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女報時尚》 A:鄭曉龍
Q:在對您的評價中,最有名的是馮小剛在他的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的描寫:“曉龍是能文能武的人,出生在軍人家庭,也當過兵,骨子里覺得自己是二郎神轉世。”說您的夢想是做巴頓將軍那樣的人。最后為什么選擇做導演?
A:這其實是時代的問題。我小時候理想是要到部隊當兵,成為一個職業(yè)軍人,哪怕成為一個職業(yè)革命家,像切·格瓦拉這樣的人。當兵是我第一次到社會上接觸社會人,決心要好好地做事。但我父親當時被看成“三反分子”,我在那里經常被欺負。那會兒解決溫飽成為特別重要的問題,說句實在話,我要尊重別人,也尊重自己的話,十幾歲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理想可言的。內心特別彷徨,沒有出路,不知道結果。如果繼續(xù)待下去,可能就會被打死了。人不能在這種情況坐以待斃,我沒有老實地忍受現(xiàn)狀,選擇跑回了北京。
Q:但即使在那段艱難的條件下,您也一直在積累,為您之后做導演埋下了伏筆。
A:我當兵是從1972年到1973年的“文革”期間吧。那時大放內部電影,看完之后,我會和別人講電影,講鏡頭怎么移動,看見了什么,電影一個小時,我能給別人講兩個小時。我也不知道我后來會干這行,那會兒只覺得沒有太多文藝作品,就如饑似渴把這些生吞活剝了吃進去。年輕時這種有意無意的學習,特別容易進到骨子里去,然后就流在血液里了。
Q:您是恢復高考之后考入的中文系,在那段時間,你是怎么學習的?
A:我爸爸是總后的宣傳部長,家里好多各種各樣的書,“文革”時,人雖然打倒了,但是還偷偷摸摸藏了好多。在那段期間我不能上學,就在家里偷看這些書,看比如說《紅樓夢》,看了似懂非懂,就背下來,當時的想法是可以跟人吹牛,后來想想,這種大量的閱讀有很大的用處。我之前受邀去北大中文系講課時就說過,搞影視的人,多看書比看影視強。因為書是培養(yǎng)你的思維的,通過這些文字,你再想象完成藝術享受。電影是直接的,沒有這個想象過程,但你的想象力,就是在這一次一次地想象當中建立起來的。
Q:這種思想的基礎比技術性的學習更重要?
A:我沒上過電影學院,也沒上過戲劇學院,像鏡頭這些技術性的東西,我覺得是容易的。我拍《北京人在紐約》,前三天我還不知道軸線是怎么回事,三天以后我就能指出別人軸線哪里錯了。不管哪一行,我覺得最難的還是基礎的東西。
Q:到北視藝術中心后,拍攝的條件很艱苦,據說拍《渴望》時導演每集片酬只有250元,演員才80元。到《北京人在紐約》時全程在國外拍攝,但資金也不多。您是怎么從困境求突破的?
A:當時別人拍的是《三國演義》《紅樓夢》這些大制作,我們只能拍《渴望》《編輯部的故事》《便衣警察》這些和現(xiàn)實沾邊的低成本電視劇,生存非常難。但沒有條件就要創(chuàng)造條件。《渴望》是中國第一部室內劇,其實是我們想出來的改變電視劇拍攝的招。拍室內劇,現(xiàn)場切換,同期錄音,這種首創(chuàng)其實是生產方式的變化,可以省去一半資金。拍《北京人在紐約》時我拉著裝滿碟的小車在唐人街挨門推銷,希望用賣《渴望》的錢來為劇籌資,但收效甚微,后來收到一筆廣告贊助,并且我提議以資產抵押向銀行貸款。當時壓力還是很大的,時值我父親病危,我去看他時,他拔掉了鼻子里的氧氣管說了三句話:“把戲拍好,把錢還上,注意身體。”但也不能因為壓力而不去做。
Q:在中國電視劇市場化的情況下,您更多負責行政工作,把很多名劇的導演機會都讓了出去。直到2010年選擇從北視中心辭職,才又拍了一系列大熱的作品。而之前是您手下的馮小剛、趙寶剛在很早就從體制中出來,揚名立萬,會覺得自己辭職的選擇太晚了么?
A:他們想改變命運,都在非常努力地做事,并不是媒體說的那樣,我把這幾個人撈上來,要圖什么回報。英雄不問出處,每個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他們很聰明,很懂得抓住機會,但也都非常努力。
我之前有種過度的理想主義。當時當中心主任時,我就要求中心領導班子的其他成員,誰都不能到外面拍片。誰都知道拍片子有名有利,可做行政工作、組織工作也有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好賴當個伯樂,可我自己也是一匹能跑的馬。中國電視劇市場化的整個過程我都身在其中,各種利弊其實都明白。后來是因為中心的改革改不下去,所以我才失望了,更不想坐在辦公室里搞行政那一套。這個行業(yè)說白了,還需要好多年的思想解放,不然肯定還是繞不出現(xiàn)在的困局。會有些后悔,但任何時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都不算晚。
Q:您拍片子耗時都很長,無論拍還是看都需要耐心,在這樣一個快速消費的時代,為什么會把“慢慢來”作為您的人生態(tài)度?
A:《金婚》50集,光是劇本就用了三年?!墩鐙謧鳌芬婚_始拍的是90集,從小說到劇本用了四年半。雖然劇本光第一集就寫了13稿,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寫不下去就停下來,我們再開會,它就變成一個雖然緩慢,但是很有質量的東西。我覺得慢一點會對結果有很多幫助。這也許和我年輕時的經歷有關。我們現(xiàn)在速度是超前發(fā)展,什么都在快。我們年輕人也在找速度,希望有好的工作,能迅速地財富積累,人生都在加速。但這個速度給人生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焦慮,是緊張。人生是一個整個的過程。在每一個過程,都有每一個過程的精彩,也都有每個過程的無奈,要清楚什么事情要往前跑,什么事情往后磨,這很重要。
Q:演藝圈的環(huán)境比較功利浮躁,您要求年輕演員慢慢來他們會認同么?
A:我覺得這還是要看個人的心態(tài),在我導的戲中,演員的表現(xiàn)通常來說都是比較齊整的。比較突出的,像孫儷這樣,就是個特別用功的演員,我們拍《半月傳》時,她還把《甄嬛傳》的配音導演廖青找來做臺詞老師,又專門從復旦大學找來歷史教授,給她講先秦戰(zhàn)國時的歷史,所以這次拍戲我覺得她又有了很大進步。后來我還和她開玩笑,我說你每拍一次戲都這么用功的話,將來沒多久你就會變成一個非常博學的人。
Q:《甄嬛傳》引發(fā)收視狂潮,遠銷至日本、韓國、美國。孫儷也獲得了艾美獎最佳女主角提名,在這個年輕人愛看日韓劇、美劇的時代,您拍的劇可以說是對這種趨勢的逆襲。為什么同樣題材的劇,您拍的就總會有些不一樣?
A:我覺得,不一定一個人就永遠拍好片,特別是創(chuàng)作,也有可能他希望拍好片,最后拍成爛片。但也有從一開始就知道它是爛片,還要拍的。因為在拍的過程當中,他把錢掙了,根本不在乎。其實誰都喜歡那些有質量的東西,只要是好的東西,大家都會喜歡。最重要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注重細節(jié)。說實話,我從沒有刻意考慮過這個問題,并不是說某部作品就是拍給年輕觀眾的。年輕人不光是在看上一輩的故事,他們也是在看未來的可能。
Q:可以說,您的出發(fā)點是更關注對現(xiàn)實主義的執(zhí)著表達和社會影響?
A:這個年代,不知道是社會的價值觀亂了,還是我們自己的心先亂了。不管是無奈的分離和溫暖的團聚,還是人性中善惡邪正的較力,提醒迷失的現(xiàn)代人回歸對精神和靈魂的關注才是最重要的。常態(tài)的、真實的、向善的,才可以感動一代又一代人。
有了現(xiàn)實的認知,作品才有思想含量。80、90后的人看了,也許不是馬上,但有一天一定會體會到,做人就是這樣子,要忍耐、要有責任感,每種欲望最后都得各歸其位,與自己和平相處,與生活握手言歡。
Q:你曾說過,“小富即安”也是一個不錯的成功標準?
A: 對?,F(xiàn)在大家在講成功,我有時候在想,我們能不能把我們成功的標準降下來一點。一件好事,得到大家贊賞,是不是叫成功?一個人活得有尊嚴,而不是很猥瑣,那也是一種成功;還有一種,認真地享受天倫之樂,和妻兒老小恬淡快樂地生活,那也叫成功。憑什么非得做成驚天動地的大事才叫成功呢。假如你對生活就是這種憧憬,對別人沒有傷害,而是自己的快樂,我覺得為什么不行。
Q:最后,以您的經驗,給年輕人分享一句感言吧。
A:必須要耐得住寂寞,我在電視節(jié)目里說過,誰能耐得住寂寞,誰未來就能比別人高一塊。你把拳頭收回來,其實是為了打出去時更有力,這一收一擊,看似力學,實則哲學。在我看來,成功不止一種含義,不能變成標準式的以成敗論英雄、以金錢做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