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蘇青梅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蜷成一團躲在被子里,四肢僵硬麻木?;秀绷税肷巍2虐l(fā)覺鼻間嗅到的確實是泥土腥味,有人半夜里開了窗,風挾著雨水,帶來一室涼意。實際上屋內空氣又濕又冷,潮濕的涼被害她悶出一身汗。汗水與空氣中的水汽厚重地黏在皮膚上。癢死了,她心想,抬手扒了扒頭發(fā),指尖觸感油膩。實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不去洗澡。
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又慢吞吞地拉出箱子。為了這次出行買了新的浴巾。埃及棉厚實柔軟,其上染了深紅大花圖案,夜深人靜的某刻,她也曾幻想自己裹著浴巾,走過青旅長長的走廊,搖曳生姿。如今她只有興致一把拽出浴巾。和換洗內衣一起卷作一團,夾在腋下。一屋人都沉沉睡著。上鋪的住客不在。不知是不是徹夜未歸。她素著一張臉,滿面油光,衣服也沒換,就這樣出了門。公共浴室說是在二樓,正低頭下樓梯,突然聽到樓下傳來腳步聲,蘇青梅連忙扒拉幾下頭發(fā),把毛巾團轉移到懷里。揚起下巴,目不斜視地側身經(jīng)過兩名剛剛沖涼回來的姑娘。對方同樣側過頭,對她的出現(xiàn)仿佛毫無知覺。
公共浴室在走廊盡頭,入口處掛著日式門簾,濕熱水汽漫到走廊里,混雜著一股洗發(fā)水和肥皂的香味。蘇青梅在大學之前從沒讀過寄宿制學校,大學里每問寢室也有單獨衛(wèi)浴,與公共浴室的唯一歷史是家附近的泳池洗浴室,她也不知道該對此有些什么期待。她側著身子,用肩膀撥開門簾,眼前是一間狹小的更衣室,一邊墻上擠著幾個儲物柜,另一邊墻上掛著鏡子,墻角還堆著幾雙拖鞋,大小不一。還有一邊連著淋浴間,兩排花灑沿墻排列,顏色難辨的浴簾隔出六七個小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脫下衣物,用上衣包好了放進一間空的儲物柜。
進了隔間,墻面上生的綠色污垢和邊緣泛黃的塑料浴簾讓蘇青梅一時間難以呼吸。她趕緊抬頭,卻又看到花灑上的積攢的水垢和天花板上滲水留下的痕跡。低頭也難免與其他住客掉下的頭發(fā)打個照面。只好盡量瞇起雙眼,蹙緊眉頭,伸出一只細瘦手指,以指尖撥動開關,打開花灑,動作從未這么小心。她就著冰涼冷水沖了個澡,匆匆洗了頭發(fā),護發(fā)素也沒涂。即便如此,下水口仍被堵住了?;熘咨试砟乃e蓄起來,淹過腳底,再冷漠的表情也不得不裂開一條縫隙。
蘇青梅沒浪費時間仔細擦干頭發(fā),而是飛快地沖干凈身體,換了衣服,幾大步逃離了蒸籠。待到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回到房間時,衣服又被頭發(fā)打濕了,引出蘇青梅這兩天來不知第幾聲嘆息。她耐著性子擦了擦頭發(fā),直到手臂酸痛終于編出兩只魚尾辮。就著早上的陽光化好妝,光線不夠明亮,也不知道腮紅是不是打重了,而且眉毛好像兩邊粗細不等。
她趕在同屋住客醒來之前溜出門,出了門卻站在門口又掏出小鏡子和眉筆,換著角度反復確認兩條平眉粗細、深淺一致,這才轉身繼續(xù)朝外走。但穿過青旅大堂時,又遲疑著停下腳步,挑了個帶坐墊的竹編藤椅。拉開坐下。交疊雙腿,整理好裙擺,露出涂成深紅色的腳指甲和寶石藍涼鞋,對比強烈的顏色在陽光下煞是好看。瞧了半天,終于拿起手機,卻并不調成自拍模式,而是對準了此時拗成優(yōu)雅造型的雙腿雙腳。換不同造型拍了數(shù)張,刪掉幾張,又加上不同的特殊色調,逐一查看。選中合適的那張,百度了一下納蘭性德,挑出一首詩,而非詞。余光一瞥,看到玻璃桌板下背包客們留下的明信片,找出一張泛黃褪色的,上邊寫著歪歪扭扭的中文和華麗的法語,再換個看似隨意的角度,終于拍好照,迫不及待地發(fā)了朋友圈。等到點贊的數(shù)量從個位數(shù)升到十位數(shù),蘇青梅總算起身離開,還不忘用力甩了甩裙擺,拍落幾根白色貓毛。
小城早點依舊不負盛名,小份面條,幾只餛飩,吃完之后嘴唇麻木發(fā)燙,正好叫一份糯米涼糕配紅糖水。冰涼軟滑的涼糕貼上嘴唇,紅糖質樸的香氣盈溢齒間,足以令人眉頭舒展,嘴角帶笑。吃完便起身去城里的仿古街閑逛,昨天去得匆忙,加上雨水來襲。沒心思仔細觀賞,今天正好再去一次,順便買些小玩意作紀念。
一路走走停停,看到木頭雕花門窗的店鋪要進去逛一圈,聽到古箏揚琴的悠揚樂聲要駐足聆聽,若是有手工藝人在街邊擺攤賣貨。更是挪不動腳步。湊近了拍墻磚和青苔的搭配,不惜俯下身子將鋪路石板的紋路納入取景框。賣手制銀器的老頭發(fā)絲蒼白皺紋深刻,路邊玩耍的小孩子臉頰臟兮兮紅彤彤,看到手機對著他們也不知道害羞。最后定要拍到自己步伐匆匆的樣子,畫面微斜輕晃,對焦最好不甚清晰,只要能看到腳踝上一抹銀色閃耀,美不勝收,可以拿來當微博背景。就這樣,也消磨了足足一天。
到了傍晚時分,蘇青梅去了有名的慢遞郵局,給半年后的自己和兩三位好友寄明信片。將店內的明信片一一翻過,普通的風景照片肯定不行。lomo風有點過時,不過手繪的城市街道還不錯,配上新課標里不要求背誦的詩文,妙極了。
出門沒走幾步便有小攤擺賣手工打磨的木梳。榛綠色,散發(fā)著淡淡木香。蘇青梅一時有些沉浸在自己倚窗梳頭的幻想中。白衫白裙的贏弱女子,憑窗而坐,手執(zhí)一把木梳,梳齒緩緩滑過烏黑直發(fā)??胺Q一幅名師畫卷。她按捺不住內心激動,伸手摸錢包,要馬上付款。
也是這時。蘇青梅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她背了一只白色皮質信封包,開口處有搭扣保護財物安全,一直扣好了斜挎在身上,此刻卻大敞著。她一愣,雙頰瞬間漲得通紅,手指僵硬地合上搭扣,卻還有精力扯出無奈笑意。
“不好意思,忘記帶錢包了?!?/p>
“沒得事,沒得事,”賣梳子的婦人這樣說著。手卻飛快地奪回了蘇青梅手里捏著的木梳,“明天再來啊。幺妹兒?!?/p>
蘇青梅聽不太懂當?shù)厝丝谝魸庵氐钠胀ㄔ挘膊淮_定最后她說的那兩個詞是不是在罵她,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她一手捂著小挎包,一手緊緊攥著手機,費力擠出人流,目光緊鎖在地面上。先前花了三四個小時都逛不完的一條街,如今二十分鐘不到就來回走了兩遍。疾走讓她的腳心酸痛,腳后跟仿佛被磨破,走起路來頗不平穩(wěn)。最后不得不放棄,慢慢挪出景區(qū),回到寬敞的馬路上。
真是好笑,她怎么會忘記帶錢包呢。明明剛才還買了明信片。她付了二十,店員找了她五張一塊和三枚一角硬幣,還給了一張小票,她用小票包著紙筆,卷成一團塞進錢包里——原色的兩折植鞣皮小錢包,托媽媽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已經(jīng)用了快兩年,用得皮質柔軟潤澤,泛著溫和的光。她把錢包收好,搭扣也扣好,但它怎么就這樣消失了。她將一只小小的信封包翻了又翻,伸手進去細細摸了一遍,裝零錢的夾層也拉開看了,甚至還翻了裙子上裝飾性的小口袋,也不管兩折是無論如何也塞不進那種口袋里。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她喃喃自語。說好的與世無爭呢,說好的質樸善良呢,說好的安靜祥和呢。好在手機還在,一陣慶幸剛拂過心頭,又被焦慮壓住。錢包里還有一千元現(xiàn)金,是好不容易從生活費里省下來的。想起自己為了省錢出門只坐公交車。她的眼眶就泛了紅。包里還有銀行卡,信用卡,游泳卡和健身卡,一些單據(jù)紙片。好在她沒有帶身份證出門的習慣。不然連家都回不了。想到這里,眼淚終于涌了出來。拉過衣袖小心地拭去淚水。還是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跟你說了要看好自己的東西,怎么這么大年紀了都不懂,丟三落四的,不要帶那種小包出去,又不看好。在外面玩就是要提高警惕,你這樣一個小姑娘出去,人家不偷你,偷誰啊。早都跟你說了,你也不聽,還嫌我們煩。同樣的錯誤不要總犯,我不準你以后再這樣丟東西。”她捏著手機,垂著頭,淚水早已干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不耐煩,但媽媽還在絮絮叨叨?!拔业认陆o你在網(wǎng)上買機票,你明天早上就坐飛機回來,也不要一個人在外面玩了,碰到意外怎么辦嘛。這次好在身份證沒丟,不然不曉得要怎么才好?!?/p>
她張開嘴,頓了兩秒,卻什么也沒說?!澳阍趺床徽f話,身上還有現(xiàn)金吧?沒有的話就讓酒店把押金先退給你,酒店應該包早餐吧?明天坐車到機場的錢就用押金付,夠不夠?怎么不做聲啊,容容?”
“夠的,”她連忙回答,“我先回酒店休息了。明天就回來?!彼踔翛]告訴父母自己住的是青旅,而非星級酒店。要是父母知道自己跟幾個陌生人住在同一間屋子里,用公共浴室,又會說些什么呢?
掛了電話,她才想起押金條也在錢包里,一起消失于人群中。蘇青梅提起裙子,加快步伐,忍著腳后跟的疼痛往青旅趕,希望青旅的員工愿意通融一下。
推門進去的時候,只有一名沒見過的男店員坐在柜臺后邊。穿著洗褪色的卡通T恤。他好像很忙,一會兒在電腦上打字,一會兒轉身翻找資料,停不下來。蘇青梅往四下看了看,研究了一陣子墻上貼的旅游行程和照片,終于靜悄悄地挨到柜臺邊,兩只手肘撐在臺面上,發(fā)出意外響亮的聲音。
“您好,我錢包剛剛被偷了?!钡陠T聞言抬頭迅速地瞥了她一眼,表情僵硬。“押金單也在錢包里一起被偷了,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你也是夠不幸的?!钡陠T說著低頭整理好手里的一疊文件。“報警了嗎?”他轉過身子找什么東西,再也沒有抬頭看她。
“沒有,押金單這里沒關系嗎?”
“沒事,你直接來退房好了,到時候再簽個收據(jù)?!钡陠T此時已經(jīng)蹲到柜臺底下,拽動連著電腦的數(shù)據(jù)線,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悶悶的。
蘇青梅沉默地站在柜臺邊,而店員還在鼓搗那一堆糾纏不清的電線。又過了幾分鐘。她抿了抿嘴唇,還是什么都沒說,只道了聲謝,便一步一頓地往大堂里邊走。
看了眼表。連八點都不到。她找到早上自拍的那個椅子,把沾滿貓毛的軟墊扔到一邊。攏了攏裙子坐下。她空著肚子,喉嚨干渴,腳掌酸脹,腳后跟還被磨破,紅腫疼痛,她彎腰伸手松開涼鞋的系帶,揉了揉破皮的地方,一陣新鮮的刺痛傳來。即便如此,她仍重新系好鞋帶。不愿舒適地窩進椅子里,只擺出矜持姿勢:雙腿交疊,一手撐頭,塌腰挺背,身體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線條。
她不愿回房間。誰知道那些室友又會折騰些什么。一屋子濕氣,又不能開燈。但她在這兒坐著,表情也并不舒展。幾個同樣披著長發(fā)身著曳地長裙的姑娘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里,或手捧一本舊書,或執(zhí)筆疾書,或對著蘋果筆記本眼神專注,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圍毫無感知。兩名體型超重的外國少婦嘰嘰喳喳地議論在中國成了明星,人人都想同她們合照。愛達荷又在房間的另一頭跟一男一女兩個白人聊天。她抬眼好似在研究墻上掛的畫作,余光卻飛向了相談正歡的幾位金發(fā)碧眼,嘴角一撇,帶出一聲嗤笑,還真是人以類聚,哪怕飛越大半個地球。
蘇青梅在椅子里僵坐了一個多小時,心里想著錢包被扒,本就不能安心做事。加上手機電量不足,青旅的無線信號太差,她手指閑得發(fā)癢。但無所事事與她的氣質相悖,只好皺著眉頭讀完了玻璃下壓著的每一張明信片。她模仿不同住客的口氣,小聲念出每張明信片上的內容,演得活靈活現(xiàn),表情卻越來越貼近嘲諷。她理解不了這些人對青旅的追捧,廉價,便捷,隨意,社交,都不是她原先向往青旅的理由。什么“超nice的員工”,怎么連正眼看她也做不到,什么“輕松自在的氛圍”,還不是一人霸一張桌子各千各的,什么“認識了許多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那些朋友根本懶得理你好嗎,少自作多情。恰巧愛達荷那邊的角落里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刺得蘇青梅頭暈耳朵疼。這都什么外國人啊,一點素質都沒有。
她憤然起身,大步穿過廳堂,全然不顧腳后跟磨得生疼。進了房間,果然一片漆黑,空氣陰濕,但她絲毫不在意,一把拉開頂燈,腳一蹬,用力甩上房門。上鋪睡著的女生聞聲翻了個身。響亮地嘖了一聲,蘇青梅仿若沒聽到。她三兩步走到窗邊,猛力合上窗戶,不顧干澀的滑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接著從床底下拽出自己的箱子。外殼上仿舊的金屬扣子在木地板上劃過,刺啦一聲給接下來的噪音當作暖場。稍微整理了一下雜物,換了身舒適、行動方便的短袖短褲,給手機插上充電器,回了幾條微信,不急不慢地關燈睡下,此時,上鋪的女生都不知翻了多少個身。
還沒合眼,媽媽已經(jīng)把機票信息轉發(fā)給她,明天早上八點的航班。小城不大,離附近的機場也不遠,提前兩個小時起來,攔一輛出租車過去。時間足夠。
她的行程計劃還有兩天,卻再無一絲留戀,只顧盯著眼前的木頭床板,企圖用木頭松散的紋路催眠自己。江城風景再美,想到不用再體驗二樓的公共浴室,還是不由得松了口氣,一股突出重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不管不顧地開著燈梳妝打扮。無論心情經(jīng)歷,妝面總要精致無瑕。退房,拿押金,攔車,不知為何,回程的路總是特別順利。到了機場甚至還多出半個小時空閑時間。蘇青梅拿著退回來的兩百塊押金。也有底氣推著小推車逛機場的特產商店。臨登機了,也不能忘坐在候機區(qū),拍一張機票與行李箱的合照,并配上文字:舟車勞頓,只為早日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細長手指巧妙地遮掉機票上的真實姓名:王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