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七
原籍蘇州,現(xiàn)旅居國外。性格極端的雙子座,看似熱情,骨子里冷淡。最愛的導(dǎo)演是三池崇史,對暴力美學(xué)迷戀至深,每年都會將他的片子回顧一遍。生得高大威猛,但喜愛收集一切與HELLO KITTY有關(guān)。同時還是個手辦控,特別喜愛收集星球大戰(zhàn)里的白兵與樂高玩具。如要列舉三個特點,它們分別是:三分鐘熱度,運動白癡經(jīng)常摔跤+平衡感超差。
有一個歪理,在凌晨三點三五十分的時候還無法安然入睡的人,這一整晚他就再沒辦法睡著了。李震坐在床上看著墻上的掛鐘,時間已經(jīng)是三點三十六分。他點了根煙,抽了兩口,站起身套上一身運動服,拿上鑰匙,換上運動鞋出門了。
他在鐵馬市的市郊獨居,兩個月前搬遷至此,小區(qū)靠近鄉(xiāng)村,穿過兩條馬路后就能看到國道,幾輛載物的貨車飛速駛過,街上的出租車意興闌珊。李震轉(zhuǎn)進了國道邊上的小路,他在路口做了十來分鐘伸展運動,在沒有路燈照耀的昏暗街道上慢跑了起來。
他知道半個小時后他將看到一盞路燈,接著他會跑進一片農(nóng)田,在泥濘的田埂上放慢腳步,走過這條田埂,他會來到一片樹林,從那里開始他又可以提速,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樣保持每小時八公里的速度,那么他就會在兩個半小時后——也就是六點五十的時候穿過樹林中最后一棵白楊樹,來到能看到山丘起伏的荒野中,那時天已經(jīng)亮了。迎接他的已經(jīng)不知道是今天照拂大地的第幾縷陽光了。
荒野中能看到一幢小木屋,那曾經(jīng)是護林人的小屋,如今已經(jīng)荒廢,李震從沒進去過,木屋的門上總是掛著一把巨大的鐵鎖。他偶爾會在木屋屋檐下躲雨,歇口氣。木屋的門廊下有他存放在那里的一箱礦泉水,有時紙箱會被咬破,留下嚙齒動物啃噬的痕跡。野獸不喝水,只是啃紙箱,從不咬塑料。
六點整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穿過枝丫,還在樹林中慢跑的李震隱約能看到那間木屋了。今天與往常有些不同,木屋外圍了幾個在嬉笑打鬧的孩子。李震并未放慢腳步,他反而加快了步伐,他看到其中有個孩子點著了一根木棍,在一片歡呼雀躍中將著火的木棍扔向了那間木屋。
“嘿!”李震竄出了樹林。
那群孩子瞬間作鳥獸散。
木屋迅速被點燃,干燥的空氣中火星四濺。
李震站在樹林邊緣,火勢轉(zhuǎn)瞬間蔓延到整間木屋,火舌卷向天空,一時間荒原靜謐中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燒火聲。李震默默看著,他拿衣袖擦汗,干張著嘴,不停喘氣。
大火被撲滅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后的事了,李震找到了最近的民居報了火警,火警趕到后,他將他們帶去了現(xiàn)場,因為各種客觀條件限制,滅火相當(dāng)困難,好在火情沒有危及到樹林和附近的民居,并且在那間木屋徹底燒空燒完后,火勢迅速變小,不一會兒就被撲滅了。
聞訊趕來的兩個片警詢問起了李震關(guān)于縱火少年的事情。他們帶著李震往木屋走,站在散發(fā)出陣陣焦味的門前問他:“那小孩兒當(dāng)時站在這里?”
李震點了點頭,他掃了眼早已不存在的屋檐,他的礦泉水紙箱破了個大口子,地上散落著幾個被踩扁了的空瓶子,大約是那些孩子的杰作。
“對,他就站在那里?!崩钫鹫f,往屋里看。木屋的門已經(jīng)被燒毀,鐵鎖掉在地上,一角發(fā)紅,幾根黑漆漆的房梁勉強勾勒出了木屋的構(gòu)架,還在苦苦支撐著。
李震眨了下眼睛,他忽然問身邊的一個片警:“那是不是個人?”
片警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焦黑灰塵中,有一塊造型奇特的黑色硬塊正躺在木屋中央。像一只巨大的僵硬的黑貓,又像是一只死去的鬣狗,仔細看看,那確實是個人。
李震坐在檔案科的辦公桌邊吃早點,從火災(zāi)現(xiàn)場離開后,他又被帶去了派出所錄口供,輾轉(zhuǎn)奔波到現(xiàn)在才能坐下好好喝上一口熱茶,吃上一口早點。但他的注意力顯然不在熱水和早點上,囫圇吃下一顆茶葉蛋后,他撥了個內(nèi)線電話。電話直接打給了重案組的分隊長許隊,他開口就問:“許隊,案子是不是轉(zhuǎn)到你手上了?”
許隊卻是一頭霧水:“什么案子?”
李震沒吭聲,想掛電話。許隊又說:“小林和我說了啊,你上次跑了之后還沒去找過他,你趕緊給我去一趟?!?/p>
李震應(yīng)了聲,放下聽筒,背靠椅背,雙手搭在肚子上 沉思了會兒,躺著轉(zhuǎn)椅滑到一組立柜前,拉開一格抽屜,翻出疊資料擱在腿上又滑回到了自己桌邊,打開電腦,攤開資料,新建了一個表格文件,啪嗒啪嗒比對著資料文件往電腦里打字。
檔案科里還有一個小姑娘阿容和一個已近中年的女子琴姐,兩人也都在干錄入的活兒,三人互相不說話,都對著電腦打字,整間檔案室里仿佛只有機器是活著的,在不停對話。
前陣子局里發(fā)起了合理利用資源,優(yōu)化辦公空間的活動,鼓勵檔案數(shù)字化,按照時間順序,把幾十年間大大小小各類案件全部分門別類錄入電腦。李震被調(diào)到檔案科時恰好遇上這次活動,他被分配整理1988年到1998年這十年間的案件,錄入的活兒他已經(jīng)干了半個多月了,可也才完成88年到90年的案件錄入。興許是因為失眠作祟吧,他的精神很難集中,遇到未破的懸案,他走神得更厲害,經(jīng)常對著一紙口供發(fā)呆發(fā)愣,好在檔案科本就是個閑職,科長另在別處辦公,阿容和李姐也都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也就隨他去發(fā)呆。大家似乎都聽說過他的故事,一個因為追捕疑犯,跨越了大半個中國,失憶過,成為殺人嫌犯過,又在有證據(jù)表明疑犯有罪時,為他洗脫了嫌疑的警察。這些案件大約消耗了太多他的精力,以至于他常常魂不守舍,六神無主。
他的眼神經(jīng)常是空蕩蕩的。
聽說上星期以前帶他的許隊長押他去看心理醫(yī)生,結(jié)果他從醫(yī)生辦公室跳窗跑了,差點沒摔斷腿。
阿容瞥了李震一眼,他的黑眼圈很重,正在嚼一顆口香糖,精神和往常一樣萎靡,但雙眼卻少見的神采奕奕。
這時李震忽然抬起了頭,眼神不經(jīng)意間和阿容的視線撞到了一起,阿容咳嗽一聲,低頭繼續(xù)打字,有人敲了兩下檔案科的門,阿容慌忙起來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重案組的許隊長。
李震看到許隊,拿起桌上的香煙和打火機就找他去外面抽煙,許隊沖阿容和琴姐笑笑:“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工作了,找他有個事?!被仡^對著李震又板起了臉孔。“趕緊的,問你個事!”
阿容又坐了回去,沒關(guān)上門,她和琴姐瞅著站在走廊上的許隊和李震,手上打字的動作不由都慢了。
李震給許隊遞煙,煙一點上,兩人吞云吐霧,許隊道:“你說怎么哪里有尸體哪里就有你呢?”
“那總比我一出現(xiàn),人就陸續(xù)死了好吧?”李震說,難得嬉皮笑臉的。
“你還樂呢,我問你,火災(zāi)的火警是你報的?”
“我晨跑會經(jīng)過那里,恰好遇上了?!?/p>
“你家又不住村上!不是,我說你七點半報的火警,你幾點起來晨跑???”
“三點半出的門。”李震說。許隊看看他,又問:“這個人你見過嗎?”
他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三四十歲的男子,臉有些長,眉毛稀疏,耷拉著眼,目光呆滯。李震搖搖頭,問說:“這人是木屋里的死者?他怎么死的?被火燒死的?我沒聽到呻吟聲啊,應(yīng)該是在火災(zāi)之前就死了?!?/p>
許隊又拿出一張照片,問他認不認識這個人。這照片上是個少年人,眉清目秀,看上去不知怎么有股憨傻的勁,而且李震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張入獄照。
“這又是誰?是那個放火的小孩兒嗎?他沒這么高吧……頂多一米六,這孩子得有一米八了?!?/p>
“行了,你進去吧?!痹S隊推了下李震,李震借口煙還沒抽完,不能進去污染婦女同胞的呼吸環(huán)境,依然在他邊上杵著。許隊口風(fēng)緊,任憑李震怎么套他的話,一根煙抽完,拍拍屁股就走了。中午吃過午飯,李震夾著一堆報紙散步去了三站路外的鐵馬市第一監(jiān)獄。他是這里的熟面孔了,警衛(wèi)搜了下他的身就放他進去了,還和他開玩笑:“小李,又來睡午覺啊?!?/p>
李震笑笑,卷起報紙往監(jiān)獄里走。那警衛(wèi)說得沒錯,他不是來探監(jiān)的,他是來午睡的。李震給自己挑的午睡地點是地下第三層的一間單人牢房門口,他在那里寄存了條長板凳,屁股一沾上凳子,條件反射似的就打了個哈欠。但他還不太困,打開報紙看了起來。
單人牢房里傳出一個聲音,問他:“今天的頭條是什么?”
李震舉起報紙,問話的人便看到明晃晃的鉛印宋體字:白鵝村樹林大火,火勢被迅速撲滅。
他哦了聲,走開了。李震放下報紙,看到那穿囚服的犯人坐到一張書桌邊拿起了筆在寫著什么,他皺起眉:“誰給你的紙和筆?你在寫什么?”
犯人說:“你聽說過這個故事沒有?一個真人真事?!?/p>
“我問你,你在寫什么?”
“在美國的某個州,有個殺了人的死刑犯,他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后開始研究鳥類,后來他成了鳥類專家,他的死刑被改成了無期徒刑,他還在各方資助下,出版了自己的鳥類學(xué)著作,最后還結(jié)婚了。當(dāng)然不是和他的獄友,哈哈?!?/p>
李震左看右看,他沒看到一只鳥。
犯人望向他:“我最近在看舊報紙,圖書館里挺多的,我發(fā)現(xiàn)一起案件很有意思?!?/p>
“什么案子?”
犯人笑了笑,他開始敘說一起二十年前的連環(huán)殺人案件。案件發(fā)生在鐵馬市的白鵝湖附近,那是一片遠離城市的湖泊,95年的五月份,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干旱天氣,一群到湖邊放煙花的少年發(fā)現(xiàn)了一具因為湖水退潮而被沖到岸上的女尸。報紙上關(guān)于女尸的具體訊息并不多,只提到女尸大約十七八歲。
少女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一個月后,白鵝湖邊又出現(xiàn)了第二具尸體,被害人的年齡更小,同樣是因為溺水身亡,不排除是失足落水而死,但很快案情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記者從警方處得知,少女在死前曾遭受過性侵和虐待。
緊接著是第三,第四具尸體,兇手作案的間隔通常只有一個星期,他急于作案的心態(tài)使得他在處理第四具尸體的時候露出了馬腳,一向狡猾精明,拔掉了所有被害人的指甲、砸爛了她們的臉、扒光了她們的衣服的他,竟然在這具少女的尸體上留下了自己的毛發(fā)樣本。那是一根掉在被害人嘴里的頭發(fā)。
獲得這根毛發(fā)樣本后,警方迅速與他們曾質(zhì)詢過的一名重大嫌疑人阿建做了樣本比對,很快他們就得出了結(jié)論,兇手就是這個白鵝村上唯一一間雜貨店的店主的兒子,他那年剛滿十八歲,智力卻只有六歲孩子的水平,是個智障兒,村里人都管他叫傻子。此前有不少村民都表示看到過那些被害少女去雜貨店買東西,尤其有兩名受害人還曾與阿建發(fā)生過肢體沖突。警方還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與阿建的鞋子尺碼吻合的腳印。
阿建正式被捕,在被關(guān)押進看守所的隔天他就自殺了。他沒有留下任何遺書和遺言。
犯人的故事講完了,李震在板凳上躺下,他有些困了,雖然有許多想問的問題,但他還是決定趁能睡著的時候先睡上一會兒。
李震從第一監(jiān)獄出來后就回了檔案科,路上他一直在想犯人告訴他的那個案件,他后來詢問了犯人為什么對這起案件感興趣,犯人說:“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么聰明處理尸體的傻子,我想為他寫點什么?!?/p>
經(jīng)他這么一說,這案子一直盤旋在李震的腦袋里揮之不去,他說得沒錯,這個傻子確實聰明的過分,他懂得要拔掉被害人的指甲,砸爛她們的臉,將她們拋尸野外,試問世上有哪個六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心智?
一回到檔案科,李震就打開了存放95年所有案件的柜子,翻找起這起案件的卷宗。95年的案件并不多,況且這案件一定是當(dāng)年的大案重案,可李震在柜子里來來回回找了不下五遍,卻怎么也找不到這起案件,更可疑的是,檔案柜里有個明顯的空當(dāng),似乎那則卷宗已經(jīng)被人取走了。
“你找什么?”阿容看他愁眉苦臉地翻來找去,便問了句。
“哦,我正好錄入到95年5月,有點奇怪,是不是少了些文件?”
阿容說:“哦,95年的啊,你走之后,許隊又來了,5月的一起案件資料被他借走了?!?/p>
李震眉心一緊:“什么案子你還記得嗎?”
阿容看了看琴姐,回憶說:“說是白鵝湖的溺水案。”
琴姐喝了口熱茶,咋舌道:“我記得這起案子,殺人犯是個傻子,被抓進去沒多久就自殺了,你說傻歸傻,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傻子估計都沒把殺人當(dāng)個事……最慘的還是他爸媽,本來在村上開雜貨店,店后來都被砸了,人也被打傷了,在醫(yī)院住了好久,還找我們申請保護什么的。”
阿容好奇地問:“誒,那案子是破了吧?怎么現(xiàn)在突然要調(diào)卷宗過去?”
琴姐搖搖頭:“誰知道呢?!?/p>
阿容聳了下肩:“總不至于20年后再給傻子翻案吧?!彼а巯牒屠钫鸫罹湓?,“你先跳過這個案子,先……”可一抬頭,李震早就沒影了。阿容往門外看了眼,只看到他飛奔向樓梯的方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去找許隊去了。
許隊人卻不在辦公室,他帶人出去查案了,其他隊的人見了李震都把他往門外擋,李震借口說:“許隊拿了我們檔案科的資料啊,我正錄入到那兒呢,想問問能不能我先拿回去錄入,或者我復(fù)印一份,拿復(fù)印件回去錄入。這個錄入可都是按照時間排序的,我怕漏了這一份,時間上我給弄錯。”
他一通說,三隊的一個小子去給他拿了份卷宗過來說:“你復(fù)印吧,這個原件許隊估計還有用?!?/p>
李震忙答應(yīng)下,抱著卷宗就去復(fù)印室復(fù)印了一份。他把原件還回去后,沒立即回檔案科,而是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翻看起了那則卷宗。
白鵝湖四名少女遇害案件。
第一名少女A,十七歲,鐵馬市第三附中高三學(xué)生,尸體于95年5月2日被發(fā)現(xiàn),經(jīng)法醫(yī)推斷,死于94年秋冬,溺水而死,因身體腐爛嚴(yán)重,無法判斷死前是否遭遇身體侵害。父母曾于94年10月13日前往派出所報案失蹤,聲稱其在周五放學(xué)后一直沒有回家。
第二名少女B,十五歲,鐵馬市第三附中高一學(xué)生,尸體于5月9日周一浮于湖面,被一名村民發(fā)現(xiàn),死因是頭部遭受重擊,生前曾遭受侵害,兩肢及大腿內(nèi)側(cè)有被毆打的痕跡。少女B常年寄宿學(xué)校,父母打工在外,據(jù)她的同學(xué)說,周五放學(xué)她離開學(xué)校后,就再沒見過她了。
第三名少女C,十六歲,初中輟學(xué),在白鵝村家中務(wù)農(nóng),她的尸體同樣于一個周一被尋找她的父母在白鵝湖中發(fā)現(xiàn)。根據(jù)她父母的口供,直到周日晚上她還一直在家,并不清楚她什么時候離開的家,前兩起案件發(fā)生后,他們曾口頭警告過她不要靠近白鵝湖。周一早上發(fā)現(xiàn)她不在家之后,就組織村民一起去展開了搜尋。
第四名少女D,十五歲,鐵馬市第一附中高一學(xué)生,尸體于5月24日被巡查的警員于白鵝湖邊發(fā)現(xiàn),與之前三名少女不同,少女D并未在靠近白鵝村的學(xué)校讀書,也不是白鵝村村民,5月21日時她與同學(xué)前往白鵝村為了美術(shù)作業(yè)寫生采風(fēng),下午有目擊者看到他們結(jié)伴搭上了離開白鵝村的公交車,之后并沒人在村中再見到過她。
這四名少女除了年齡接近外,無一例外都是長發(fā),大眼睛,高鼻梁,有酒窩的長相。其中少女C和少女D都曾被人目擊與白鵝村雜貨店店主兒子阿建(即本案兇手)發(fā)生爭執(zhí),根據(jù)阿建父母的形容,少女C曾多次到他們店里進行賒賬消費,但常拖欠賴賬,那次阿建看店,她又要來賒賬,阿建有點一根筋,拉著她非要她馬上把錢付清,兩人后來便推搡起來。至于少女D,阿建看到她后就很激動,她一在店里拿東西,他上去拉她,嚷嚷著要她付錢,根據(jù)少女D同行的同學(xué)回憶,那時他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但是那個傻子力氣很大,后來付了錢他才算撒手,還沖他們傻笑。
李震看到這里,喃喃自語道:“難道是因為她和C長得很像?他認錯人了,懷疑她又拿了東西就走人?”
李震翻過了一頁資料,復(fù)印的時候他沒好好整理,一張紙揭過去,他才看到阿建的相片,李震愣了一瞬,拿起那張入獄照,看著上面傻笑的少年人,失聲喊道:“是他?。 ?/p>
那張照片正是早上許隊來給他看的其中一張!
那另外一個人呢?那個目光呆滯的人是誰?
李震迫不及待地往后翻,他跳過了許多份口供,許多份法醫(yī)報告,他只想盡快找到另外那個人,他和阿健有什么關(guān)系?和這起案件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但這個神秘的男子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一份資料中,驚訝之余,李震的目光落在了一系列圖片資料上,圖片里是警方在阿建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一個小鐵盒子,首當(dāng)其沖映入李震眼簾的就是少女D的學(xué)生證,這也是當(dāng)時警方一度將阿建列為頭號嫌疑人的原因。但阿建的父母對此另有解釋——因為阿建表達水平有限,多數(shù)時候都是父母在為他的種種行為作出解釋——學(xué)生證可能是爭執(zhí)時少女D不小心遺落在他們店里的。
這一說法后來也被少女D的同學(xué)證實了,21號當(dāng)天,他們坐上回城市的公交車后,少女D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xué)生證不見了,就和同學(xué)們分開了,決定獨自回去尋找。
但她沒有再出現(xiàn)在白鵝村,更沒有回到學(xué)校,回到同學(xué)之間,回到她溫暖的家。
她成了一具擱淺在岸邊的尸體。
李震看著那系列照片,一共四張,全都在拍那張學(xué)生證,有兩張拍到了學(xué)生證還存放在鐵盒子里時的情況。那鐵盒子似乎是阿健收集心儀物品的盒子,里頭依稀能看到一張少女的照片,易拉罐環(huán)和一枚書簽,幾顆玻璃彈珠。
阿建可疑的地方在于除了他的父母之外,沒人能給出他的不在場證明。尤其是在少女A被害的案件上,有村民透露阿建以前三天兩頭都要跑去白鵝湖釣魚,但是94年冬天一過,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再沒去過白鵝湖,別人和他提起那里,他就張牙舞爪,好像發(fā)了瘋,有時還會當(dāng)街大哭起來。
總之,根據(jù)幾份會議記錄來看,傻子阿建成為了頭號嫌疑人讓當(dāng)時負責(zé)調(diào)查案件的探員們之間出現(xiàn)了不小的分歧。有一部分人認為,阿建或許是在裝瘋賣傻,要對他重新進行智力測試,另外有一些人認為他是真傻,懷疑真兇另有其人,或者阿建只是主謀的幫兇,畢竟以他的智力無法對尸體進行那么復(fù)雜的處理,建議做評定測試的同時,繼續(xù)追查案件。但很快這些分歧就消失了,在對少女D進行第三次檢查時,法醫(yī)在少女D的嘴巴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毛發(fā)。那是一根非常粗硬的毛發(fā),與少女D的發(fā)質(zhì)截然不同。
再后來,阿建被捕,他用一把牙刷捅穿了自己的喉嚨,自殺了。
李震閱讀完所有記錄,拿上文件回到了檔案科,他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他位置上的許隊。四目相接,李震一笑,指指走廊。許隊一皺眉,起身往外走,阿容嘀咕了句:“又抽煙?”
李震和許隊又一次站在了檔案科灰色的瓷磚地上,這次許隊先開口:“你從哪里收到的風(fēng)聲?”
李震笑笑,點了煙卻不抽,許隊說,“20年前的案子了,我當(dāng)時才進重案組,也想過那個傻子不是兇手,大家壓力都挺大,上頭追得緊,鐵馬那么多年都沒出過性質(zhì)這么嚴(yán)重的案件,多少學(xué)生家長整天憂心忡忡啊。沒想到他會自殺……更沒想到兇手會到今天才落網(wǎng)……”
李震一個警醒:“兇手今天落網(wǎng)了?”
許隊睜大眼睛看他:“搞了半天你還不知道???那你找卷宗干嗎?”
李震說:“我下午去一監(jiān),案子是他提起的?!?/p>
兩人對這個“他”諱莫如深,都不提他的名字,許隊聽了就追問:“他怎么心血來潮打聽這個案子?”
“也沒和我打聽,說是在圖書館翻舊報紙,覺得那傻子挺聰明,殺人還知道拋尸?!崩钫鹩謫枺安粚Π?,您剛才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怎么叫真兇今天才落網(wǎng)?”
許隊看了李震好一會兒,又摸出早前給他辨識過的那兩張照片。他瞅著那少年人的照片說:“這是阿建,他的故事你應(yīng)該都知道了?!彼挚聪蚰菑埱嗄耆说恼掌?,“這人姓賈,綽號鱷魚,高中沒讀完就進了社會,我們在調(diào)查他真實身份的時候,做了好些采樣比對,在比對毛發(fā)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與資料庫里的一個樣本重合了?!?/p>
李震看著許隊,靜靜等待他繼續(xù)說。
“當(dāng)年在第四名死者身上發(fā)現(xiàn)的毛發(fā)樣本與他的毛發(fā)樣本完全吻合……”
李震的第一反應(yīng)是:“當(dāng)年有人篡改了法醫(yī)報告?這人你怎么怎么抓到的?犯了什么事被逮住的?”
許隊收起了照片,說:“他就是你今天在木屋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p>
李震的眼睛徹底亮了起來:“他是我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
“因為火災(zāi),他的臉燒得完全看不清了,身上也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指紋也完全不管用?!?/p>
李震低著頭分析:“鱷魚作案的時候頭發(fā)掉到了被害人的嘴里,那根頭發(fā)陰差陽錯間被法醫(yī)發(fā)現(xiàn),后來你們逮捕了阿建,經(jīng)法醫(yī)比對,得出了阿建的毛發(fā)樣本與在被害人身上發(fā)現(xiàn)的相吻合的結(jié)論?”他快速翻閱起卷宗,一下子就找出了當(dāng)年的那份法醫(yī)報告,他指著那法醫(yī)的名字肖方云,說,“去找他,必須找他回來問問!”
許隊拍了下他:“行了,反正這事兒算是完了,你回去打你的電腦吧?!?/p>
“這怎么能算完呢?要是鱷魚才是真兇,阿建不就是無辜的了嗎?”
許隊一拍他:“有什么用!人都已經(jīng)死了!”
“但是……”李震想反駁,聲音又忽然低了,“鱷魚家挺有錢?”
許隊沖他擺擺手,讓他別胡思亂想,趕他回去,李震也沒再纏著他了,許隊是塊硬鐵板,他是踢不穿的,不過他自有別的渠道和方法打聽鱷魚的消息。費了番功夫,打了好幾個電話,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鱷魚,大名賈光正,自己是個小混混,他爸是個老混混,曾稱霸一方,后來逃難到越南,年前以為風(fēng)頭過了,結(jié)果一回鐵馬就被掃黑組逮住了。這個鱷魚當(dāng)年要是犯了事,求助他爸,買通個把人力,蒙混過關(guān)倒不是沒有可能。
李震一轉(zhuǎn)眼珠,和琴姐告了半天假,揣著手里的一大疊資料就跑了。
他在局里的通訊聯(lián)系錄上找到了個地址。法醫(yī)肖方云的地址。
在去找肖方云的路上,李震給他爸打了個電話,老李從前也是干刑偵的,如今賦閑在家,最近正在著手寫一本實錄小說,講講自己辦案那些年的經(jīng)歷。
李震和他爸打聽肖方云這個人,老李不解,問他突然打聽這個老法醫(yī)干嗎。
“有個案子,當(dāng)年他經(jīng)手過,想找他問問?!?/p>
“你不是現(xiàn)在在檔案科嗎?怎么還出外勤?”
“咳!就是檔案資料不全!”
老李說:“肖老去年已經(jīng)過世了?!?/p>
李震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在了馬路邊:“過世了?”
“都多大歲數(shù)了……我當(dāng)職的時候他都五十好幾了?!崩侠畹购軣嵝?,“你說說看吧,什么案子,或許我還有點印象?!?/p>
李震抿了抿嘴唇,得知他爸現(xiàn)在正在家時,掛了電話,驅(qū)車前往。
李震到時,老李正泡了壺釅茶,自己倒了一杯,問李震要不要喝。飯桌上擺了筆墨紙硯,他正在給自己的實錄小說準(zhǔn)備封面題字呢。李震掃了眼,沒要茶,在桌邊坐下了,遞給老李卷宗:“這個案子,你有印象嗎?”
老李一打開就很肯定地說:“有,很有印象,我記得這個案子,一隊二隊一塊兒辦的,我當(dāng)時在三隊,還幫著一起查過失蹤少女的檔案,接待過來認領(lǐng)尸體的家屬?!?/p>
“你就參與了這些?”
老李搖搖頭,說案子破得還算快,本來是打算調(diào)三隊的人過去幫手,只是后來抓住了阿建,阿建轉(zhuǎn)頭又自殺了,這案子就此了結(jié),沒再節(jié)外生枝。而且沒過多久就出了起故意殺人的案子,落到了老李隊上,他也沒再跟進這起案件了。
李震忽然沉默,老李問他怎么對這個案子感興趣,他動了動眼皮:“今天上午白鵝村附近大火,燒毀了一間木屋,那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p>
“大火知道,午間新聞播了,尸體的事倒不知道……你又調(diào)回去了?”
李震搖搖頭:“大火和尸體都是我發(fā)現(xiàn)的。你還記得當(dāng)時在第四個被害人身上找到的毛發(fā)樣本嗎?因為樣本和阿建吻合,阿建才被抓的,但是今天……有人告訴我,在調(diào)查木屋尸體身份時發(fā)現(xiàn),真正和那個樣本吻合的其實是那具在木屋里被發(fā)現(xiàn)的尸體……這種事情發(fā)生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阿建和木屋尸體是一個人,完完全全的一個人,第二種,阿建只是替罪羊,”李震做了個深呼吸,“阿建是被冤枉的,他不是真兇?!?/p>
“當(dāng)時做報告的是肖老,所以你想找他是不是?”
“木屋里的尸體叫賈光正,他爸是賈有余?!?/p>
老李聽到賈有余這個名字就懂了,卻說:“肖老不可能被收買的……他的為人我清楚?!?/p>
“他當(dāng)時家里是不是遇到了些什么困難急需用錢?”
老李不悅了:“都說了他的為人我清楚,他不可能收別人的錢辦事?!?/p>
“那怎么解釋?賈光正和阿建其實是一個人?”
老李問他案子現(xiàn)在誰在追查,李震沒回答,收好了卷宗就要走。老李也留不住他,就問:“你去哪里?”
“回家?!?/p>
“這么早就下班了?”
李震看了眼宣紙上已經(jīng)寫好的四個大字——真相大白。他道:“嗯,有些累了,回家休息?!?/p>
“別太辛苦了,注意身體,晚上別熬夜?!崩侠钫f著,從冰箱里拿了個保鮮盒出來,遞給李震,“美玲做的紅燒獅子頭,帶回去嘗嘗,她倒是想給你送過去的,你不接她電話,去了幾次人都不在?!?/p>
李震接過保鮮盒,頭也不回就走了。
“檔案記得還回去!”老李在他身后喊。
李震揮了下手,他坐上車沒多久,許隊的電話又殺了過來,連珠炮似的一串質(zhì)問,讓他這個檔案科科員少管重案組的事。李震本想循著資料上警員的名字一個個去拜訪,如今接到了許隊這通電話,想必那些前輩們也不會向他多透露什么。他想了想,將車開上國道。他打算去白鵝村的白鵝湖一探究竟。
到了白鵝村后李震才知道,從白鵝村走到白鵝湖還需半個多小時,而且白鵝湖非常隱蔽,在一片森林后面,沒有當(dāng)?shù)厝藥泛苋菀自谏种忻允Х较?。李震以警察查案的名義找了一名村民帶路,他跟著村民穿行,詢問道:“從你們村里去湖邊就這么一條路嗎?”
村民說:“我走慣了這條路,就記得這條,別人大概有自己習(xí)慣的路吧,那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白鵝湖邊,李震拿出了當(dāng)年在案發(fā)現(xiàn)場拍攝下的照片,確實是這片被郁郁蔥蔥的森林環(huán)抱的湖泊沒錯,它一點都沒變,依舊風(fēng)光優(yōu)美,湖水瀾瀾。但據(jù)村民說,自從出了20年前的案子后,村里的人幾乎不再踏足這片湖泊,孩子中間甚至流傳出了在來白鵝湖的路上會遇到給你糖吃的妖怪,妖怪長得很像人,個子高高,眉清目秀,只要吃了他的糖,跟著他走了,第二天就會變成一具浮在湖面上的尸體,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給孩子吃糖的妖怪?”聽描述那妖怪完全是按照阿建的形象來的,只是這吃糖的典故又是從何而來呢?
那村民解釋說:“那個阿建嘛!老顧家的青青嘴巴饞,家里又沒錢,老是去阿建那里賒糖吃,聽說啊,阿建就是用糖把她騙到湖邊的?!?/p>
青青是那個少女C的名字。
李震問道:“你認識那個阿建?”他拿出了賈光正的照片,“那這個人你見過嗎?”
村民仔細看了看,搖了搖頭,他重新打量李震。村民年約四十,皮膚黑亮,問李震:“誒,您這到底查什么案呢?怎么老是打聽20年前的事情啊。”
李震說:“早上的縱火案啊,聽說有人看到縱火犯往這里逃了,當(dāng)時不還有個目擊證人看到他了嗎,那個人還追了他們一路,說是一群小孩子。”
村民笑笑,沒再吭聲。李震四處走了會兒,問:“往這里跑的大概是你們村上的小孩兒吧?”
“這可說不準(zhǔn)。”村民轉(zhuǎn)移了話題,“阿建我是認識的,他要是不出事,現(xiàn)在差不多和我一樣歲數(shù)了,你說這人怎么就想不開自殺了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嘛?!?/p>
李震沉默著,村民又說,“哎,殺人償命,一命抵一命,傻子是傻,這個道理倒是懂的!”
“他爸媽呢?聽說他們的店都被砸了,人還在村上嗎?”
“早搬了,這哪能不被砸啊,老顧砸的最狠啊,還放了把火,把他們家都給燒了,后來老顧也帶著老婆搬了?!贝迕窕貞浀?,“還有那個城里的一對父母,那媽抓著阿建的媽媽的頭發(fā)就扯啊打啊?!?/p>
李震這時從褲兜里摸出一張照片問那個村民:“你說的是這個女孩兒的爸媽吧?”
那是一張少女D的學(xué)生證的照片,因為是黑白復(fù)印件,學(xué)生證后面鐵盒子里的東西有些模糊,李震指著鐵盒里輪廓隱約的一張少女照片問村民:“這個女人是阿建的什么人?他姐姐?”
村民湊近了,先否認了姐姐的說法:“阿建沒有姐姐,他家就他一個孩子?!彼屑毧戳嗽S久,在越來越昏暗的天色中說,“看上去像是他鄰居家的小佳。”
“小佳?她人現(xiàn)在還在村里嗎?”
村民道:“早不在了啊,94年那會兒就跑出去打工了,那年鬧干旱,地里收成實在不行,你這么給我一看我就想起來了,她和阿建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倒是有點像他姐姐,阿建爸媽去進貨走個親戚時,阿建一直是小佳在幫著帶。”
“她一直都沒回來過?過年也沒回來過?那她家人呢?”
“她家人?她哪里有什么家人,之前有個外婆,外婆前幾年走了,她也沒回來奔喪,人在房子里都臭了才被抬出來的。誰都聯(lián)系不上她啊?!贝迕裾f。
李震收起了圖片,村民看時候不早了,帶著他往回走,再晚就算是他,也怕會在樹林里迷路。他們走出樹林回到白鵝村時,天完全黑了,村民倒很熱情,還問李震要不要去他們家吃個便飯。李震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跟著村民到了他家,幫著擺桌端菜,人才坐下,一個瘦猴兒一樣的小子從外面跳了進來,手也不洗,抓起桌上一只雞腿就啃 。村民用土話數(shù)落他一番,才轉(zhuǎn)頭和李震說:“我兒子小寶?!?/p>
小寶和李震互相看看,小寶斜著眼睛,李震笑著。村民介紹李震說:“城里來的警察叔叔,來找早上放火的人的?!?/p>
小寶咕嘟咽下雞腿肉,抓起面前盛了滿滿一碗的白飯就跑了。
“怕生?!崩钫鹫f,村民點頭,拿出啤酒:“我們吃,我們吃?!?/p>
他老婆從廚房端著最后一盤熱菜出來,一臉莫名:“小寶怎么了?還把房門鎖起來了?!?/p>
李震笑笑,沒說話,他本還想在飯桌上多打聽點阿建的事,可那村民卻不愿意再多說,他老婆不是本村人,聽到阿建這個名字還問他:“阿建是誰?”
村民面有難色,李震也識趣地不再刨根問底,他吃完飯從村民那里問到了小佳家的地址后就找了過去。小佳的家在一棵棗樹下,棗樹枝繁葉茂,足足有三層樓那么高,小佳的家卻很小,像是窩在棗樹邊的一個小土包。這個小土包前有個小院子,圍墻很矮,木門沒鎖,李震推開門進去,小佳家的房門也沒鎖,一推便開,一股腐臭味隨之撲面而來。
李震捂著鼻子,抬腳進去,他拿出手機調(diào)成手電筒模式四下照尋。小佳家雖小,各色家具倒還齊全,鍋碗瓢盆,桌椅柜床,一樣不少,都擺在家里。土墻壁上貼滿了各色獎狀,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班干部,作文比賽第一名,優(yōu)秀紅領(lǐng)巾……全都是小佳的獎狀,只是年代久遠,許多都已經(jīng)褪色。
在獎狀的簇擁下,還有一張照片,那是一個少女和一個老嫗的合照。少女穿運動校服,模樣標(biāo)致,笑得燦爛。老嫗拄著拐杖,半靠在少女懷里,咧著牙齒都快掉光的嘴笑著。
兩人的樣子都很好,笑容也很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照片拍得有點歪,是斜著的。
李震用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他來到小佳家里唯一的臥室,那里只有一張大床,小佳似乎與外婆同寢同臥,衣櫥里的衣服也都混在一起。她當(dāng)時走得似乎非常匆忙,衛(wèi)生間里還留有許多過期了好幾十年的洗發(fā)水。一塊肥皂不知道在皂盒里放了多久,牙刷也已經(jīng)發(fā)霉。除此之外,李震再沒別的發(fā)現(xiàn),他走了出去。但他還不想立即回家,在這個月光淡薄的夜晚,他想再去白鵝湖走走。
他想試試他能不能遇到那個給人糖果的妖怪。
深夜中的森林仿佛被人布下了迷魂陣,李震一進去就沒了主意,別說東南西北了,連前面的路都很難看清楚。手機屏幕射出的明亮白光照不清前方的路,只能照到一棵又一棵的參天巨木。李震想回去,憑著記憶找了陣,卻還是在樹林中,怎么也看不到自己的汽車了。沒辦法,他咬咬牙,只好硬著頭皮上,他摸出掛在鑰匙扣上的瑞士軍刀,試圖在樹上做一些記號,接連標(biāo)記了三棵樹后,他卻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在一棵白楊樹上找到了一枚圓形的刻印,這記號有些舊了,表面上已經(jīng)長出了青苔,似乎是別人留在樹林中的記號。李震心下一喜,趕緊四處搜尋起來,接著他又找到了第二個,第三個一模一樣的記號,這些記號全都刻在白楊樹上,他的心開始跳得飛快,這些記號是村民留下的嗎?還是那個鱷魚?他是不是一直都是根據(jù)這些記號,從這片迷宮摸索著通往白鵝湖——那片神秘、靜謐的拋尸地?李震摸著樹干一路往前,忽然間,一股清風(fēng)撲面,李震細細品味那風(fēng)里的味道,他向前奔跑了起來。
李震又來到白鵝湖前,他沿著湖邊漫步,很難想象這片水源充盈的湖泊在94年時曾一度鬧過干旱,若非因為那場干旱,少女A的尸體是不是一直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殺死少女A的也是綽號鱷魚的賈光正嗎?那為什么在少女A的尸體被意外發(fā)現(xiàn)后,他又開始接連行兇?他難道一點都不怕警察嗎?還是他在挑戰(zhàn)警方的權(quán)威?以他的家庭背景,倒是很有可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李震正無邊無際地推想著時,他的身后忽地傳來一陣索索的聲響,此時無風(fēng),并非樹葉摩擦的聲音,更像是有什么動物,抑或什么人,藏身于他身后的樹叢。李震不動聲色,他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扔向湖中,他等待著,警覺地等待著。
就在他要去撿第三顆石子的時候,那索索的響動在瞬間被放大到了極致!一雙手猛地貼在他后背上,將他奮力往前推去,這雙手意圖非常明顯——這個不速之客要把他推進湖里!
李震雖調(diào)入檔案科半月有余,近來精神不佳,不過他的身體還保持在極度靈敏的狀態(tài),他輕松地躲開了這次突襲,還反手將那雙手抓在手里,一把抓住了這個趁夜偷襲的人。他將他拉到月光下一看,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給他帶路的村民家的兒子小寶!
那個在白天放火的少年人。
小寶此時被他抓著,雙手無法掙脫,滿臉怨恨,李震笑瞇瞇地看他:“小朋友,你襲警?!?/p>
“誰知道你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小寶往地上啐了口。李震松開了他:“樹林里的標(biāo)記你刻的?”
“不是。”小寶揉揉手腕,“很早之前就有了?!?/p>
“多早?”
“不知道!”
“你半夜三更跑這里來你爸媽知道嗎?”李震推著他走,“我送你回去。”
“你是不是要送我去派出所!”
李震嘖了聲:“你這小孩兒有點討厭?!?/p>
小寶梗著脖子說:“你半夜三更到這里來干什么??你是不是那個給人糖果騙人的妖怪?”
李震懶得搭理他, 還是推著他走,小寶很不老實,走了一陣突然從李震前面跑開。
“你回來!”李震追著他跑,想盡快把他帶回家里,“晚上別亂跑!危險知不知道!”
小寶哪兒聽他的,撒開腳丫子跑得特別歡,一溜煙就鉆進了樹林里。李震追著他跑,壓根兒沒看路,等小寶停在一棵大樹下,蹭蹭地爬上樹干,李震東張西望,全然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了哪兒。
“你下來!”李震揮手,他看到那樹上搭了個簡易的窩棚。
“我不!你要帶我去派出所!我要坐牢了!我要被吊死了!”
“別胡說八道,你先下來!”李震說,“這棚子你自己搭的?”
小寶搖搖頭:“是我找到的!”他又說,“我知道記號是誰留下的!”
“誰?”
“你別帶我去派出所?。 ?/p>
“你先下來!”
“你先答應(yīng)我!”
李震滿口答應(yīng),還賭咒發(fā)誓,小寶的態(tài)度這才有些軟了,他對李震揮揮手:“你爬上來,我告訴你?!?/p>
“那你答應(yīng)我,你不能把我推下樹去?!?/p>
小寶一陣嘀咕,翻個白眼說:“好好好,你不帶我去派出所,我就不推你下去?!?/p>
李震哭笑不得,手腳并用爬上了樹,跟著小寶鉆進了窩棚。這窩棚造得很高,想必搭建它的人是個高個子。小寶點亮了一根蠟燭,盤腿坐下,對李震說:“留記號的人是這個盒子的主人?!?/p>
他從一條毯子下面摸出了一只鐵皮盒子。他打開了那只盒子,拿蠟燭照著盒子里的東西:幾顆玻璃彈珠,一張少女照片,兩張書簽,還有一些小玩具和用過的郵票。
李震伸手想去拿那張少女照片,那少女他不久前才見過,也是在一張照片里,那少女就是小佳!
李震的手卻被小寶啪嗒打開,他將鐵皮盒子抱在懷里:“我的!你別亂碰!”
“你小子才多大就收藏女人照片??!”李震說。小寶立即反駁:“不是我收集的!是那個阿建!”
他說完,自己捂住了嘴,李震瞅瞅他:“留記號的人是阿建?這個盒子也是他的?你怎么知道的?”
小寶沖他一陣擠眉弄眼:“我告訴你,那我放火的事你誰都不能告訴!”
“你先告訴我?!?/p>
小寶神秘兮兮地從屁股下面的墊子里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什么東西?”
小寶瞪李震:“這也看不明白?是阿建的日記本!”
“他還記日記?”阿建的智力只有六歲,這樣的他也能日記?
李震忙將那日記本搶了過來,湊在燭火下翻看,小寶在邊上著急地道:“你翻慢點兒,別弄壞了!”
這破舊發(fā)黃的本子說是日記本實在勉強,只能勉強說是本簡筆圖畫冊。一開始畫面非常溫馨,畫的都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或者一個女孩兒帶著一個孩子,后來畫面卻越來越黑暗,他畫了黑黝黝的森林,樹干上的圓形記號,許多紅色的人,仿佛火焰一樣在燃燒,還有一雙又一雙的大眼睛,眼里黑洞洞的。
李震看著小寶:“你怎么知道這是阿建的本子?再說這都是畫,他只是畫下了那些記號啊?!?/p>
小寶翻到最后,指著畫冊背面說:“看到了嗎?阿建的名字?!?/p>
那背面寫著的是:阿建的畫畫本。
字體娟秀,似乎是個女生的筆跡。
“至于那些記號,我問過村里其他人了啊,沒人知道森林里的樹上還有記號,我只在阿建的這個本子里見過,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留下的!他死了之后不就沒有人知道了嗎?而且我爸說了,阿建對白鵝湖很熟的,這個鬼地方,要沒有記號,怎么可能熟得起來?眨眼不就迷路了!”
小寶分析得頭頭是道,李震道:“我問你,你干嗎要燒那間屋子?”
小寶撇頭:“干嗎?那地方你的???”
“有人指使你干的?”
小寶搖著腦袋:“不?。『猛鎯簡h!”
“放火之前你進去那屋子了嗎?”
“沒,上了鎖??!窗戶都是封起來的,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寶貝,我就想看看唄……”小寶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變得危險,他看著李震,燭火在他瞳仁里跳動,“我都告訴了你,你會不會說出去?”
李震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和一個人有些像,仿佛對世界充滿熱愛,那是極天真無邪的熱愛,但這份熱愛一旦與世界給他的答復(fù)相違背,它們將在轉(zhuǎn)瞬間變成一種殺意,那又是極殘忍的殺意。
只有孩子才能擁有這樣矛盾的眼神。
“你們早上幾點到的那里?”李震問道。
小寶的眼神沒有絲毫改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不知道,很早,可能六點多吧?!?/p>
“路上沒有遇到其他人?”
“你問這么多干什么?”
李震站了起來,說:“也不早了,你趕緊回去睡覺吧,明天不用上課?”
“你管不著!”小寶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別趁我走了,回來把我的寶貝全拿走?!?/p>
“我一出去就不認路了!”說到這兒,李震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你的寶貝能借我拍幾張照嗎?”
小寶朝他伸出手,李震一愣,立即摸了把散錢出來,小寶說:“你拍,我盯著?!?/p>
他盯得緊,一樣?xùn)|西只讓李震拍一張照,好在李震關(guān)心的也只有小佳的照片。阿建將小佳的照片藏在這鐵皮盒子里,想必是十分寶貝的東西,小佳出外打工后,他一定十分傷心吧……難道……李震盯著小佳的相片,長頭發(fā),大眼睛,酒窩,白皮膚……正是那些被害人的相貌特征!
李震心里一緊,從樹上下來,小寶不肯下去,趴在樹上給他指路:“你先走,就往那兒走,我看你走了,我再下來。”
李震順著他指著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就到了他的車邊上,他回頭看看,卻再看不到什么樹上的窩棚,趴在那窩棚窗下的小寶。
阿建的鐵盒盒子是怎么到了那窩棚里的?既然在里面找到了少女D的學(xué)生證,當(dāng)時應(yīng)該被當(dāng)作物證收走了啊?李震心中疑惑,還有阿建的那本畫冊,難道是因為一直藏在窩棚里,才沒有被警方發(fā)現(xiàn),沒有留下任何檔案資料?
他翻出了他拍下的阿建畫冊的照片。他盯著那張滿是眼睛的圖畫,一雙又一雙的眼睛,約摸有八雙吧,這是八個人嗎?又是哪八個人?他們在看什么?在盯什么?
他們是在盯著阿建嗎?
用他們漆黑、充滿殺意的眼神。
李震鎖上了手機,將車開出了白鵝村。他回到家中,將所有檔案資料在餐桌上鋪開,一邊吃妹妹美玲做的獅子頭,一邊重新閱讀起了所有資料。
第一具被發(fā)現(xiàn)的尸體,少女A,殺害她的人是誰,出于什么原因,基于什么動機?情殺?仇殺?兇手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白鵝湖這個拋尸地點?這么難找到的地方,他難道是當(dāng)?shù)厝耍?/p>
根據(jù)李震收到的消息,賈光正并非白鵝村村民,下午給他帶路村民也沒見過他,或許別的村民見過他?李震隱隱有種預(yù)感,只要揭開這第一起謀殺案的面紗,那其后發(fā)生的案件便會迎刃而解。
接近十二點時,李震又接到了許隊的電話,許隊問他在哪兒,在干什么。李震一一回答:“在家呢,吃宵夜。”
“案子你別管了,總之,無論兇手是誰,兩個人現(xiàn)在都死了,結(jié)案了,結(jié)束了,聽到?jīng)]有?”
李震說:“我妹做的紅燒獅子頭不錯,明天給您帶一個過去?”
李震這一天的行程非常充實,他打算在晨跑結(jié)束后,先去白鵝村拿賈光正的照片詢問有沒有人曾經(jīng)見過這個青年在村里出沒,接著他要去找少女A的父母,他查過了,她的父母沒有離開鐵馬市,他們后來收養(yǎng)了一個女孩兒,還在鐵馬市生活。
凌晨三點四十時,李震準(zhǔn)時出門,他又來到那片荒野。黃色的警戒線在木屋外圍了一圈。李震走過去,他走到了木屋里面,站在了這片殘骸中。
這里曾經(jīng)有一具尸體,躺在木屋的中央,他還不知道他的死因,是誰殺了他,又將他帶到了這里拋尸……
這個木屋對死者,或者對兇手來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李震沿著殘存的墻壁在屋中踱步,木屋里沒有任何家具,墻上也光禿禿的,在火災(zāi)中存留下來的地板踩上去吱嘎吱嘎亂響。一卷地毯被燒到只剩下一個破角,李震撿起那地毯一角,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地毯的花紋清晰了起來,那是暗紅色的針織花紋,不知怎么,看上去有些眼熟。李震將這一角地毯收進口袋里,木屋里并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和任何血跡。
李震從被大火燒空的墻壁走出來,他穿過了荒野,走到了樹林邊,這不是他來時的樹林,這是那群孩子四散開來時,小寶逃脫的方向。
他好奇這片樹林會通往哪里。
李震擦了擦汗,脫下了外套拿在手里,撥開樹枝,往樹林深處走去。
如果他運氣夠好,如果幸運女神站在他這一邊,他想,他會很快發(fā)現(xiàn)一棵白楊樹,他還會在那棵白楊樹上發(fā)現(xiàn)那圓形的記號。
李震加快了步伐,他在樹林中搜尋白楊樹的蹤影,但讓他失望的是,這附近是片樺樹林,他找不到一棵白楊,這些樺樹上也沒有任何記號??衫钫饹]有迷路,因為他聽到了風(fēng)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的風(fēng)聲,那風(fēng)里還夾著鳥鳴和水的氣味。他吸了吸鼻子,跟著風(fēng)聲走,他知道他會走去哪里,他會走到白鵝湖。
果不其然,片刻過后,李震來到了白鵝湖。他回頭看來時的路,路途并不遙遠,極目遠眺,仿佛能看到那間小木屋。李震四下看了圈,湖邊再沒第二個人,風(fēng)掠過湖面,撲向樹林。李震往白楊樹生長的地方走,他完全憑著記憶在尋找小寶的那棵樹上的窩棚。想到那個窩棚,他把手伸進褲袋,重新將那地毯一角挖了出來,他打開手機,調(diào)出了昨晚拍攝的照片。不斷放大圖片,盯著角落的一張毛毯看著,他心中突然一片狂喜,手跟著顫抖起來,小寶窩棚里的那張毛毯和他在木屋里發(fā)現(xiàn)的地毯的花紋一模一樣!
李震幾乎歡呼出來,他加快腳步,好一通找,皇天不負有心人,那棵大榕樹又出現(xiàn)在了他眼前!李震迅速爬上樹干,熟練地打開了窩棚的小門,沒成想這一眼就讓他看到了小寶,小寶本在睡覺,聽到動靜,警覺地跳了起來,見到是李震,失聲大叫,憤然將不遠處的鐵盒抱在懷里,大吼道:“我就知道你要回來偷我的東西!”
李震盯著他蓋在身上的毛毯,才要伸手,小寶整個人朝他撞了過來,將毫無防備的李震直接撞出了窩棚,只聽砰的一聲,小寶低頭去看,李震摔到了地上,雙眼緊閉,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李震醒來時,小寶并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他看到了小寶的爸,小寶的媽,還有一個老人,一個醫(yī)生打扮的人和一個護士打扮的人。眾人看到他醒了,都是如釋重負。小寶爸說:“小寶看到你暈倒在樹林里了,我們找人抬你回來的,警察同志,你沒事吧?”
醫(yī)生說:“低血糖,營養(yǎng)不良?!?/p>
李震說:“謝謝你們了,讓我睡著了會兒,現(xiàn)在幾點了?”
“十點多了?!崩先苏f,伸出了手,“警察同志,我是這里的村長?!?/p>
李震忙說:“我手機呢?你們看到我手機了嗎?村長,能方便問問您見沒見過我手機里的一個人嗎?”
村長和小寶爸面面相覷:“警察同志,沒見到你手機啊,你摸摸是不是在什么口袋里?”
李震將渾身上下都摸了個遍,愣是沒找到自己的手機,他正想回憶自己最后一次看手機時的情景,卻感到頭痛欲裂,不得不重新躺好。
“給你打了120了,救護車過會兒就到,馬上拉您去大醫(yī)院做檢查,全身檢查。”村長說。李震卻說:“那得折騰多久啊,我就是有些頭痛,沒事的,我還有要緊事呢?!?/p>
他摸到了車鑰匙,決意要自己開車走人,眾人攔下他,小寶爸說:“哎,這120也還不來,這樣吧!我開您的車送您出去吧!別再耽誤時間了?!?/p>
李震應(yīng)下,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座上,對小寶爸說:“麻煩您先送我去湖濱大廈吧?!?/p>
“啊?不去醫(yī)院啊?!?/p>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沒事,您就去湖濱大廈?!?/p>
小寶爸沒聽他的,把他送去了最近的醫(yī)院急診門口,李震急了,看小寶爸先下了車,自己爬到駕駛座上,開了車就跑。他一路飆車到了湖濱大廈,沖進去就找少女A父親的工作的單位,一打聽才知道少女A的父親林先生今天請假了沒上班。李震出示了證件,林先生的領(lǐng)導(dǎo)低聲說:“老林的女兒失蹤了?!?/p>
“失蹤?”李震又是陣頭痛,借了老林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座機給老林打電話,詢問他人在何處。老林此刻正在位于幸福小區(qū)的家中,李震立即開車趕去。老林和他的太太都在家,李震在門外表明了身份后,林太太開門看著他卻很疑惑,說:“警察已經(jīng)到了啊……您……”
李震往屋里瞧,客廳沙發(fā)上確實已經(jīng)坐著兩個穿制服的片警了,正在問老林話。老林看到李震,起身說:“您就是剛才在電話里找我的重案組的警察同志?”
李震點了點頭,和那兩個片警打了個招呼,解釋說:“公安局的,懷疑這個案子和之前那起火災(zāi)發(fā)現(xiàn)的尸體有關(guān),我們許隊已經(jīng)在路上了,我正好在附近就先過來了。”
他謊話倒說的很溜,兩個片警并未懷疑,李震讓老林再交代一遍自己女兒失蹤的經(jīng)過。失蹤的是他和林太太的養(yǎng)女,今年在鐵馬大學(xué)讀大三的林舒,因為是本地生,林舒并未住校,周五中午林太太收到她的一條短信說和朋友有約,晚上要去看電影,晚飯不回家吃了,大概會晚點回家。林舒畢竟二十歲了,平時又很懂事,出去玩自有分寸,晚上十一點多時還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上了公交車了,林太太和老林也沒太擔(dān)心,就先回房間睡覺了。
到了周六早上,林太太叫林舒吃早飯,卻發(fā)現(xiàn)她昨晚并沒回家,再打她電話,手機卻關(guān)機了,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她的同學(xué)朋友,都說昨天下午沒和林舒約看電影,上午最后一堂課一結(jié)束她就自己走了。同學(xué)的話把林太太嚇得不輕,立即把去公司加班的老林叫了回來,和他一塊兒去找林舒。他們?nèi)チ怂類廴サ牟宛^,書店,向平時看電影的影院打聽,卻一無所獲。一過二十四小時他們就報了警。
至于這兩個片警為何今天又在老林家出現(xiàn),倒不是他們有了林舒的消息,而是林太太和老林在整理林舒房間的時候,在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粉色的筆記本,那里頭是一張皺巴巴的出生證明,還有幾份復(fù)印件資料,以及一個匆忙抄下的福利院地址。
“這些都是我們收養(yǎng)她的時候的文件?!崩狭终f,“她好像在找她的親生父母?!?/p>
李震默默記下了福利院地址,又看了幾眼林舒的出生資料,她于95年8月在鄰市的福利院出生,是個早產(chǎn)兒,那出生證明有些模糊了,看不清她父母的名字。
林太太也出神地看著那些文件,大概是觸景生情,竟掉下了眼淚:“我們在她一歲多的時候領(lǐng)養(yǎng)的她,孩子那時候小,我們說好了,等她成年后就把領(lǐng)養(yǎng)的事情告訴她,我想她有權(quán)知道,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愛她啊……為什么會這樣,小南也是這樣……星期五的時候,星期五就再沒回來過……小南啊……”
林太太的哭聲忽然變大,她無法控制,捂著胸口號啕不止。老林攬住了她的肩膀。
“小南是二位的第一個女兒?是白鵝湖……”李震頓住了,林先生給他使了個眼色,但林太太聽到白鵝湖這個詞瞬間就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李震一陣慌亂,和兩個片警一起將林太太抬到了房間里。他面有愧色,老林輕輕關(guān)上房門,安慰起了他,說:“我知道她一直都沒走出去,當(dāng)年的事情……只是我也沒想到,同樣的事情會在我們的女兒身上再次發(fā)生?!?/p>
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兩鬢斑白,面容憔悴蒼老,似乎再經(jīng)受不起任何打擊。李震握住了他的手,堅定道:“您放心,我一定會幫您把女兒找回來的,這樣吧,你把最后見過她的同學(xué)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告訴我。”
林先生卻問他:“你之前說的火災(zāi)案可能和林舒有關(guān)又是怎么回事?”
“具體我還不方便透露。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找到林舒?!?/p>
他抄下了林舒幾個同學(xué)電話后,和林先生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我們保持聯(lián)系,我一定會幫你找到林舒。”
林先生此時看他的眼神有了幾分詫異,他似乎不太懂這個年輕人為何對尋找他的女兒如此執(zhí)念。但隨后他就釋懷了,這個年輕人想必是不希望當(dāng)年的慘劇再度重演。
李震離開幸福小區(qū)后立即去了鐵馬大學(xué)找林舒的那幾位同學(xué),因為手機不在身邊的緣故,他在老林家先和他們在電話里約好,在大學(xué)門口的奶茶店見面。同學(xué)們見了他,七嘴八舌地便說開了,有人說林舒可能在男朋友那里,但有人立即否認了這種說法,說林舒沒有男朋友。
“那她怎么一直神神秘秘的,約她出去她都不去。”
另一個人說:“她我還不知道?。≌鏇]男朋友!倒是那天有個女的來宿舍找過她?!?/p>
“???什么女的?怎么之前沒聽你提起過?”
“我昨天在學(xué)校里又看到那個女的,這才想起來了!”
“那你趕緊聯(lián)系人家爸媽啊!”
李震道:“這位同學(xué),你先說說那個女的長什么樣?!?/p>
“個子不太高,上了點年紀(jì),皮膚黑,整個人感覺……很粗糙,就是不怎么收拾那種,人倒不難看?!?/p>
李震詢問起這個神秘女人是否提過來意。
“她沒說啊,我說林舒不住宿,住家里,她就走了,昨天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手里拿了個塑料袋吧,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p>
李震一一記下,他還把紙筆遞給這位同學(xué),讓她幫忙畫張神秘女人的畫像。女同學(xué)起先有點為難,后來還是一筆一畫地畫了出來。這當(dāng)口一個女孩問李震:“聽說……林舒家里有個姐姐以前也是失蹤,然后……”
李震立即打斷她:“不要胡說!”他突然板起臉孔,氣氛一下尷尬了。一拿到畫像,他率先找到了門衛(wèi)室的保安,找他們辨認那個神秘女子的畫像,后來還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錄像。這個頭發(fā)蓬亂、皮膚黝黑,穿著打扮都與大學(xué)生迥異的女子非常有辨識度,李震一下就在監(jiān)控畫面上找到了她!畫面中她正在一個儲物柜前拿東西。
“這地方是哪里?”
“是教室門口的儲物柜,有的學(xué)生會把書和一些文具寄存在那里?!?/p>
李震飛奔過去,正巧遇到剛才的幾個學(xué)生,她們正要去教室上課,一問之下得知林舒確實有用儲物柜的習(xí)慣。一個同學(xué)在周圍找了一圈,指著一個儲物柜尖聲把李震喊過去:“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儲物柜!林舒常用的,她有鎖,還有鑰匙!”
可此時那儲物柜上的鎖已經(jīng)被打開,柜子里只剩下兩本教科書,那書的第一頁上赫然寫著林舒的名字。
好幾個同學(xué)探頭探腦地看著,都說:“里面應(yīng)該還有一件平時放著備用的厚外套,雨傘雨鞋之類的東西啊?!?/p>
李震抓著那張線條詭異,很難看出人物特征的畫像——這個來宿舍尋找林舒,取走了她私人物品的神秘女人到底是誰?
她是怎么拿到儲物柜的鑰匙的?
“這鑰匙只有林舒有嗎?”
“這些儲物柜的鑰匙和鎖都是學(xué)生自己買的,學(xué)校不管這個,這套還是我陪林舒去買的呢?!?/p>
李震又沉默了,按照目擊人的說法,這個神秘女人一定是有些年紀(jì)了,難道……
“同學(xué),你們誰有林舒的照片?”李震問道。有人遞上了手機,李震忙拿過去,一手手機,一手畫像,來來回回地看,這時那畫像的女同學(xué)湊過來小聲說了句:“還別說啊,那個女的,現(xiàn)在想一想,眼睛和林舒還蠻像的。”
“???該不會是她的親戚吧?小姨媽?”
林舒不知為何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領(lǐng)養(yǎng)的身世,開始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難道與此同時,她的親生父母也在尋找著她?
神秘女人難道是……林舒的生母?
她綁架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不必擔(dān)心林舒的安全,虎毒尚不食子,親生母親又有什么理由殺害自己的孩子呢?
周五的時候林舒莫非是去和這個女人見面了?未免養(yǎng)父母胡思亂想才編造了個謊言?
李震看著儲物柜,他的頭又開始一陣陣疼了,他捂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誒,你沒事吧?你怎么樣???”
“沒……”第二個字還沒說出口,李震兩眼一黑,再說不出話了。
在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睡眠后,李震蘇醒了過來。他睡得很沉,也很香,沒有做夢。他意識到這一覺是他這么多個月來睡得最踏實的一覺。他突然暈倒后,被大學(xué)生們送到了學(xué)校的醫(yī)務(wù)室,這會兒醫(yī)務(wù)室里一個醫(yī)生正在給他打點滴,看到他醒了 ,對他道:“營養(yǎng)不良,你好好躺著。”
李震說:“醫(yī)生,我正辦案呢?!彼蔚翎樄埽t(yī)生朝他瞪眼了,讓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把一瓶水掛完才能走,要不然不出十步他又得被人給抬回來。
“那您能借個電話我用用嗎?”
醫(yī)生倒很大方,把手機借給了他。李震先撥了114,查了林舒出生的福利院的電話,之后再致電過去,電話直接接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一聽說他是打聽林舒的事情,便道:“人還沒找到?”
“您聽老林說了?”
“恩,之前林舒的養(yǎng)父聯(lián)系了我們,林舒沒來過我們這里?!?/p>
李震表明了自己的警察身份,還報了個警員號,說:“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查查,我就是想問下林舒親生父母的消息,我懷疑林舒失蹤的那天極有可能去和她親生父母見面了?!?/p>
院長很是謹慎,閑置了會兒電話后才又接了起來,說:“警察同志,林舒只有母親,沒有父親?!?/p>
“什么意思?”
“林舒的母親樊小佳在95年初到的我們福利院,她那會兒已經(jīng)懷孕三個月了,才十八歲,身體不太好,小孩兒早產(chǎn)了,生完孩子她就消失了?!?/p>
“她最近有沒有去過你們福利院?”
“沒有,林舒的養(yǎng)父也問過我們,我還開了次會問大家呢,沒人見過她?!?/p>
“你們再仔細想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她說不定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p>
院長有些不高興了:“事情我們很重視,也在積極配合林家找林舒,可是沒見過就是沒見過啊!”
“那樊小佳她有留下過家庭住址、聯(lián)系方式嗎?”
院長道:“她講有你們鐵馬的口音。”
李震心神一動,一個大膽的想法忽然躥上他的心頭,但他還不能確定。他謝過院長之后又一個電話打到了檔案科。電話是阿容接的,李震拜托她在系統(tǒng)里查一個人。
樊小佳。
很快結(jié)果就出來了。樊小佳,白鵝村村民,95年7月于A市因故意殺人罪被捕,死刑,緩期一年執(zhí)行,后收監(jiān)A市女子監(jiān)獄,因其表現(xiàn)良好,多次獲得減刑,已于2015年4月20日刑滿釋放,重回社會。
“故意殺人罪?能調(diào)出檔案來嗎?”
“能是能……只是突然打聽這個人……”阿容的聲音頓了下,“小李,許隊找你?!?/p>
犯人坐在單人牢房里看報紙,是從圖書館借來的舊報紙,他看得津津有味,將報紙翻得嘩嘩作響。與他隔著鐵窗相對坐著的是檔案科的一個小科員,他看上去很焦躁,一會兒抖腿,一會兒抓頭發(fā),一會兒又沒精打采地靠著墻壁,晃動自己被手銬銬在椅腿上的右手。
“給你讀讀新聞吧。”犯人說。
科員仰著頭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那叫舊聞?!?/p>
“檔案科科員頻出外勤,妨礙重案組破案被關(guān)押送監(jiān),這算是新聞了吧?”犯人笑起來,放低了報紙,露出一雙眼睛看外面。
“你看什么呢?”李震沖他努努下巴,他不抖腿了,開始摸膝蓋。
犯人又垂下眼睛:“妙齡少女如何墮落成殺人狂魔,一夜之間連殺三人,讀者朋友們,今天我們就帶大家走進一樁因為各種利益關(guān)系而被塵封多年的舊案。
“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們的主人公少女小紅從不省人事中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酒店,身邊是三個不認識的男子,他們身上酒味濃重,像要侵犯她!不甘屈服的小紅拿起了煙灰缸反抗,將這三名男子全都殺光之后,小紅逃出生天,但她太累了,沒走多遠就在路邊暈倒,被一個貨車司機發(fā)現(xiàn)。這名司機將渾身血淋淋的小紅送到了派出所。
“小紅在派出所承認了殺人自衛(wèi)的所有經(jīng)過,因為三名被害人中有一位是某高官之子,這起案件并未被當(dāng)時的任何媒體報道,小紅則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死刑。”犯人眨了眨眼,“當(dāng)然,小紅是化名?!?/p>
李震更焦躁了,他想站起來,但手銬限制了他活動范圍,他問犯人:“你怎么知道的小佳的故事?”
“報紙上寫的啊。”
“我是問,你怎么知道我在查這個事情!”
“我只是按照時間順序在讀舊報紙?!?/p>
“時間順序?”
“我在給你們鐵馬市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重大案件編年,很有趣,這起案件并非發(fā)生在鐵馬市,但是三個被害人,一個加害人都是鐵馬市的人,案件就發(fā)生在阿建被捕后不久,你父親還是調(diào)查案件的主要負責(zé)人呢?!?/p>
李震抬眼看他,說道:“第一個被害少女的家庭后來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現(xiàn)在這個女孩兒又失蹤了……樊小佳應(yīng)該就是這個女孩的親生母親?!?/p>
“那她的生父是誰?孩子是在她殺人被捕前生下的嗎?”
“應(yīng)該是的?!崩钫鹫f。
犯人合上了報紙:“很有趣的案子,只是我不明白這起案件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阿建不是兇手,他值得一個清白。”
犯人不懂了,顯得很疑惑,問他為什么覺得阿建不是兇手。李震看著他:“你之前不也說對于一個傻子來說,他太聰明了嗎?他只有六歲小孩兒的智力啊,怎么可能知道殺人之后要弄掉指甲,要砸爛別人的臉,還要去湖邊沉尸!”
犯人靜了會兒,說道:“我有一個表妹,大概也是五六歲時,我們一去參加一個孩子的生日派對,那孩子是我表妹的好朋友。生日聚會嘛,大家自然是圍著壽星轉(zhuǎn),而我的表妹自小是人群的焦點,突然的冷落讓她很難適應(yīng)。那天聚會上,她把我阿姨送給她好友的生日禮物——一只小狗,趁沒人注意,帶到了湖邊,拿石頭砸死了。”
“那只能說明你們的家族基因有問題?!?/p>
“別小看孩子?!狈溉诵πΓ拔視r常想,如果我的表妹有阿建這樣的體魄,她大概會在某個深夜綁架了她的好友,將她淹死在湖里吧。”
李震想反駁,可他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小寶的眼神。那孩子殘忍又天真的眼神。
他還想到了那樹上的記號,那記號真是阿建留下的嗎?他或許真的不笨。他知道要給自己在森林中留下一條不容易迷路的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僅僅是為了自己去湖邊釣魚方便嗎?
所有的被害人都和樊小佳長得十分相像。難道阿建真的是兇手……
那毛發(fā)樣本的事要怎么解釋?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哪條記錄出了錯?
要是那個肖法醫(yī)還在世就好了!
李震抱住腦袋使勁揉頭發(fā)。
“所以你們在找那個失蹤的少女嗎?”犯人的聲音再次傳來,李震應(yīng)了聲。
“你們該去白鵝湖找找?!?/p>
“去你媽的?!?/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不覺又到了李震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時候了。
凌晨三點三十五分。
單人間里的犯人已經(jīng)熟睡,明亮的燈光充斥著整間牢房,他睡得很安靜。李震問獄警要了根煙,兩人坐著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獄警對他抓捕到犯人的故事很感興趣,問他當(dāng)時在某地因為失憶被人誣陷為殺人嫌犯時是什么感覺。李震看看他,沒搭腔,就在這時,獄警的對講機響了。警衛(wèi)室的同僚呼叫,外線打來一個電話,重案組的許隊讓他把李震給放了。李震還想和許隊說說話,但話沒說上,他就被踢出了一監(jiān)。到了外頭,他立即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許隊打電話,電話沒人接,他眼珠一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一個同事,讓他把賈光正的照片發(fā)到他的電子郵箱里,在路邊找了個網(wǎng)吧打印了出來。
他打算帶上這張圖再去白鵝村一次。
與阿建關(guān)系親密,突然離開白鵝村的樊小佳。
在阿建死后突然因為殺人被捕的樊小佳。
十八歲時去了別市生下林舒的樊小佳。
在賈光正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前,減刑釋放的樊小佳。
李震有種預(yù)感,這個女人將是破除一切迷霧的關(guān)鍵。他一邊思考著樊小佳與阿建的關(guān)系,一邊在夜色中行走。他想攔一輛出租車,但此時距離大路還有些距離。李震悄悄往身后看了眼,從網(wǎng)吧出來時他已經(jīng)有那種感覺了——一種被人跟蹤的感覺。
他萬分確定,有一個人在距離他五米開外的地方一直跟蹤著他,那個人的腳步聲很輕,穿黑色衣服,戴兜帽,看不清臉,但個子不高。
借著路邊商鋪的玻璃櫥窗,李震再次確認了這個跟蹤人的體貌輪廓。這個人的雙手都插在上衣口袋里,非??梢?。
李震停在交通燈下,他點了根煙,忽然加速轉(zhuǎn)進一條小巷。人剛消失在街口,趕緊貼著小巷墻壁站好,那追蹤他的人很快就在他藏身的轉(zhuǎn)角處現(xiàn)身了!李震抬手立即將那人擒住,對方躲閃不及,被他壓在了墻上!
“你是誰?!為什么跟蹤我?”李震一把揪開了那人的兜帽,將人扯到路燈光下。淡薄的光芒打在跟蹤者的臉上,李震大吃一驚。
跟蹤他的是個女人,干枯的發(fā)絲綁成一個馬尾,一雙眼睛很明亮,但看上去異常蒼老。
李震試探地喊了聲:“樊小佳?”
那女人猛地一顫,吐出三個字:“放開我!”
李震松開了手,可又立即盯住了女人:“林舒呢?她人在哪里?”
女人卻比他反應(yīng)還大,抓住他就問:“你說什么?林舒怎么了?!”
李震這才看清她手里攥著的東西,那是一張紙片。他從女人手指間摳出那紙片,展開一看,赫然是他曾經(jīng)在阿健的繪圖本上見過的一張圖畫——八雙黑黝黝的眼睛。
“這是什么?你拿著這個干什么?”
女人卻不回答,窮追不舍:“你告訴我林舒怎么了!”
李震也很驚奇:“她沒有和你在一起?”
女人死命搖頭:“我上周五和她見了一面之后就分開了,還是我送她上的公車?!?/p>
李震努力保持鎮(zhèn)定,問道:“那你昨天去她的學(xué)校干什么?”
“我要走了……我想帶一點她的東西在身邊,好留個念想,鑰匙是她給我的?!迸苏f著,滿目哀傷。
“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女人咬唇,李震拿著那紙片:“這圖是阿建畫的是不是?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了賈光正的照片出來,問女人,“這個人你見過沒有?”
女人的視線有一秒的躲閃,但她很快對上李震的眼神:“我見過?!?/p>
“你認識他?”
“不認識,只是見過?!迸苏f,口吻堅定,“你是警察對吧,能不能拜托你趕快去找林舒?”
“你放心……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找她了?!钡钫鹱约阂膊惶嘈胚@句話。假如林舒沒有和女人在一起,她會在哪里?況且眼下還有一個困擾他的問題,“你為什么要跟蹤我?”
女人一愣,轉(zhuǎn)身就想跑開。李震趕緊追了上去,嘴里喊著:“哪個公車站!你和林舒在哪個公車站分開的?!”
女人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伸手攔下李震,她的目光不知怎么是濕潤的:“我?guī)闳ィ∥覀儸F(xiàn)在就去!”
兩人二話不說攔下一輛恰好經(jīng)過的出租車,去了女人說的那個公交車站。
“所以,你真的是樊小佳?”
出租車上,女人默認了自己的身份,她還將自己與林舒見面的前因后果都告訴了李震。
她出獄后沒多久就開始尋找自己的這個女兒,她先是想到了那家福利院,但又害怕去福利院調(diào)查,福利院方面會通知收養(yǎng)家庭。她畢竟是個做過二十多年牢的殺人犯,收養(yǎng)家庭要是不想讓她見到林舒那也情有可原。思考再三,樊小佳心生一計,喬裝打扮去了福利院當(dāng)清潔工人,趁著去院長辦公室打掃的時候偷看了林舒的收養(yǎng)記錄。但她并沒立即聯(lián)系上林舒,而是在林舒常出入的餐館找了份零工,一來二去熟識之后她才敢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林舒。
“這事發(fā)生在周五是嗎?”
“是的,那時我才知道林舒其實也一直在找自己的親生父母?!狈〖巡亮瞬裂劢?,她還是沒能忍住淚水,“我不指望林舒能認我這個母親,我也想過不告訴她,就這么默默看一看她,但是……我還是……她到底還是我的女兒啊……”
樊小佳低下了頭,李震道:“現(xiàn)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振作點,仔細想想你和林舒碰頭的那天她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有沒有說接下來還要去見什么人?”
樊小佳努力回憶,但一無所獲,林舒那天和她分開之前說會直接回家,她也關(guān)照她別在外面太晚,一個女孩深夜在外畢竟很危險。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那晚的公交車站,李震關(guān)照司機等他們一會兒,他下車后問樊小佳:“林舒做的是幾路車?”
“32路?!狈〖岩恢腹徽九疲蝗皇暫艉?。
李震忙看過去,她整張臉森然恐怖,好似厲鬼。
那32路公交車的倒數(shù)第三站赫然正是白鵝村。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同時鉆進出租車,樊小佳已經(jīng)止住了淚水,她握緊拳頭,神情緊繃,方才那點軟弱蕩然無存,她眼中投出的是兩道仿佛要殺人的兇光。
出租車在四十多分鐘后到了白鵝村。這一路上李震和樊小佳沒有任何交流,那司機不愿在荒郊野外逗留,拿了車錢一溜煙就跑了。到了村上,李震尾隨樊小佳,她先去了自己家,門一推開,那熟悉的腐臭味再度襲來。李震道:“你知道你外婆過世了嗎?”
樊小佳搖搖頭:“不知道。”
李震想再問些什么,樊小佳伸手扯下了墻上那張她年輕時與自己外婆的合照,李震湊過去一看,那合照背面竟藏了張字條,上頭寫道:想見你女兒,打這個電話。
“這張紙條……什么時候!”李震大驚,這屋子他之前才來過,怎么就沒想到要看一看照片的背面……但普通人誰會想到要看這照片的背面??!除了……
對!除了樊小佳,如果她故地重游,來到這間房間,得知外婆的死訊,一定會想要將這張自己和外婆的合照留在身邊吧。
留字條的人一定對樊小佳了如指掌!他知道她有個女兒,還知道她最近出獄了!
李震才要阻止,那邊樊小佳已經(jīng)用手機撥通了紙條上的電話。對方很快接了電話,李震聽不清他的聲音,只聽到樊小佳說:“好,那我們在湖邊見,一個小時后見,你一定要來!不要傷害我的女兒,聽到了沒有,你……”
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這人是誰?你聽得出來嗎?我們現(xiàn)在就報警!”李震想要去搶樊小佳的手機,樊小佳一把推開他,道:“你去報警,我去見他?!?/p>
“那也要一個小時之后!你冷靜點,我們現(xiàn)在報警,警察很快就能趕到的,實在不行,我們?nèi)ゴ迳险胰藥兔??!?/p>
“他們說了只能我一個人去!你別給我添亂!”樊小佳大步走向廚房。
“他們?”
綁匪不止一個人?樊小佳身無分文,落魄流離,她的女兒到底有什么綁架的價值?!
這時李震看到樊小佳從廚房里找出了一把斧頭,那是把用來砍柴的斧頭,她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李震一把攔住她:“你要干什么?!你想想你才從牢里被放出來!好,你不想報警,不想找人,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綁架林舒的人是誰?”
樊小佳神色冰冷,她用力撞開李震,踹開后院的門,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樹林。
李震忙追上去,他剛才聽到他們提到了湖邊,一定是白鵝湖,所有事情的起源,白鵝湖!
可他跑了幾步卻又停下了,從這里到白鵝湖,如果有路標(biāo)記號的話不用半個小時就能到,他還有時間!他一轉(zhuǎn)頭,跑去了之前給他帶路的村民家中,那村民恰已經(jīng)起身,在院子里喂雞,李震二話不說就掏出了賈光正的照片,問他:“這個人你在這里見過嗎?你見過他沒有!”
村民皺著眉,把照片拿到屋檐下看,那兒燈光明亮。他砸吧嘴,似是在用力回想。李震催了他兩句,他不耐煩了,說:“你讓我想想,好像是見到過,就是……”
“就是什么?”
“好像……不長這樣,又好像……”
“是不是很久很久之前見過的了?你再想想!”
那村民一拍腦門,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對了對了!你說得沒錯,就是很久之前見過的!得有二十多年了吧!他們這群城里來的小子去湖邊放煙火,有陣子經(jīng)常來我們這里玩兒啊,警察同志……”村民瞅著李震,“就是他們這八個人發(fā)現(xiàn)的第一具尸體啊?!?/p>
“你說……八個人?!”
八個人……
八雙眼睛!
李震揪緊了褲兜里紙片,阿建畫的那雙八雙恐怖的黑眼睛難道……
李震不愿再細想下去,他借村民的電話給許隊打電話。
“許隊,我現(xiàn)在在白鵝村,我找到林舒了,她被人綁架了,她媽,她親媽現(xiàn)在要去救她,她媽是樊小佳!綁架林舒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白鵝湖第一具尸體的那幾個人!樊小佳知道他們的秘密,她一定知道什么!”
“你先停會兒,你告訴我,你人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白鵝村!”
許隊聞言,關(guān)照李震在原地等他,他立即過來,李震掛了電話,坐立難安,那村民過來和他搭話,說:“我剛才聽到你說起小佳了?她怎么了?”
“你們都不知道她這幾年在外頭干什么?”李震問道。
“真不知道啊……”
看來樊小佳殺人的事確實被完全壓了下來,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去放煙火的八個人,他們……
“我問你,你見過那八個人,和他們說過話嗎?”
村民道:“見過啊,當(dāng)時我和他們差不多大吧,他們那八個人特別招搖,對人都愛理不理的,還老愛捉弄阿建,小佳還幫阿建出過一次頭呢。”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我聽說這八個人可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兒,你說也不知道看上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什么了,一到周末就過來玩兒?!?/p>
李震默然,他想到了許多種可能,但他還不能確認。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一個當(dāng)時負責(zé)調(diào)查樊小佳案件的主要負責(zé)人!
李震又給老李打去了一個電話,老李還沒起床,但一聽到樊小佳的名字就精神了:“你怎么突然想到打聽這個人?”
“那案子是不是你經(jīng)手的?”
“是啊,樊小佳是鐵馬人,被害的那幾個也都是鐵馬人,我就被派去協(xié)助調(diào)查了?!?/p>
李震問老李還記不記得那幾個被害人的名字,長相,老李說:“當(dāng)然記得,還挺巧,那三個人之前在公安局這里還留過記錄。”
“什么記錄?!”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老李道:“白鵝湖的案子啊,那三個人都是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尸體報案的人?!?/p>
李震掛了電話,找了根棍子,拔腿就往白鵝湖的方向而去。
他穿過茂密的樹林,在黑夜中摸索尋找那一個個刻在白楊樹上的圓形記號。
阿建看到了什么,讓他畫下了那八雙恐怖的眼睛。
小佳遭遇了什么,讓她背井離鄉(xiāng),在產(chǎn)下孩子后不久,殺人入獄。
還有那一具又一具尸體,殘害她們的又是誰。
月光清冷明亮,李震又聞到了湖水的味道。
他想起了那幢林間小屋,那破損的地毯,還有死在里頭的賈光正。
李震在最后一圈樹林的庇護中停下。他貓著腰,往湖邊看。他看到樊小佳了,她披頭散發(fā),手里沒有斧頭?;蛟S那斧頭被她藏在了什么地方。
“我到了!”她大聲喊,“你們出來!”
一遍又一遍地喊。
“我只有一個人!”
不一會兒,林間傳來響動,李震迅速鎖定了視線,有五道黑影鉆出了樹林。他們往月光下走,這五個人里有四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女人被男人挾制在中間,風(fēng)中傳來女人低低的啜泣聲。
“林舒!”樊小佳撲了過去,卻被一個男人推開。那男人已近中年,頂著啤酒肚,對樊小佳厲聲道:“鱷魚是不是你殺的?!”
樊小佳摔在了地上,憤然道:“是我殺的!我只恨當(dāng)年沒能把你們八個人一個個殺光砍盡!”
“瘋子!”啤酒肚上前踹了樊小佳一腳,將她踩在腳底,那嗚咽哭泣的女人說話了:“你們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男人中有人推了下她的腦袋:“閉嘴!”
樊小佳見狀,掙扎起來:“你們別對她出手!放過她!你們不就是怕我找上你們嗎?我人就在這里,隨便你們處置!”
一個高個走到了她面前,說:“別擔(dān)心啊,我們怎么會對自己的女兒出手呢?!?/p>
他獰笑起來,樊小佳猛地一個戰(zhàn)栗。那群人都哄笑起來。
李震握緊了手中的木棍,那高個走到湖邊,感慨起來:“二十多年前你就該像那個女人一樣沉在這里,沒想到那個傻子救了你一命,更沒想到,你還有了孩子,哈哈哈,你放心吧,樊小佳,現(xiàn)在你只要自己投湖,我們絕對會放過你的女兒,怎么說她也是我們八個人里面不知道誰的女兒,我們哪會對她做些什么呢。”
“等等,我問你,我們的事你還和別人說過沒有?”一個矮個問道。
樊小佳搖頭,用力搖頭,賭咒發(fā)誓:“我沒有和別人提起過一個字。”
她的手抓住了泥土。
李震暗道不好,就在那啤酒肚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樊小佳的時候,樊小佳忽地從地上躍起,從泥土中抓出一把斧頭,一斧頭砸在啤酒肚后腦勺,緊接著一腳將他踹開,大吼著:“林舒!讓開!”飛身撞向其余三人,那三人驚慌失措,全無招架之力。樊小佳揮動斧頭,一陣狂砍,剎那間湖邊一片求救哀嚎聲。林舒趁亂逃開,跳進樹林,李震趕緊找尋過去,一把拽住了她。林舒慌亂中大叫起來,樊小佳聽到她的叫聲朝這邊移動,李震一把捂住林舒的嘴:“我是警察!你冷靜點!”
他拽著林舒,就在這時樊小佳也找到了兩人,她已經(jīng)殺紅了眼睛,一提斧頭就朝李震砍了過來。李震慌忙拿木棍擋下,吼道:“樊小佳!是我!那個警察!”
樊小佳有一秒的失神,李震趁機將她按倒在地。他再望向那湖邊的四個人時,那四個人都已經(jīng)腦袋搬家,渾身鮮血淋漓。
樊小佳怒道:“他們該死!他們殺了人還裝成發(fā)現(xiàn)尸體的人!要不是阿建我也已經(jīng)死了!他們還得寸進尺,連續(xù)作案,還誣陷阿建!阿建不是兇手!他從來都不是!”
她已經(jīng)歇斯底里,滿臉都是熱騰騰的血。李震看著她,他松開了手,從地上爬起來,最后掃了眼那四具尸體,一把拽起癱倒在地、哭個不停的林舒。
“走,我們走?!彼f,帶著林舒往樹林深處走。
“那……那……那她呢……”林舒結(jié)巴著問。但她不敢回頭看。
“會有人找到她的?!崩钫鹫f。
林舒一頓,抓緊了李震的手,號啕大哭。那哭聲在林中回蕩,久久不能散去。
李震坐在單人牢房外讀報紙。
“今天頭條是什么?”那里面的犯人問。
李震豎起報紙。
實驗小學(xué)食堂誤用過期牛肉,致三十名學(xué)生食物中毒。
犯人說:“96年時發(fā)生了六起連環(huán)縱火案的事情你聽說過嗎?”
李震打了個手勢,他的睡眠時間到了。他得先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