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子上了寄宿高中，老公因為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我一下變得清閑了。于是每天下班后若無事便去媽媽家，順便幫她買菜做飯、洗洗刷刷，陪她聊天閑話。

這一天，我用鑰匙打開門，便看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穿著精致考究的老太太，正與媽媽絮絮而談。媽媽忙向我介紹：“這是楊阿姨，我以前的老同事。她最近在這附近買了房子，我們可以常來常往了?！比缓笥謱畎⒁陶f：“這是我的二女兒小芳?！?/p>

楊阿姨很熱情，忙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工作啊，老公啊，孩子什么的。得知我在社區(qū)工作，老公也不過鐵路上的普通員工，她的眉間便帶了一分同情，兩分得意。媽媽嘆氣說：“我這兩個女兒都沒出息，不如你的孩子優(yōu)秀，讓人羨慕呢?！睏畎⒁踢B忙說：“哪里哪里啊！你有女兒在身邊多好！優(yōu)秀有什么用，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呢。不過，我兒子說了，澳大利亞真好啊！地廣人稀，空氣好，生活富裕?！比缓笤掍h一轉(zhuǎn)，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芳啊，你得好好培養(yǎng)你兒子，考上名牌大學，將來一定要出去！”我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唯唯點頭。

楊阿姨走了，媽媽滿懷羨慕地告訴我，她有一兒一女，都極其優(yōu)秀。兒子在澳大利亞，女兒在上海，都是白領(lǐng)精英，收入高，生活高端。他們經(jīng)常給楊阿姨寄錢寄物，她身上的穿戴都是他們給的。提起兒女，那全是楊阿姨的驕傲。

最后媽媽幽幽嘆息：唉，人家的兒女真是有出息啊！

（二）

在以后的日子里，楊阿姨沒事就來找媽媽。兩人經(jīng)常一起去超市購物，一起散步。再去媽媽家，她就會跟我說起楊阿姨兒女的種種，楊阿姨有時候也會把兒女給她買來的絲巾啊、襪子啊，以及各種小飾品給媽媽，讓媽媽愛不釋手。然后又忍不住羨慕人家的兒女。

媽媽跟我說多了，我也挺煩。忍不住對媽媽說，你沒事別跟楊阿姨在一起了，人家兒女有出息，咱們都不行。你受打擊，我們心里也不好受。這時候媽媽就會說哪有啊，我沒有受打擊，不過說說而已。

為了避免再聽到這些，我去媽媽家的次數(shù)少了，媽媽又抱怨我不去，真讓我左右為難。

老公跑車回來，我忍不住跟他嘮叨，說怎么媽媽也這么勢利啊，看不到自己兒女的好，只羨慕人家。老公笑：“你還說你媽？你不也是如此嗎？去年兒子考上了名校你樂得不行，又發(fā)微信又寫微博地炫耀。背后說別人的孩子考不上好高中，沒出息呢。”

我仔細一想，果然如此。唉，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理解了媽媽。沒辦法，誰讓咱們沒能耐沒出息呢，沒法讓媽媽在人前有面子，沒事就多看看媽，多干點活吧。

（三）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姐姐的電話，說媽媽出了車禍。

我當時就慌了，一邊給老公打電話一邊急忙打車往醫(yī)院趕。

原來媽媽和楊阿姨參加了某個賣保健品的公司組織的參觀活動，回來路上，一個急剎車，車上的媽媽和楊阿姨等幾個老人摔倒，媽媽右手手臂骨折，楊阿姨胯骨錯位，都被送到骨科醫(yī)院。

姐姐姐夫、我和老公很快相繼都來到醫(yī)院。還是人多好辦事，我和姐姐安慰媽媽的情緒，老公去交款、拿藥、辦住院手續(xù)，姐夫去與活動的組織者交涉賠償。

轉(zhuǎn)身看到楊阿姨，卻只有老伴一個人樓上樓下地跑，氣喘吁吁，還經(jīng)常找不到地方。楊阿姨一個人坐在觀察室的床上，直掉眼淚。我實在不忍心，就對老公說，你去幫幫楊阿姨他們。

忙亂了半天，總算把媽媽和楊阿姨都送進了病房，并且談好了相應(yīng)的賠償。組織者看到楊阿姨沒有子女過來，就欺負兩個老人，想少賠償點，幸好姐夫和我老公幫助據(jù)理力爭，他們才作罷。

楊阿姨和她老伴對我們千恩萬謝，我聽到楊阿姨輕輕地一聲嘆息：有兒女在身邊真好?。?/p>

（四）

媽媽的右手被打上了石膏，不能動，我和姐姐只好輪班陪護。媽媽嫌醫(yī)院的飯菜太硬太咸，我們就每頓飯從家里做好帶來。她的右手不能用，我們就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飯。楊阿姨腿不能動，就只好坐在床上看電視，手里總是抱著手機，嘴里念叨著怎么還不打電話來呢？

在以后的日子里，除了我和老公、姐姐姐夫，我的公公婆婆、姐姐的公婆，我和姐姐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同事都紛紛來看望媽媽，媽媽的床前人來人往的。

相比之下，楊阿姨的病床前卻是無比冷清，只有老伴一個人來來去去。而且這幾天一忙亂，老伴也累病了，只好請了一個護工護理楊阿姨。

有一天，輪到我去醫(yī)院陪床。午睡醒來的媽媽要吃蘋果，我就給她削皮，然后一小塊一小塊地喂給她吃。媽媽不斷地挑剔我蘋果削得不好，我很不高興，嘟噥著給你削就不錯了，哪有那么多事兒啊！媽媽就跟在鄰床愣愣看著我們的楊阿姨說，你看這孩子，連個蘋果都削不好，把那么多的果肉都扔掉了，多可惜！說她她還不高興。

楊阿姨“哦哦”了兩聲，并沒有接話。她正在撥了電話，電話通了，楊阿姨溫柔地說：“薇薇啊，你忙什么呢？媽媽在醫(yī)院呢，想你了?！蹦沁叢恢勒f了兩句什么，楊阿姨就忙不迭地說：“好好，你忙吧，我都好，不用管我了。”

放下了電話，她對媽媽說：“老張啊，還是你有福氣，有孩子在身邊噓寒問暖。你還嫌小芳不會削蘋果皮，我羨慕都來不及??！”

媽媽忙說：“你才有福氣呢。你的兒女都有出息，那么能干爭氣，也都孝順，只不過是距離太遠了，心有余力不足啊，這不也給你請了護工嘛?！睏畎⒁虈@道：“護工哪有親兒女貼心??！再出息又有什么用呢？那都是表面上的風光，一點實際的用處都沒有。這不，聽說我出車禍，就只寄錢來，連個電話都沒空打。我主動給她電話，居然忙得連跟我說句話的功夫都沒有。唉！”說著說著，楊阿姨哽咽了。

媽媽連忙安慰她說：“你可別這么想啊！兒女也有兒女的難處。將來她們過好了，把你接過去，國外那么好的條件，你就會享大福了?！眿寢屢幻嬲f，一面回頭看我笑，這一次，是心滿意足地笑，是滿懷驕傲地笑。

（五）

一個月后，媽媽出院了，我們一起去姐姐家吃飯慶祝。

正在讀高中住校的外甥女和兒子也特地回來，一起祝賀姥姥恢復(fù)健康，媽媽感慨地說：“你們兩個，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姥姥給獎勵?？疾簧虾么髮W姥姥也給同樣的獎勵?！眱蓚€孩子一愣，以前，姥姥都是說只有考上好大學才給獎勵的??！怎么忽然變了？媽媽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明白了，孩子們不管有沒有出息，都是好孩子，都是我的驕傲。出息有出息的煩惱，平庸有平庸的好處。家有“庸兒”也是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