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烏鞘嶺憶故人
人過四十要行善,為兒孫積德
那些遠行的路出自心上
那些路邊的草叢和石頭埋著雷聲
你一個人夜晚飄過烏鞘嶺
像駕駛著這個正在下墜的星球
那些表面如大賢但又躁動不安的沙礫
借風能走到多遠?還有低矮的
駱駝刺,梭梭草
每天被流星敲醒的露珠,在你到來之前
王維被種在峭壁上,單于率領(lǐng)著螢火
敵人------此刻的敵人,我想要和解
我遠離你來到烏鞘嶺
是因為內(nèi)心還在種植玫瑰、流水、劍的眼睛
我的鞋子說著妥協(xié)妥協(xié)
西出烏鞘嶺全是故人
人過四十要以云為酒杯,每天愛一段回憶
偶爾遠足。把青山帶給缺青山的人
去敦煌
我的老外婆大字不識一個
信佛八十年。去年修成正果
我教她認的唵嘛呢叭咪吽
每日念誦萬次,至離世不解其意
她葬在川康邊地,如同草棵
六字真言隨火而去,我再未聽過
現(xiàn)在我一個人來到遙遠的敦煌
期望在人群中和她相逢,陌生人: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敦煌每一顆飛翔或沉落的沙子
唵嘛呢叭咪吽
在外婆墳前
三個月前,我?guī)е霘q的兒子
和你在秋天的田埂上有過一次對話
那時候莊稼收盡,地上是衰敗的雜草
你干枯的雙腳仿佛漂浮在空中
你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話未說完,遠方的烏鴉此起彼伏
你有過一只紫薯、玉米和小麥的船
現(xiàn)在沉入泥土,在川康邊地,小壩子的流水
從每一叢樹根中流過,像多年前
在麥地中飄蕩的少女
那么多消瘦的炊煙,那么多夜行的人
鞋釘濺起三月的雨,七月的風
一盞桐油燈蹣跚在溫暖的低處
我是你被風吹遠的一粒麥子,鄉(xiāng)村的水分
在每一條更遠更遠的路上流失
我?guī)е愕钠つw、血液、日漸松碎的骨頭
順水而去,找到陌生的親人
此刻,他們在打磨基因,找出你少女時
一夜未眠的鞋子
我其實知道,你早已離開這一堆新土
我們從此不再是親人。你將是開在路邊的
不再焦灼的花朵,你將是故鄉(xiāng)月滴下的
歡樂的露珠。我喃喃自語
只因為那冷去的田梗上,烏鴉
還未來得及銜去我們曾經(jīng)重疊的腳印
日喀則
現(xiàn)在,我偶爾想起日喀則
仿佛自己離開自己兩年了
那些火熱的石頭已開始積雪
每個人的流星從廟宇的尖頂上
眨著眼,看著自己
那些暮光中失散的狗
離開了人群,它們因此變得干凈
在通往北邊的山地,青稞
成為自己的母親,我看見的
云朵和小溪,每一縷幸福和苦惱的
波紋,都有一條道路
而那些空,將由一只往生的鷹
在秘密的飛翔中圓滿
我離開你到日喀則尋找你
沿著每一個泥濘的夜晚
像露珠和風的信徒,在空無一人的
經(jīng)幡中,聆聽回音
我離開自己到日喀則尋找自己
道路長長,片刻之間
嘉峪關(guān)
嘉峪關(guān)外躺著一塊石頭
一大片石頭,它們在夜晚映照著
沒有人的天空
一塊石頭醉在西域的疾風中
生銹的箭簇叮叮作響
生銹的人啊
------你是單于飄落的最小一塊碎玉
長著美人痣的胭脂
你只是,所有迷路男人
失散的女兒
那些游蕩著駱駝刺和笈芨草的
戈壁,那些不再呻吟的城門
今夜,也將有一個失散的
女兒
嘉峪關(guān)外躺著一塊石頭
一大片石頭,它們在夜晚映照著夜晚
6月20日雨夜夢見鄢家發(fā)
你的船從高高的云影上跌落,你在劃
在狹窄的水面劃出傷口,那雨,過于鋒利
那些密集的面孔開著陰暗的曖昧的花
你在劃,在波濤般的手掌中沉浮
那些沒有長大的閃電,帶你劃
那些日子一樣飄搖的水珠,讓夜晚漫長而濕
船帶著暗傷,讓青春成為一根動蕩的白發(fā)
你在劃,在時光的裂隙中一次一次老去
黎明時終于看見你抓住了岸邊的樹枝,濁水
被留給了另一個正在掙扎的影子,我
那些所有的旋渦都仿佛是中年的好兄弟
那些稻草、礁石、隨波逐流的尸體,壓著我的眼睛
你回過頭無聲哽咽,陽光冷而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