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會延河邊
1931年1月,我父親胡也頻在上海犧牲。母親把出生才4個月的我送回湖南常德老家交給外婆撫養(yǎng)。她返回上海后,就向黨組織提出,要求去中央蘇區(qū)。黨組織最終還是決定她留在上海,擔任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機關刊物《北斗》的主編,繼而,她又擔任了中共“左聯(lián)”的黨團書記。
外祖母撫養(yǎng)我到8歲。那年春天,當我讀完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失學了。外婆年老,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兩年來就靠母親去陜北蘇區(qū)前從上海寄來的三百多元錢生活。這錢是宋慶齡女士知道母親要去陜北蘇區(qū),贈送給母親的。
兩年下來,錢已經用完了。母親原想把外婆和我們都接去延安,她請示了周恩來副主席。周副主席說:“孩子接來好,可以受教育。但延安非久安之地,萬一局勢變動,孩子是自己的,怎么也可以說得過去,對老人家就難說了?!蹦赣H覺得周副主席的話是對的,就寫信給外婆,要我的四表舅把我和我妹妹送到延安。當四表舅把我們送到后,她又安排四表舅去上了“抗大”。
8歲的我,已經懂一些事了。7歲那年,外婆就告訴我,我父親是被國民黨殺害的。我也知道母親是一個有名的共產黨作家。這時,她正率領著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隨八路軍總部轉戰(zhàn)在山西抗日前線。當時,報刊上對于她和她領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有不少報道,周圍的人對她也有很多傳說。她還寄回來幾本小冊子,那里面把她譽為“戰(zhàn)斗的女性”、“民族女戰(zhàn)士”、“新中國的先驅者”、“中國最好的女兒”等等。
我愿意去延安,是因為母親在那里,同時我也知道那里的人是同父親一道的。但心里也很矛盾,舍不得外婆。在這8年里,外婆就是我全部的依托,在我的感情世界里占據著比母親更多的分量。所以這離別使我十分悲傷。
20歲的四表舅帶著我們輾轉到達西安,三天后乘卡車向延安進發(fā)。
一個夕陽西斜的傍晚,汽車剛一轉過七里鋪的山峁,雄偉的延安古城就一下子呈現在了我們面前。車廂里的人都興奮地直起身來向前張望。我在跟著大家興奮的同時,心里卻更多地想著:就要見到母親了,兩年多不見,她會是什么模樣呢?
當一個穿灰軍衣的女戰(zhàn)士從城中的西北旅社——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當時的駐地——門口向我們迎過來時,我竟沒有認出這就是我的母親。她一身戎裝,扎著綁腿,皮帶上挎著一支手槍。當她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的時候,我才踏實地感到:這就是我的母親。
初見母親,我既感到親切,又感到有些陌生,但不多時日,這陌生的感覺就消失了。
我進了延安保小,開始了獨立生活。一個多月后,為避日本飛機轟炸,學校疏散到了安塞縣的一個村莊。在這里我度過了我這一生當中最難熬的一個冬天。
母親是一個名人,因為她,我也成了一個名學生??墒浅鮼碚У降奈遥瑓s還不能一下就很好地融進這個革命的大家庭。閑下來時,我常思念我的親人。我最想外婆,可外婆太遙遠了。在延安的那一個多月里,母親每個星期六都會接我回去,怎么現在不來看我了呢?我也沒有收到過她的信,想給她寫信也不知道往哪兒寄。后來,我發(fā)現同學們也都和我一樣,誰的父母也沒來過,誰也沒收到過父母的來信。我這才不那么難受了。
母親送我去當兵
1939年學校放暑假時,母親派人把我接回了延安。她這時已離開了西戰(zhàn)團,在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任副主任。
母親問我:“我送你去當兵,好不好?”
“當什么兵?”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當然是當八路軍??!”
母親曾在一篇文章中,從我當年的作文說到那時的我:
“他的作文卷子中一共有八篇,題目是《太陽》、《冬天快來了》、《秋收》、《聽過故事的感想》、《早晨》、《夜》、《我最喜歡看的書》、《雪花》。在這些文章中,六篇都說到無產階級、八路軍、蘇聯(lián)、毛主席、共產黨。從這短短的作文中,孩子是應該使人滿意的。階級立場堅定,使他無論在太陽下邊也好,月夜里也好,紛紛飛舞的雪花中也好,不管是冬天、秋天,早晨、晚上,他都不忘在前方殺敵的八路軍和共產黨……”
我那時就是這樣的,非常崇敬、熱愛八路軍,也羨慕那些左臂上佩戴“八路”臂章的“小八路”們。所以聽母親說讓我去當八路軍,就立刻高興地說:“好,我去。”于是,我成了八路軍陜甘寧邊區(qū)留守兵團政治部宣傳隊的一名宣傳隊員。母親為什么要送我去當兵呢?她說:“第一,讓你到更嚴格、更艱苦的環(huán)境里去磨煉磨煉;第二,你性格不夠活潑,到宣傳隊那樣的地方待一陣有好處?!?/p>
母親1936年到陜北后,毛主席問她:“丁玲,你打算做什么?”母親回答:“當紅軍?!庇谑牵闳チ思t軍前方總政治部工作。第二年春天,母親從前方回到延安,毛主席又問她:“你打算做什么?”母親的回答仍是:“當紅軍?!庇谑?,毛主席就任命她擔任了中央警衛(wèi)團政治處副主任。毛主席還贈給她了一首《臨江仙》,鼓勵她。我想,或許她這時也有意無意地把她那“當紅軍”的思想感情傾注在我身上了。
當我穿上八路軍軍服去看望母親時,我真是心花怒放,只是想著得像個軍人的樣子,才沒有歡蹦亂跳地跑到她跟前。母親見我這副模樣也是滿心歡喜。
進了宣傳隊,我才發(fā)現原來這里還有八九個小伙伴,但他們比我都要大上兩三歲,我們被編在一個班里。這是一個完全軍事化的集體,管理上比保小嚴格得多,生活上也艱苦得多。我們在保小時,每天都可以吃到白面饅頭,一星期還能吃回肉,而在這里一日三餐都是小米飯,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時,才能吃到肉。但在宣傳隊,我的心情卻始終是愉快的,因為只要一看到左臂上的臂章,就會感到心滿意足。它可是一個實實在在八路軍戰(zhàn)士的標志。
后來,組織上看我實在不是搞藝術的料,又建議我還是去讀書。于是,我又回到了保小,我在宣傳隊只待了大半年。
一般說來,父母對于還在長身體的孩子,總還是希望他的營養(yǎng)能好一點。但回想起來,母親對我的培養(yǎng)是更著重于意志、性格、作風的鍛煉,而不是在生活上。
別母遠行
我從小喜愛文學,對歷史也有興趣,曾想繼承父母的事業(y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底,我從保小畢業(yè),全班升入延安自然科學院,先后在初習班、中學部學習,漸漸地對自然科學也產生了興趣,對于究竟要走哪條道路,我一直舉棋不定。母親似乎也有些猶豫。她既有希望我繼承她事業(yè)的想法,又有些現實的考慮。她覺得搞文學創(chuàng)作比較冒險,可能一鳴驚人,也可能一輩子寫不出頭,不如學自然科學踏實一些。所以,她最終還是支持我走了科學這條路。
抗戰(zhàn)勝利后,延安自然科學院奉調去東北,后因國民黨軍隊進犯,交通受阻,滯留在了張家口。1946年9月,張家口失守,學校撤到晉察冀邊區(qū)平山縣一個名叫柏嶺的村子。
這是解放戰(zhàn)爭中最艱難的歲月。從撤退下來后,就沒有多少時間學習,我們都積極地投入支前、生產,但也萌發(fā)出到一個條件較好的地方去學習的念頭。東北是讓人向往的地方,那里有工業(yè)。正好,1947年七八月間,中共中央工委在西柏坡召開全國土地會議。于是,我們六七個同學便結伴去找了與會的中央局副書記劉瀾濤,希望他能同意我們在會議結束后,隨東北代表團一起去東北。劉瀾濤同志對其他幾個同學的要求都爽快地答應了,因為他們的父母要么是烈士,要么不在晉察冀。他唯獨對我沒有立即同意,他說:“這要看丁玲同志的意見如何。如果你母親同意你去,我就同意你去,要是你母親不同意,我也就不同意?!?/p>
母親那時住在胭脂河畔的阜平縣抬頭灣村,正在專心創(chuàng)作她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因此我打算回一趟抬頭灣村,去征求她的意見。
抬頭灣村離我學校所在的柏嶺村近二百華里。由于心急,我第一天走了一百一十里路,第二天,八十里路一上午就走完了。母親問我:“你怎么回來了?”我的到來,使她頗感意外,但很高興。
我向她說明了我要去東北的想法。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直到我講完才說:“讓我想想?!彼龥]有馬上回答我,可能這事對她來說,來得太突然了。
第二天下午,母親終于表示了她的意見:“我同意你去東北,你已經長大了,有信心有勇氣自己獨立去生活,很好。東北有工業(yè),學習條件比這里要好些,我應該支持你去。我給劉瀾濤同志寫封信,你帶給他?!睆乃撬实穆曇艉颓f重的表情,我能感覺到母親對我的信任。
我那時畢竟年輕,才17歲,還不完全懂得母愛。只有在我長大一些之后,尤其是自己做了父親之后,我才體會到母親當時作出這個決定會有多么困難。那時,去東北路上并不安全,要過封鎖線,還要通過熱河北部約三百里的“匪區(qū)”,很難說沒有生命危險。
在家的這幾天,母親說的也大多是鼓勵我的話。她既然已決定支持我去,也就不愿以依依不舍之情來銷蝕我的勇氣。然而,她在我行前寫給我的兩封信中依然流露出了只有母親才會有的那種深情。
“我們要分別很久,不知何時可見面,千言萬語,在家數日,無從說起,無法說完,現在也仍是這樣?!薄安还茉谀睦?,只要有機會,我總會打聽你的消息。”“若有重病,一定要打電報給我,千山萬水,我也要來看你的,請你記著!”“注意身體,愛惜它,珍貴它,它是資本,不到必要的時候,決不稍微忽視。這是我最后的叮嚀?!?/p>
我從抬頭灣走的那天早上,母親送我到村外的山丘上,目送我沿著胭脂河向西走去,直到我的身影從她的視線中消失……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