隊人員按照任務分工仔細檢查武器,廚房大鍋里的開水翻著滾(用開水潑敵人),使辣椒粉的專打敵人的臉,以便奪槍……每人還制作了一面三角小旗,上面寫著“熱烈慶祝國慶”“祖國萬歲”“人民萬歲”等。
我和劉智扒出埋藏好的國旗和旗桿,挖好旗桿坑,旁邊放一小桶汽油和打火機,如敵人搶旗立即燒毀,絕不讓國旗落入敵手。
早上7點,司號員一聲號令,豎起旗桿,樂隊用自制的樂器奏響《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大家齊聲高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五星紅旗隨著雄壯的樂聲、歌聲冉冉升起,每個人深情凝望,熱淚盈眶。待我們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周邊10面五星紅旗都已升起,迎著噴薄而出的太陽,迎風招展,紅艷艷的,把整個集中營映照得分外熱烈、喜慶。
升旗儀式結束,我們打著小旗,高呼口號,高唱《解放軍進行曲》《東方紅》《走,跟著毛澤東走》《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等歌曲,繞著鐵絲網(wǎng)開始游行,歌聲、號聲、歡呼聲震翻了孤島。
這下鐵絲網(wǎng)外的美軍可慌了手腳,一面通過廣播命令戰(zhàn)俘降旗,一面派出4架戰(zhàn)斗機在空中呼嘯俯沖,十幾輛坦克轟轟隆隆開進營內,把守各個營門口,一隊隊全副武裝的美軍跑步過來,頭戴防毒面具,手持沖鋒槍、自動步槍、輕重機槍、火焰噴射器、瓦斯彈、手榴彈等各式武器,將集中營團團圍住。地上、空中,那氣勢洶洶的架勢恨不得把戰(zhàn)俘一個個撕碎。
美軍大尉布魯克斯頭戴鋼盔站在一輛坦克上舉著一個話筒高喊:“立即降旗!請你們立即降旗!”
布魯克斯在中國生活過10年,中國話說得很溜,蔣介石特務叫他“中國通”,我們叫他“狗大尉”。我方代表、黨支部組織委員李澤說:“國際法規(guī)定戰(zhàn)俘有信仰自由,今天是我們的國慶節(jié),應該慶祝?!?/p>
布魯克斯說:“你們是在宣傳共產(chǎn)主義,不準你升旗?!?/p>
“我們都是共產(chǎn)主義者,這是我們的信仰?!?/p>
“你們是戰(zhàn)俘,就得遵守聯(lián)軍的命令?!?/p>
“我們是戰(zhàn)俘,不是囚徒,升旗是我們的公民權利?!?/p>
“我再次命令你5分鐘之內降旗,否則格殺勿論!”
“我們升旗是你們將軍許可的,他說過,汝等之國旗,可在汝國之節(jié)日懸掛之。難道你不執(zhí)行你們將軍的命令嗎?”
“你們再不降旗,我們就開槍啦!”
“你的半碗飯我們吃夠啦,狗大尉,你敢進來,我們就砸爛你的狗頭!”眾戰(zhàn)俘揮舞拳頭,沖著布魯克斯吼。
布魯克斯一揮手,南朝鮮軍看守將營門打開,美軍呈四路縱隊沖了進來。
“打呀!給我狠狠地打!”敢死隊雨點般的石蛋砸在敵人鋼盔上砰砰作響,敵人支撐不住,退了回去。
美軍邊射擊邊沖鋒,進行第二次沖擊,難以抵擋,尤其是崗樓上的機槍居高臨下,我們很是吃虧。美軍沖進來了,敢死隊一撥石蛋迎頭痛擊后,持鐵蒺藜鞭子、劈柴棒子、帳篷桿子的一擁而上和敵人展開肉搏。美軍怕槍支落入戰(zhàn)俘手中,又一次退出營門。
這時,集中營門口已血跡斑斑,一片狼藉。敢死隊員傷亡過半。
美軍4輛坦克猛撞鐵絲網(wǎng),四面機槍吼叫,緊跟在坦克后的是步兵,美軍發(fā)起第三次沖擊。
我突擊隊員、預備隊員一個接一個倒下,有的被子彈打中頭部,有的被刺刀捅在腰上,有的手指被齊刷刷挑斷,有的臉上被捅了一刀,渾身血污,撲倒在美軍身上……
美軍快沖到旗桿下啦!護旗隊員顧不得降旗,一把砍斷旗桿繩,國旗落地,端起汽油桶一潑,用打火機點燃……一個美軍沖了過來,拎起國旗一角,抖了抖,火越燒越旺。
我立即發(fā)出命令:“同志們不要打啦,我們勝利啦!”
眾人歡呼,我們勝利啦,我們的國旗沒有落入敵手!
這次升旗,我們犧牲了56人,負傷109人。他們至今還是無名英雄,沒有得到任何組織的承認。我們?yōu)樽鎳腿嗣駹幜斯猓曉宋曳皆诔r板門店的和談,向世界人民揭穿了美軍大量屠殺戰(zhàn)俘的本來面目。
這樣的升旗斗爭我們進行過好幾次,如“五一”勞動節(jié)、“八一”建軍節(jié)、“八一五”日軍投降紀念日等。奪旗斗爭也進行過一次。
那次升旗戰(zhàn)斗幾天后,是國民黨的“雙十節(jié)”(國民黨節(jié)日)。10月9 日下午,幾個國民黨特務開會說,在美軍的保護下,明天要隆重慶祝,全體人員必須參加,要組織樂隊,唱國民黨歌曲。他們還耀武揚威地展示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據(jù)說是國民黨駐南朝鮮大使館送來的。
我們開會商量,必須把骨干力量再次聚攏起來,不能讓美軍和國民黨特務的陰謀得逞。晚上,路燈一亮,我們100多人手持木棍、石頭蛋子悄悄向藏匿國民黨旗幟的聯(lián)隊部摸去??斓铰?lián)隊部門口了,我大喊:“沖呀,打死叛徒,打倒賣國賊!”
南朝鮮軍看守一見不妙,抱頭鼠竄。我們和國民黨特務廝打在一起,拳腳相向,棍棒相撞,石頭亂飛?;鞈?zhàn)中,分工明確的奪旗小組迅速把國民黨的旗幟偷出來,燒掉了。
美軍看了一會兒熱鬧,見我們的人越打越多,越打越猛,國民黨特務眼看支持不住了。一個連的美軍在坦克的掩護下沖了進來,舉著喇叭喊:“不要亂打,不要騷亂?!辈⒘⒓磳袪I執(zhí)行戒嚴。這次奪旗,我們犧牲了一個名叫陳曉其的共青團員,四川合川人……
“老前輩,您說得很好,我們很受教育,今天就說到這兒,您要保重,多注意身體,我們下次再來?!标惒块L又出現(xiàn)在畫面中,笑容滿面地對老人說。老人半張著嘴木然地望著他。
“叔叔,陳部長他們還有事,今天就說到這里,下次他們有空再來?!睆埿轮腋┰诶先硕呉恢皇肿隼葼詈暗?。
“我還沒說完啦?!?/p>
“下次再來。”
“吃飯再走!到家怎能不吃飯?”張明老前輩樣子有點兒不太高興,“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我們是縣人武部,濟南軍區(qū)的?!标惒块L一邊說一邊把臂章伸過去。
老人湊過去看了看,指著攝像機說:“那我剛才說的,我老部隊的官兵能看得到嗎?”
“您放心,我會給劉主任寄去,就是上次和您在電腦上說話的那個。”張新忠說。
攝像機鏡頭好奇似的,到處晃。小屋子里光線很暗,一側石灰斑駁的墻上貼有一張煙熏火燎的毛主席像,下面是一張看不出顏色的三抽桌,桌上擺一臺21英寸仿佛比屋子主人還老的電視機;另一側一張單人床,蚊帳歪斜,烏黃,一床暗紅色印有牡丹花圖案的被子隨意卷在床上,墻角有一口大缸,大缸蓋子上零亂擺有鍋碗飯盒鏡子杯子藥瓶等東西……
五
張新忠發(fā)信息問我,老人回部隊看看的事安排得怎么樣了?我說正在報告,老前輩不是有文化嗎?最好能給旅里首長寫封信,我再上報,就上下結合,順理成章了。我說了我們部隊的具體地址、郵編和番號。
“你們旅長、政委叫什么名字?”
“你就寫部隊長或一號、二號首長,肯定能收到。”
“你不說,我也能查到,現(xiàn)在好多部隊首長的簡歷甚至背景資料網(wǎng)上都有?!?/p>
“你查到是你的事,但不能從我嘴里說出?!?/p>
不久,我收到一封從旅長辦公室轉來的特快專遞。信封上熟悉的字體寫道:請劉小虎同志回信,向老人家問好,將有關情況核實清楚,妥善處理。程劍輝(我們旅長的大名)。
信封里有一張一頁紙的信和一張上次寄給我同樣的光盤。信上張明老前輩把自己的身份和被俘經(jīng)過簡單介紹后,說,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想念犧牲的戰(zhàn)友和老部隊,一聽說我的老部隊還在,當時就哭了。我現(xiàn)在身體還好,上次我們縣武裝部來采訪,我一口氣說了兩個多小時,不覺得累。我很想回老部隊看看,希望首長能滿足一個老兵的心愿。此致,軍禮!祝老部隊事業(yè)爭爭(蒸蒸)日上,永遠向前!
部隊訓練就像種地一樣趕季節(jié),共同課目、專業(yè)課目、野外駐訓后是海上游泳訓練。今年海訓時間短,一層皮沒扒完(往年要像蛇一樣蛻掉幾層皮),就趕回營區(qū)過“八一”。
“八一”前夕,科里開會說,旅長有一個戰(zhàn)友叫黎躍軍,和旅長是同一年度兵同一個連隊的,退伍以后在老家蘇州昆山開了一家叫“金宇”家電公司,據(jù)說搞得很好。8月1日那一天,黎總將帶領公司中層十余人來我們部隊慰問,給全旅每個建制連隊送一臺“金宇牌”全自動洗衣機。旅首長把接待任務交給我們科,是對我們工作的肯定,尤其是上次迎接某首長,完成得很好。
科長說,這次還由劉干事(科里就我姓劉)具體負責,大家都撲上去,把工作做實做細。旅長雖然沒有明確指示,但我們不能馬虎,標準不能低于上次接待某首長。
我和“金宇”公司黎總及公司秘書通了幾次電話,弄清楚他們此行的主要意圖并拿到慰問團成員名單后,我列出一個較為詳細的活動日程。
那一天,他們上午10點左右到,我計劃在離營區(qū)3公里遠的路口派出“調整哨(哨兵軍容嚴整,扎外腰帶,手執(zhí)紅、綠三角小旗,主要指示方向,調整車隊)”;營區(qū)主干道掛橫幅,插彩旗,官兵夾道歡迎的隊伍從營房大門口一直排到貴賓接待室,約1000米;慰問團在營房大門口一下車,旅業(yè)余軍樂隊立即奏響《迎賓曲》。業(yè)余軍樂隊才成立不久,《國歌》《軍歌》《旅戰(zhàn)歌》《歡樂頌》等幾支常用的曲子演奏得還湊合;攝影、攝像保障跟上……
對于一些地方(民間)慰問團要把握對方的心理,他們來不是講究吃?。ú筷犚矝]有那個條件),但聲勢排場要起來,熱熱鬧鬧,轟轟烈烈,極大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和自豪感,讓他們感到像被當作國家元首一樣重視。對于黎總這樣的老板,一方面是他對部隊有深厚的感情,有濃郁的軍旅情結;另一方面是榮歸“故里”,當然還涉及企業(yè)的形象宣傳、員工的精神凝聚等。
其他活動,諸如舉行捐贈儀式,和官兵座談,在連隊飯?zhí)镁筒?,打靶,參觀武器裝備、軍史館、文化活動中心等場面不大的都好辦。
我以“呈閱批簽(公文上報)”的形式將活動日程送旅常委閱示。旅常委一一在上面簽字后,復印數(shù)份,分別發(fā)給軍務、管理、后勤等相關部門?!皡f(xié)調會”肯定開不起來,靠我一個部門小干事,到處去求爺?我只能出此下策,拿“雞毛”當“令箭”。
忙完這一切,我上網(wǎng)搜索“金宇”公司相關資料,主要產(chǎn)品,產(chǎn)值規(guī)模,市場銷路,產(chǎn)品信譽,員工情況,經(jīng)營理念,企業(yè)文化等?,F(xiàn)在連街頭賣茶葉蛋的都開有主頁、微博,注意營銷。這些冠冕堂皇、廣而告之的東西,一是備著以防旅首長打聽,能隨時提供參考;二是交談中多談對方情況,表示我們對其很了解很關注。
干事干事,干好具體事?;舅仞B(yǎng)就是心細嚴整,默默無聞做好幕后工作。當年,我一進機關老主任就送我一本書,《把信送給加西亞》。到現(xiàn)在幾年過去了我才翻幾頁,但意思大致明白,就是上級只交給任務,至于有沒有條件,怎么去完成,自己想辦法。
慰問團來了。里面居然有好幾個熟悉的面孔,有前幾年自主擇業(yè)的炮兵團副團長,有通信修理所兩個技師(一個自主擇業(yè)干部,一個作為義務兵退伍的上士),有小車班的一個駕駛員,有某連隊的一個炊事班長……
網(wǎng)上說“金宇”公司的員工以復轉軍人為主,此前也發(fā)來過名單(只注明在公司所擔任的職務),我只曉得炮兵團副團長在那邊,對其他人沒太在意,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呢。老兵們以這種方式回到老部隊過“八一”,一下車又喊又叫,到處擁抱,熱鬧得沸騰。
黎總介紹炮兵副團長說,他現(xiàn)在是公司的副總,配有專車專職駕駛員,工資待遇不比他當團長低。黎總拉過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問旅長,還認得么?這是我們當兵時的班長呀。他派人去四川、廣州,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找到他時,他正蹬一輛三輪車吆喝著大街小巷回收舊報紙、爛紙殼子。老班長修理“兩瓦電臺(現(xiàn)已淘汰)”的技術曾經(jīng)在軍區(qū)比武拿過名次,現(xiàn)在在公司主要負責質檢和維修,為了讓他安心工作,公司在蘇州給他買了一套兩居室住房,如今他一大家子七八口都是公司員工。
“這幾個就不用介紹了,他們離開這兒時間還不久。”黎總指著旁邊幾個人說。大家一陣歡笑。
座談會上,黎總侃侃而談。我們公司有千余名員工,不同時期的復轉軍人有600多名,占百分之六十多,光我們旅的就有400多名,相當于一個步兵營,公司各個崗位,門衛(wèi)、生產(chǎn)、研發(fā)、質檢、營銷、倉庫、食堂等都有咱當過兵的人,有軍官,有士官,有義務兵,有傷殘軍人,年齡大小不一,籍貫遍布十幾個省市,大部分是下崗待業(yè)或在外打工的,他們之間相互傳誦轉告,慕名而來。我們有人武部,有黨委,每周一早上舉行升國旗儀式,周三晚上學習產(chǎn)品專業(yè)知識,周五下午黨、團員過組織生活,或舉辦文娛活動,或學習金融知識、經(jīng)濟形勢,學習黨和國家的相關政策;每年“八一”,公司組織復轉軍人聚餐,發(fā)慰問品。
總之我們公司就是一個地方版的部隊。我們集會,舉辦各類活動,唱《軍歌》,唱《旅戰(zhàn)歌》,這不僅是一種軍旅情結,本身就是我們得來功夫不費力的企業(yè)文化,是一種凝聚力、戰(zhàn)斗力。我們當兵的人遵規(guī)守紀,做事雷厲風行,困難、任務面前沖在最前面,大的訂單來了,趕工期,趕進度,生產(chǎn)線上三班倒,人停機器不停,各個崗位加班的,首先是我們當過兵的人。我們公司有風景優(yōu)美的廠區(qū),有設施齊全、溫暖舒適的員工宿舍(分4人一套的集體宿舍,單室套夫妻宿舍,兩居室三口之家宿舍),最主要的是我們從不拖欠員工工資……每年過完春節(jié)后,別的企業(yè)總擔心招不到工,我們從不擔心,我們都是固定的隨叫隨到的熟練員工。
黎總說,他們公司和我們旅有這種“血脈”一樣的關系,一定得結成“軍民共建單位”。軍史館門口掛上他們公司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牌子,他們每年組織員工到部隊過“軍營一日生活”,請素質優(yōu)秀的班長對員工進行軍訓。每年春節(jié)、“八一”、老兵退伍、新兵入伍,公司派人來慰問,得過“優(yōu)秀士兵”以上獎勵的退伍兵可以直接到公司上班,保證不會虧待他們,當幾年兵就累計幾年工齡……
走在營區(qū),黎總依稀辨認哪個位置當年是他們連隊所在地,哪棵樹是他走的時候栽的,那時和他一樣高,現(xiàn)在已高過6層樓房了(后來蓋的營房)。他回憶說,當了5年兵吃5年蘿卜干、稀飯、饅頭(早飯),偶爾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就是好菜了;住的是低矮的蘇式營房(上世紀50年代初部隊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回國時建的),一躺下能看到屋頂上的瓦片,有一年夏天午睡,他被幾只麻雀的驚慌尖叫聲吵醒,看到一條蛇在瓦楞間穿行,去吃一窩小麻雀,他舉起一根長竹竿伸過去攔截,蛇順著竹竿滑到他手上……
那時候每一個早晨的太陽都是火紅的,每一兜草葉上的露珠都是我們的吼聲和腳步聲震落的,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滾燙的,每年老兵退伍前就到長江邊去進行水利施工,肩膀壓得又紅又腫,最后潰爛,結成像鍋巴一樣的疤痕;當了5年兵,參加過4次比武,立過兩次三等功,年年受獎勵,3次提干都沒能成,最后背著發(fā)白的被子嚎哭著離開……吃了這地方的幾碗干飯真能熬呀,就憑著這點底子,我干了一點事業(yè)。
黎總突然盯著營區(qū)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像不認識似的。我解釋說:“去年營房部門請園林公司的人把樹冠都砍了,只留一個樁樁,看起來亮堂了,是吧?”
“哦,難怪覺得不對頭?!崩杩側粲兴嫉卣f,“我們當兵的時候這些樹就像‘撐天掌’,春天嫩綠像一層綠色的霧,夏天樹下涼快得很呢,深秋樹葉黃了,開始飄落,免得掃起來麻煩,我們瞅準一個有太陽的周末,爬上樹用竹竿把樹葉打下來。我們有個戰(zhàn)友,叫張小偉,江西上饒人,最喜歡干這事,他說他老家房屋周圍都是板栗、核桃樹,一到秋天,他就爬上去打果子。他爬上去打樹葉,有種回家的感覺。
后來,張小偉也來到我們公司上班,不到兩個月,一天突然昏倒在車間里,送到醫(yī)院一查,胃癌晚期。住了一個多月院,他堅持要回去,我租了一輛救護車,請最好的醫(yī)生、護士把他送回老家,我們返回時給他留下5萬塊錢,叮囑他安心養(yǎng)病,好了再回來……他已經(jīng)有預感,知道自己可能好不了,拉著我的手,淚流不止,說他就上了兩個月班,對公司沒做什么貢獻,但在他身上的花費不知道多少倍……戰(zhàn)友吧,一個鍋里攪了幾年勺子,為了同一個目標哭喊奔跑,就像歌里唱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
晚飯是在旅招待所吃的。原計劃在連隊飯?zhí)贸?,因為要喝酒釀造熱烈情感的氛圍,怕影響不好。金宇公司一幫子不愧是當過兵的,從黎總開始都很豪爽,“一口悶”,好幾個在桌上就撐不住了。相比之下,旅首長們占盡了“主場”優(yōu)勢,淡定多了。在管理科長的眼色下,服務員給旅首長們上的大都是礦泉水(用注射器打入酒瓶)。這是他們沒想到的,盡管當過兵。
飯后,他們來到文化活動中心“K歌”,更是又唱又跳又笑又哭,把啥心窩話都掏了出來,折騰到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黎總臨上車時拉著我的手說,劉干事,如果脫軍裝就到我公司來,我聘你當副總。旅長在一旁笑瞇瞇的。
六
司令部一個副連級參謀穿軍裝和女朋友視頻,被網(wǎng)上警察查到了,雖然他們說的是兩人之間的悄悄話,但終究是安全隱患。那個參謀在全旅軍人大會上作檢查,還挨了個處分。發(fā)生在身邊的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這幾年,網(wǎng)上涉密抓得很緊,層層簽訂責任狀,一出事先免職后查辦。
張新忠?guī)状伟l(fā)來信息,問:“有時間么?老人憋得慌,想在電腦上和我說說話?!?/p>
我說:“像上次那樣你錄下來刻一個光盤寄給我吧。”
“老人想對著人說,不想對著沒有反應的機器說。”他補充說,“其實老人的故事村里人都知道,有的小孩都聽過幾遍,現(xiàn)在他一說,他們就逗他,故意打岔。有人認真聽老人就高興?!?/p>
“那好吧,但您得和老人說清楚,這次我不穿軍裝。只帶耳朵聽?!?/p>
“放心,你就是想和他交流,他也聽不見。”
星期六上午,我如約坐到電腦前,打開視屏。老人還是穿著那套黃色老式軍裝,胸前掛滿勛章、紀念章,干咳幾聲,顫抖著掏出一疊紙,右手食指往嘴里一蘸,掀開一頁,喊開了。
由于叛徒的出賣,“狗大尉”布魯克斯知道了我們十來個人是“共黨分子”頭頭,他糾集打手把我們吊在鐵絲網(wǎng)上打得血肉模糊,用鐵榔頭敲我們的踝骨、膝蓋、頭頂,直打得我們昏死過去。更為狠毒的是,我們的傷口剛結痂,又被打得皮開肉綻,如此反反復復……
一天,“狗大尉”帶領一個連的武裝士兵來86號集中營抓人,包括我們黨、團支部和“兄弟會”“袍哥會”部分骨干成員在內一共抓了27人,都是升旗斗爭中不怕死的“活躍分子”。敵人每逮到一個就是拳打腳踢、棍棒相向,打癱在地上架著走。他們把我們關到憲兵司令部旁的小監(jiān)獄里,三天三夜不給飯吃,但我們的心像出籠的小鳥一樣自由,嘶啞著嗓子輪流向鄰近的86號集中營喊話,不停地唱紅色歌曲,只是不能跳(身上有傷且沒吃飯,沒力氣)。在86號集中營畢竟受美軍和國民黨特務監(jiān)視,開會說心里話都是秘密的?,F(xiàn)在我們相互關心,相互幫助,無話不談,真像親兄弟一樣。
美軍將我們按“暴動分子”處理,關了一個月后,押送到72號集中營。72號集中營幾乎完全被叛徒和國民黨特務控制,被美軍稱為“模范集中營”,戰(zhàn)俘們稱它是“閻王殿”。在72號集中營迎接我們的是一場更殘酷更血腥的斗爭。
1952年春天,板門店談判因為戰(zhàn)俘遣返拗上了,中朝方堅持《日內瓦公約》雙方遣返全部戰(zhàn)俘,“聯(lián)合國軍”提出“一對一遣返”或“自由遣返”。最后美國什么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決定“自由遣返”。由此一場打著人道主義幌子的“甄別”開始了。
美軍的廣播車在扯著喉嚨喊:“戰(zhàn)俘們,“聯(lián)合國軍”將對全部戰(zhàn)俘進行審查甄別,愿意回大陸的予以遣返,不愿意回大陸的送你們去臺灣。這關系到你們一輩子的前途,你們要好好考慮……”
集中營的鐵絲網(wǎng)上掛有一張張宣傳畫,上面畫兩條路,一條路標明去臺灣,路的盡頭有衣服和米飯;一條路標明回大陸,盡頭是棍棒和刀子。集中營每個路口,每頂帳篷里都有戴“俘虜官”臂章的打手,持木棒、大刀、鐵鍬、匕首和帳篷桿子把持,任何人不準走動。他們強迫戰(zhàn)俘們一遍一遍地唱《打回大陸去》《耶穌救我》,誰不唱或只張嘴不發(fā)出聲音,打手們操起家伙上去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猛打,打得血肉模糊,一片嚎叫……
打手們是一些叛徒和國民黨起義部隊里隱藏下來的軍官,“聯(lián)合國軍”把他們送到日本東京進行特工培訓后回來充當戰(zhàn)俘官。這些人知道回大陸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所以幫助美軍殘害戰(zhàn)俘格外賣力,格外兇殘。其中有個叫李大安的,中等身材,滿臉橫肉,三角眼時刻透露出兇光,戰(zhàn)俘都叫他“活閻王”。他隨身帶有兩樣東西,棒子和匕首。棒子有碗口粗,他發(fā)明打關節(jié)、肋骨、頭部、后腰等多種打法,挨過他棒子的上百人都終身殘廢。那把匕首是美軍送他的,原來是美式卡賓槍上的刺刀,他磨得锃亮,經(jīng)常獰笑著手拭刀鋒,令一些膽小的戰(zhàn)俘渾身發(fā)抖。
天黑了,一隊隊荷槍實彈的美國兵繞著集中營轉,崗樓上的機槍口黑洞洞的,坦克、裝甲車在四處巡邏,集中營里燈光雪亮,加上探照燈不停地晃,直晃得眼花,零星的槍聲、狼狗的嚎叫聲、戰(zhàn)俘的慘叫聲不時傳來……
李大安在一幫打手的簇擁下,剔著牙,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了,他隨手指著一個瘦弱躲閃不及的戰(zhàn)俘說:“你說說,共軍的戰(zhàn)場紀律第七條是什么?”
“寧死不屈,誓死不當俘虜?!?/p>
“大聲點!”李大安一腳踢在瘦弱戰(zhàn)俘的小腿上。
瘦弱戰(zhàn)俘從地上爬起,提高聲音喊了一遍。
“回答得好。共軍的紀律大家都知道,當了俘虜就是死路一條,一輩子不會翻身?!崩畲蟀厕D過身問,“那你還回不回去?”
“回去!”瘦弱戰(zhàn)俘不知哪來的勇氣,梗著脖子說。
李大安一把扔掉牙簽,從旁邊一個打手手上拿過一把特制的小刀(牙刷上綁一塊刮胡刀片),一把將瘦弱戰(zhàn)俘按在地上,一刀下去,瘦弱戰(zhàn)俘右臂上“反共抗俄”4個字被剮了下來,露出白生生的骨頭。瘦弱戰(zhàn)俘一聲慘叫,手臂上頓時血如泉涌,昏死過去。
此前,打手們在很多“頑固”戰(zhàn)俘的手臂、臉上、背上刺上“殺朱拔毛”“反共到底”等字樣。李大安連續(xù)割下十幾個人的肉,先是用一根鐵絲串著,漸漸鐵絲串不下了,就用一個碗裝著。他用鐵絲挑起一坨人肉,放在煤油燈上燒了燒,塞進嘴里,邊嚼邊喊:“這就是你們要回大陸的下場。”“美國人說了,你們吃了‘聯(lián)合國軍’的飯,就得把肉留下?!?/p>
“放下你們的屠刀!”十幾個戰(zhàn)俘齊聲怒吼,沖了上去,搶奪打手的刀片。一群打手擁了上來,一陣亂棒,十幾名戰(zhàn)俘很快被活活打死。
戰(zhàn)俘林學逋、陽文華就是面對打手大喊“回祖國,回大陸!”“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被李大安等活挖心臟。還有多名要求回國的戰(zhàn)俘,打手們將消防水龍頭塞進他們的肛門,肚子被涼水灌得圓溜溜的,慢慢氣絕身亡。
美軍看守見打手殘害戰(zhàn)俘不僅不管不問,有時候還親自上場,施展暴行,名目有體罰(罰跪、罰站、裸身、暴曬、暴淋)、倒吊、活埋、串指、假槍斃、上電刑、坐水牢、關刺籠、抽骨髓、灌辣椒水、活剝生肉、火油灌口、蒸籠蒸人、開水潑身、烙鐵燒胸、打空心針、注射血清毒素和咳嗽藥,用鋼絲刷腳心等20多種,名目之多,手段之毒辣,稱得上世界虐俘之最。所以,前幾年美軍在伊拉克、阿富汗等地發(fā)生虐俘事件不是偶然事件,是有根源的。
“老子和你們拼了!骨頭是老子的,肉是你們的,就是把肉割完了老子也回去。”劉坨疤幾次要沖過去和打手拼命。我死死拉住他,“我們人少,勢單力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p>
“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我們決定舉行游行示威打壓美軍和國民黨特務的囂張氣焰。這是我們在72號集中營組織的第一次活動,每個人都很慎重。我們利用吃飯、做工、上廁所等一切可能的機會,察言觀色地動員每一個難友。很多人一聽說就渾身發(fā)抖,連連后退(被打怕了)。7000多人最后統(tǒng)計有200多人愿意參加(當然有很多人沒有接觸)。我們期望一旦聲勢鬧起來,有更多的人加入。
5月1日早晨,太陽剛爬出半個臉。我們200多人統(tǒng)一時間、統(tǒng)一信號走出帳篷,會集在一起,黨團員沖在最前面,打出自制的小旗,高呼“打倒美帝”“打倒蔣介石”“反對甄別”“嚴懲兇手”,小旗上也寫著同樣的內容。
打手們好像并不急,三三兩兩站在遠處看熱鬧。突然,一聲哨響,“狗大尉”布魯克斯帶著一個營的士兵沖了進來,每個兵背一個噴霧器一樣的東西,戴防毒面具,將我們團團圍住。隨著“狗大尉”一聲令下,美國兵手持噴射槍,沖我們齊噴涼水。
我大笑:“美國兵可孝敬啦,老子兩三年沒洗澡了,給老子好好洗洗吧?!?/p>
“來吧,朝這兒沖吧?!眲③绨膛闹馗f。幾管噴槍頓時對準他胸口齊射,水花飛濺。
“大家注意,美國鬼子的良心是壞的,不會孝敬咱的,不要上它的當?!眲⒅堑脑拕偮湟簦覀兠總€人只覺得渾身疼痛難忍,眼睛鼓得像鈴鐺,眼淚嘩嘩地流,再看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撕成布條,一塊一塊地往下掉,頭發(fā)也一捋一捋地掉。
不到5分鐘,我們200多人赤裸著身子,全身通紅,用手指一擦,皮也在掉,咋一看,我們就像一群剛出生沒皮沒毛的老鼠。用涼水一沖,更痛,那種難受的滋味沒法打比方,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我們不曉得美軍使的什么陰招,后來才知道,據(jù)說噴的是糜爛性“瓦斯毒”。其實,這次行動我們一開始動作就走漏了風聲,美軍早有防備。
1952年5月9日,76號集中營中朝戰(zhàn)俘聯(lián)合起來把美軍總管杜德準將劫持作為人質,召開戰(zhàn)俘代表大會,清算美軍過去犯下的罪行。這極大鼓舞了我們的斗志。
我們秘密商議,決定把“狗大尉”布魯克斯抓起來作為回國談判的條件?!肮反笪尽泵扛粢欢螘r間要帶領十來個武裝士兵來集中營檢查,所有的戰(zhàn)俘排成兩列,他們從中間走過時,人人要敬禮,他們像是檢閱一樣,如果誰不敬禮,就有美國兵從后面掄起槍朝屁股上就是一刺刀,很多人寧愿挨刺刀也不愿意敬禮。
這次,我們只是把20多名骨干力量集中在一起,分成3個班,我?guī)ьI一個班專門瞄準“狗大尉”動手,劉智、劉坨疤各帶領一個班對付兩邊的武裝美國兵,前面的要敬禮,中間的不敬禮,待“狗大尉”他們走到中間舉槍要刺時,我們立即向后轉開始奪槍。我強調說:“這回敬禮不是向敵人屈服,而是對敵斗爭的策略和方法,如果我們有回國的那一天,活著的人都要證明。”
我們一得手,就拉著“狗大尉”邊打邊撤,沖到集中營北面的小山頭上。我們有“狗大尉”在手上,量美軍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們提出條件,爭取談判解決。
我們在鐵絲網(wǎng)里悄悄搞過幾次演練,大家準備好刀片、釘子、錐子等適合隱藏的武器,人人明確任務、目標,像打籃球一樣一個盯緊一個(我們是兩至三個對付一個)。回國無望,現(xiàn)在我們只能以血肉之軀拼死一搏了。
明天就是“狗大尉”來檢查的日子,大家把隨身攜帶的武器又仔細檢查一遍。早飯后,美軍從我們集中營提30個人到海邊軍艦上去卸軍用物資,其中抽到一個叫施黃毛的,他一走出鐵絲網(wǎng)就大呼小叫地往美軍憲兵司令部跑,美國兵馬上把他接了過去,“狗大尉”親自審問。施黃毛當即將我們的行動計劃,如何控制“狗大尉”,如何奪槍,如何準備武器,如何演練等,竹筒倒豆子全告訴了“狗大尉”。“狗大尉”氣得金黃色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立即對我們采取行動。
施黃毛是浙江湖州人,近視眼,斯斯文文的,只是我們這次行動的外圍成員,動員發(fā)展他,因為他是大學生,懂英語,估計談判時用得上。他開始答應得很好,沒想到關鍵時刻叛變了。后來我們了解到,舊社會他家是開錢莊的,很富有,他認為自己的生命寶貴,這次行動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他抱著保命的思想,想盡量躲避。
全副武裝的美國兵把集中營團團圍住,我們單列行走,每個人相距三至五步遠,兩邊是刺刀閃亮戴防毒面具的美國兵,崗樓上的機槍手目光緊盯,手指扣在扳機上,坦克、裝甲車轟鳴,飛機呼嘯盤旋,那架勢如臨大敵。
“狗大尉”突然命令我們全部脫光衣服,一絲不掛,赤腳,光頭,直挺挺地站著,然后向后轉,向前五步走,再向后轉,每人對準自己的衣服,上來一群美國兵,把所有的衣服都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誰的衣服里藏有刀片、鐵釘?shù)?,站在后面的美國兵端起槍往屁股瓣上就是一刺刀,鮮血頓時順著腳后跟嘩嘩地流,腳下的泥土很快濕成一個血窩窩。我們行動隊成員幾乎每個人挨了一刀,大家緊咬牙關,疼得汗珠子直冒,沒有一個呻吟叫苦的。
“不要怕,用不了幾天,又長嚴實了啦,只不過落下一個仇恨的疤?!?/p>
“這只是比給老子撓癢癢重點,怕啥?!贝蠹蚁嗷ス膭钪?。
數(shù)次行動都以失敗告終。我們始終在尋找機會。
1953年12月的一天,中立國印度的工作人員到72號集中營來點名。集合時,我趁機向營門跑去,一個高大得像頭熊一樣的美國兵追了過來,一把從后面抱住我,舉離地面,我反身一拳打在他高鼻梁上,他扔下我,雙手握著鮮血直流的鼻子呱呱大叫,“同志們,快呀,快跑呀,再不跑就沒機會啦!”我邊跑邊喊。在我的帶動下,數(shù)百名戰(zhàn)俘像蜂群一樣沖出72號集中營。出來后,中立國武裝人員帶著我們走了一小段路,來到7個并排的鐵絲網(wǎng)前,每個鐵絲網(wǎng)門上掛有用中、英文寫的油漆木牌,上面分別寫著北京、臺灣、瑞士、波蘭、捷克、印度。絕大部分人走進了掛有北京字樣的鐵絲網(wǎng)。
辦理完交接手續(xù),我們乘坐的汽車剛剛駛過軍事分界線,一座橫跨公路高高聳立的牌坊出現(xiàn)在眼前,上面寫著“祖國懷抱”4個閃光大字。牌坊的支架像母親張開的手臂,等待擁抱回家的孩子。我們每個人禁不住熱淚盈眶,手臂像搗蒜一樣揮舞,呼喊:“祖國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到達住地,我方工作人員來到車廂旁扶我們下車,領我們到小帳篷里休息。每頂帳篷里只有3張行軍床,每張床上放有新軍毯、新棉被,還有一個軍用挎包,里面裝有大前門香煙、糖果和日用品。工作人員領著我們去澡堂,幫我們洗澡搓背。洗過澡后,領取新襯衣、襯褲、軍裝和鞋襪。理發(fā)員給我們理發(fā)修面……讓我們感覺到祖國懷抱的溫暖。
七
我打的關于邀請張明老同志回部隊走訪的報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旅首長在上面沒有任何批示。沒有批示就是批示。
初秋的一天,張新忠給我打電話,接通后是張明老前輩在里面喊,說他喂了一頭豬,種了一塊地的花生,等他催肥了豬殺了賣肉,有路費了,給同志們帶曬干的花生來,住一宿,看看大家就走。說完,沒等我開口就掛了。
我決心去山東菏澤一趟。周末,請了兩天假(離開營區(qū)且在外過夜,必須請假)。出發(fā)前,我找管理科長套近乎,要到一枚紀念章(我們部隊用來贈送前來參觀訪問的團體或個人的紀念品);準備兩張光盤,一張是每年送給退伍老兵的,一張是在駐地電視臺播放過的關于我們部隊歷史的專題紀錄片;我把那套發(fā)下來沒穿過的“馬褲呢(老式毛料軍裝)”找出,到軍需倉庫按老前輩一米六二的身高,兩尺五的腰圍換了一套“三號三型”的料子軍裝,“價撥(內部價購買)”一雙40碼軍用皮鞋。上次視頻結束時,老人突然吞吞吐吐說,想要一套料子軍裝,一雙軍用皮鞋,就是電視上大首長穿的那種,用來走的時候穿,氣派,能表明他的身份。
日頭偏西。我在一個叫孔莊的小鎮(zhèn)下車時,張新忠開一輛警車已在等著我了。我的笑可能比哭還難看。
張新忠年紀約四十多點,一米八幾的個子,壯得像頭牛,未開言先樂呵呵地笑,一把接過我的行李,扔在后座上就走。他眼睛盯著前面,熟練地打轉方向盤,一路上嘰里呱啦說開了。說他對部隊他媽的太有感情了,他當了3年兵還不過癮,去年又把兒子送去西藏部隊。
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他對張明老前輩的稱呼很別扭,一會兒稱老頭子,一會兒直呼其名,一會兒叫老首長,一會兒喊叔叔,很亂,有時我一愣,以為他說的不是同一個人。我問,他不是您叔叔嗎?他聽了哈哈大笑,說老頭子不是他親叔叔,認的。老頭子無兒無女,旁系親屬也隔得遠。他復員回鄉(xiāng)后,在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中折騰得灰頭土臉,沒有哪個女人敢嫁給他。年輕的時候還好,年紀大了,讓他去敬老院,犟著不去,說他能吃能做,自己可以顧自己,到現(xiàn)在還喂豬,養(yǎng)了3只羊,種好幾分地呢。張新忠在鎮(zhèn)上派出所上班,重點聯(lián)系這個村,老頭子是重點戶,于是他們一來二去結成了“叔侄”。
張新忠說,他知道部隊有部隊的規(guī)矩,很忙,再加上老頭子的身份有點那個,去了,實在不方便。但老頭子就是一根筋,一見到他就念著要去他老部隊,好像這是他活著最大的心愿。為此,他找了鎮(zhèn)武裝部,鎮(zhèn)武裝部來人看望了,不管用。后來又找到縣武裝部,特地讓他們穿軍裝過來,還是不管用,老頭子嫌棄他們不是正規(guī)軍,更不是他老部隊的,不是他“娘家人”。這次你來了最好,你是他真正的“娘家人”,可以了卻他的心愿了。
我明媚輕松的心情頓時沉甸甸的。
快到張明老前輩家時,我下車,換上軍裝,步行。老前輩迎在門口,還是穿著那件黃色老式軍裝,不過衣服扣子系上了,連風紀扣都扣得嚴實(視頻和光盤上都敞著懷)。老人沒有第一次視頻時的激動,讓座,上茶,從容不迫。我向老人一一展示紀念章、軍裝、皮鞋,說:“老前輩,現(xiàn)在部隊上很忙,旅首長派我專程來看望您……”
張新忠站在老人身邊,大聲傳話。老人表情莊重嚴肅,微微頷首說:“謝謝首長,謝謝同志們,你回去代我向首長、同志們問好?!?/p>
張明老前輩見我盯著他胸前掛的那些牌牌看,他摸了一下說,這只是幾個紀念章,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里爭的幾個軍功章,過鴨綠江時放在丹東,后來全弄丟了。
我在張新忠?guī)淼墓P記本電腦上播放起光盤,指著畫面像面對數(shù)千人一樣大聲解說:那是營區(qū)大門,上面幾個鎏金大字是某某首長題的;那是軍史陳列館,就是記錄你們的光榮傳統(tǒng)和英勇事跡,分抗日、解放、抗美援朝戰(zhàn)爭和社會主義建設4個歷史時期,有圖片、文字和實物資料,還有像放電影一樣再現(xiàn)當年的戰(zhàn)爭場景;那棟高樓是旅機關辦公大樓;那一排排整齊的紅房子是連隊營房,您的老連隊在哪呢,哦,想起來了,它撤編了;那是器械訓練場、燈光球場;那是文化活動中心;那兒是家屬區(qū);那是后勤生產(chǎn)生活服務中心……
剛才講話肩上兩道杠4顆星的是我們旅長;走在隊伍前頭的那個高個子是我們政委;那個熱火朝天的場面是我們部隊在演習……現(xiàn)在連隊燒飯都用液化氣,早餐有牛奶、雞蛋、面包、水果等;每個班排都有電視機、電腦、電話;軍裝按季節(jié)分、按用途分,每個兵有好幾套;義務兵一個月的津貼費有五六百;我們的武器,很厲害很厲害了,你們那個時候和現(xiàn)在沒法比……伴著雄壯激越的旅戰(zhàn)歌,老人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就這樣,我領著張明老前輩“回”了一趟老部隊。
屋子里發(fā)出一股霉臭夾雜著叫不出名來難聞的氣味,光線很暗,幾個角落里堆著油漆斑駁的箱子、柜子,還有舊紙箱、塑料薄膜、壇壇罐罐等,一張床支著頂暗黃的蚊帳擺在靠窗前的位置,其中一條床腿下墊兩塊紅磚……看起來比光盤里錄的還要簡陋。
“我們回國,在遼寧昌圖縣志愿軍被俘歸來人員管理處休息、學習一段時間后,營以上干部由政府安排工作,營以下的復員回老家種地……”老人說起回國后的經(jīng)歷。
我們6000多人,其中黨員團員全部開除黨籍、團籍,回家種地。這倒很合我意,打完仗,能活著回家,有地種,有房子住,當年當八路不就是為了“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嗎?開除黨籍也沒啥,黨就是娘,我不爭氣,做錯事了,娘打我?guī)装驼疲R我?guī)拙?,這有什么,我不灰心喪氣,繼續(xù)努力工作,努力學習,重新爭取再次加入黨組織。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人家劉坨疤,他在集中營里斗爭那么勇敢,就指望我這個“師級干部”幫他說幾句公道話,而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
舒心的日子沒過幾天,運動一個接一個,整風、反右派、反右傾、“四清”,一直到發(fā)癲一樣的“文化大革命”,我都是“運動員”。每次運動一來,公社(鄉(xiāng))革委會和民兵連都要把我押上,脫光衣服,五花大綁,脖子上掛著“投敵叛國分子”的牌子跪在瓷片上、荊條上,接受群眾批斗。開始我還辯解,說自己是受傷被俘的,沒辦法。他們不但不聽,還會招來一陣更加猛烈的拳腳,后來我就什么也不說了。怕連累別人,我一直一個人過,沒娶親。
感謝上級,1980年給我恢復了黨籍。如今生活條件好了,話也可以打開窗戶說了,我們當年的難友相互聯(lián)系,才聽說,劉坨疤早走了。他被批斗怕了,上級去給他落實政策時,第一天到他家,他出去干活了,第二天他遠遠看到政府的人來了,從后門溜出去,用一根麻繩把自己吊在后山坡一棵樅樹上,人們找到他時,聽說身子還溫熱的。
“這幾年,多虧了他?!崩先酥钢鴱埿轮艺f。
晚飯,老人先是堅持在他家里做,后來是在村里一家小店吃的,一盤魚,一盤豆腐,一盤青菜,一碟花生米,二十幾塊錢。一坐下來,老人就向店家喊,他娘家來人了,今天他來付賬。
早晨,張新忠陪我去向老人道別。老人換上了我?guī)サ牧献榆娧b,很合身,很精神。他拉住我的手,顫悠悠地打開一個青布包裹,將里面幾樣東西一一端給我看,幾枚紀念章,一幀他穿志愿軍軍裝的照片,他整理的在美軍集中營的回憶文章,幾張刊登有他的事跡和照片的地方小報,還有別人寫的幾本關于抗美援朝戰(zhàn)俘的書(書中提到他的地方用紅筆劃了出來)。他說,請我?guī)Щ厝ィ旁谲娛逢惲叙^里,一定要讓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了解這段歷史,了解他們當年身陷牢籠是如何斗爭的。
望著老人滿懷期待的目光,我想了一下,說:“老前輩,這些東西很珍貴,是一段歷史的見證,我害怕弄丟。再說,我如果拿,必須具備相關手續(xù),要有我們部隊開具的收藏證書。待我回去向旅首長匯報,開好證書后再來取,或者請張警官寄來。我相信旅首長會同意的?!?/p>
一再勸老人留步,他還是堅持送我到村口一棵歪斜的老槐樹下。
凝望著老人渾濁的雙眼,我不由自主雙腿并攏,腰桿挺直,施以莊重的軍禮。我所有的敬禮沒有這么沉重過,心里沒有這么刺痛過,沒有這么刻骨銘心過,手指顫抖的細節(jié)都忘不了。老人也緩緩舉起右手,放在耳際……車子開出老遠,還站在原地,還舉著手。
八
春風又綠江南岸。我又去請李競老首長來給新兵講傳統(tǒng)。那天,我去得早,在老首長練字的書畫室里小坐了一會兒,等待老首長用早餐。老首長飯后,我陪同在院子里溜了幾小圈。老首長興致很好。我問:“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時期,您認識一個叫李秀才的嗎?”
“認得,六連指導員唄,我們一個團的,見面了哈哈大笑,相互擂一拳,你怎么還沒死呀。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他們連隊去接應某師時也是打后衛(wèi),沒有回來,被列為失蹤人員……”
“那么,一個叫張明的呢?”
“也認得,好像是六連連長,也沒有回來……六連那次打得慘,連排干部幾乎全部犧牲,180多號人的連隊,就零零星星回來三十幾個?!?/p>
“張明老前輩還健在,身體很好,想回老部隊看看,您看?”我把張明老前輩的情況大致說了說。
“讓他回來吧,我們老戰(zhàn)友見見面,敘敘舊。我來跟你們旅里領導說?!?/p>
我興奮地打電話給張新忠。很長時間沒和他聯(lián)系了,我怕聯(lián)系時不知道說什么。張新忠在電話里低沉地說:“老人年前就走了,穿你帶來的那套衣服走的。在遺體告別儀式上,我以你們部隊全體官兵的名義給他送了一個花圈,沒有征得你們的同意,希望你們不要見怪。還有老人臨終前托我把那個包裹寄給你,說是自家人,要什么證書嘛……”
干部轉業(yè)工作又開始了,主任征求我的意見,問有什么打算。我說走留服從組織。
不久,我被調到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這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進入創(chuàng)作室,我寫下這篇小說,以表達我對張明等老前輩的敬仰,對過去歲月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