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舉證時限制度的條文分析

（一）當事人的證據及時提供義務

舉證時限首先是訴訟法上的一個期間，負有舉證義務的當事人應當在此期間搜集和提供證據以支持其主張。

（二）舉證期限的確定

此次修法再次明確了法院對當事人舉證的指導，第65條第二款屬于確定舉證時限的基本規(guī)定，并不改變《證據規(guī)定》豍和《舉證時限通知》豎的具體操作條款。如舉證時限確定的方式仍為兩種，包括當事人協(xié)商一致決定和人民法院指定;人民法院指定舉證期限的，指定的期限應不得少于三十日。

（三）舉證期限的延長

有觀點認為新法實施以后，只要當事人符合“確有困難的情形”人民法院就必須適當延長舉證期限，而《證據規(guī)定》的規(guī)定是當事人在舉證期限內提供證據確有困難，是否準許延長由法院根據案件具體情況決定，這是該條款相比《證據規(guī)定》的重大變化。豏筆者認為這是對法條的誤讀，新法中使用的文字為“人民法院根據當事人的申請適當延長”，并沒有明確為人民法院在此種情況下“應當”延長舉證時限，法院仍然有審查義務和準許延長的權限，且按照常理理解，正是因為要審查當事人是否“確有”困難的情形，才要賦予法院這一審查權限，如果“確有”困難，法院也不必然拒絕延長舉證時限，當然，可能還存在其他情況如當事人認為“確有”困難情形無法取證，法院經調查認為這一困難情形不影響證據的取得或即使延長時限對證據的取得無益時，法院依其訴訟指揮權也應當有權裁量這一訴訟行為，推動訴訟的正常進行，新法僅確立了舉證時限延長的規(guī)定，并無修改司法解釋等操作規(guī)程之意。

（四）逾期提供證據的后果

當事人若在此期間內未及時履行證據提供義務，將產生訴訟法上的后果。這一法律上于己不利的后果也正是此次民訴法在舉證時限制度的修改重點。

二、法條修改后產生的制度問題——與“新證據”、“舉證時限的延長”、“法官釋明權”等制度造成沖突和重疊，乃至浪費

舉證失權制度的設立伴隨著“新證據”的概念界定，二者密切聯(lián)系，新證據的標準愈松、范圍愈寬，因逾期舉證而失權的證據就越有可能因為新證據重新獲救。

這也是《證據規(guī)定》嚴格的證據失權制度下為同時保障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采取的例外規(guī)定，特別是第41條關于一審新證據的規(guī)定第二款豐，其本意是為排除因當事人主觀過錯未能在舉證期限內提交的證據，對其適用證據失權的法律效果，從而督促當事人遵守舉證時限，營造平等的訴訟環(huán)境，與此同時為防止實質上的不正義，因客觀原因尚未發(fā)現(xiàn)的證據仍然可以作為“一審新證據”進入一審庭審，不致造成訴訟遲延。

一方面，如一方當事人已發(fā)現(xiàn)證據，但因一開始沒有認識到該證據的重要性未將其納入到證據目錄中積極搜集和用于佐證，舉證時限經過后甚至審判結束才恍然大悟發(fā)現(xiàn)自己有關鍵證據能夠決案件勝負，這種因主觀原因后發(fā)現(xiàn)的證據是否可以作為新證據使用？如無其他證據佐證，法院是否應當考量訴訟效率將之排除在新證據和舉證時限的范圍之外，適用證據失權？抑或把實體公正放在優(yōu)先考慮的位置采納證據呢？有觀點提議“以當事人逾期提出的證據是否為案件的關鍵證據為標準作為認定是否應當失權的標準之一”，若該證據為關鍵證據，決定案件勝負則加以認定，不適用證據失權，若該證據不是關鍵證據則不采納，但這種解決問題的方法往往有架空證據失權制度之嫌，且法官已充分釋明逾期舉證的后果，若因一方當事人主觀原因而不適用證據失權的規(guī)定，對其訓誡或罰款之后繼續(xù)采納該證據重新審理，對于訴訟程序的安定性、于對方當事人訴訟權利的考慮顯然是欠妥的。

另一方面，若非因主觀原因而無法及時提供的證據，完全可以通過舉證時限的延長、配合釋明權以及新證據的制度規(guī)定解決因證據失權造成的不公平，新法修改后雖然給予法官以便利，可直接由法官裁量是否采納證據，配以懲戒措施，但實際上使“新證據”尤其是“一審新證據”的規(guī)定被架空，無用武之地，因為根據《證據規(guī)定》第41條設定的一審新證據的情形，只要當事人提出該證據說明該理由（成為新證據的理由通常是必然合理的理由），法官可直接采納該證據，適用第65條的規(guī)定，那么就不再存在一審新證據的規(guī)定。那么第65條修改后是不是意味著“新證據”的作用將被逐漸淡化甚至廢除？

當然，要說明的是，新證據的規(guī)定和舉證時限的新規(guī)定在使用效果上是一致的，并不表明修改是不當的，筆者想要表達的觀點是這一修改實質上是對現(xiàn)實做法的妥協(xié)和落實，并沒有起到部分觀點所宣揚的改變了我國舉證時限制度過去嚴格但與司法理念脫節(jié)的規(guī)定，實無有切膚之痛，僅隔靴搔癢。

三、無切膚之痛——法條修改對我國司法實踐中證據失權效果產生的影響和變化

首先，《證據規(guī)定》的舉證時限制度是相對嚴格的，確有矯枉過正之嫌，但《舉證時限規(guī)定》頒布后我國嚴格的舉證時限制度有所緩和，尤其在司法實踐中大部分法官都不會輕易使證據失權，只要符合“新證據”或“視為新證據”的規(guī)定，結合《舉證時限通知》第十條的規(guī)定，證據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已客觀存在，當事人不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情形，且對案件爭訟焦點有密切聯(lián)系，不審理該證據可能導致裁判失當，法官仍會采納該證據，謹慎使用證據失權的效果。筆者整理了一部分涉及舉證時限制度的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和法院經典案例、精選案例，相當部分案例表明經過舉證時限的證據被補救的可能性仍然很大。

此次修改相較之前的規(guī)定，主要體現(xiàn)在賦予法官以自由裁量權，當事人逾期舉證的可以通過說明理由的方式補救證明權的喪失可能性，并增設了法官對逾期舉證科處罰款的規(guī)定，以此代替證據失權的嚴厲后果。結合審判實踐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當事人的說理都不算創(chuàng)新，本次修改主要增加的只有一點，即增設了法官可以以附加訓誡、罰款的方式采納逾期提出的證據，既維護了實體公正，又警示了當事人及時舉證的重要性。但是，問題在于，一方面，訓誡和罰款的威懾力是否足夠仍有待考驗，另一方面，訓誡和罰款是針對逾期舉證的當事人一方的，對于及時舉證的另一方當事人并不因此獲益，反而可能因為證據被采納而陷入不利的境地。證據失權的立法目的應當在于維護實體公正和司法權威，確保裁判充實及訴訟推進之迅速，是否采納證據的出發(fā)點應當立足于其他要件諸如當事人的主觀原因如主觀惡意程度、注意義務的履行、遲延提出該證據對訴訟進程、當事人雙方平等的辯論地位和對實體公正的影響等因素考慮，而這些因素法條并沒有予以體現(xiàn)，似有緣木求魚的危險。

對比立法修改前后，我國舉證時限制度的規(guī)定其實都是符合舉證時限制度價值定位的，二者都以實現(xiàn)實質公平正義為最終理想，在此基礎上設定不同的內容以提高訴訟效率促進正義以最節(jié)約的方式實現(xiàn)。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其路徑選擇的不一致，修法前的制度設定了嚴格的證據失權原則，也就是對逾期提出的證據一律設定在失權的原則性范圍之內，這一規(guī)定是對制度價值中促進效率的一方面的體現(xiàn)，但是為了防止某些當事人訴訟能力的不足、證據失權對案件公平正義的影響，在違背舉證時限制度最高價值——公平正義的時候，舉證時限制度將拋開效率的價值以最高理想——公平正義為準則，其天平將向另一方偏斜以維護實質的正義。而修法之后，舉證時限制度統(tǒng)一劃定了一個失權的標準，這一標準由法官自由裁量來判定，通過法官考察的進入證據行列，不通過的將被排除。其邏輯理路如下圖所示：

綜上，此次修法對舉證時限制度的修改既不是重大的倒退，也非嶄新篇章，雖然新增規(guī)定確定了證據失權謹慎適用的立法本意，但對于制度的內涵和具體適用規(guī)則并無實質性重大修改，而是對司法實踐的總結，修法前后的只是在共同的價值定位上選擇了不同的路徑去實現(xiàn)該制度的兩項價值。

新法的理念是將舉證失權與否的權利基本上交給法官去決定，但是具體的裁量標準是什么無從得知，法官在行使裁量權之前應當盡到的釋明義務控制在何種程度不得而知。而修法前的模式是在人們心中設立一把標尺——證據失權，在不違背實質正義的前提下，只要符合訴訟效率和程序正義的價值，這一制度將始終被貫徹，只有當違背原則性價值的時候，法官才行使裁量權是正義的天平不致傾斜。筆者認為這樣的立法模式更有利于舉證時限制度在法官和當事人心中地位的確定，更有利于警告訴訟主體及時提供證據的重要性。而修法后的模式弱化了這一出發(fā)點，當事人很容易陷入一切由法官主觀因素定奪的潛意識，這對今后該制度的發(fā)展是不利的，從立法技術上看，修法前的思路似乎更有邏輯性和技巧價值，而修法后的思路更具便利性，法官不必像修法前一樣用各種例外迂回地使用逾期提供的證據，而可直接使用法條解釋適用，更具便利性，法官適用法律的便利性和法律本身的邏輯性、技術性誰更重要呢？筆者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法律條文本身的邏輯性和技巧性對法律的穩(wěn)定性、權威性以及行為指導意義而言更為重要。

從立法技術上說，這樣的修法結果是不盡如人意的;在制度設計的道路上也不得不說是隔靴搔癢，對于制度的具體適用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國的舉證時限制度尤其是證據失權制度的建設上最亟需改進的并非制度本身的設立方法，路徑選擇只要有其合理的理由，且符合兩項制度價值的內涵及其邏輯順序就都是可以接受的，但目前最迫在眉睫的是為司法實踐的需要而改進，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當事人逾期舉證，法官要求當事人說明理由以決定適用何種后果應當考慮的因素有哪些？根據各國制度建設和我國司法實踐的經驗，訴訟遲延是判斷的最主要件之一，我國現(xiàn)行民訴法忽視了這一要件似背離了舉證時限制度之本旨。第二，逾時提出證據當事人的主觀狀態(tài)為何，有無盡到基本的注意義務，是否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故意或重大過失的釋明由誰承擔？當事人是否有義務主動提出證據證明自己無重大過失？第三，法官是否充分行使釋明權，推進證據交換，告知遲延舉證的后果？在審前準備程序中充分的證據交換應當如何推進，以保證證據失權制度的適用不至成為正義的絆腳石？

注釋：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2002.4.1】，以下簡稱《證據規(guī)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gt;中有關舉證時限規(guī)定的通知》【2008.12.11】，以下簡稱《舉證時限通知》

奚曉明，張衛(wèi)平.民事訴訟法新制度講義[M].人民法院出版社，90.

“當事人因客觀原因無法在舉證期限內提供，經人民法院準許，在延長的期限內仍無法提供的證據”

（作者單位：華東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