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感悟來自寫哭了自己的沈熊貓：這個稿子的靈感是來自某天夜里我在聽歌，突然聽到了佐藤康夫的專輯《陰陽師》，里面有一首尺八和篠笛合奏的曲子，叫作《夜明》。當(dāng)時只知道尺八是日本樂器，后來搜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是中國唐朝的宮廷樂器。這樣好聽的聲音居然已經(jīng)從國土上漸漸失傳，想來有點傷感。于是大半夜里我雞血昂揚(yáng)，寫了個故事，男主角就像尺八的音色一樣空靈恬靜，心胸寬闊，還有些禪意。

城南已開春，而我在北歐的風(fēng)雪里一等再等。

尺八

“世界上最能表現(xiàn)孤獨的樂器是什么呢？”

老師問著在座的學(xué)生，一時間教室里嘈雜起來人聲絡(luò)繹不絕。

“小提琴！”

“豎琴?！?/p>

“定音鼓！”

……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薛滿慈用中文吼了一句：“尺八！”

整個教室里安靜下來，眸色發(fā)色盡皆不同的學(xué)生向這個課堂上唯一一個中國女生投來了目光。

她抱臂坐定，用丹麥語問了一句：“你們想聽嗎？”

眾人點頭，薛滿慈從口袋里拿出手機(jī)，在播放器中找到了一個署名為“曼殊”的曲子。她走上講臺，用手機(jī)連上公放音箱，點開了曲子。

一曲終焉，居然有人紅了眼眶。那個幾欲落淚的棕發(fā)女生雙眼含水：“聽起來好像有鬼在哭?！?/p>

所有人大笑起來，只有老師一臉嚴(yán)肅，他問了一句：“這種樂器，叫什么，怎么可以吹出這樣的聲音？”

“尺八?！彼瞪碛煤诠P在白板上寫下兩個大字，很認(rèn)真地說：“這是一個起源于中國宮廷的樂器，但現(xiàn)如今在日本流傳?！?/p>

說話的時候，她依稀記得那個男生的眉眼，他雙眸如漆黑得幽深，寸頭顯得五官愈發(fā)立體。他好看得就像從歐洲油畫里走出來的俊俏少年。

薛滿慈終其一生都在愛他所愛。有時候她甚至都在想如果施曼殊的一生能被拍成一部漫長電影就好，然后讓她比他晚生一百年，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對著墻上的熒幕光影，傾她一生，看他一世。

傻瓜

十七歲時候，薛滿慈跟著母親任玲離開丹麥，來到臨夏。

母親任玲是個旅歐畫家，長年累月帶著她在歐洲各國游走。這一次任玲又想試試祖國的風(fēng)景，便征詢了薛滿慈的意見。兩個女人不顧家中所有人的反對，就這樣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她們租了一間屋子。小區(qū)舊舊的，像八十年代的住房。每天晚上的時候任玲會拉著她出門去買上一些葡萄和瓜。最讓薛滿慈驚訝是水果店里還賣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盤被扔在一個塑料框子里。很多人都會買上一個，一路走一路嗑瓜子。

守在水果店里是一個好看到過分的男生。饒是常年在各國游蕩的任玲也沒見過如此漂亮的人，薛滿慈沒出息，每次看到他便挪不動腳步。男生話少臉冷，薛滿慈想要跟他搭話，也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每天晚上固定來這里買上一些水果，企圖能跟他說上幾個字。

這天水果店里新進(jìn)了幾個白色的瓜，薛滿慈好奇地問了男生一句：“這個是什么??？”

看書的男生頭也不抬：“傻瓜?！?/p>

“啊？”薛滿慈有些意外。

“我說，傻瓜?！彼种貜?fù)一遍。

“你罵我？”薛滿慈急得跳腳，“我不是就問你一個瓜叫什么嗎，我怎么就成傻瓜了！”

男生合上書頁，一字一頓地說：“這個瓜，我們都叫它傻瓜?！?/p>

一瞬間薛滿慈的臉紅了個徹底。她囁嚅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兩腮鼓得老高，一臉的不樂意。她的母親在一邊笑彎了腰，嘴里還說著：“小帥哥，幫我拿兩個傻瓜。”

男生將水果遞過來的時候還多看了薛滿慈兩眼，就那兩眼也是看得她心慌意亂，總覺得自己丟了個大臉。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還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一瞬間脫口而出的話，窘得她整夜沒睡好覺。

施曼殊

哪知人間定律就是怕什么來什么，薛滿慈一連數(shù)日都在同一家拉面館撞到那個男生。她生怕男生突然開口說一句：“哎，那個自作多情的傻瓜?！?/p>

光是想想薛滿慈就覺得尷尬得不行。她數(shù)度晃神，戴著小白帽的人問了她好幾聲要吃什么她都沒聽到。

站在她身后的男生替薛滿慈開了口：“面要二細(xì)的，牛肉偏瘦。我的也要二細(xì)，牛肉肥一點?！闭f完之后，也不理那個瞠目結(jié)舌的薛滿慈，他便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早晨的拉面店爆滿，想找個位置都是極其困難的。薛滿慈不情不愿地朝男生的方向走去——憑什么就他的身邊留下了唯一的空間沒人坐呢？

她貼著男生的手邊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兩份面和牛肉便送了上來。薛滿慈因為莫名的心虛而開始埋著腦袋吃面，甚至連眼睛都不敢到處亂看。只知道胡亂往嘴里塞著牛肉和面條，直到旁邊的男生輕輕咳嗽了一聲，對她說道：“你快要把我的一盤牛肉給吃完了。”

薛滿慈再往桌上看去，這可不是，自己面前的那盤牛肉分毫沒動，倒是男生面前的那盤被她吃了個干凈。鄰座的客人也不禁插了句話：“小姑娘，莫不是他面前的那盤吃起來更香一些？”

薛滿慈幾乎不忍直視那位鄰座大叔狹促的表情，她當(dāng)即起身跑去埋單，順便將男生的那份也結(jié)了，匆忙離開之間她沒注意到腳下，腦袋吻上了一塊貼著膠布的玻璃。一聲巨響伴隨著清脆的聲音，玻璃居然被她撞裂了。

薛滿慈捂著自己快要裂開的腦袋痛苦地蹲在原地，居然還聽到有人說了一句：“我去，這姑娘是練了鐵頭功吧？”

這一刻薛滿慈只想找把鍬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她真的是已經(jīng)無地自容了。

最后居然是那個男生站了出去把她領(lǐng)去醫(yī)院包扎。她腦袋上磕出了一個大包，手上被玻璃劃破。為了保險起見，醫(yī)生要她做個腦部CT，以防顱內(nèi)瘀血。薛滿慈臨時出門，身上沒帶那么多錢。她正準(zhǔn)備回家去拿，男生按下了她的肩膀：“我先幫你墊著，你先去做檢查?！?/p>

他的手心溫?zé)?，透過衣衫的熱量不自覺讓薛滿慈臉紅了起來。她問了一句：“你叫什么？”

“施曼殊。”

男生的名字和他的眉眼一樣漂亮，這三個字好像種子一樣扎進(jìn)了她的心房。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施曼殊回了她一個笑容。他笑得很淺很淺，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勾起了嘴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早上磕得太重了，薛滿慈居然覺得在見過他的笑之后，自己的腦袋更暈了。

笛子

自那次破玻璃事件后，薛滿慈再去那家拉面館時，大家都親切稱呼她為鐵頭姑娘。還沒等她說自己要什么的時候，別人總能自己接口：“我記得，二細(xì)的拉面，但是牛肉是要肥一點還是瘦一點？”

薛滿慈恨不得滿面流淚，嘴里卻下意識地說：“肥一點，肥一點就好?！闭f完之后，她還下意識地往店里瞟去，企圖看看施曼殊來了沒有。好像所有人都能窺見她的小心思。有人立馬接茬：“那個小帥哥今天吃過了，早走了。明天我留他一留，鐵頭姑娘要趕早??！”

薛滿慈要瘋了，她扯著自己的發(fā)尾一臉呆滯，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別人的善意玩笑。

即便是這樣，薛滿慈仍舊習(xí)慣在有意無意間經(jīng)過水果店。反正都是必經(jīng)之路，是個人都要走來走去的嘛。這樣想著，薛滿慈還是覺得自己的行為比較理直氣壯。

有時候可以看到施曼殊在點錢，有時候可以看到他在看書，還有時候店里會傳來悠悠的笛聲，空靈恬靜。

說是笛子，但那個東西看起來又不像笛子。薛滿慈偷偷摸摸假裝無意地路過好幾次就是為了看施曼殊在吹什么，結(jié)果次次都和對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搞得她好不尷尬。

施曼殊倒是大方，他伸手沖薛滿慈勾了勾食指，意思要她進(jìn)來。薛滿慈在門口尚有猶豫，對方倒先走了出來。這時她終于看清了他手里的樂器。

比笛子要粗長許多，最上面的切口猶如一輪新月。薛滿慈好奇地盯了許久，問了一句：“這個是什么?。俊?/p>

“尺八，管長一尺八寸得名。它是隋唐時期宮廷中吹奏雅樂的主要樂器，到宋以后就被蕭和笛子取代了?！?/p>

說話的時候，施曼殊眼神微黯。

她伸手想摸上一摸，施曼殊倒是大方，直接遞給了她。

薛滿慈想也不想，居然就那么擺出了姿勢，將外切口處貼上了自己的嘴唇，按著音孔吹了起來。她用力鼓出了一口氣往里送著，尺八發(fā)出的聲音喑啞滯澀，遠(yuǎn)不如施曼殊吹的好聽。交還尺八的時候薛滿慈看了施曼殊一眼，卻發(fā)現(xiàn)對方抿著唇，一副有些不自在的模樣。

這會兒她終于意識到了，那個尺八之前是施曼殊吹過，現(xiàn)在她又吹過，這難道不是間接接吻嗎？

薛滿慈這會兒臉上紅得發(fā)燒，她匆匆落下一句我先走了便掉頭往住處跑去?；氐阶√幒笏虐l(fā)現(xiàn)自己沒帶鑰匙，母親早上去了草原，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她沒了脾氣，只能原路折返，不知不覺中又走回水果店。

施曼殊還坐在店里繼續(xù)擺弄著尺八，見到薛滿慈的時候還愣了一下，他問了一句：“你怎么又來了？”

她窘著一張臉說道：“我忘記帶鑰匙了?！?/p>

天空

薛滿慈在施曼殊家里吃了頓飯。飯后薛滿慈自告奮勇地要求洗碗，一腔好意在摔碎了一個碗后立馬告罄。不過從那日之后，薛滿慈倒是成了施曼殊家中?？汀?/p>

兩人來往得多了，薛滿慈也逐漸清楚了施曼殊的家世。他的父親早年留學(xué)日本回來，傳承明暗流之后成了尺八老師。母親一直經(jīng)營這家水果店，他還有個舅舅在藏傳佛教的寺廟里當(dāng)和尚，施曼殊本人在L大，就讀哲學(xué)專業(yè)。

她也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不是壞人，在飯桌上早早地向施家父母交代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丹麥華裔，和媽媽一起來采風(fēng)，高中畢業(yè)，目前還沒有什么對未來的打算。

施曼殊話不多，為人更是不冷不熱。如非必要，他是決計不開口。成日里除了看書就是吹尺八，整得好像個小老頭兒一樣。本來皮相極好的他還是頗有異性緣的，不過就是因為話太少又嚴(yán)肅，喜歡他的女生在碰過不少釘子之后，就逐漸隱去了。

不過這對于薛滿慈來說壓根兒不算個什么。她在施曼殊面前丟足了臉后倒是放得開，每天搬個小凳子和他一起守店。她也不要工錢，每天一個葵花花盤就能打發(fā)。薛滿慈跟著施曼殊忙前忙后倒是很開心，一個姑娘家裝貨卸貨擺水果，明明是累得要死的事情，她居然還不亦樂乎。有時候施曼殊大約是不忍心看到她每天打白工還樂得跟傻子似的，居然主動帶她在城里走走。

臨夏海拔一千八百多米，薛滿慈總是錯覺這里離天很近。她在路上走著走著就喜歡伸手往天上探去。一次兩次都還好，次數(shù)多了，施曼殊都忍不住問她：“你在干嗎？”

“伸手的時候總錯覺可以摸到天空?！闭f著，她又踮著腳往上用力探去，最后還是只能不甘愿地歇了動作，“果然是錯覺?！?/p>

女生身材纖長，臉蛋姣好，踮腳回眸時微卷的發(fā)尾在空氣里蕩出了美好的弧度。本來垂眸思考的施曼殊卻被這一幕吸引，他心口一窒，心跳居然和平常的頻率大相徑庭。

他情不自禁說了一句：“下次帶你去藏區(qū)，那里離天更近。”

聽到這話，薛滿慈轉(zhuǎn)身過去就握住了施曼殊的雙手不停地?fù)u：“真的嗎真的嗎，說好了不能反悔??！”

她成天在這里追貓逗狗嗑瓜子快無聊死了，猛然聽到這樣的應(yīng)允，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施曼殊的目光悄悄移到了兩人交握的手上，薛滿慈兀自興奮沒有發(fā)現(xiàn)，施曼殊偷偷用力，攥緊了她的手，嘴角那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又一次蕩漾開來。

掩飾

沒過幾天，施家母親對薛滿慈說：“明天曼殊要去夏河給他舅舅送點東西，你可以跟著他去那里玩玩。你要去嗎？”

夏河是哪里她并不清楚，反正只要聽到能和施曼殊出去玩，她忙不迭點頭答應(yīng)了。

車在高速上走了幾個小時，兩邊全是赤黃的山。薛滿慈覺得新鮮，一路上恨不得把腦袋伸出車窗，如果不是施曼殊手疾眼快拎住了她的衣領(lǐng)，估計她的脖子就遞出去了。

一到藏區(qū)，窮山惡水一改面貌，馬上變成了青山綠水。副駕駛座上的薛滿慈簡直要跳出窗外，施曼殊按都按不動，只能把車開到一邊去。還沒等他說話，薛滿慈打開車門就竄了出去，那陣仗，簡直就像自家養(yǎng)了狗要出來遛彎一樣。

薛滿慈拿著相機(jī)四處拍照，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施曼殊難得的笑臉。施曼殊本就長得好看，這一笑簡直要把白雪融成了春天，惹得薛滿慈愣在了當(dāng)場。她剛剛舉起相機(jī)的時候?qū)Ψ绞栈亓诵θ?，又是平日里的一副冰山臉了?/p>

她繞到施曼殊的身邊問了一句：“這就是你說要帶我來的地方？”

對方搖了搖頭：“不是，那是另一個地方?！?/p>

車至夏河，天色陰沉，不一會兒，居然下起了大雨。下雨的時候溫度下降，只著一件單衣的薛滿慈冷得有些發(fā)抖。施曼殊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扔給她：“高原溫度低些，下雨更冷，你怎么不記得多帶件衣服？”

黑色的外套上沾染了施曼殊的體溫，她忙不迭套在身上，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她跟著施曼殊下了車，不遠(yuǎn)處有個穿著絳色袈裟的人走了過來。那人的臉上有些滄桑，不過眉目間依舊可以看出幾分和施曼殊相似的模樣。薛滿慈的嘴比腦子還快，登時就喊了一聲舅舅。

施曼殊看了她一眼：“薛滿慈，這是我舅舅，你亂喊個什么?！?/p>

她鬧了個大紅臉。那個僧人也不惱，一臉笑吟吟的表情：“滿慈，這個名字可真好。你就隨著他跟我一起喊舅舅吧。”

施曼殊沒忘記母親的囑咐，他幫著舅舅把東西拿到僧人房后，又央著舅舅帶薛滿慈在拉卜楞寺里轉(zhuǎn)了一圈，權(quán)當(dāng)游玩。

他們看過佛堂，屋子里的酥油味滿室飄香。施曼殊倒是沒有顧忌男女有別，他很干脆牽住了薛滿慈的左手，為了防止薛滿慈到處亂竄沖撞了別人。

他的掌心微熱，帶出了薛滿慈和平日里不一樣的心跳。她一路都不記得自己看了什么，周圍人的說話聲好似籠著一層薄紗怎么都聽不清。薛滿慈只覺得臉上燒得慌，抬頭看向施曼殊的時候，佛堂里的燭光搖曳，往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光暈，簡直美不勝收。

薛滿慈做賊心虛，出佛堂的時候狠狠被門檻絆了一下，要不是被施曼殊拉住了，她的臉大概就要摔平了。

午飯時候施曼殊帶著薛滿慈去吃了她最喜歡釀皮子。小面店里似乎有不少施曼殊的熟人，有個藏族姑娘走了過來自行落座，熱絡(luò)地和施曼殊聊起天來。薛滿慈她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姑娘，齜牙咧嘴的表情就差露出小虎牙咆哮起來。

眼見那個藏族姑娘越說越久，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圖，薛滿慈霍然起身，端著食物貼著施曼殊坐下，接著她拿起筷子夾了一條釀皮子往施曼殊的嘴邊遞過去：“親愛的，餓了嗎？說了那么長時間的話，吃點東西吧。”

薛滿慈笑得殷勤，眼睛瞇得像只奸計得逞的小狐貍。藏族姑娘問了一句：“曼殊，她是誰？”

此問一出，施曼殊還沒來得及接話，薛滿慈擱下盤筷就抱住了他的胳膊：“我男朋友啊！這你都看不出來嗎？”

姑娘被她逼走，薛滿慈這才覺得胃口終于回來了。她剛剛夾起了一筷子釀皮子，這會兒卻突然覺得手上一重。再往旁邊看去，卻發(fā)現(xiàn)施曼殊就著她的手將她剛剛捻起來的食物轉(zhuǎn)手送到了嘴里。吃完之后，施曼殊還問了一句：“小女朋友，你不吃嗎？”

說話的時候，他微抬下巴，薛滿慈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只見那個藏族姑娘還站在門口，這時正呆呆地望著他們，一臉心碎的表情。

薛滿慈在那一刻有些恍惚，她分不清施曼殊那張冷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真的好想知道那一聲“小女朋友”，到底出自真心，還是僅僅是掩飾。

臨夏

回到臨夏之后，薛滿慈接到母親的電話。對方在電話里表示自己要在藏區(qū)駐扎一陣，短時間內(nèi)不回來了，生活上的事情讓她自己看著辦。

薛滿慈當(dāng)即傻眼了，她每天晚上都要黏著媽媽一起睡覺。薛滿慈怕黑，半夜里清真寺還會播送古蘭經(jīng)。阿拉伯文的吟唱在夜里讓她更加膽寒。薛滿慈整夜沒睡，第二日馬上去施曼殊家中報到，她不管不顧踢掉鞋子換上睡衣，立馬跳到了施曼殊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就這么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之間，薛滿慈覺得枕頭被子上都是他身上的淡淡香氣，那種透明的琥珀氣息讓她的呼吸變成綿長。即便悠長的白日里也有喃喃的古蘭經(jīng)，但是這一覺她卻睡得格外安穩(wěn)。半夢半醒的時候，她覺得好像有人輕輕地?fù)徇^她的臉頰，然后替她掖上了被踹開的被角?？蛷d里傳來悠悠的尺八聲響，那樣空靈的聲音，讓她如墜幻夢。

薛滿慈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入住了施曼殊的家中，施家父母倒是沒有意見，不過苦了施曼殊，在自己家里，居然要去睡客廳的沙發(fā)床。

她閑來無事，吵著鬧著要跟施曼殊學(xué)習(xí)尺八。

施曼殊不厭其煩，手把手地教她指法。他坐在她的背后，伸過手來的時候好似擁抱一般親昵。薛滿慈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說他沒有別的意思，但是每當(dāng)施曼殊靠近她的耳邊說話，薛滿慈的大腦就好像燒壞了一般，完全停止了運(yùn)轉(zhuǎn)。

這些時日，登門來學(xué)習(xí)尺八的人也為數(shù)不少。不過很多人都是抱著好玩的心態(tài)來學(xué)。薛滿慈見了不少學(xué)過一兩天便再也沒有蹤影的人，更有甚者，居然還騙走了一把尺八。施曼殊要去找回那把尺八，最后還是無功而返?？粗蔷趩实臉幼?，薛滿慈心里也不好受。

暗地里，薛滿慈偷偷地找了一家打印店做了小廣告，大街小巷地張貼出她要收購尺八的消息。那人果然主動找上門來。薛滿慈約了地方給了錢，將那把施曼殊頗為珍視的尺八給換了回來。

她將尺八交還給施曼殊的時候還暗自想著，他看到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尺八一定很開心。

哪知施曼殊的臉色陰沉下來，他不知從何處看到了那些張貼的小廣告，疾言厲色對她說道：“你知道你這種行為叫什么嗎，你這叫助紂為虐，這種人會更加肆無忌憚地上門來騙東西，然后再高價賣給你。我們丟了一把尺八也是個教訓(xùn)，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來同情我！”

一連幾日，薛滿慈再也沒有上門找他，每次路過水果店的時候，她都會默默繞上一大圈路，就是為了特地避開他。

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錯的，為了看到喜歡的人重新展顏一笑，做什么都不算錯。

這時薛滿慈終于能夠理解那個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身為一國之君他居然為了美人棄天下于不顧，真是讓她覺得荒誕可笑。但是現(xiàn)在來看，哪個耽溺在愛里的人不幼稚不可笑呢？

句子

薛滿慈還是成夜不敢睡，雖然困得要死，但是她絕對不向施曼殊投降。這一次她可是鼓足了十天不理人的勇氣。

隔了幾日她背上行囊去了藏區(qū)，結(jié)果剛坐上長途車，卻發(fā)現(xiàn)在自己身邊落座的人居然是施曼殊。下車之后，對方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她站他停，她走他跟。簡直就像薛滿慈長在腳底的影子一般。

她要騎馬，施曼殊也牽了匹馬在她的身后跟著。薛滿慈氣急，她跺腳低吼：“施曼殊，你干嗎跟著我？”

男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模樣有點尷尬。他好像不太習(xí)慣低頭示弱，聲音有些僵硬：“就……擔(dān)心你?！?/p>

輕飄飄的四個字撞進(jìn)了薛滿慈的心房，輕易擠走了前幾天的悲憤情緒。薛滿慈差點忘了自己為什么要跟施曼殊置氣。她只是想著自己可真好哄啊，幾個字而已，怎么就能開心成這樣？

施曼殊帶著她去了一個山坡，他對薛滿慈說了一句：“我吹首曲子給你聽?！?/p>

獵獵山風(fēng)卷著空靈的音律飄了很遠(yuǎn)，那樣悠長的曲調(diào)聽得心醉。薛滿慈悄悄開了手機(jī)錄音，坐在草地上撐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看著施曼殊。男生的側(cè)顏好像畫中仙，如果他早生百年，一定是個鮮衣怒馬的風(fēng)流名士。她好想就這樣靜靜地看他一輩子。

一曲終焉，薛滿慈還沒回過神來。施曼殊朝她走了過來，他半蹲下來，凝視著薛滿慈的眼睛：“上次那件事情，我應(yīng)該跟你說謝謝，而不是沖著你發(fā)脾氣。當(dāng)時我是害怕你出去遇到危險，你又什么都沒對我說，我感覺自己很沒用，所以才會對你發(fā)脾氣。對不起?！?/p>

他的話語莫名讓薛滿慈眼酸起來。為了避免自己又哭出來的尷尬，她調(diào)侃了一句：“施曼殊，這是你對我說過最長的句子?！?/p>

施曼殊忍俊不禁，薛滿慈伸手撫上了他的嘴角。男生的眉眼彎成新月，一瞬間勾住了她澎湃的心跳。

尾聲

“那這首曲子是誰演奏的呢？”白發(fā)老師再度發(fā)問，眼里有著探究的深意。

教室里異常安靜，只有公放的喇叭里尺八的聲音還在播放;寂寥空靈，好似在輕聲訴說著什么。

她永遠(yuǎn)記得那天夜里，他倆坐上了最后一趟從藏區(qū)回臨夏的小巴。晚飯她吃得太飽，上車后便倒在施曼殊的膝蓋上開始睡覺。車子開到一半，突然一陣巨大的震動，前方的山體落石，車輛避閃的時候突然沖出了道路，往山下墜去。

嚇得乍醒的薛滿慈被施曼殊牢牢地護(hù)在了懷里。不論車身如何顛倒歪斜，他都像個最堅實的壁壘一樣，一定要護(hù)她周圍。

巴士終于停了下來，她用力握緊了施曼殊的手，對方問她：“滿慈，你還好嗎？”

她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隨即又問了一句：“那你呢，你還好嗎？”

施曼殊的聲音有些喘：“還好?！?/p>

薛滿慈只覺得施曼殊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他的嘴巴一直貼在她的耳畔低語：“滿慈，千萬不要睡，夜里很冷的，睡過去了就怕醒不來了。我跟你說話，你一定不要睡?！?/p>

等待救援隊趕來的時候，薛滿慈只覺得精疲力竭，數(shù)次都在意識模糊的邊緣掙扎。她也聽得出來施曼殊的聲音很累，薛滿慈還在那里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別說話了，我們都會被救出去的?！?/p>

他的聲音喘里帶著笑：“薛滿慈，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這么蠢的人。撞破了玻璃不說，跑去我家店里打白工，又花了一大筆錢買回了我的尺八，你怎么總做些賠本的生意？”

薛滿慈無力抗辯了一聲：“我樂意。”

兩人相偎相依，喃喃低語屏蔽了車內(nèi)垂死的氣氛。薛滿慈只覺得施曼殊聲音越來越小，最后一句話也不是那么清晰。

他的聲音滯黏，說了一句：“我……你……”

我你之間藏著個動詞，但是那個詞是什么，薛滿慈只覺得自己怎么都聽不清。她抖著嗓子喊著他的名字：“曼殊，施曼殊你剛才在說什么啊，你再說一遍！你不要睡啊，我們一定都能出去的，你千萬不要睡著??！”

悲慟的女聲里夾雜著哭腔，車外的救援隊隊員憑著她的呼喊發(fā)現(xiàn)了薛滿慈。他們合力將她救出。整車?yán)镉卸鍌€人，活下來的卻寥寥無幾。這么大的災(zāi)難，薛滿慈卻只是多處擦傷，連醫(yī)生都在感慨，她的運(yùn)氣太好。

可是只有薛滿慈知道，不是自己運(yùn)氣太好，而是施曼殊將她護(hù)得太周全。叫她不要睡的施曼殊幾乎為她抵擋了一切危險。他的后背被破損的椅背扎穿，失血過多，不治身亡。

她抱著施曼殊漸漸涼透的身體不肯松手，薛滿慈的聲音早就哭啞了，她只是將腦袋深深地埋在他冰涼的胸前，也不顧自己的臉上已經(jīng)被染得滿是血跡。

今之一夜，怕是未有陰陽，也不得與你，琴箏之鳴。悠悠我心，只盼，永不天明。

薛滿慈垂下了腦袋，額前劉海兒搭住了她的眼睛，她輕咬嘴唇，好一會兒才緩聲說道：“是我一個朋友，他的尺八吹得很好，后來他死了?！?/p>

有些記憶，被正午的陽光曬短了影子，卻被子夜的月光撫長了記憶。

在夢里尋他千百度，醒來時淚流尚覺甜。

編輯：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