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于永軍，筆名墨揚，山東即墨人，中國軍事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山東省雜文學會理事，山東省第七屆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評審專家。5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理論文章見諸《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求是》《光明日報》等報刊，在多家報刊開過個人專欄或擔任欄目主持人，著有《百葉窗集》《夢聞檻外語》《世紀末的回眸》《領(lǐng)導者的魅力》《哲學就在你身邊》等專著6部，69次獲國家優(yōu)秀理論讀物獎、理論成果獎和文學作品獎。

公元前202年秋，距洛陽30里的尸鄉(xiāng) （今河南偃師） 驛站。

利刃抹在脖子上，那該有多痛？

比田齊百年基業(yè)毀于一旦還痛嗎？

比自己輕信漢使欺騙、自動解除歷下防衛(wèi)致使韓信大破歷下軍還痛？比漢軍攻入臨淄、齊王被殺、國破家亡還痛？比20萬精兵僅余五百士逃至彈丸小島還痛嗎？

劍鋒起，一顆不屈的頭顱跌落塵埃，田橫的身軀轟然倒下。接下來，兩名從客在他的墓旁自殺，逃亡海島上的五百士集體蹈海，曾一度繁榮過的田齊國至此消失了。

43年前，正上中學的我們同學幾人，一起去美術(shù)老師那兒學畫，翻看老師從畫報、雜志上取下來留作資料的油畫。那可都是一些堪稱精品的油畫，有董希文的《開國大典》，劉海粟的《北京前門》，還有吳冠中的《義務勞動》等，當翻到徐悲鴻的代表作《田橫五百士》，我們的目光停住了。

畫面上紅、黃、藍三原色占主導地位，背景襯以明朗素凈的天空。橫貫畫幅三分之二的人物組群，以密集的陣容傳達出群眾的合力。右側(cè)，有一身著緋紅色衣袍、腰佩長劍的漢子，正在向大家拱手告別。他昂首挺胸，目光堅毅，表情凝重，眼望蒼天，好像在與青年壯士作對答交流，又似乎在向茫茫天地發(fā)出詰問。整幅畫面，給出了一種悲壯、肅穆、震撼的感覺。

老師說，此畫取材于西漢時的一個歷史故事，身著紅袍的漢子叫田橫，他與戰(zhàn)國時期齊王田氏同族。秦二世元年，陳勝、吳廣大澤起義，群雄繼起，田橫與堂兄田儋、胞兄田榮一起舉兵反秦，平定齊地，延續(xù)了田齊基業(yè)。公元前202年（漢高帝四年），劉邦遣酈生（食其）赴齊陳說利害，勸齊歸漢。誠實的田橫聽信了酈生，解除了歷下防衛(wèi)，漢將韓信此時卻乘機攻齊，破了齊國的歷下軍，攻入齊都臨淄，齊王田廣（田榮之子）被殺，田橫自立為王。西漢統(tǒng)一后，田橫帶500人逃亡到海州東?？h（今山東即墨市東北）一個海島上，劉邦恐日后有患，特派使者召他去京城洛陽受降。為了保住島上眾人的性命，田橫毅然只帶兩人去京城，但在離洛陽30里的地方自刎身亡，表示自己決不投降的意志。畫面選取的就是田橫赴京城前，與五百壯士和島上居民訣別的場面。

老師還說，《田橫五百士》最可貴的是其現(xiàn)實醒世意義。這幅油畫用時3年，于1930年完成。當時日寇開始在我國橫行，民族危機迫在眉睫，這幅作品意在通過田橫的故事，謳歌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民族精神，批判國內(nèi)投降主義，表現(xiàn)一種寧死不當亡國奴的凜然正氣。

我們在聽老師說。聽著聽著，我聽見一個懵懂學生心里有一個聲音：田橫是一個大英雄，我崇拜他。

那時候，故鄉(xiāng)靠山麓的南窗吹進來一陣一陣秋涼，混合著從青山南邊飄過來海水的氣息。那時候，我還沒有去過離我家鄉(xiāng)僅有20公里的田橫島，不知道小島上有一個周長30多米的田橫與五百士墓，更無法想象與田園風光迥然的金戈鐵馬、逐鹿中原的時空?？墒?，就從那個時候起，由于感動那幅油畫中告別、相送的場面，感動田橫那“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大義凜然，感動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慷慨豪邁，我開始找尋關(guān)于田橫的故事、傳說包括有關(guān)他的詩句，想知道2200多年時光隧道那廂自己所崇拜的英雄的一切。

我從《史記·田儋列傳》中，找到了田橫與五百士故事的真實記載。原文這樣寫道：“漢王立為皇帝，以彭越為梁王。田橫懼誅，而與其徒屬五百馀人入海，居島中。高帝聞之，以為田橫兄弟本定齊，齊人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為亂，乃使使赦田橫罪而召之。田橫因謝曰：‘臣烹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酈商為漢將而至賢，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為庶人，守海島中?！惯€報，高帝乃詔衛(wèi)尉酈商曰：‘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動搖者致族夷！’乃復使使持節(jié)具告以詔商狀，曰：‘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餀M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洛陽。未至三十里，至尸鄉(xiāng)廄置，橫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當洗沐?！沽簦^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與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我，我獨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貌耳。今陛下在洛陽，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熳詣q，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為之流涕，而拜其客為都尉，發(fā)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剄。帝聞之，乃大驚，以田橫之客皆賢。吾聞其馀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橫死，亦皆自殺。于是乃知田橫兄弟能得士也?！保ā抖氖贰な酚洝?050-2051）

文末，記者司馬遷感慨地說：“田橫之高節(jié)，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

從司馬先生的這段記載中，不難看出，漢高帝劉邦此處打了一個死結(jié)：你田橫前來投降，乖乖臣服于我，我就給你個機會——“大者王，小者乃侯耳”，視情賞你個王侯當當;你要是不來投降，就不要怪我不給機會了——“且舉兵加誅焉”，發(fā)兵殺你全家，誅你九族，把你的小海島來個一鍋端。

面對屠戮的威脅，為了五百士的安危，也為了小海島百姓避遭刀兵連累，田橫只帶著兩名從客隨同漢使上路了。他是一個從不低頭的硬漢子，一個以豪邁著稱的偉丈夫，一個當年和劉邦一樣南面稱王的響亮人物，此刻卻要去向昔日比肩之人叩頭臣服，去當亡國投降的俘虜。一路上，他會想什么？他能想什么？

我猜想，田橫首先會想到進洛陽的結(jié)果。說是“大者王，小者侯”，其實不過一頂帽子一個虛名而已，慣玩帝王馭人術(shù)的劉邦不可能給你以相應的權(quán)力，并且這種徒有其名的王侯，主動權(quán)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你侍候他舒坦、開心，你就是他的“功狗”，如果你讓他不感冒、不高興，你就成了死狗，隨時都可以拿你的腦袋當球踢。更何況還有一個與自己有殺兄之仇的酈商，縱然他懼怕皇詔不敢明里報復，可誰能保證暗地里他不尋仇報復？再想那劉邦，未發(fā)跡時，“貪于財貨，好美姬”，光吃白飯，愛說大話，好酒好色，時常以泗上亭長的身份賴吃賴喝;彭城兵敗，為了自己逃命，竟然會把兩個親生孩子（后來的惠帝和魯元公主）推下馬車。尤令人倒胃的是，楚漢滎陽相爭，劉太公被項羽縛住威脅下鍋烹煮，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玩起了幽默：“吾翁即若翁，必欲烹爾翁，則幸分為一杯羹?！眰€中固然有一個在與項羽斗智的說辭，但這種置高堂命懸他人一念的游戲，一點兒也不好玩，半點兒也不幽默，倒給世人一種心里只有“天下”而沒有父親的不義。留此存照，這等“薄骨肉之恩”、不知恩義為何物的流氓兼無賴，焉能指望著他對臣下講道義？即使天下初定之時，他為收買人心，會故意裝一下寬容大度，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本性所決定，長期大權(quán)在握、君臨天下，其江山是決不可能容下異姓稱王的。如其面北稱臣、受盡屈辱之后等待挨宰，不若今日作個了斷，落一個大義凜然、堂堂正氣！

或許，田橫此時想起了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先賢是我學習的榜樣，“寧為齊人而死，不為漢人而生”，豈不是我最美的歸宿？！或許，他想起了海島上留存的那五百士：他們是齊國的種子，只要種子還在，希望就在，為了希望而死，死得其所。

……

無法穿越兩千多年的時空，更不是田橫肚子里的蛔蟲，后來人的一切解讀當然也包括我的這些猜想都是蒼白的。但田橫最終作出的抉擇卻是鮮明的：寧愿站著死，不想跪著生;寧為齊國鬼雄，不做降漢侯王。于是，在離洛陽城30里的地方，他拔劍自刎了。這種行為，代表了那個時代人們推崇的一種義為生命之要的價值取向：當生與死、義與利二者不可兼得的時候，選擇舍生取義，從而實現(xiàn)了一個古代英雄志士的完美人生。

然而，田橫沒有想到的是，或許是為了作秀，抑或是真的為田橫的這種舍生取義所感動，劉邦見到田橫的首級后，竟流下了眼淚，他說：“田橫自布衣起兵，兄弟三人相繼為王，都是大賢?。　彼煜铝钜酝醵Y葬他，并封那兩個從客做都尉。

田橫更沒有想到的是，兩個從客在埋葬田橫時，也自殺在他的墓穴中;他意欲舍命保全的五百士，竟創(chuàng)造了慟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當劉邦派人去島上招降時，五百士知道了田橫自刎的消息，集體蹈海而死。

田橫和五百士的故事，深深感動了當?shù)匕傩眨藗兙囱鏊麄兊臍夤?jié)，將此島改名為田橫島，在島的最高處修筑了田橫五百義士墓，稱田橫頂，并修起了一座四時奉祀的田橫廟。現(xiàn)田橫五百義士墓尚存，墓前的田橫廟已毀，只留下一塊石碑，上書：“齊王田橫暨五百義士之位”。至于何時所建，則無從考證。

我對田橫的崇拜，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舍身取義高節(jié)，他的寧死不屈精神，更重要的還是他的仗義，他那如我這一代人學生時代所崇尚的英雄董存瑞、邱少云、黃繼光一般的自我犧牲精神。他是那個不需要厚道、不需要純情、不需要真理的年代里最講義氣最重情感的漢子，也是古今史上最有人格魅力的偉男子，至少應為其一。

五百士追隨一人而集體自殺，這等驚人之舉古今中外罕見，也讓今人匪夷所思。這其中除了價值觀上發(fā)生的變化之外，恐怕也與對當時的情況不夠了解有關(guān)，尤其對田橫與五百士的關(guān)系不清楚。

齊國從姜太公于西周初期立國，到康公二十六年（公元前379年）康公死，姜齊政權(quán)結(jié)束，歷時近千年，其間最輝煌的成果，莫過于齊桓公在管仲協(xié)助下創(chuàng)立的霸業(yè)，留下來的是管仲的光照千秋的治國方略，而取代姜齊政權(quán)的田氏新興貴族集團，從平公元年（公元前480年）田常任相國專擅齊國大權(quán)起，到最后一個諸侯王田橫英勇就義，前后不過300年。司馬遷在《史記》中為什么對田橫會給出“田橫之高節(jié)，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這種高度評價？所謂至賢，就是說田橫乃是一位非常有道德、有才能的人，也是非常得人心的人。那么田橫的“賢”表現(xiàn)在哪里呢？司馬遷在總結(jié)齊國的經(jīng)驗時說：“由于太公的圣明，樹好立國根基;由于桓公的盛德，施行善政，以此召集諸侯會盟，成為霸主?！边@里講了兩條，一條是盛德，一條是善政。所謂盛德，很重要的一條是重視人才、愛惜人才。齊桓公不報一箭之仇，重用管仲的故事，齊威王與魏惠王比寶的故事，都被傳為歷史佳話。所謂善政，就是重視發(fā)展經(jīng)濟，關(guān)心民生。而姜氏齊國的這兩條德政，都被田齊政權(quán)繼承下來。田橫利用楚漢戰(zhàn)爭之機，迅速收復齊國的失地以后，僅用3年的時間，就把原來被戰(zhàn)爭破壞的千瘡百孔的海隅之地，重新變成一個擁有千里沃野、20萬精兵的強大的諸侯國。田橫重視恢復經(jīng)濟，重視賑濟災民，每遇饑荒，便用大器具向饑民出貸糧食，而用公家較小的量器回收災民的借糧，使人民得到好處，人民擁護他、跟他走不是很自然的嗎？

或許有人會說，漢高帝劉邦不是已經(jīng)答應“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侯”嗎？既然田橫仍然可以為王，他同樣可以善待他的人民，為什么還要選擇自殺呢？

這顯然是一種利與義、生與死的考驗。如果擇生趨利，他和隨從門客們不但免受殺戮，而且衣食無憂，體體面面地做王做侯，不過其中有個前提，田橫看得很明白：這種“王侯”，必須以“來”為前提。亦就是說，必須具備甘當亡虜?shù)臒o恥——“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眲钜木褪菍λ倪@種屈服、臣服和無尊嚴的茍活。但這是大丈夫之能為嗎？決不！田橫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寧死不屈、慷慨赴死，成了擺在他面前的不二選擇。

還有一點，田橫似乎也想通了，劉邦許諾的“王侯”是以“不來，且舉兵加誅”為注腳的，不難看出其中的虛偽性。這種重兵下面的承諾，自然騙不了田橫，因為齊國滅亡的直接原因也是田橫的刻骨之痛，就是之前聽信了酈食其的欺騙。一次上當是輕信，再次上當是傻子。田橫是堂堂正正的漢子，但決不是腦袋進了水的憨瓜！

果不其然，后來的發(fā)生于興漢重臣名將韓信、英布、彭越等人身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實，一再證明了田橫對劉邦的最終認識是正確的。尤其司馬遷這段記載中所說的梁王，那個曾為劉邦最終擊敗項羽立下赫赫大功的彭越，稀里糊涂被以“造反”之罪誅殺并夷滅了三族，之后，劉邦竟連他的尸體也派上了用場，令人將肉剁成醬煮熟后遍賜諸侯，以致有的王侯接過皇賜的食盒，看著那渾渾糊糊的一團，想想這就是當日威風凜凜的梁王，再想想自己不知什么時候也許同樣會成為這么一盒東西，連腿都站不直了。

大概也正由于旁觀者醒、后世者清，明代即墨縣丞周番的《吊五百義士》詩寫道：“山函巨谷水茫茫，欲向洪濤覓首陽。窮島至今多遺骨，漢廷未許有降王。斷碑臥地苔痕重，古廟無人祀典荒。積得靈旗生氣在，暮潮風卷早朝揚?！鼻宕娙她徸哉湓凇对伿贰分幸蝉r明指出：“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這里，均道出了劉邦的許諾不可信的事實。

那天，西下的太陽肯定是模糊的，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仿佛帶著悲傷，像萎謝了的向日葵花一般。想通透了的大丈夫真爺們兒田橫，自刎前表現(xiàn)得很平靜，還專門洗了一次澡。他輕輕地說，我來了，劉邦就沒有什么心病了，齊國也不會有什么刀兵之災了，你們都回去好好過日子吧。劉邦想見我，無非是想見見我的面孔（言外之意：如果我死了，他會認為田橫島上群龍無首，500人的性命也就保住了）。此地離洛陽30里，此時拿著我的人頭快馬去見劉邦，我的容貌還不會改變，他也能看清楚。說完，不顧從客再三跪求，遙拜了齊國山河，看了一眼他人生的最后天空，便揮劍自刎了。

田橫倒下了。田橫的死，出自一種對義或氣節(jié)的堅持，而兩名從客和五百士的死，一則出于對田橫的感恩，是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仗義，二則源于對氣節(jié)的堅守，是一種寧死不屈、拒不受辱的精神。他們的故事，不僅驚動了當時，也成了后世文人墨客筆下的典故與主題。

據(jù)說，安葬海島死者之日，齊人作《薤露》悼之：“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復作《蒿里》：“蒿里誰家宅？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躊躇！”齊國故地之士聞之，無不悲泣，竟有多人自刎以殉之……

45歲那年，在某部政治部主任崗位上的我，借到青島為一位轉(zhuǎn)業(yè)干部聯(lián)系調(diào)整工作崗位之機，專程來到了田橫島，踏上了已與海島融為一體掩映在林海之中的田橫五百士墓，拜謁我心中那遙遠的英雄。

“史家是非置勿詫，中華千秋浩氣存，田橫五百殉此島，海潮如訴告來人?！保ㄙR敬之）

“田橫五百殉此島”，是田橫島的幸運，也是我這個“來人”的幸運。由于多年從事人的思想教育工作，我對程頤那個“以誠感人者，人亦以誠而應”觀點頗有心得，因而與學生時代對田橫的認識和理解相比，更加深了幾分層次。而現(xiàn)在，我離他這么近，中間就隔著一堆土，一些空氣，或者一陣風而已。一陣風吹過來，墓地上一棵青草微微晃動，我想起了那幅《田橫五百士》油畫，田橫與五百士又一次從我學生時代的印記中走出來，似乎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眼睛濕了。

誰說“不無善畫者，莫能圖”？司馬遷的嘆息和遺憾，終于在徐悲鴻大師的神來之筆下實現(xiàn)了。在這些并無盛名的人物里，田橫和他的追隨者群體，像流星一樣悲壯，以他們殉道般的史詩般的行為，在歷史的浩渺夜空里劃出了短暫微弱卻動人心魄的毫光。

站在田橫五百士的墓前，追尋齊國興衰的歷史，我陷入了深思：兩千多年前田齊政權(quán)，給來人留下的不僅僅是千里沃野、漁鹽興旺的物質(zhì)基礎(chǔ)，而且也留下了一筆惠及子孫萬代的精神財富。英雄和烈士在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都是不朽的脊梁！這恰是穿越了兩千多年時空真正值得回味的東西。

又過了幾年，從報紙上看到消息說，即墨田橫島旅游度假區(qū)已經(jīng)建成并對外開放。作為在即墨這片古老土地上出生的人，我回故鄉(xiāng)探親，再次登上了遍植黑松的田橫島，于青山綠水間問候我心中遙遠的英雄。歲月早已風干了學生時代的激情和夢想，我的眼睛告訴我，如今，這繁華喧囂的真實世界里，這各種思潮相互激蕩的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和輿論環(huán)境下，一些人僅僅滿足于當下感受，鈍化了曾經(jīng)恪守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情結(jié);“玩世不恭”和“怎么都行”兩大“現(xiàn)代病”給社會文化帶來膚淺和粗鄙化，“躲避崇高”“娛樂至死”“解構(gòu)理想”甚至“惡搞英雄”，一時間成為時髦;一些“靈魂工程師”以“大嘴巴”駭世甚至以西方價值觀“做大眾政治焦點”，粉墨漢奸、為賣國賊喊冤叫屈的“漢奸文化”成了公開叫賣，前所未有地挑戰(zhàn)人們的理想信仰，對功名利祿的貪求日益凸顯地擠壓著大眾樹立信念的空間，如今或許再也難有田橫這樣的漢子了，更不會有五百士追隨一人而去這樣的情形了。

顯然，這是一個需要用正確的理想為社會提神塑體的時代，一個需要用堅定的信仰聚魂勵志的時代，需要以令人信服的傳統(tǒng)文化堅定人們的理想信念、引領(lǐng)人們超脫肉體的羈絆走向崇高。

公元2013年秋天一個周末，一群中學生站在當代大書法家沈鵬題名的“齊王田橫”像前，聽導游說田橫與五百士，說那段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如今，他們崇拜的英雄是誰？他們心中的偶像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