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路易斯安那”。這是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在他的詩《夜蛙》中的一句。這句詩的英文如下“The train hurtles through lonely Louisiana at night.”
這個句子一下子打動了我。一個夏日清晨,我喝著咖啡坐在桌前,從勃萊的詩集里讀到了它。它把我凝神的書桌和居住的斗室一下子從我的感覺中推遠了,推向遙遠,推向蒼茫。于是整整一天,我的腦海里一直都回蕩著這個句子。這個句子里的每一個詞都普普通通,這個句子從表面看去也是平凡的,不知道為什么它卻深深地打動了我。接下來,吃飯的時候,走在菜市場的時候,在醫(yī)院診室門口排隊的時候,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在陽臺上收拾衣裳的時候,夜里上床就寢的時候,這個句子一直都在那里,仿佛它也像一列火車正從我空空的茫然的身體中穿過:“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路易斯安那”。
我覺得,在這句詩中,“孤獨”這個詞被安放的位置特別好。不是“孤獨的火車在夜里穿過路易斯安那”,不是“火車在孤獨的夜里穿過路易斯安那”,也不是“火車在夜里孤獨地穿過路易斯安那”,哦,都不是,而是“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路易斯安那”?!肮陋毜穆芬姿拱材恰?,用“孤獨”來修飾一個地名,一個州,美國中南部的一個州。
為什么偏偏是路易斯安那,而不是其他的州?也許作者在這里只是實寫罷,沒有更多含義。而我倒更愿意理解成這是出于音調(diào)語感的需要和情緒色彩表達上的需要。如果將“路易斯安那”改成其他州名,從內(nèi)容上來看,也不是不可以,例如“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田納西”、“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阿拉斯加”、“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華盛頓”、“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馬薩諸塞”、“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俄克拉何馬”“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加利福尼亞”、“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佛羅里達”……但是,只要把剛才這些句子讀上一遍,立刻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句子跟“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路易斯安那”相比,全都大為遜色,無論是英語原文還是漢語音譯的“路易斯安那”,其尾音有婉轉(zhuǎn)和恍惚之感,還有發(fā)音類似女人名字“安娜”的陰性色彩,都與這個句子要表現(xiàn)的孤獨感相適應(yīng),而其他的州名跟“路易斯安那”相比,它們的尾音聽上去都似乎顯得過于陽剛和硬朗,也過于確鑿了,使得孤獨感有所減弱。
這句詩只能這樣一行排列下來,無論多么長,都不能折行,就是只折成兩行也不可以。因為那列火車在地廣人稀的北美洲中部大平原上奔馳,沒有猶豫、徘徊和停頓,沒有拐彎,它長驅(qū)直入這個夜晚,它長驅(qū)直入一個州的腹地并且從頭至尾地穿越了它的版圖。如果這個句子折了行,這個句子就無法模擬這列火車急駛過路易斯安那州的情形了,而且如果那樣,路易斯安那這個被茫茫夜色籠罩著的州也不再顯得像詩中寫到的那樣孤獨了。
這句詩使我想起四年前在美國內(nèi)布拉斯加州KHN藝術(shù)中心小住的那些日子。每天凌晨1:45,準時有一列火車疾駛過我居住的小城,據(jù)說那列火車是這個地區(qū)每天僅有的一個客車班次,它橫穿美國大陸?;疖囋谛〕遣⒉煌??,只是以汽笛長鳴來表示一下禮貌。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列火車,我只是聽見它,那過于高亢的汽笛聲使我想象它的模樣大約應(yīng)該接近那類老式蒸汽機火車,或者說在我的感覺里只有蒸汽機火車才配得上美國西部風情吧。中西部大平原一望無際,坦坦蕩蕩地朝向地平線鋪展著延伸著,汽笛聲使之顯得更加空蕩、曠遠,是的,在那樣深深的夜里,還顯出了孤獨,正如羅伯特·勃萊那句詩中寫到的那樣的孤獨。我還沒有睡去,正坐在工作室的書桌前,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仿佛突破了作為人類的生物性的局限,與那一時刻大平原上萬物的呼吸、大自然的脈搏甚至宇宙之心發(fā)生了共振或者同構(gòu),我忽然感到上帝離得那樣近,上帝就在身邊。
“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路易斯安那”。我相信這個簡單的句子里包含了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