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高速路，媽的話突然多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一閃而過的房和樹，看見什么說什么，大呼小叫的，完全不像一個70多歲的老人。坐在后排的孫爸爸說，你們看看你媽，在家的時候啥話沒有，一出來，像換了個人，什么都新鮮。媽媽搶白道，兩個人在家，互相看了幾十年，哪有那么多話說？爸爸不服氣，反問道，那你現(xiàn)在不是還和我在一起嗎？媽媽說，那可不一樣，二丫、三兒都在，我當(dāng)然想說話。兒子說，你們兩個在家是不是悶著了？二姐，你開慢點(diǎn)，讓媽媽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媽媽搶過話頭，說，我二丫開車，再快我都放心。二丫聽見媽媽這樣說，心就酸了一下。在心里說，今天的出行簡直是正確的。

這次出行，是一個月前就商量好的。當(dāng)時，適逢爸爸生日，三個兒女及家人圍在一起吃飯。兒女們早已各自成家，孫子孫女都在外地上大學(xué)和讀研究生了。平時忙各自的工作，家里剩下老兩口，每天，爸爸媽媽輪流打電話問兒女們回不回家吃飯。兒女們要么回答單位有事情，要么說同事過生日，反正就是沒有時間回去。雖然同在一個城市，開車也只需半小時，兒女們真正能夠回家吃飯的次數(shù)卻少得可憐。孩子沒上大學(xué)之前，既要忙工作，又要忙孩子?，F(xiàn)在孩子都上大學(xué)了，一下輕松了，卻突然感到，辛苦這么多年，終于可以放縱了。因此，節(jié)假日就和自己年齡、家庭狀況差不多的朋友纏在一起盡情地吃喝玩樂。爸爸媽媽的家，已經(jīng)很模糊，只是在大的節(jié)假日，才想起回去陪爸爸媽媽吃一頓飯。

爸爸75歲生日時，媽媽在大酒店擺了一桌，沒叫任何客人參加，就只有自己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一共4家，11人。爸爸和媽媽像以前一樣，把大酒店當(dāng)成了在家里。先問了大家的情況，又開始批評誰這里沒做好，誰那樣做不對。大女兒笑著說，今天是爸爸生日，我們說點(diǎn)快樂的事情吧，媽媽你別老批評人。爸爸嘟著嘴附和，就是嘛，今天只說開心的事情！大女兒是市政府的處長，說話向來一本正經(jīng)，帶著一種不怒自威的官場氣。連爸爸媽媽在大女兒面前也沒有在二丫和三兒面前隨便。岔開話題后，大女兒開始敬酒。等女兒、女婿，兒子、兒媳，孫子輩敬完酒后，爸爸媽媽開始興奮了。爸爸感嘆說，好多年大家都沒有這樣整齊地在一起吃過飯了！媽媽附和了兩句后，突然問，聽你爸爸說，有一個古鎮(zhèn)特別漂亮，你們知道要走多久嗎？大女兒問，哪個古鎮(zhèn)？爸爸就看了媽媽一眼，說出了古鎮(zhèn)的名字。大女兒問，你們準(zhǔn)備去嗎？媽媽說，你爸爸想去看看！爸爸望著媽媽，說，是你媽媽想去！媽媽就恨了爸爸一眼。爸爸別開臉，欲言又止的樣子，不說話了，轉(zhuǎn)身找兩個女婿喝酒。媽媽繼續(xù)發(fā)問，你們哪個有時間陪著去？兩個女婿是生意人，顯然沒時間。大女兒在市政府工作，肯定走不開，二丫和三兒在爸爸以前工作的國企，事情說多不多，時間說緊不緊。這個話題來得突然，一時間沒有人接話。

酒席沉默了一會。爸爸馬上打破尷尬，端起小杯說，不去了，你們都忙，來，我們喝酒！大女兒說，我肯定沒有時間，爸爸媽媽你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出去爬坡上坎的也不太讓人放心，特別是媽媽還有老寒腿！大女兒這樣一說，無疑是給這個計劃定調(diào)。媽媽的臉突然就冷了下來，看看二丫和三兒，還企圖在他們兩個人中找到一個聲援者。二丫突然從媽媽的眼神里看見了什么，聽得見自己心里熱乎乎的血液在涌流，迎著媽媽的目光說，媽媽，我陪你和爸爸去。說完這話后，又轉(zhuǎn)頭看看弟弟。三兒也跟著說，我和二姐陪你們?nèi)?！孫子輩跟著起哄說，如果我們不讀書，我們也愿意陪爺爺奶奶去。媽媽佯裝生氣，用筷子指著3個孫子教訓(xùn)道，沒有你們的事，各人好好讀自己的書！孫子輩就端起飲料，祝福爺爺奶奶旅途順利。事情當(dāng)即就說定了，爸爸看看大家，解釋道，其實(shí)，我也不想出去，都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去哪里都不如在自己家方便。你媽媽這個人，就是想去看看，我一個老頭子，如果兒女都不去，我是沒有辦法陪她去的，我如果有這個體力的話，也不會麻煩你們耽誤工作的。媽媽搶過話說，自己的兒女客氣什么？哪個人不老？大女兒的臉一下就紅到了耳根。對二妹和三弟說，你們?nèi)グ?，那個古鎮(zhèn)有我朋友，我可以啥都給你們先安排好。爸爸馬上打斷說，不要安排，二丫開車去，我們走到哪里耍到哪里！大女兒還是意猶未盡或者說想挽救點(diǎn)什么，就對二丫說，這樣也好，二妹，你們在古鎮(zhèn)遇著什么困難了，再給我電話。

二丫和三弟提前調(diào)了公休，專門抽時間陪著爸爸媽媽去古鎮(zhèn)。頭天晚上的雨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這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一周，本地很多地方出現(xiàn)了洪澇災(zāi)害。二丫幾次朦朦朧朧醒來，聽見雨聲，就睡不踏實(shí)了，爬起來趴窗戶看看，外面是一條濱江大道和休閑公園，嘉陵江面上，霧氣彌漫，借著路燈的光亮，可以看見那雨如斷線的珠子往下落。她心里五味雜陳，20多年了，真還沒有陪爸爸媽媽好好出去看看。真希望這次天公作美，這樣一想，就在心里祈禱了一聲，但愿天亮后，雨能夠停下來。

媽媽這天晚上也沒有睡好，聽見雨聲就開始抱怨，這個鬼天氣，天天下雨，還讓不讓人活？深更半夜穿衣起來，焦眉愁眼地坐在窗戶邊看下雨。爸爸心痛了，問，你不睡覺，坐窗戶邊發(fā)什么癲？媽媽答非所問地說，老孫，你說這個雨下的，天亮?xí)粫?？爸爸也來到窗戶邊，還把手伸出窗戶外面，感受雨的大小。看看霧蒙蒙的天空，又看看落在手臂上的雨滴。思忖著說，好像雨小多了，如果按照這樣的速度小下去，不到天亮，肯定會停！媽媽仍然不放心地追問，真的嗎？媽媽這樣一反問，爸爸也沒有了信心，把老伴扶進(jìn)房間說，估計問題不大，安心睡覺吧，如果雨實(shí)在太大去不了，春節(jié)我們再喊三個孩子陪我們?nèi)ス沛?zhèn)。媽媽說，明天真去不了，我春節(jié)就不去了。爸爸不再說什么，先躺了下來，開玩笑催老伴快睡，不然明天沒有精神游古鎮(zhèn)。媽媽和衣而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老側(cè)著耳朵聽外面的雨聲。突然就爬了起來，把爸爸嚇醒了。媽媽來到窗戶邊看看，興奮地對爸爸說，老孫，真是菩薩保佑，雨停了！虛驚一場的爸爸，也高興了起來，人一高興，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埋怨道，一驚一乍的嚇什么人？還不抓緊睡一會，天要亮了！

六點(diǎn)剛過，媽媽就分別給二丫和三兒打電話，叫去家里吃飯。于是睡眼朦朧的二丫馬上起床，匆匆忙忙的收拾一下后，就去接弟弟。

來到爸爸媽媽家，媽媽早站在門口迎接。問二丫，雨停了？弟弟搶著回答，早停了！媽媽準(zhǔn)備了很豐盛的早餐，自己卻沒有怎么吃，喜滋滋地看著兒女吃。

車一出發(fā)，媽媽就精神了。自告奮勇坐在副駕駛位置。弟弟本想說什么，媽媽卻先說話了，我好給二丫指揮！其實(shí)，媽媽不會開車，在這個車上的人，只有二丫會開車。媽媽這樣的話，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行駛半個小時，二丫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媽媽馬上告誡說，你專心開車，我來看路。去這個古鎮(zhèn)是第一次，路況不熟悉，二丫開了導(dǎo)航儀。走不多遠(yuǎn)，就響起提示音，前方右轉(zhuǎn)！媽媽跟著重復(fù)，二丫，前方右轉(zhuǎn)！害怕自己忘記了，又反反復(fù)復(fù)的重復(fù)了多次，突然轉(zhuǎn)過頭去問，老孫，前方是往左轉(zhuǎn)還是右轉(zhuǎn)？爸爸緊張了一下，也怕走錯路，說，是你在帶路，我沒有注意這個事情！媽媽不樂意了，喊你來是坐車耍嗎？二丫說，我聽清楚了的，是右轉(zhuǎn)！

古鎮(zhèn)確實(shí)漂亮。許是連續(xù)下雨的原因，基本上沒有什么游人?？諝猱惓５那逍?，更加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二丫開玩笑說，你們看看，今天知道我媽媽要來，連古鎮(zhèn)都戒嚴(yán)清場了，專門讓我們來看的。媽媽連說就是就是，一個人奔在前面，像一個老頑童，不時擺出各種“耶”的手勢，讓三兒拍照，還鬧著和爸爸合影，忙得歡天喜地。大家來到府衙門前，一下就嚴(yán)肅認(rèn)真了。正堂放著一個條案，一張椅子，兩邊各放著“肅靜”“回避”的牌子，旁邊還放有枷鎖、刑具什么的。媽媽直接在縣官審案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把驚堂木拍來拍去，很是好玩。爸爸見了說，光拍得山響干什么，要訓(xùn)話才叫審案！媽媽茫然看看大家，不知道找什么案子來審。于是，媽媽把驚堂木再次拍響，二丫、小三！

兩個人馬上配合著媽媽說，小的在！

今天是我們強(qiáng)迫你們來的嗎？

二丫和三兒怔住了。還不知道怎么回答，媽媽也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爸爸突然插話說，哪有你這樣審案的，沒事找事？走，我們?nèi)タ垂沤ㄖ?！爸爸用力拉起了媽媽，二丫和三兒一邊一個扶著媽媽往前走。媽媽紅著臉問兩個孩子，我是不是老糊涂了？二丫和三兒異口同聲回答，媽媽沒有糊涂！二丫補(bǔ)充說，是兒女們糊涂！媽媽說，還是我二丫心細(xì)！

接下來，看見了一個石磨。媽媽問，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

二丫和三兒上前撫摸這個古舊的石磨。媽媽說，你們小時候吃長飯，那個年代我們工資根本不夠。秋收時，我?guī)銈兘?jīng)常去鄉(xiāng)下外婆家，你外婆特別喜歡你們，我們一去，就開始和你外公推豆花，就是用這樣的石磨！

二丫說，媽媽，我記得！

三兒說，媽媽，我也記得，外婆家的豆花真好吃！

媽媽笑了，笑出了眼淚，你們記得就好，可惜你外公外婆命不好，等你們都工作后，我們條件也好了，有能力讓他們過更好的日子了，她們卻沒有這個享福的命，老早就死了，不然也應(yīng)該出來到處走走看看！我那個時候就想，以后如果條件好了，一定好好陪爸爸媽媽走走。

媽媽無限傷感，說完，就解釋自己剛才的異常舉動，我一做上審案的椅子，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有了那樣的提問。許是欠你外公外婆太多吧？那么一個小小的要求都沒有能夠滿足他們！

爸爸說， 不提這些了?，F(xiàn)在不是啥都好了嗎？

的確，小時候，家里生活很普通，也很艱難。但是媽媽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總有辦法把姐姐和二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同齡人中鶴立雞群。三兒也一樣，是全班第一個穿上新球鞋的。正因?yàn)橐ぷ骱蛶Ш⒆樱藥е鴥号ネ夤馄偶矣懮钔?，基本上是吃了就走、拿了就離開，媽媽很少陪外公外婆一整天。一直想等自己以后有時間了，經(jīng)濟(jì)容許了，帶爸爸媽媽旅游一次。但是直到外公外婆先后過世，媽媽才感覺自己的那些旅游計劃，只是對外公外婆的一種敷衍，早應(yīng)該有時間實(shí)現(xiàn)的，然而卻一次又一次的錯過了。

媽媽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把往事拉回到現(xiàn)實(shí)，感嘆道，對你們?nèi)置茫m然間隔一歲一個，先后來到我們家，再艱難困苦，我和你爸爸都堅持送你們讀了大學(xué)，就像現(xiàn)在你們培養(yǎng)孫子他們一樣盡心盡力，只有這樣，才使你們現(xiàn)在都有了不錯的工作和收入，在培養(yǎng)你們這個事情上，我和你爸爸任何時候，都是問心無愧的！二丫和三兒點(diǎn)點(diǎn)頭，眼含熱淚。媽媽又說，看見你們現(xiàn)在都很爭氣，我們也很放心，對你們沒有任何要求。爸爸說，你天天喊我打電話讓他們回家吃飯，還有今天叫二丫和三兒來陪你，還不是要求嗎？媽媽拍拍腦袋，真是老糊涂了！

吃完晚飯后，媽媽選了古鎮(zhèn)旅館。在古鎮(zhèn)看了一會夜景，爸爸就說，二丫今天累了，我們早點(diǎn)睡，明天好早點(diǎn)回去。二丫說，再轉(zhuǎn)轉(zhuǎn)吧！

走完了古鎮(zhèn)，才回到旅館。弟弟和爸爸住一個房間，媽媽和二丫住一個房間。一進(jìn)入房間，媽媽就去開熱水讓二丫洗澡。帶著討好的口氣說。水不冷不熱，快去洗！

二丫說，媽媽有老寒腿，把水開熱點(diǎn)，應(yīng)該先洗。推來讓去，二丫還是洗在媽媽的前面。一洗完澡，就感覺特別困。二丫一挨床，就困得沒法。

媽媽洗澡出來后，問，二丫，睡了嗎？二丫打起精神回答，還沒有！

媽媽說，真是奇怪了，在家里這個老寒腿每天都痛，今天怎么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跑了這么遠(yuǎn)，還屁事情沒有。二丫敷衍道，可能老寒腿已經(jīng)好了！

媽媽坐在床上，卻不睡，說，我這個老寒腿就是生了你后，坐月子沒有禁忌好才落下的老毛病。二丫模模糊糊的說，哦！

媽媽繼續(xù)一個人自說自話，說，生下你姐姐后，我和你爸爸就想要一個兒子，于是，就懷了你，生下來一看，還是一個丫頭，你爸爸和我當(dāng)時都不太高興?？墒?，在你睡覺的時候，胖嘟嘟的臉在我懷里紅彤彤的，我越看越喜歡。你爸爸也一樣，每天晚上都喜歡看你睡著了的樣子。小臉紅撲撲的、鼻息均勻。一睡著就安安靜靜，從來不吵夜！

媽媽又問，二丫，自從你出嫁后，有22年沒有和媽媽睡了吧？

二丫有氣無力的用鼻子“嗯”了一聲。媽媽仍然頑強(qiáng)地繼續(xù)說下去。

這個時候，二丫已經(jīng)傳出了響亮有力的鼾聲。

回到家后很長一段時間，爸爸一直追問媽媽，那天晚上你們究竟談了些什么？一個晚上都嘰嘰咕咕的，害得我在隔壁老睡不著！媽媽說，沒有談什么。

爸爸又問二丫，二女子，你告訴爸爸，那天晚上你和你媽媽談了什么？一個晚上沒有消停！二丫說，沒有談什么啊，我睡得特別好！

媽媽嗔怪，你當(dāng)然睡得好，雷都打不醒。

媽媽又問二丫，你那天晚上沒有感覺到什么嗎？

二丫揉揉眼，茫然地?fù)u搖頭。又仔細(xì)回憶了一下，回答道，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好，夢見我們?nèi)チ艘粋€特別漂亮的景區(qū)，我牽著媽媽的手，我們在一座木橋上走來走去的，這個時候，突然有一陣輕微的風(fēng)吹來，讓人更加愜意無比，我們就這樣走啊走的。還唱了歌，都是無比的開心和快樂。

媽媽突然笑了，你真感覺到了風(fēng)？

二丫肯定的回答，是的！

爸爸也突然笑了，指著媽媽說，你啊你啊，還是改不了！說得二丫一頭霧水，媽媽卻漲紅了臉。爸爸接著說，你媽媽這個人啊，孩子都這么大了，幾十年的習(xí)慣，還是改不了！

啥習(xí)慣？

爸爸說，生下你大姐后，你媽媽每天晚上都要蹲在床邊，看著熟睡的你大姐，都會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撫摸你大姐的臉。

二丫問，不會弄醒大姐嗎？

爸爸說，不會。有了你吧，你媽媽每天晚上喜歡看著你睡覺時紅彤彤的小臉，看著看著就用嘴對著你的臉輕輕吹氣。

二丫摸了一下臉，好像那溫潤的氣息還在臉上。

爸爸接著說，有了三兒后，你媽媽每天晚上都會看著睡夢中的三兒，在三兒的額頭上輕輕的親一下。等她把這三個動作做了，才自己洗漱睡覺。這樣的習(xí)慣，一直到你們結(jié)婚后搬出去住了，才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