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士從來都是用槍說話

早些年，劉振聚任某防空旅一營營長，丁元偉任二營營長，倆人在一起時，喜歡拿手下的兵比賽，誰的兵輸，誰讓小灶加兩道菜。

一天下午，二營六連二班副班長谷月普成為劉振聚、丁元偉的賭注話柄。

炮盤周圍，戰(zhàn)士們龍吟虎嘯地廝殺。輪到谷月普壓彈，他往回一拉握把，猛力往輸彈巢壓彈夾時，“啊”嘴里尖叫一聲，左手指像化凍的冰棱往下滴血。他趕緊用右手抓住血肉模糊的食指、中指，只見指頭上的兩個指甲蓋已經(jīng)脫落，只連一層皮，耷拉著。

老兵都明白，壓彈時彈夾稍微傾斜，容易卡彈?？◤棔r，全身力氣集中左手，如果不小心脫手，手指頭猛地戳到鋼板上，就像雞蛋撞石頭。

一看谷月普受傷，不少戰(zhàn)士圍了上來。站在不遠處的劉振聚、丁元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擠進人群，聽有人對谷月普說：“不就是個副班長，不讓干就不干，沒必要這么拼命?！?/p>

谷月普愣了兩三分鐘，從牙縫蹦出一句話：“戰(zhàn)士從來都是用槍說話，我不讓炮彈說話，就不是合格的炮兵！”

谷月普說著話，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著左手食指上的指甲蓋，用力一拽，甩出一滴鮮血，拽斷連著指頭的一層皮，接著，又拽斷了中指上的。他撕下一塊炮布往指頭上纏了幾圈，接著，又抓起彈夾“叮零當啷”練起來，手一使勁，傷口處擠出一股鮮血，握把上沾滿寒風凍結(jié)的殷紅。

“這小子像鐵打的……”劉振聚被丁元偉拉出人群時，仍不得其解。

谷月普的痛處在哪里？劉振聚不知道，丁元偉卻知道是怎么回事。

半個月前，該旅向戰(zhàn)斗班補充專業(yè)骨干，谷月普由指揮連標圖班副班長改為六連二班副班長。

一報到，連長提醒谷月普：“你是老兵，卻是炮兵連的新兵，原來你是副班長，現(xiàn)在還當副班長吧，但要抓緊學，千萬別讓人笑話你不會打炮?！?/p>

谷月普不敢大意，跟著戰(zhàn)士刻苦訓練，練了10多天，連長測評班骨干，考慮到谷月普剛來，只考他壓彈、退彈，其他人6個課目全考。誰知，他操作時，“咣當”炮彈被卡住，結(jié)果反復幾次都不及格。

“從今晚，我宣布你是‘代’副班長?！蓖睃c名時，連長黑著臉說：“你連炮彈都壓不好，有什么資格當副班長，沖你剛來給你面子，換了別人連‘代’的資格都沒有。想去這個‘代’字，就用炮彈說話！”

恰巧，第二天營里選拔一批副班長，參加夏季專業(yè)比武，準備重點訓練。連長看到名單上有谷月普，直接用筆劃掉了，向營長丁元偉解釋：“他是‘代’副班長，不夠格！”

谷月普2005年入伍以來，見過“代”連長、“代”營長等“代”字頭的稱呼，但從沒聽過“代”副班長的說法。他感到，‘代’字放在別人身上是一種榮譽，擱在自己身上是恥辱。

谷月普感到，這個“代”字像把尖刀頂住心臟，心跳一下刀就扎一下。他全身賁張的血管如同被擁堵很久的河道，需要一瀉千里的暢快抒發(fā)高壓積蓄的勢能。

從此，谷月普鉚在炮盤上，對“傷指之痛”無所畏懼，虎虎生風地操練壓彈，不出一周，掌握了避免卡彈的方法。接著，他又以這股勁頭訓練其它課目，完成向“全能炮手”的轉(zhuǎn)變。

谷月普這種虎勁，劉振聚印象深刻。

拿不下，你關(guān)我禁閉

那個機敏伶俐的谷月普，一直在劉振聚眼前浮現(xiàn)。

劉振聚想不通，反應(yīng)敏銳的谷月普怎么會一腳踏空呢。剛才接到“谷月普摔傷”的電話報告，往最壞想，頂多哪個胳膊腿摔骨折了，誰知傷勢這么重。

昨天早上，團里決定開設(shè)野戰(zhàn)半地下指揮所，劉振聚看干部忙著連集火射擊訓練抽不開身，想讓谷月普負責施工。劉振聚打算吃完早飯帶上副參謀長丁元偉、作訓股長鄭皓和谷月普去勘察地形。

劉振聚知道谷月普加夜班，特意等到8點才叫他，讓他多睡一會兒。劉振聚沖他的宿舍帳篷喊幾聲，沒見動靜，上前掀起門簾，一看他穿條褲衩躺在床上，鼾聲如雷。

這個時辰，光線扎眼，谷月普用毛巾被裹著腦袋，劉振聚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

谷月普感覺有人叫他起床，但很不情愿：“滾，劉瘋子讓我睡的?！?/p>

劉振聚很惱火，但聽到“劉瘋子”這仨字，稍有一些愜意。今天凌晨2點多，他看谷月普還在幫幾名干部堆沙盤，專門囑咐他“明天可睡懶覺”。不用說，谷月普說的“劉瘋子”是指他劉振聚。

劉振聚順手扯住谷月普的褲衩松緊帶，松開手彈了他一下。

“狗日的，老劉?！惫仍缕樟R了一句。他以為是小車班司機劉猛又和自己開玩笑，哪知此老劉非彼老劉。

“老子讓你睡。”劉振聚聽到這句話徹底火了，他拽住谷月普頭上的毛巾被用力一甩，差點把谷月普甩掉床下。

谷月普猛地坐起來，一眼看到是參謀長，一下子傻眼了。

“10秒鐘滾不出來，關(guān)你禁閉！”劉振聚轉(zhuǎn)身走出帳篷。

谷月普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罵參謀長啊。他嚇得比跳油鍋還麻利，提著褲子沖出來。

劉振聚盯住手表，看谷月普9秒鐘沖到跟前，沒理由再懲治他，就沒理會他。

谷月普知道闖了禍，嬉皮笑臉靠在劉振聚身邊：“參謀長，我罵的是劉猛……”

這時，丁元偉、鄭皓帶車過來：“參謀長，現(xiàn)在出發(fā)？”

谷月普見有了臺階下，急忙想往車里鉆，但聽劉振聚說：“你給我蹲后備廂去！”

車子顛簸飛馳，揚起滾滾塵沙。

“大家說，團長、參謀長像打了雞血，精力用不完?！甭飞希嶐┫騽⒄窬蹍R報訓練情況：“聽說明天要考連集火射擊，個個忙得連尿尿都顧不上?！?/p>

“不扒層皮，能叫強化訓練？享福的日子過去了。”劉振聚告訴鄭皓：“明天演完習，從帳篷指揮所直接轉(zhuǎn)入野戰(zhàn)指揮所，展開首長機關(guān)帶分隊合練，更狠的在后面?！?/p>

車子拐進山坳停下。

劉振聚與丁元偉、鄭皓下車后，用手指著東北方向一處開闊地討論了一會兒，爾后板著臉向谷月普交待：“從那塊給我開設(shè)指揮所，機械設(shè)備和保障人員中午進場，一切歸你指揮。明天下午4點我來驗收?！?/p>

“參謀長，提前2小時拿下，拿不下你關(guān)我禁閉?！惫仍缕招攀牡┑?，臉上閃著橫戈躍馬的氣勢，看來他要“將功贖罪”。

也怪了，最近幾天，谷月普像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一躺下睡不醒，可能太累了。

3天前，機關(guān)干部正在訓練沙盤作業(yè)，劉振聚“啪”地往大家面前拍張地圖：“誰明兒7點前堆出來，給誰放7天假！”

有人看坐標顯示：縱向1∶1000、橫向1∶30000，結(jié)果4人響應(yīng)。

此時，正在跟前標圖的谷月普心里癢癢：“7天假，夠我回趟家，我去堆?！?/p>

“領(lǐng)導考扛星的，你扛拐的湊啥熱鬧，打不著狐貍?cè)巧黼??！庇腥藙袼麆e動心思，誰知他不聽勸。

谷月普從地上抓把訓練沙土，使勁一搓：“含土量少，又缺水分?！闭f罷，他拎著鐵鍬和臉盆去調(diào)劑了一堆新沙土。

鐵鍬翻飛、泥沙剝落，山野輪廓隱現(xiàn)，谷月普嘴里還念念有詞：“廣武山東南走向有4個山峰和3個鞍部為7個高程點……五龍峰海拔192米，沙盤高為0.286米……”

“你小子有把刷子?！钡诙煲辉?，劉振聚查看沙盤堆置情況，只表揚了和衣躺在沙盤旁邊睡覺的谷月普。

“參謀長，哪天給我批假？”谷月普驚醒后，張口問。

“假不給，給你‘官’當，教全團干部堆沙盤，讓你嘗嘗當團長的滋味?！?/p>

見血眼紅才是戰(zhàn)士

劉振聚猜想，如果谷月普不是勞累過度，說啥不會出現(xiàn)閃失。想到這，劉振聚悔恨不已，不該給他壓擔子，不該讓他去負責施工，應(yīng)該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5月份，軍區(qū)首長要對團里進行全要素考核;8月份，參加全國民兵預(yù)備役高炮部隊競賽性考核。

團領(lǐng)導整軍備戰(zhàn)時，發(fā)現(xiàn)缺少標圖教練員，有的專業(yè)無法展開。團里研究從某防空旅引進專業(yè)骨干時，兩年前交流到團里任副參謀長的丁元偉、任參謀長的劉振聚不約而同想到該旅六連二班班長谷月普。

谷月普為什么像烙鐵留給別人歲月抹不掉的記憶？槊血滿袖的戰(zhàn)士，誰不銘刻于心。

2012年深秋，該旅參加全區(qū)高炮部隊對抗，六連陣地在對空作戰(zhàn)的重要位置。

“就定位！”連長一聲令下，副班長、5炮手谷月普與其他炮手迅即沖向炮位。

大戰(zhàn)前夕，能聽到炮位上緊張得“怦怦”的心跳聲。

“血，班長？！”突然，2炮手徐希強對著谷月普尖叫起來。其他炮手聽到叫聲，紛紛轉(zhuǎn)身打量谷月普，只見他右腳下有攤血跡，迷彩褲腿像被水浸透貼在腿肚子上，鮮血順著褲腳往下滴。

谷月普若無其事，哈腰抓起40多斤的彈夾，“咔嚓”一聲把4枚炮彈壓進輸彈線，順手一拉握把，一枚黃燦燦的炮彈滑入炮膛。

“眼珠子往哪瞅？”谷月普做好戰(zhàn)斗準備，怒視徐希強：“上了炮位就是打仗，打仗的時候，眼神就要專注?！?/p>

“東北方向，‘敵’機4架，距離170公里……”連隊警戒雷達傳來空情預(yù)報。

徐希強很驚訝：“你沒覺得受傷了？趁沒開火，快去包一下?！?/p>

谷月普又拎起一個彈夾，做好射擊后的壓彈準備后，氣憤地用腳蹭了蹭血跡，發(fā)起火來：“你們見不得血嗎？戰(zhàn)場上哪能沒血，見血眼紅才是戰(zhàn)士！”

啥事能有打仗的事重要

谷月普做夢沒想到，平時不怎么聯(lián)系的老營長丁元偉，突然打來讓他難作決斷的電話。丁元偉告訴谷月普，二團黨委打申請報告引進5名士官，其中有他，讓他提前做好思想準備。

電話里，谷月普沒好意思向丁元偉說出他和妻子的“約定”。他與戀愛兩年多的對象蔣敏剛領(lǐng)結(jié)婚證，他倆計劃，谷月普今年底退伍，臘月舉辦婚禮。

3月初，谷月普婚檢時，查出腰椎間盤突出。蔣敏的媽媽聽說未來的女婿腰有病，就向谷月普攤牌：“我不想讓閨女嫁個病人，年底不退伍，我不同意結(jié)婚?！?/p>

要說退伍，2013年底，蔣敏就動員面臨套改上士的谷月普復員。蔣敏是獨生女，她家做建材批發(fā)生意，還有1000多平米的超市正需要人幫忙。

恰好，2013年下半年，部隊更換新裝備，連隊干部想保留谷月普這個訓練尖子，多次動員他套改上士。再者，谷月普在新裝備試訓班，他盼著有一天能打兩枚首發(fā)新型炮彈，結(jié)果年底沒打?qū)崗棧睦镆恢边z憾。

經(jīng)過再三思考和父母反復地勸說，谷月普答應(yīng)了蔣敏母親的要求，決定今年申請?zhí)崆巴宋?，這才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月華如練，靜靜瀉入霓虹映照的金水河上，谷月普獨自在操場上徘徊。此時，他站在家門與訓練場的十字路口。

他十分清楚，一旦答應(yīng)了丁元偉，就不能再提年底復員的事。戰(zhàn)士離不開訓練場就像駿馬離不開草原一樣。

4月底，谷月普接到“特事特辦”的調(diào)函通知后，直奔團駐訓的野營村。

谷月普當指揮連標圖班副班長時，曾打破全旅標圖紀錄。賽場上，他指縫夾著4支鉛筆飛速旋轉(zhuǎn)，任意一支轉(zhuǎn)到手心寫出一個字碼，僅用0.28秒。這種只有電影鏡頭出現(xiàn)的魔幻動作，看得官兵目瞪口呆。

現(xiàn)在，他拿起標圖員的教鞭，仍如魚得水。

自從向劉振聚立下“軍令狀”，谷月普忙得腳不沾地，指揮機械設(shè)備和保障人員作業(yè)不停。

7月的邙山，熱浪升騰。谷月普站在指揮所后面的山坡上打著手勢指揮作業(yè)，突然感覺腰部隱隱疼痛，像針尖扎的一樣。

“痛的真不是時候?！彼朗茄甸g盤突出的毛病又犯了，他用手卡著腰，心想，再痛也要等到把活干完。

勝利在望，谷月普忍著腰痛不動聲色。

“吳迎兵，注意安全?！惫仍缕湛吹踯嚤郯驈恼谥笓]所上鉚螺釘?shù)膽?zhàn)士吳迎兵身邊轉(zhuǎn)過，趕緊提醒他。

谷月普深出一口氣，不知牽動了哪根神經(jīng)，瞬間感到腰間一陣巨痛，好像腰椎里有人用錐子猛扎一下，痛得愣在原地不敢動。他剛想邁步轉(zhuǎn)身，忽然，腳下一軟，一腳踏空，從3米高處頭朝下摔了下來。

谷月普摔到地上，連聲呼救都沒喊出來，他緩緩用兩只胳膊肘撐著地，想爬起來，剛要跪起來，胳膊一軟又趴到地上。他又掙扎幾下，還是沒能撐起身子。

正在野營村帳篷指揮所組織連集火射擊演習的團長劉學江、參謀長劉振聚接到緊急電話，立即趕過去，接過谷月普直奔醫(yī)院。

飛馳的路上，劉振聚發(fā)現(xiàn)谷月普緊緊抓住自己衣襟的左手松了下來，極度悲傷的心快從嗓子眼蹦了出來，催促司機：“快，再快點。”

“團長，演習推遲嗎？”這時，掛在劉學江右臂的對講機傳來請示。

“廢話！戰(zhàn)場出意外就不打仗了？”劉學江怒道。

“你和參謀長都不在指揮所……”

“算我倆陣亡，沒團長有副團長、沒參謀長有副參謀長，這一仗給我打到底！”

盡管醫(yī)院提前調(diào)動專家候診，但谷月普的青春還是永遠定格在了27歲的盛夏午后。

年輕的谷月普匆匆走完暫短的平凡人生，然而，一個泰山壓頂巋然不動的戰(zhàn)士挺立而起，他那種撞陣沖軍的勇猛、血不流干死不休戰(zhàn)的精神，正在激蕩奔涌的沖鋒步伐。

谷月普灑過鮮血的陣地上，燃起了新的硝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