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春風度酒吧“中最不協(xié)調(diào)的風景不是那架黑重蠢笨且永遠不會奏響的鋼琴,而是莫莎。莫莎的酒量最差勁,一杯20°的清酒就可以讓她滿嘴胡話。莫莎的舞技最低等,輕而易舉地踩痛別人的腳趾頭??墒?,誰也不否認莫莎是可愛的。她喝酒時從不含糊,跳起舞來也風風火火,客人在她那里得到的快樂是足量的。在這樣一個空曠城市的寂寞夜晚,男人們不喜歡遮遮掩掩的女人。
蘇遠只喜歡和她說說話。
蘇遠點起一根摩爾,將被自己唇齒浸濕的那一端塞進她的嘴里??粗且粓F煙火在她晶亮的雙唇間笨拙地燃燒著,這時他會覺得自己又跟可琪在一起了。誰叫莫莎和康可琪那么相像呢?一樣嬰兒肥的臉蛋,一樣沒心沒肺花枝亂墜的笑,一樣的笨手笨腳。
想起康可琪,蘇遠狠命地吸了一口煙,好像那一團氤氳中還留著當年攬入懷中的茉莉香??墒悄吘共煌?,她說她對香水過敏,她是淡淡的,淡到蘇遠被酒精麻痹的嗅覺味覺全部無效。
(B)
蘇遠的愛情可以回溯到他十三歲的時候。
那時他已經(jīng)很強壯了,他躲在小巷的深處伏擊一個男人,用板磚將他砸昏過去。那男人醒來后面對警察堅持說兇手是個孔武有力的壯年男子,否則不會把他揍得這么慘。這讓蘇遠躲在角落里偷笑了很長時間。偷笑之后,他便去找康可琪,對她說,可琪,我已經(jīng)為你報了仇。
武俠小說中說過的,如果一個俠客為民女伸張了正義,民女必須責無旁貸地嫁給俠客,所以蘇遠從來都不曾懷疑康可琪有朝一日會成為他的女人。他相信,如果可琪的后父只能帶給可琪無休止的傷害,那么老天就必須重派一個強壯的男人來彌補這一切。
蘇遠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像個男人。他抽煙,喝高濃度的白酒,和所有妄圖接近可琪的男生決斗。后來,他再也無需證明什么,可琪完完全全地成為了他的女人。
那是一段幸福的歲月,他教可琪抽煙,可琪坐在他的腿上,將煙吞進肺里,一不留神便大聲咳嗽起來。后來慢慢熟練了,兩人合抽一根煙,在局促狹窄的小屋里,用一個又一個圓滿的煙圈打發(fā)百無聊賴的時光。
蘇遠23歲的時候看中了一家精品店櫥窗里的一條項鏈,他想那條銀光閃閃的項鏈掛在可琪的脖子上一定會大放異彩。于是他走了進去,用小刀抵住老板的胸口,對他說他需要那條項鏈。
他是在凌晨被抓住的。這么多年過去,他依然清晰的記得可琪驚慌失措的眼睛。當他被警察強行拖走的時候,她蜷縮在門旁,獨自承受著天崩地裂的驚恐和痛楚。
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面。
(C)
這晚莫莎情緒很低落,因為那個給她承諾的男人沒有來。他說過如果她愿意,他會帶她走。他說這話的時候,那雙野獸般冷酷的眼神居然煥發(fā)出一種異樣的色彩。如果猜的沒錯,他是真心實意的。
自從蘇遠來了,邀她喝酒劃拳唱歌的男人們便收斂很多,大概是忌憚他領口間泄露出來的觸目驚心的紋身吧??墒沁@樣貌似強勁的靠山并不是她想要的,這個魚龍混雜的風月所只不過是她生活中的一處驛站。每天八點到十一點,把酒言歡也好,逢場作戲也罷,這其間所有的人,都是黑夜中匆匆飄過的幻影,那個男人也應該如此,他的真心換不到她要的日子。
蘇遠沒來。那些男人的眼睛又閃爍起來,他們圍堵著她,要她一口氣把圓桌上滿滿三杯紅酒喝干,這樣就會原諒她這些日子對他們的冷落?!八俏业?。”一個聲音猛地砸了過來。
蘇遠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叫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可是仗著人多和血管中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酒精,他們沒有退縮。一場戰(zhàn)爭如果無人退縮,那么只有用流血收場。
流血的是蘇遠,先倒下去的卻是別人。
趁著混亂,莫莎拉下了電閘,黑暗中扶著蘇遠從后門溜了出去。她本來想逃過這一場禍端,可是由遠漸近的警笛尖利聲中,蘇遠鎮(zhèn)靜自若的用沾滿鮮血的手從口袋里摸出兩張電影票。這是我剛買的,我記得你昨天跟我說你想看《匆匆那年》。
莫莎看著蘇遠認真的眼睛,忽然不想獨自逃跑了。
(D)
蘇遠醒來的時候什么都記不清了。他看著狼藉一片的房間,視線轉(zhuǎn)到自己的右臂上,看到上面圈圈纏繞的白紗布,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受了傷。白紗布在收束的地方扎著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墒牵莻€為自己包扎的女孩呢?
蘇遠努力調(diào)動自己的腦細胞試圖想清楚昨夜發(fā)生的事情,一些畫面慢慢顯影。他看到一個驚慌失措的背影翻箱倒柜,終于翻出一些急救藥品,他看到她把他放到床上,止血、包扎,終于忙完了一切,然后累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
她穿得很少,粉紅色的長裙下便是影影綽綽的貼身內(nèi)衣。他出獄之后便沒碰過女人,那不經(jīng)意間裸露出來的白皙胸膛是一種巨大的誘惑,輕而易舉便使他澎湃。
可他居然就那樣停止了,在不設防的身體面前,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想象不出一個人居然可以睡得這么死,天崩地裂也無法叫她眨一眨眼睛。
欲望退卻的時候,困倦也潮水般洶涌,他是摟著她睡去的。那個溫軟如棉的身體,讓他再次回到了從前。那時,那個名叫康可琪的女孩也是這般躺在他的懷中。
(E)
蘇遠死也不會想到,他會在這樣的場合下遇見莫莎。早晨九點半,他把摩托車停在“親親寶貝”幼兒園的大門外,自己蹲在樹邊抽煙。抽到第三根的時候,他看到正對著大門的那間教室里走出來一個白襯衫藍牛仔褲的女孩,如果不是她主動喚他,他不會認出她來。
莫莎?蘇遠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素面朝天一臉陽光的女子。
莫莎笑:“你真厲害,你怎么找到我的?”
蘇遠努力裝作輕松隨意的樣子,“想找,自然就找到了?!?/p>
“那么你可不可以等等我?我還有一個小時才能下班?!笨吹侥F了心認準了他是在等她,蘇遠擠出一絲苦笑點點頭,然后繼續(xù)抽煙。
等人的滋味原來這么難受,尤其在幼兒園的門口,咿咿呀呀奶聲奶氣的唱歌讀詩聲遙遠得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即使是半個小時,也比摩托車上風馳電掣的整整一天更漫長。他沒有等過康可琪,一向都是康可琪等他,后來他在監(jiān)獄里等了五年,出來后看到人去樓空。
好在莫莎沒叫他多等,她向院長請假,說自己遠方的男朋友來了。她向蘇遠這般解釋的時候臉上飛起一抹胭脂,粉嫩粉嫩的,嫵媚動人。
“莫莎,你怎么會在這里上班的?”蘇遠肚子里永遠藏不住問題。
“我不叫莫莎,我叫莫小草?!彼δ樣亟忉專拔乙獟赍X,掙好多好多錢?!?/p>
蘇遠后來才知道,莫小草最大的夢想是當一個幼兒園老師。她是阿姨不是老師,雖然蘇遠搞不清楚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可是他在莫小草嘰嘰喳喳的訴說里搞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她需要很多錢來完成自己的學業(yè),而春風度酒吧中夜間買醉的顧客給小費總是特別慷慨大方的。
莫小草還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談一次戀愛。她的男朋友騎著單車來接她下班,然后兩人一起逛街看電影,然后枕著對方的肚皮睡覺,當然,如果在她受到欺負的時候,她的男朋友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F(xiàn)在這一切都齊全了,她決定答應他的請求。
蘇遠說不出話來。他該如何告訴她,他來這里其實是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F)
蘇遠和莫小草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他開車接她下班,去吃飯,去看電影,她枕著他的肚皮入睡,為他熬最濃最濃的湯。她說她害怕自己會以莫莎的角色墜入一場戀愛,卻渴望用一個幼兒園阿姨的身份和人廝守到老。
這一切卻不足以撫平蘇遠掩埋很深的傷——康可琪為什么要拋棄他?他對她那么好,甚至可以為她去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他路過“親親寶貝”幼兒園,看到一輛紅色寶馬車上下來一個婦人,他鐫刻在骨膜上的那個柔軟的名字,他五年辛苦勞教也無法淡忘的身影,終于在那個清晨和現(xiàn)實交集。唯一的區(qū)別是,她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
他無法跟上那輛車,卻記下了車牌號碼??恐P系搞到了車主的電話號碼,撥通電話的那一剎那,他下定決心,無論她有怎樣的理由,自己都要原諒他??墒撬徽f,她只求他不要再在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以后死生不見,各不相欠。
大概只有騙走她的女兒,才能讓她再見他一次吧。
于是,兩天后,蘇遠在電話里對康可琪說,如果她還記掛著自己的女兒的安全,那么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出來和他見個面,把問題說清楚。
約在湖濱公園,那是他們過去常去的地方,一些彌散不去的氣息會緩解她對他莫名的敵意。是的,他永遠都不會傷害她。
康可琪來了,像一只受了傷的母獸,眼中有涇渭分明的憤怒和祈求。我求求你,千萬不要去傷害我的女兒,一切都和她沒關系。
蘇遠突然覺得自己很無恥,他不該用這樣齷齪的手段威脅他愿意終生庇護的女人??墒牵欣碛芍来鸢?,為什么他入獄后她從來都不曾來看過他一眼,她知道自己在監(jiān)獄里有多想她嗎?
康可琪顯然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但蘇遠堅持。他說他那一天真的去過她女兒所在的幼兒園,后來不是他想放棄,而是因為某件意料不及的事情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這就是你,康可琪憂傷地看著蘇遠。從小時候開始,你就是這個樣子,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制定的對錯標準里。你永遠都不懂,你這樣對別人造成了怎樣的傷害。
蘇遠確實不懂,他不喜歡康可琪用這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來蒙混過關。他瞪著她,那你為什么不能承認你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等不了我,你只是需要另外一個男人。
淚水滾落,康可琪在他的怒吼中泣不成聲??墒强捱^之后,她似乎有足夠的力量和眼前這個盛怒而蠻橫的男人對峙。她抹干眼淚,平靜地告訴他,如果青春可以重來,我還是不會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除了學會抽煙,除了坐在小屋里心驚膽戰(zhàn)地等你回來,我還得到過什么?當你在外面做那些危險的事情時,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當你當著我的面羞辱那些希望和我親近的男孩時,你有沒有覺察到我的恐懼?當你被警察從我面前抓走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我眼里的絕望和解脫?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給我改變的機會?蘇遠不想就此潰敗。
你改不了的。五年了,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和以前有什么區(qū)別?
蘇遠突然想起春風度酒吧那一夜,想起自己率先出拳時,莫小草掩嘴驚呼……那雙眼里,有著分明的恐懼。
是的,除了失去康可琪,一切都沒有改變。
(G)
隔著鏤花的鐵門,蘇遠看著孩子們中的莫小草。溫暖的陽光下,她在銀鈴般的歌聲中旋轉(zhuǎn)著,衣袂飄飄,如同音樂盒中那個晶瑩剔透的玻璃娃娃。
多美的畫面!美麗卻遙遠,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他永遠都無法抵達的世界。
依稀,他聞到一種香,青草的香。恍惚失神好久,蘇遠才醒悟過來,那是莫小草的味道,他曾經(jīng)為莫小草沒有康可琪身上的茉莉香水味遺憾,可是他忽然記起,第一次擁抱康可琪入懷時,空氣中彌漫著的也是這種青草香。
蘇遠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宛若要把那種香味裝進記憶。
不遠處那一樹的鳳凰花,正以雪的姿態(tài),紛紛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