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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過年(外二篇)

        2015-04-29 00:00:00美樺
        涼山文學 2015年2期

        1

        臨近年關(guān)那幾天,水浩忙得昏天黑地,想回家的念頭就一天比一天釅稠。和往年不同,還沒過小年,大哥就捎來一條消息:老舅要趕過來,和他們吃年夜飯!

        水浩鬧不明白,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里,從哪里冒出這么多的車,這么多的人,很快就把冰冷而堅硬的街道憋成了腸埂阻,連呼呼吼著的小北風也跟著干著急。當然,年的味道,也讓這些突然涌出來的人渲染得一天比一天濃。水浩在縣政府辦從事后勤工作,年關(guān)一到,各種慰問啦走訪啦一撥賽一撥。領(lǐng)導得在記者的指揮下,拉著老人或孩子的手,然后,笑瞇瞇地對著鏡頭說一些暖和的話。按照往年的慣例,在這樣特殊的日子里,領(lǐng)導還要到其它地方走動走動,把該表達的心意表達到。所有這一切,基礎(chǔ)工作都得靠水浩具體來落實。事情得辦好,還不能出半點差錯,水浩腦子里的弦拉得緊緊的,絲毫不敢有半點馬虎。

        家里有風燭殘年的老娘,有從小拉扯他長大的哥哥姐姐。家里的親人,這個時候都望眼欲穿,眼巴巴地盼著他早點回去。水浩眼睛一閉上,腦子里總是回放著老家的情景。當然,這些事對于水浩來說,在夢中想一想,打打精神牙祭是可以的。端了公家碗,就得服公家管。在這關(guān)鍵時刻,人人都忙得像風車一樣,要想跟領(lǐng)導請假溜號,就等于陪了笑臉專找領(lǐng)導罵。水浩成天跟人有仇似的繃著張陰郁的臉,讓人一看就知道,嚴肅認真原來就他娘的這么個屌樣。

        其實,回家過年,水浩心里多少有幾分怵。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水浩家也是這樣。母親年輕守寡,咬著牙把他們兄妹四個養(yǎng)大,性格變得無比的要強和孤僻。兒女們成了家,鳥兒一樣離開了老屋,母親卻堅持單獨立灶,在老屋里一個人過清靜日子,更別提到城里和水浩享福的話。老屋冷冷清清,讓時間漂洗得殘破不堪。子女輪番轟炸,老娘勉強答應,在老大老二兩個兒子家吃轉(zhuǎn)飯,一家吃一年。不過,老屋里的鍋和灶老娘說啥也不讓動,說要給自己留條后路。老娘的態(tài)度堅決得跟當年和階級敵人劃清界線沒啥兩樣,嘀嘀咕咕的聲音就像村頭廢棄了的水碾般,吱吱呀呀無休無止地吟唱著。老娘昏花的眼睛里看不得半點齷齪事,總是以她年輕時的能干為標尺,考量著她的兒子和兒媳。每次水浩回去,老娘就會搬出這些重大的課題,不是指責大哥二哥沒骨氣,就是數(shù)落兩個媳婦不長本事,更多的是埋怨自己命不好。老娘那沙啞蒼涼的聲音,就像一把廢棄了幾個世紀銹跡斑斑的鋸子,把一個好端端的年割得支離破碎。

        這個時候,水浩夾在老娘和哥嫂中間,除了陪著笑臉搜腸刮肚說好話外,心里卻讓無奈和尷尬硌得刺辣辣地疼。當然,水浩也沒辦法。老娘這么大把年紀,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話說到什么份上自己都拿捏不住,怎么能和她計較?

        這下好了,到時候老舅一來,這頓團圓飯就會不象往年那樣糾結(jié)。

        老舅比母親小一歲。老舅身材高大,眼不花,耳不聾,除了頭上幾根白發(fā)可以見證歲月的滄桑外,讓人猜不出他的真實年齡。老舅有著鐵打一般的身板,一大把年紀了,照樣耕地耙田插秧打谷,和年輕后生沒啥兩樣。老舅在田里地里忙活的時候,和他同齡的人往往佝僂著身子,杵著拐杖,瞪著昏花的老眼,看著他的背影嘀嘀咕咕直罵娘。因為,老家伙們都知道,照這樣下去,自己就算老不死,遲早也會被這個老雜種羞死。

        除夕的頭天晚上,水浩就接到了老娘打來的電話。老娘近年來老是覺得別人的耳朵不中用,說話的嗓門就越來越大。老娘說:“明天你要早點喲!”水浩說:“娘,你放心,我一早就出來?!彼圃掃€沒說完,老娘就把電話掛了。老娘沒手機,偶爾打次把電話也得向?qū)O子孫女求助。當然,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老娘才會放下架子去做這樣的事情。老娘知道電話費貴,讓孩子撥通了,也是沒頭沒腦只說關(guān)鍵的那句話,絕不啰嗦。

        除夕這天,水浩還沒出門,又接到了老娘的電話:“出來沒?”

        頓了一下,老娘又說:“你老舅是坐不住的喲!”

        一個電話讓水浩心里酸酸的。為打這個電話,老娘肯定一大早,又絮絮叨叨把家里大人孩子都吆喝了起來。和往天相比,老娘破天荒多說了一句話,讓水浩一下明白:自己和老舅在風燭殘年的老娘心目中,原來占據(jù)著同樣重要的位置。

        回到家,老娘坐在門前的石墩上,就像一只冬眠的老蠶。老娘縮著脖子,抱著手,蜷成一團,如同懷抱一團溫暖。冬天冷嗖嗖的風顯得無比的調(diào)皮,輕手輕腳撩著老娘從帽子下面鉆出的幾綹白發(fā)。石墩又硬又涼,冰床一樣,老娘坐在上面紋絲不動。老娘哪雙失去光澤的眼睛,幽幽的,目光像她年輕時辛勤勞作常年裂開口子的手一樣,溫情脈脈地在山丫口摸來摸去。

        水浩看著坐在石墩上的老娘,說:

        “娘,你是干啥哩?”

        “等你呀!早就該到了的,不曉得磨蹭個啥?”

        “娘,這怎么能怨我呢?當年你老生我的時候,要是給我生對翅膀,我肯定早到了!”

        “老娘沒那能耐。半天還不到,叫人擔心哩……”

        老娘習慣性地埋怨著,枯瘦的臉上綻出幾分慈祥,目光把水浩送進屋去,卻沒有半點想挪動的跡象。

        老娘牙不好,喜歡吃城里又松又軟的蛋糕。水浩每次回來,都得給老娘帶些回來。水浩弄了一塊,遞給老娘,說:“娘,進屋吃,外面冷哩!”

        老娘接過蛋糕,目光卻舍不得從山丫口上撤下來:“你進去嘛,我等一會兒?!?/p>

        “等哪個?”

        “你老舅呀,說好一早就出門的,這個時候還沒到。嘿,大男人家的,半天摸不出門,跟那些纏小腳的娘娘差不多……”

        老娘響亮地擤著鼻子,毫不猶豫將一把鼻涕惡狠狠地甩在石墩旁邊。

        “老舅來了他會進屋的,我們先回去嘛!”

        “鬼曉得你老舅哪個時候摸得到這里喲!他那個鬼德性,你們又不是不曉得,一年365天都在忙。掐好時間出趟門,閃電一樣,呼地一聲就不見人影了,哪里舍得多坐一會兒嘛……”

        說起老舅,老娘就像山丫口的風一樣,嗚嗚低鳴個不停。

        2

        女人一輩子護著娘家,老娘更不例外。父親去世得早,家里全靠老舅幫襯著。有了這一段特殊的情感作鋪墊,老娘就是喝瓢涼水,都會想起來給她弟弟留幾口。

        老舅如同一只蜷在籠子里的困獸。老舅這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那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兩次。前一次,老舅披紅掛彩,在喧天的鑼鼓中喜氣洋洋到縣城參加勞模表彰大會。那樣的情景,老舅不止一次向水浩描摹過。

        第二次用不著老舅描述,水浩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那一年臨近春節(jié),一場禍事讓老舅有機會再一次進了縣城。老舅殺年豬,一高興喝醉了酒,從枕頭下面抽出避邪用的刀,懵懵懂懂把來看望他的干親家砍傷了。殺年豬帶殺人,這件新鮮事,為十里八鄉(xiāng)的父老在春節(jié)即將來臨的關(guān)鍵時刻貢獻了笑料,可老舅卻像霜打了的茄子,哭喪著臉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去縣城找公安局報案。好在干親家僅受了點皮外傷,警察也忙著過年,只讓他在拘留所體會了幾天專政的滋味。就這樣,水浩把老舅接了過去。老舅一進門,水浩就笑得嘎嘎響,孫猴子一樣在老舅身上這兒撓撓,那兒掐掐,一下就把老舅那張愁得像苦瓜樣的臉給熨平了。老舅嘿嘿嘿樂哈過不停:“這個屌小子,小時候打少了,現(xiàn)在還這么調(diào)皮!”

        水浩就是要這樣的效果。

        老舅家里鬧翻了天,得想辦法讓他清清靜靜在城里住些日子。這年春節(jié),水浩值班不回家,他有的是時間。水浩特意在書房里安了張床,他知道,賓館老舅是住不慣的。水浩還把丈母娘也請了過來,專門買菜做飯??墒?,第二天老舅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嚷開了:

        “水浩,我回去了!”

        “什么?”

        “我得回去了!”

        “這個時候,你怎么能走呢?你砍了人,人家正在到處找你算帳哩!”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要殺要剮,他們看著辦!”

        “這幾天你不在家,天也沒塌下來哩,你忙個啥?”

        “你曉得的,家里哪一樣離得了我這雙手啊!”

        老舅說得堅決,眼睛瞪得像對充血的牛卵子,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水浩知道,老舅強得就像一頭沒有騸過的牯牛,掘脾氣一上來,誰拿他都沒辦法。

        掐著手指算,再過一天就是除夕。在這個時候,怎么能讓老舅回去呢?水浩把那顆板寸頭搖得風車一樣,一聲接一聲地嘆息出滿臉的痛苦:

        “老舅,你走吧走吧!侄兒知道,天王地老子都留不住你的!”

        “屌小子,老子是傻的,享清福都不會?家里丟不開啊!”

        “老舅,你想過沒有?你拍拍屁股一走,侄兒就慘了!”

        “屁----!”

        “你走了不打緊,侄兒在城里就抬不起頭來了……”

        “啥?”

        “大過年的,把自己的親舅舅往外攆,領(lǐng)導同事知道這件事,侄兒在單位上怎么混?”

        老舅一下蔫了。沉默了半晌,老舅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說:“世上最好學的事就是懶和饞。要說享清閑誰不會,老舅是沒有那個福分?。 ?/p>

        老舅嘿嘿嘿地笑過不停,然后就輕輕搖著頭。

        其實,水浩有他的小算盤。過了春節(jié),年初一鄉(xiāng)下是沒客車的。到時候還可以留老舅多住一天。沒想到,年初一一大早,老舅就不見了??h城不大,但對于老舅來說,仍然像迷宮一樣分不清東西南北。水浩急得像條發(fā)了情的狗,一路撒著歡,把小城里能找的地方都嗅了個遍,還是沒有見到老舅的蹤影。

        過了很久,水浩都在為老舅不辭而別的舉動糾結(jié)。畢竟,從縣城到老舅的家還有100來里山路,得足足走上一天。

        無事不登三寶殿。老舅大年三十趕過來,肯定不會簡單的就是陪老娘吃年夜飯的。水浩心里直發(fā)怵,要是老舅提起那件事,怎么和他解釋呢?

        3

        一到春節(jié),寨子就熱鬧起來。外出打工的人候鳥一樣,回到寨子里小憩。脹鼓鼓的腰包撐出他們一臉的喜色,時髦的裝束在青瓦房柴垛草垛的映襯下,顯得異常生鮮。呱啦呱啦的土話中不時夾雜幾句變了味的二普通,眉飛色舞地演義著外面的精彩,讓人感到山外世界的撲朔迷離。

        太陽經(jīng)過一個嚴冬的考驗,早已失去了應有的光澤,癟癟地掛在天上。山上沒有雪,落光葉的樹和枯死的草,在寒風中瑟縮著。不過,這一天,沒有人會更多地關(guān)注太陽的臉色。過年了,該忙的事太多,男人會放下爺們的架子,主動挽起袖子,殺雞宰鵝,燒豬頭,貼春聯(lián),掛燈籠,把苦心經(jīng)營的家裝扮出過年的喜慶。女人忙里偷閑,把一家人平時積攢下的臟衣服全部搜出來,讓洗衣機發(fā)出痛苦不堪的轟鳴,然后,屋里屋外萬國旗般晾滿各式各樣的衣服。孩子們在草垛上追逐嬉戲,呯、呯燃放著爆竹,讓年的味道變得異常充實。

        院子里里外外掃得干干凈凈。大哥蹶著屁股正在殺兔。他的旁邊是一只脫盡毛的公雞,院子里還血淋淋地躺著一只鴨子。他的兩個孫子在他的指揮下,一邊擦著鼻涕,一邊笨拙地幫著打下手。

        老娘已經(jīng)從門外挪到了院子里。微微的太陽下,老娘蜷伏著身子,混濁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就象家里那只上了年歲的老貓,顯得特別的安詳。

        老娘沒有閑著,她在剝著侄兒媳婦才從地里摘回來的豌豆。老娘的動作極為緩慢,與其是說在剝,其實是在慢慢地數(shù)。老娘眼睛不時瞟一瞟門外,嘴里吶吶蠕動,埋怨今年的豌豆長勢不好,埋怨過年的鬼天氣要把人冷死,埋怨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們只曉得賽著瞎糟蹋錢。最后,老娘把所有的話題全集中在老舅頭上:天吶,都快到晌午了,你還在磨蹭個啥呀,我的老仙人……

        老娘自言自語地數(shù)落著。老娘的話就像院子里輕手輕腳的炊煙一樣,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卻激不起任何漣漪。

        偏偏大哥天生是個直性子,就愛找老娘的軟肋頂她的牛:“啊喲喲,曉得你一天操那么多心干嘛?人家老舅成天忙著日理萬機,哪里有那么多閑工夫到處串門子!”

        老娘眼睛不好使,耳朵卻一點不背,一口就接了過去:“就操心了,怎么著?你老舅過去來幫忙的時候,昨不說人家操空心?”

        老娘說了這句話,覺得還不解氣。對于日理萬機是啥意思,老娘并不知道,但她感覺這不是句好話,立馬就罵了過去:“絕天良的東西,孫子都有你高了,還和你死了的老子一樣沒老莫家教!……”

        大哥哈哈笑個不停:“啥了不得的家教?

        除夕送瘟神,初一請財神,最忌諱到別人家去的。老舅最懂家教禮數(shù),他老人家都有閑心出來走走,你說的那些家教頂屁用!”

        一句大實話,觸動了老娘敏感的神經(jīng)。老娘一下火冒三丈:“過年怎么著了?過年你老舅就不能來啦,吃著你的喝著你的了?好在我那邊的鍋灶還在,一會兒我自己到那邊生火做飯去!”

        老娘那唦啞的嗓音中混雜著哭的韻律,挾帶著幾分威脅攻勢。大哥一聽不妙,趕緊壓低了嗓門,轉(zhuǎn)換了話題:“老舅要是天天在這兒吃,在這兒住,我高興還來不及哩!你曉得他來干嘛?”

        “他怕你們拿氣給老娘受,來和我過年嘛!”

        “前些年,你不是一樣找氣受,老舅怎么不來陪你過年?”

        “腳生在他身上,我哪曉得?”

        “算了算了,咱娘倆就這樣扯不清。”

        “有啥扯不清的?你老舅幾年舍不得來走一趟,就白吃你們了?”

        “不說了?!?/p>

        “就要說!”

        “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說,有啥不懂的?”

        “你不要問,有些事問了你也搞不懂。”

        “對——,就你們懂,老娘是聾子是瞎子!大事小事你們都要瞞著我,你們安的啥心?”

        老娘一下來了精神。老娘唦啞的聲音像卷了口的刀一樣,在院子里悠悠揚揚地跌來撞去。老娘眼睛比平時睜大了一倍,昏暗的目光沒有多大的殺傷力,卻讓大哥的身子矮了一半。

        大哥知道事態(tài)發(fā)展下去的嚴重后果,一下敗下陣來。大哥用嘴指指水浩,把燙手的山芋扔了過來,道:

        “我不跟你吵。這些事,你要問你寶貝幺兒?!?/p>

        “水浩,你老舅,有啥事?”

        老娘抬起昏花的眼睛,把水浩從堂屋里揪了出來。水浩噓溜著茶杯,說:“娘,沒事沒事,大哥哄你開心哩!”

        “你幾弟兄盡騙我,就不把我當回事。”

        大哥嘆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個啥,要你幺兒水浩給他孫女安排工作哩!”

        “啊----?”老娘張著嘴,呆呆地看著水浩:“這……辦得成不?”

        大哥哈哈哈哈就是一陣笑,搶過話頭:“你幺兒天天跟著縣長書記吃香的喝辣的,還會沒辦法?”

        “那是那是。你老舅那個命喲,是得幫他一下?!?/p>

        老娘笑了。老娘一臉的皺紋里前嵌滿了陽光,細細的眼睛讓無聲的笑拉成了一條線。

        可是,老娘那一臉的幸福,并沒有得到大哥的認同。大哥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笑,啐了一口,小聲嘀咕道:

        “想得美喲!水浩要是有那么大能耐,不把他的侄兒侄女全安排在機關(guān)工作?”

        大哥說的是實話。老娘還沉侵在幸福里,咂吧著嘴,說:“你老舅這輩子,苦??!都說娘親舅為大,不是外人……”

        老娘癡癡地笑著,水浩心里卻多了幾分不安。

        4

        老舅和舅娘,是一對親表兄妹。親上加親的結(jié)果,養(yǎng)下了一對癡呆兒。老大傻乎乎的,五歲時發(fā)癲癇栽在水溝里,死了。老二稍好一些。十多歲以后,在老舅的呵叱下,可以趔趔趄趄幫著打下手。老二三十歲的時候,老舅總算給他找了一個啞巴姑娘。兩年后啞巴生下了一個女兒,卻死于難產(chǎn)。

        老舅的孫女叫巧兒。沒娘的巧兒學習用功,卻不是個讀書的料,高中畢業(yè)只考上了一個???,在省外讀職業(yè)學院。

        在那偏僻的山村,有人考上大學,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老舅殺了兩只羊,把寨子里的親戚全請過來,美美地喝了一場包谷酒。老墳頭上冒了這股青煙,老舅把功勞都算在祖宗頭上,專門請做法事的先生,圍著老祖宗的墳包做了三天道場。

        孫女考上大學,最高興的是老舅。老舅把孫女獲獎的各種證書好好地放在神龕上。有客人來,老舅就會踩在凳子上,像捧了圣旨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證書拿下來,供人瞻仰??吹娜硕嗔耍匀痪图铀倭四切氊愄蓟倪M程。以至孫女還沒畢業(yè),那些證書就讓黑亮的汗?jié)n浸潤成了古董。當然,老舅會把多余的時間勻出來,主動到幾十里外的鄉(xiāng)場上逛逛,縫人就笑瞇瞇地提起他的寶貝孫女,在別人的贊嘆聲中,樂哈哈地演義著孫女的未來。

        巧兒離大學畢業(yè)的日子越來越近,老舅的心情卻像數(shù)九以后的天空般,一天比一天凝重。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就業(yè)政策,老舅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娘的,大學生都不安排工作了,咱鄉(xiāng)下人沒錢沒后臺,這些書讀來有屌用……

        老舅心里有了這些想法,就只有找大哥傾訴。

        那些日子,老舅趕場回來,打壺酒,然后風塵撲撲轉(zhuǎn)到大哥家來。嫂子這時候就會多炒兩個菜,讓他們在飯桌上進行深入探討。這一天,老舅又重復起了同樣的話題:

        “水浩回來,你要給他說,幫我巧兒想想辦法哩!”

        “那是那是。”

        大哥連連點著頭。雖然大哥日漸蒼老的聲音里,嫩豆花一樣含有很多水分,老舅卻很受用。

        老舅瞇著雙眼睛,一臉的嚴肅:“他小子不要搞錯了。咱們是骨肉哩,這種事他不能不管??!”

        “那是那是。”

        “人都是這樣,你幫人家一下,人家記你一輩子的情哩!”

        “那是那是?!?/p>

        “老舅這輩子,從沒求過人。就這事,放不下!”

        “那是那是。這樣的大事,落在誰身上都放不下。”

        “他小子,沒問題吧?”

        “辦法都是人想的,水浩精著哩!”

        老舅要的就是這句話。老舅朗朗笑起來,滿臉溝壑縱橫的皺紋里全是幸福。老舅笑過一陣,把一只黑色的口袋塞在大哥懷里,臭哄哄的大嘴湊到大哥的耳邊,放低了聲音:

        “要不是夠的話,我再湊。你給水浩說,教書可以,當醫(yī)生也可以,實在不行,就在機關(guān)幫著掃掃地擦擦桌做做飯,只要不下苦力就成……”

        大哥讓老舅的燒酒灌得滿臉通紅,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說出的話連自己也不信:“你,這這……這不是埋沒人才呀,至少也要弄個干部當當呀!”

        老舅瞪著血紅的眼睛,半響才說:“啥干部不干部的咱不敢奢望,能跳出龍門,不在山旮旯里受窮就巴適了。”

        大哥看看老舅,再看著一點一點暗下去的天色,心里想笑,嘴里卻笑不出來。

        一壺酒沒喝完,酒勁就上來了。和過去一樣,老舅掙脫了大哥兩口子的挽留,高一腳低一腳踏著細碎有月光,往家里趕。

        事后,大哥也把老舅的迫切愿望向水浩說了。水浩把眼睛瞪得溜圓:

        大哥呀大哥,你不是把我弄在火爐上烤嗎?

        5

        老舅到家的時候,幾個孩子簇擁著,已經(jīng)把長長的一掛鞭炮掛在了樹上。那時候,寨子里此起彼伏,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把年的氣氛漸漸推向了高潮。

        不用說,是心急的人在吃年夜飯了。

        老娘長時間的期盼變得遲鈍,縮成一團的身子從院子慢慢挪進了屋里。老娘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此時轉(zhuǎn)移到了祭祀儀式上。每年年三十,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功課。祭祖宗,祭六神,保佑一家人來年興旺。老娘雖然插不上手,但渾濁的目光一直審視著,生怕大哥不小心出差錯得罪了神靈。

        家里那條黃狗汪汪狂叫起來,箭一般沖了出去。很快,就從屋外傳來它討好主人發(fā)出的嗚咽聲。

        老娘那雙半瞇著的眼睛此時全睜開了,老核桃般的皺褶里嵌滿了笑。老娘說:“你老舅,這下總算到了!”

        果然,那條黃狗搖頭擺尾,把老舅領(lǐng)進門來。

        老舅是一個神奇的人,誰家的狗見了他都很親熱。水浩曾經(jīng)向他討教這個絕竅。老舅哈哈一笑,說,狗都一個性,貪吃。只要你每次給他扔根骨頭,兩次三次,它就記住你了。

        老舅說的確實沒錯。不管到哪里吃飯,老舅總是把啃過的骨頭留著,用隨身帶著的空洗衣粉口袋裝好,見狗就給它們。別小看幾根骨頭,一村的狗都被老舅這點小恩小惠弄得俯首貼耳,見了他比主人還親。老舅不可能天天有骨頭,這一點,那些畜生當然清楚,也不會計較。大狗小狗見了他,照樣會親親熱熱圍上來。此時,老舅就會伸出他那只汗涔涔的拳頭,讓狗舔一舔他手上咸咸的汗味,也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愧疚。

        “唉,這個慢性子呀!再晚點來就好了,喝洗碗湯去!”老娘嘴里嘀咕著,人已經(jīng)顫微微地站起來。在老娘那雙目光的接應下,老舅把背著的背兜和提著的籃子放了下來。大哥忙不過來招呼,只得打哈哈,說:“老舅,你來吃年夜飯就成,哪里還要自己帶著年貨嘛!”

        “你以為我是給你啊,做夢吧你!我是心疼水浩家寶貝孫女,背了兩個自家種的山藥芋頭,提了幾個土雞蛋過來給她嘗的,你不準偷嘴哈!”老舅朗朗地笑道,顧不得擦擦汗,掏出包煙,撕開,見人就散過來。

        大哥眼睛早讓嘴里叼著的煙熏成了條縫,兩只手沾滿了油,就偏過頭用耳朵接了。

        老舅一進來,就忙著搬凳子,端酒端肉,幫著給大哥打下手。

        門外的鞭炮響起來了,飛濺的碎屑裹挾著硝煙,把年的喜氣直往院子里涌。

        老舅和大哥坐在上首,老娘在旁邊緊挨著老舅。水浩兩個哥哥家的人全聚在了一起,挨挨擠擠滿滿兩大桌。主菜是熱騰騰的黃銅生雞圓子火鍋,紅燒的清燉的臘味的清湯的暴炒的清蒸的煎炸的菜肴,盤盤碗碗把桌子都擺滿了。

        酒斟上了,每個人面前都擺了酒杯。

        酒是大哥自己釀的包谷酒,味純正,綿長。一家人喝著酒,吃菜,慢慢咀嚼年的味道。其實,這么多的菜肴,經(jīng)過一天的操勞,味覺早已經(jīng)變得遲鈍和麻木。大家都變得比城里人還挑剔,這里翻翻,那里撿撿。滿桌子的菜,居然找不到可口的東西下筷,只有頻頻端起酒杯,用祝福的話語下酒。就連堂屋門上貼著的那對門神,也瞪著眼睛,咧著大嘴直納悶:怎么到過年的時候,一個個變得這樣斯文?

        老舅到來,老娘完全變了一個人。老娘不再像往年一樣,坐在凳子上像破風車樣嗚嗚嘮叨個不停。老娘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照顧老舅身上,動作也象她年輕時候一樣嫻熟,不住地為老舅夾菜,嘴里直埋怨老舅吃得太慢。

        黃銅火鍋里,木炭滋滋飛濺著的火星,伴著老舅朗朗的笑聲,把并不寬敞的堂屋塞得滿滿的。少了老娘的嘮叨,大家心里都無比的暢快。大哥乘著酒興,和老舅喝了四季發(fā)財,再喝六六大順,接著八福壽喜。大哥那點小九九,自然瞞不過水浩。大哥想讓老舅多喝兩杯,讓挽留老舅的理由更為充足。

        隆冬時節(jié),白天都縮了水。年夜飯還沒撒席,夜幕就悄悄把寨子包圍了。老舅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就高聲提出要回家。

        此時此刻,老舅這種不合諧的聲音,一下把年切割得殘缺不全。

        第一個出來反對的就是老娘。老娘說:“鬼攆著你了,天都黑了還往外跑,大過年的把大家弄得心欠欠的……”

        老娘這樣的嘮叨,老舅已經(jīng)習慣了。看著天幕上冒出的星星,老舅一把纂了水浩的手:

        “你出來,我給你說句話?!?/p>

        水浩的預感沒有錯,老舅果然是沖著那件事來的。老舅把水浩拉到旁邊的廂房,說:“我曉得你們的鬼心眼,想留老舅在這里住一宿。你們知道的,家里是那個樣,我怎么放心得下?老舅是想問問,那事辦得昨樣?”

        水浩一時語塞:“那事……不大好辦?!?/p>

        “辦沒辦?”

        “這……下來我會考慮的。”

        “到底辦了,還是沒辦?”

        “老舅,別急。咱以后想辦法?!?/p>

        “那,沒辦?”

        “老舅,好事不在忙上,很多事情是急不來的……”

        水浩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水浩只覺得胸悶氣短,口干舌燥。大哥已經(jīng)把那只黑色的口袋交給了水浩。那里面全是錢,多數(shù)是一元兩元零散的鈔票。那只黑色口袋像一個巨大的包袱,沉甸甸地壓在水浩的心上,讓他經(jīng)常都在問自己:

        連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都知道要用錢開路,這是怎么了?

        水浩找不到答案。這個時候,他更是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老舅。

        老舅吁了一口氣,道:“這么說,就是沒辦了?”

        “對,沒辦?!彼评侠蠈崒嵉卣f。巧兒就是老舅的心頭肉。老舅大老遠跑到這里來,顯然不會希望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水浩看著老舅,等待著老舅的責問。

        星星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夜空,夜風溢上來,刀子一樣鋒利。少了水浩和老舅,堂屋里自然沒有了先前的氛圍,小院在夜風的撫慰下,顯得無比的安靜。

        “真的,沒辦?”老舅似乎還在不死心。

        “沒辦”。

        水浩肯定地點點頭。水浩知道這句話在老舅心中的份量,他根本就不敢直視老舅的眼睛??墒?,水浩卻明顯感覺到,老舅那只粗糙的大手已經(jīng)緊緊纂住了他的胳膊,耳邊響起了老舅短促的聲音:

        “好!”

        水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浩呆呆地看著老舅,他覺得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自己的耳朵居然出了毛病。

        “好好好!”

        老舅接著又這樣連說了幾個好。水浩才知道,不是耳朵背叛了自己,而是老舅的腦子出了問題。水浩不明白,老舅為啥要說這種違心的話,道:

        “真的不辦了?”

        “不辦了!”

        “這……為啥?”

        “咱不能害人?!?/p>

        “什么?”

        “電視天天都在播,現(xiàn)在倒下這么多的干部。他們伸手不對,但咱們也不能為了娃娃,就把別人往火坑里推。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那些領(lǐng)導能走到現(xiàn)在不容易,咱不能為了讓娃娃有飯碗,讓他們丟了飯碗啊……”

        水浩一下怔住了。老舅乘著酒興,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怕娃娃也跟著走上邪路,要是這樣,咱寧愿不要這個飯碗!”

        老舅用力握了握水潔的手,急急匆匆就往外走。

        水浩一時語塞,心里卻無比的坦然,他覺得老舅那只大手是這樣的溫暖。

        石墩,你咋啦

        石墩和他的名字一樣實在。

        當年娘來不及進屋,在打麥場邊的石墩上生下了他,這就有了這個名字。石墩個頭不高,身子已經(jīng)發(fā)福,顯得粗壯,結(jié)實,如一尊彌勒,更似一個真正的石墩。石墩木納的臉永遠笑瞇瞇的,讓山里的太陽曬得又黑又亮,看上去倒像一本正經(jīng)的生產(chǎn)隊會計,或皮笑肉不笑天天從事畜牲胯下營生的騸匠。

        單就這么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你無論如何把石墩和傳道授業(yè)解惑,天天站在神圣的講臺上,從事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

        事實恰恰不是這樣。石墩已經(jīng)在烏地吉木小學的講臺上站了三十二年。再過兩年,石墩就該退休了。

        寒來暑往,花開花落。石墩送走了一撥一撥學生,學生長大了,又把他們的孩子送進來當學生。石墩還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老師,唯有他就像一只秋天的干螞蟥,死死吸附在這兒,舍不得挪窩。

        這都得怪菊花。

        當年的菊花是老支書的獨生女,如出水芙蓉一般漂亮,饞得方圓幾十里的小伙子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城里的鄉(xiāng)下的,上門提親的成串串,菊花單單相中了剛分到村小任教的石墩,很快讓這個端鐵飯碗的小學老師成了她的俘虜,乖乖地當上了烏地吉木的倒插門女婿。

        菊花就像栓馬樁,牢牢地栓了石墩一輩子。

        石墩不辭辛勞在菊花肥沃的土地上耕耘,早早結(jié)出了勝利的果實。如今兒子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女兒正在上大學,成了烏地吉木教育孩子勵志成才的榜樣。

        在烏地吉木,石墩就是成功男人的化身。

        可是,石墩身上的成就感,他那些在城里的同學是感受不到的。天天在城里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同學老在為石墩打抱不平,報怨他躲在山旮旯里當一輩子孩兒王,把一塊好鋼弄報廢了。

        城里的同學沒有說錯。石墩讀師范的時候一直是團支書,各方面都有非凡的表現(xiàn),班上有幾個女生都對他有好感。憑石墩的能力,要是在大學校,不說成為教育家,至少也是名噪一方的名師,職稱啊待遇啊肯定比他現(xiàn)在好得多,怎么可能像他這樣,都快成現(xiàn)代的閏土了!

        不過,這些都是時過境遷的屁話。

        石墩確實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實力。只要石墩往學校里一站,就像魔術(shù)師上了舞臺,完全變了個人,他簡直就是一塊磁鐵,把娃娃的心全吸住了。石墩在講臺上一本正經(jīng),放了學喜歡和孩子們耍,常常樂哈哈地跟孩子們逮螞蚱、斗蟋蟀、捉迷藏,或晃學校外面老槐樹下,給圈在他周圍支著腦袋立著耳朵的孩子們講諸葛亮講岳飛講楊子榮……直聽得孩子們忘了吃飯,沒了瞌睡。村里一幫孩子被他使得團團轉(zhuǎn),且都有了教養(yǎng),連晚上睡覺說夢話都是石老師長石老師短,把家長也高興得睡不著覺。每學期統(tǒng)考一結(jié)束,學生的成績就讓鄉(xiāng)中心校乃至片區(qū)中心校的同事羞愧不已,嫉妒得直咬牙:

        嘖嘖,這石墩,真他媽的!

        鄉(xiāng)下同事的妒忌,讓石墩在烏地吉木的根扎得更深。

        和一起的同事走了一撥又一撥,只有他還在這里堅守。如今人口高峰期已過,鄉(xiāng)下小學生源銳減,周圍的村小垮的垮撤的撤并的并。沒有撤并的,因為教學質(zhì)量不高,家長都把孩子送到城里或鄉(xiāng)心校讀書去了。烏地吉木小學不僅沒有撤,臨村的家長都把孩子送過來讓石墩教。好在這幾年搞學校布局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鄉(xiāng)中心校辦起了寄宿制,四年級以上的學生都到鄉(xiāng)上住校去了,他這里就只有一到三年級。

        當然,這些功勞都是石墩的。

        石墩是校長兼小工,搖玲又撞鐘。百十個孩子,他一個人搞復式班忙不過來,就請了個大學生來代課,幫著批改作業(yè),輔導學生。石墩為此非常自豪,有次喝醉了酒,還在電話里跟城里的同學瞎吹:

        咱在鄉(xiāng)下咋啦?老子有助教,你龜兒的享受過這種待遇嗎?!

        鄉(xiāng)下人厚道,石墩對學生的好,做家長的心里當然明白。家里殺了年豬,孩子出了門還要扯著他們的耳朵,放了學一定把石老師請到家里來作客。石墩那間寢室兼辦公室的房子里到處都放滿了吃的東西,大到臘肉、香腸、雞蛋,粗到南瓜、洋芋、紅苕,小到咸菜、豆豉豆瓣、泡菜,應有盡有。桃子、李子、杏子、梨兒、柿子一類的水果,更是根據(jù)不同時令從沒有斷過。淳厚的民風讓石墩把自己融進了這個幸福的大家庭,村中無論誰家辦紅白喜事、討親嫁女、喬遷新居、老人祝壽等等,他都要送上一份薄禮,幫忙寫對聯(lián)、記帳、當司儀,在歡天喜地的氣氛中忙得團團轉(zhuǎn)。

        日子一天天過去,石墩在忙忙碌碌中過得異常滋潤,滿足。

        石墩唯一的遺憾就是城里的同學時常冷嘲熱諷,笑他像坐山雕一樣盤踞在烏地吉木幾十年,早已成了土財主,當了一輩子孩子王,毬大爺曉得!

        石墩很認真地對他們說過,只要孩子們知道,這一輩子就滿足了。

        沒想到城里的同學笑成一團,把他教訓得抬不起頭來。

        石墩確實沒想到自己在鄉(xiāng)下埋頭苦干,還會遭來這樣的非議。

        石墩知道,那些家伙是在為他抱屈。能把山溝溝里的娃娃教成才,要是把城里的娃娃放在他手上,憑他的能力一定更有出息。石墩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十分坦然:鄉(xiāng)下的娃娃怎么了,鄉(xiāng)下娃娃就不該有好老師教?老子把娃娃教好,又不是專門做給誰看的,要哪些名啊利的東西做啥?

        一想起這些,石墩感到無比的委曲。

        石墩有時也會看著天空的云朵發(fā)呆。石墩天真地想,要是市上領(lǐng)導能夠抽出寶貴的時間,到鄉(xiāng)下學校看看就好了。到時候電視臺的、報社的記者一報道,烏地吉木小學一夜成名,看那些操空心的龜兒子還有啥話說。石墩邊想邊咽著唾液,要是市上領(lǐng)導知道這里還有這樣一個學校,學校里還有一個叫石墩的老師,這輩子就是死了也值!

        當然,石墩還不可能奢望市里省里的領(lǐng)導下來。

        烏地吉木離城將近一百公里,山高皇帝遠,領(lǐng)導工作忙,日理萬機,是不可能到這樣偏僻的地方浪費時間的。到烏地吉木小學最大的領(lǐng)導就是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老祁。每年殺年豬的時候,石墩都要老祁把中心校的老師帶起來,吃年豬飯,一起聚一聚。比老祁大的是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雖然他們偶爾也會到村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但從來沒有跨進學校的門。

        這些美好的愿望,石墩只能想想而已。

        老祁常常說,全市8000多名教師,就是市上領(lǐng)導每個工作日關(guān)心10個教師,也要3年才輪得上一次,何況人家市上領(lǐng)導5年就換屆,領(lǐng)導要開會要出差要下鄉(xiāng),百事纏身,沒有分身之術(shù),就是一天不吃飯不睡覺,那寶貴的時間也不夠用……

        老祁說的句句在理,石墩就覺得希望更加渺茫。

        入秋開學后的一天午后,石墩正在上課,他只覺得腰間一麻,趕緊要學生自己看書,出來接了電話。

        電話是鄉(xiāng)中心校校長老祁打來的。

        老祁的語氣異常急促。老祁說,市長帶著一班人,一個半小時后要到你那兒看學校!

        市長?……

        對對對,分管文教工作的市長。老祁說,你不是盼著有領(lǐng)導來看看你的學校嗎?除了市長以外,市文教局的領(lǐng)導,還有市長分管部門的領(lǐng)導都來了,鄉(xiāng)上的鄉(xiāng)長也要來,這下高興了吧?

        好好好。石墩除了說好以外,確實找不到其它話說。

        石墩腦子里轟地一聲,一下覺得眼前學生熟悉的面孔竟然有些模糊,教室破窗外高高的山也變得有些縹緲。

        這一刻,石墩真正感覺到了什么是幸福。

        石墩還沒回過神來,老祁話題一轉(zhuǎn),嚴厲地說:石墩啊,今天來的都是見過大場面的領(lǐng)導,學校有啥問題人家一眼就看穿了。趕緊組織娃娃把衛(wèi)生清掃清掃,打幾盆水讓娃娃洗洗臉洗洗手,千萬不要弄得臟兮兮的,丟掉紅山鄉(xiāng)的面子不說,給領(lǐng)導留下壞印象,今后爭取市上的支持就難了!……

        石墩一聽這話,心里多少有幾分不服氣。這老祁,你也太官僚了,烏地吉木小學你來過多次,還不了解咱學校?不管啥時來,保證學校內(nèi)外干凈整潔,學生手臉干干凈凈。別凈想著丟紅山鄉(xiāng)的臉,咱烏地吉木小學照樣要面子哩!

        石墩剛把電話掛斷,還沒回過神來,老祁的電話又來了。老祁說,叫娃娃不要亂說話。要是實在不行,先找個借口把學生放了。

        校長七七八八這么一安排,石墩腦袋都大了。

        幸福來得太突然。

        石墩心里的激動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他想得最多的是,等把這一陣忙過了,一定得給城里同學發(fā)條信息,饞饞城里那幫吃了飯沒事干凈操空心的家伙,沒準還會讓那幾個心眼只有針鼻大的家伙妒忌得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這么多領(lǐng)導來,怎樣把他們接待好,石墩心里就沒譜了。

        石墩趕緊把老祁強調(diào)的事項向?qū)W生作了交代,就急匆匆往家里趕。石墩想的是,市長這大老遠來看學校,晚飯怎么辦?

        學校后面就是石墩的家。石墩的老丈人已經(jīng)從支書位置上退了下來,但老人見過世面,遇事有主見,村里很多大事都喜歡請老人幫忙拿主。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候,石墩更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石墩話還沒說完,老人就朗朗笑開了。這還有啥好商量的?從盤古開天地,市長到咱這窮旮旯里來還是頭一回,這是咱烏地吉木的光榮??!如今托了領(lǐng)導的福,家家日子好過了,快吃晌午了,總不能叫人家還空著肚子回去嘛!

        石墩等的就是這句話。

        老漢拿出當年做支書的威風,手里揮舞著那柄銅管煙鍋,叫來村里幾個會做廚的人,吆喝著就在他家里趕緊張羅著準備晚飯。

        石墩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氐綄W校不一會兒,就聽得山下有車在轟鳴。石墩把學生集中起來,整整齊齊地站在學校大門兩旁,只等著市長來檢閱。

        一溜小車魚貫而入,把個小操場停得滿當當?shù)?,和簡陋的校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村里還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車,孩子們高興瘋了,一個個在車前撒著歡。

        隨著乒乒乓乓關(guān)車門的聲音,領(lǐng)導一個個下了車。

        石墩腦子一片空白,他忽然感到眩暈,一種從末有過的眩暈。

        石墩渾身燥熱,老是有一種想尿尿的沖動。

        石墩只覺得呼吸急促,那顆呯呯直跳的心都快蹦出來了。

        石墩只覺得舌頭發(fā)干,嗓子發(fā)堵,鼻子發(fā)緊,眼框發(fā)澀,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流從丹田直往上沖。

        石墩這一激動不打緊,不爭氣的眼淚就止不住直往外涌,淚珠子嘀嘀嗒嗒直往下掉。

        滿臉是淚,怎么見得人呢?石墩手足無措,趕緊一步折回教室,用沾滿粉筆灰的手擦臉,那張黑臉立即就成了花臉。

        這種狼狽的效果,是石墩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

        咦,這石墩,剛才還在這哩,怎么不出來見領(lǐng)導呢?

        說話的是老祁。

        陪同來的鄉(xiāng)長很著急。上級領(lǐng)導來了,說啥也該有老師出來打聲招呼,匯報一下工作,這都是最起碼的常識??墒?,這里的老師居然躲著不出來,真他娘的連最起碼的規(guī)矩都不懂。

        看著一群散蜂子般亂哄哄的學生,鄉(xiāng)長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學校就一個簡單的四合院,巴掌大一塊地方,一眼就能看穿。見老祁往教室里鉆,市長和其他領(lǐng)導也擠進教室里來了。

        石墩眼淚正不停地往外涌。老祁扯扯他的衣角,說,石墩你咋啦?市長來了,你怎么躲著不出來見人呢?

        石墩一緊張,嘴巴哆嗦著,發(fā)出了嗚嗚嗚的哭聲。

        石墩一臉的淚,那張笑瞇瞇的臉此時無比的難看。

        市長心里一沉,他本想到學校轉(zhuǎn)一轉(zhuǎn),這下惹上麻煩事了。

        市長把那幾分不快藏在心里,盯著鄉(xiāng)長:

        咋回事?

        鄉(xiāng)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上前一步搶到石墩面前,說:

        石老師,有話好好說,別激動!

        石老師,有啥困難下來找鄉(xiāng)上,鄉(xiāng)上給你解決!

        鄉(xiāng)長這一問,石墩的眼淚更止不住了,渾圓的肩膀也有些抽搐。孩子們在門前探頭探腦,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稚氣的臉上種滿了不安。

        鄉(xiāng)長的目光如一把鋒利的刀,從石墩那張哭兮兮的臉上劃過去。鄉(xiāng)長顯然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一種結(jié)果,聲音也比先前高了幾度:

        石老師呀石老師,市長大老遠來看你們,你有啥不開心的,你到底在哭毬個啥?!

        鄉(xiāng)長異常嚴厲。石墩心里一振,張張嘴,總算把一句話說完整了:

        我……我哪里是……是哭?市長……帶著這么多領(lǐng)導來看……我,我高興?。?/p>

        高興?

        我真的高……高興!過兩年我就退休了,還從來沒有領(lǐng)導來看過我……

        鄉(xiāng)長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鄉(xiāng)長沉著張臉,說,你看你這幅鬼樣子,像啥話?大方一點嘛石老師,照你這樣,學生不一個個讓你教成了縮頭烏龜?!

        鄉(xiāng)長不好意思地對市長笑笑,說,鄉(xiāng)下的老師沒見過世面,讓市長笑話了。

        石墩有幾分羞澀,木納的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笑容。石墩說,市長……你別見笑,我真的是高興還來不及哩,我還哭啥?

        有了這幾句并不連貫的話做鋪墊,石墩找到了說話的感覺,一下就利索了。石墩說,這個學校從來沒有這么多尊貴的客人來。25年前修學校的時候,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來過。后來,就只有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來過了。今天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幫忙,連市長都親自來學校里看我,在山旮旯里當一輩子娃兒王,值了……

        石墩最后那幾話又有點不成調(diào),大手在臉上的一抹,黑漆漆的臉更臟了。

        石墩這一出戲,感動得市長心里猶如打翻了五味瓶,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石墩的手,緊緊地握了又握。

        市長緊緊拉著石墩的手,和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市長笑瞇瞇地問著學校的情況學生的情況,市長還問起村里的變化問起他家里老人孩子的情況。記者的攝像機和照相機對著他們,咔嚓咔嚓照個不停,又讓石墩覺得有幾分拘謹。

        孩子們倒一點不怕生。見石墩和白白胖胖的城里人坐在一起,也過來往石墩身邊擠,還不時做著鬼臉,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石墩很生氣。揮著手,像攆麻雀一樣,孩子轟地一聲作鳥散狀。過了分把鐘,又三三兩兩聚過來。

        市長問,學校有啥困難?

        石墩說,莫困難莫困難!

        市長問,你在這個學校干了一輩子,對組織有啥要求?

        石墩說,莫要求莫要求!

        市長說,真的啥想法都沒有?

        石墩肯定地搖搖頭,嘿嘿,莫有莫有!

        市長哈哈一笑,說,不要客氣,過了此山無鳥叫。你知道的,當領(lǐng)導也不容易,成天忙得昏天黑地,我不可能天天往你這兒跑喲!

        石墩搔搔腦袋,又嘿嘿一笑,道:真的莫啥困難。這么多年都過了,市長一來就有困難,這像啥話?

        市長說,好吧,今后有啥困難,找鄉(xiāng)上找局里都成,對基層學校我們一定多扶持!

        石墩笑呵呵地說,有啥困難我們自己會想辦法克服,不給組織添麻煩。

        石墩這樣一說,可把鄉(xiāng)長急壞了。鄉(xiāng)長說,市長,你知道我們石墩老師是個實在人。咋沒困難呢?你看你看,這學校里里外外,教室殘破,教室上面的瓦年年都在翻撿,老式窗子上一塊玻璃也沒有,20多年前打的三合土操場已經(jīng)坑坑洼洼,怎么會沒有困難呢?他是住慣山坡不嫌陡?。?/p>

        鄉(xiāng)長這么一啟發(fā),石墩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說,市長,那我就提要求了。

        市長很和藹,說——!

        這這……市……市長。

        一說到實質(zhì)性的問題,石墩又有些結(jié)巴了。

        說嘛,真是三錘打不出屁來!鄉(xiāng)長真的嘗到了恨鐵不成鋼的滋味,恨不得撲上去在石墩肥碩的屁股上狠狠地踢幾腳。

        市長,那就勞煩你和我們照張相。石墩笑瞇瞇的臉上寫滿了幸福。

        就這……這要求?鄉(xiāng)長恨得牙癢癢。

        市長很爽快,小蒲扇樣的大手一揮:來來來,怎么照都成!

        一聽說要照相,先前過來擠成一團的孩子反倒轟地一聲四散而逃。

        這個結(jié)果是石墩沒有想到的。石墩很沒面子,石墩費了很大的勁,有幾個孩子還是不愿意過來。石墩不得不拿出鄉(xiāng)下最笨拙的手段,擰的擰胳膊,揪的揪耳朵,在孩子們笑聲和尖叫聲中,總算把隊伍整頓好了。

        隨行的記者咔嚓咔嚓一陣響,把石墩那一臉的幸福定格下來。

        石墩握著市長的手,一個勁兒地憨笑著。

        這下鄉(xiāng)長說話了,石墩啊,你就不能把學校的具體困難跟市長說說?

        莫有莫有。石墩說得很肯定。

        嗨,怎么會沒有呢?鄉(xiāng)長大腿一拍,指著那排青瓦屋面的教室,說:市長,咱鄉(xiāng)下人實在,也不會說瞎話。寧愿自己硬扛著,也不愿給領(lǐng)導添麻煩。你看你看,那屋檐都已經(jīng)變形了,椽子很多都壞了,每年都得撿漏,要是哪一天掉下來,砸著娃娃,各級領(lǐng)導都要跟著受牽連哩!

        市長嗯了一聲,對跟在后面的文教局局長說,在今年教育經(jīng)費里擠8萬塊出來,讓學校里里外外都翻修一下。

        鄉(xiāng)長狠狠瞪了石墩一眼,說還不謝謝市長。

        石墩心里一熱,連著說了幾聲謝謝。石墩心里想,當年新修學校才1萬多塊錢,如今變化也太大了。

        鄉(xiāng)長看看表,說,市長,時間不早了,咱們回鄉(xiāng)上去吧。

        鄉(xiāng)長心里直罵娘,狗日的石墩,沒見過大世面,弄不好在這兒還會出洋相。

        市長有些依依不舍,握著石墩的手,道,你們在這么艱苦的地方堅守,辛苦了辛苦了!

        石墩木然地點著頭,只顧咧著嘴憨憨地笑。

        好好干,下一次我們再來看你!

        市長松開石墩的手,又在石墩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市長臉上滿是慈祥的笑,抬腳就往門外走。

        走了?這就要走了?!

        石墩腦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石墩反應過來,市長已經(jīng)跨出了學校大門。石墩急了,幾步搶過去,拽住市長的手,急急地說:

        市長,市長,咋就走了哩,吃了飯再走??!

        市長停住腳,搖著那只小蒲扇一樣的手,說,鄉(xiāng)上還有其它安排,就不麻煩你了。

        不不不,我已經(jīng)叫人做好晚飯的,你們吃了走!

        石墩是真的急了,那只手把市長拽得更緊,急促地說,市長,在咱鄉(xiāng)下,哪里有讓客人餓著肚子走的?我真的專門請人在家里把晚飯弄好了的呀!……

        石墩眼里滿是期盼,求救般看著老祁,再看看鄉(xiāng)長,希望他們能夠站出來幫忙說句話

        看得出來,石墩是真誠的。市長有些遲疑,對鄉(xiāng)長說,你看你看,看樣子不吃飯走不脫喲!

        鄉(xiāng)長不客氣地拉開石墩放在市長胳膊上的手,不高興地說,石老師,還哆嗦個啥?人家市上領(lǐng)導一天日里萬機,哪里有工夫在這兒吃飯,別浪費市長的時間了!

        鄉(xiāng)長把石墩拉到一旁,低聲道,人家來的都是市上重要領(lǐng)導,鄉(xiāng)下衛(wèi)生條件差,要是你把領(lǐng)導肚子吃壞了,你我麻煩就大了……

        石墩愣住了。石墩想,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活,天天吃這些天然綠色食品,個個長得筋強體壯,怎么一頓飯就會讓領(lǐng)導壞肚子?不過,石墩沒有把這話說出來,硬生生地憋在了心里。

        市長對石墩搖了搖手,上了車。

        小車一輛接一輛開走了,剩下石墩帶著孩子們在操場上發(fā)呆。

        石墩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家里正忙得熱火朝天。

        石墩的老丈人早已經(jīng)吆喝著幾個做廚的,張羅著宰雞宰鵝殺兔殺羊,煮香腸蒸火腿做燒白燉蘑菇磨豆花,清沌的紅燒的煎的炒的炸的臘味白味清湯,香噴噴的做了滿滿五大桌。老漢還搬出了自己烤的陳年包谷老酒,把村里德高望重的人請來作陪,只等市長來坐上席了。

        市長呢?

        市長呢?!

        一屋的人面面相覷,伸著脖子直嚷嚷。

        石墩無力地揮揮手,說:市長還有其它工作,不來了!

        啥啥啥?不來了?!

        不來了!

        市長怎么就不來了呢?幾個正在做掃尾工作的廚子停下手里的活,眼睛直楞楞地盯著石墩。

        唉,領(lǐng)導日里萬機,哪里還有空閑在鄉(xiāng)下吃飯?……

        石墩嘆了一口氣,對正在忙著打下手的媳婦菊花說:

        把孩子們都接過來,今天吃了飯才準回家!

        屋里異常安靜,只有那幾只僥幸逃過一刀的雞還在心安理得地踱著方步。

        孩子們很快高高興興地過來了,圍在桌子上就開始吃飯。

        事實上,孩子們過去都在石墩家吃過飯。到了石墩家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一點也不認生,端起碗就搶著夾菜。

        看著幾大桌熱騰騰的飯菜,石墩心里一酸,眼淚又卟卟掉下來。

        石墩一落淚不打緊,孩子們不干了,一個個停住了手里的活計,怯生生地問:

        石老師,你怎么又哭了?……

        送客

        幸福來得太突然。

        那是一個平常的傍晚。華燈初上,街道兩邊是晚飯后出來溜達的人。腆著肚的,躬著腰的,背著手的,咧著嘴的,剔著牙的,滿嘴酒氣的,帶著孩子的,牽著寵物狗的,神態(tài)各異,三三兩兩,無拘無束,悠然自得地在人行道上徜徉著,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和閑適。

        阿芒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受了一項光榮的任務。

        事前阿芒根本就沒有半點思想準備。飯局已經(jīng)散了,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酒店的大廳,準備送老爺子。阿芒站在一旁,掏出手機正在撥老婆的電話。吃飯的時候,小趙就提出,晚上把老周接過來,小馬他們一起陪老周打幾圈麻將。小趙心里那點小九九阿芒一眼就看穿了,這個狗家伙,吃飯也不忘拉攏別人,就連退了休的也不放過。阿芒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樂意,嘴上卻只能跟著附合。

        晚上多了這道程序,回家肯定很晚的。老婆盯得緊,事前匯報總比過后解釋好得多。全世界女人都有一個通病,電話不好打,阿芒的老婆也不例外。阿芒還沒把老婆的電話撥通,就見局長在向他招手。

        阿芒愣了一下:

        “我?!”

        接著就屁顛屁顛跑了過去。

        局長已經(jīng)把老爺子胖胖的身子推進了車。局長叫過阿芒,悄悄說:“你,走一趟,把老爺子送回家?!?/p>

        局長話音不高,但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老爺子從車窗里伸出那只胖乎乎的手,小蒲扇一樣搖著,說:

        “別別別,我自己走!”

        局長捉住老爺子的手,握了一下,就往車窗里塞。局長壓低聲音,語氣跟哄孩子沒什么兩樣:

        “慢點——,噢……好!我叫辦公室的阿芒送送你!”

        老爺子很富態(tài),看去就是一堆肥肉頂著一顆光溜溜的腦袋。老爺子這時候正蜷在后面的座椅上,嘴里不耐煩地絮叨著:就這么一段路,我自個兒回去就行了,送啥嘛,真是的!……

        看得出來,盡管局長有作秀的嫌疑,至少有些敷衍,但老爺子是很高興的。

        每逢重大節(jié)慶,局長都會抽出時間,請退休在家的老爺子來聚一聚。老爺子在位的時候應酬多,酒沒少喝,早已落下一身的病。老爺子退下來后平時滴酒不沾,但每次和局長在一起,只要有人敬酒,他都來者不拒,甚至自己找酒喝。這個時候局長就會把酒拿掉,或把他的酒杯藏起來,老爺子就不高興,氣呼呼地罵:

        “老子在位的時候不讓喝,現(xiàn)在沒在位了還是不讓喝,這他娘的是啥世道?!”

        老爺子肚子一鼓一鼓的,看上去很是生氣。

        話是這么說,但誰都聽得出來,老頭子心里是很自豪的。

        老爺子過去是局里的一把手,后來成了分管這條線的副市長。老爺子在局里的時候,局長就在老爺子手下的辦公室,主要負責給老爺子端水杯拎公文包等重要工作。盡管局長所從事的工作同事有些不認同,甚至有的人多少還有些反感,但老爺子是非常滿意的。老爺子成了副市長,局長就到了市府辦當上了他的專職秘書。長時期的合作,老爺子和局長之間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默契。

        誰都知道,就是這個老爺子,成就了局長的今天。這一點,局長在幾次請老爺子吃飯的場合,都很自豪地提起這件事,毫不隱晦。

        每次請老爺子吃飯,局長都會把辦公室?guī)讉€年輕人叫上。老爺子喜歡熱鬧,和年輕人在一起,嘻嘻哈哈,好像自己也年輕了許多。在吵吵嚷嚷的氣氛中,所有的人都很盡興。

        老爺子早已有了幾分醉意。飯局結(jié)束時,局長請老爺子去打幾圈牌,或是洗洗腳,放松一下。老爺子搖著頭,說:“夜生活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回家了!”

        局長沒有過多堅持,讓局里的司機把車開過來。

        局里的車阿芒坐的次數(shù)不算多??墒墙裉煺驹谑煜さ霓I車前,阿芒居然有些局促不安。

        阿芒懵懵懂懂,腦子里一片空白。

        阿芒更多的是感到一陣眩暈,一種從未有過的眩暈。

        阿芒今年剛滿30,體格健壯,精力充沛,他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這不是病理上的眩暈,而是突然降臨的幸福讓他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

        準確地說來,阿芒這種幸福感來自于單位的人事變動。

        辦公室主任老周已經(jīng)退休,主任的位置得從幾個科員中產(chǎn)生。辦公室里人不算多,除掉兩個年齡大的老大姐,一個暗中有產(chǎn)業(yè)的同事對這事不感興趣外,真正有競爭實力的還是小趙、小馬和阿芒。小趙能說會道,八面玲瓏;小馬老成持重,城府很深。阿芒知道,這兩雙眼睛暗中都賊亮地盯著主任那個位子。

        其實,小趙、小馬這時都在場。吃了飯后,大家一起簇擁著老爺子到酒店的大廳。老周沒有退休前,每次這樣的聚會,最后都是由老周送老爺子回家的。局長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候,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他,這意味著什么?更為重要的是,誰都知道老爺子和局長的關(guān)系,要是老爺子能發(fā)句話,不是啥都搞掂了……

        按照慣例,領(lǐng)導坐在后排。阿芒在幾個同事羨慕的目光中,坐在前面副駕駛的位置上。

        當然,在轎車啟動前,阿芒并沒有忘記把車窗搖下來,沖著陰郁著臉的小趙說了一聲:

        “老地方,咱一會兒見!”

        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街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車緩緩駛出了酒店。阿芒長長吁了口氣,扭過頭去,輕輕問道:“老領(lǐng)導,沒問題吧?”

        老爺子朗朗笑道:“放心,這點酒算個啥?!”

        阿芒準備先和老爺子套套近乎,再找合適的話題進一步交流??墒?,就在這個時候,坐在后排的老爺子輕輕拍了拍阿芒的肩膀。

        阿芒回過頭,只見老爺子手里拿著支煙,說:

        “來一支!”

        阿芒正在想著合適的話題,不由自主地把煙接了過來。

        這完全是一種本能。阿芒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種潛意識,會帶來這樣的后果。

        說起來,阿芒抽煙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他的老家在一個名叫烏地吉木的鄉(xiāng)下,那里土地肥美,家家種旱煙。鄉(xiāng)下活重,全靠旱煙驅(qū)趕疲勞。村里上了年歲的人,不分男女,都抽自家地里種出來的旱煙。孩子們見大人抽得帶勁,暗地里也掐些來效仿著玩,嗆得鼻涕眼淚直流。阿芒嘗試過旱煙的厲害,沒有興趣進一步深造下去。可是到了大學畢業(yè),天天為找工作的事煩心,阿芒就抽上了煙,還有了癮。

        阿芒把煙戒掉,主要是得益于老婆的堅決反對。在結(jié)婚前,妻子就和他約法三章,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戒煙。這本來不是什么大的原則問題,阿芒說戒就戒,輕輕松松用實際行動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

        貓有貓規(guī),狗有狗道。阿芒知道抽煙人的規(guī)矩,接了人家的煙,作為晚輩,應該主動給人家把火點上。這一點,在阿芒短暫的吸煙史上,做得尤為出色。那時他成天為工作的事煩心,見了誰都是大爺,不僅搶著發(fā)煙,還要搶著畢恭畢敬給人家把煙點上。

        問題是阿芒已經(jīng)有幾年沒有抽煙了。不抽煙的人,身上自然就沒有揣打火機火柴的習慣。

        這支煙,就好拿像一個燙手的山芋,讓阿芒暗暗叫苦。

        接了煙,不主動給人家點煙,顯得沒教養(yǎng);接了煙,自己不點上,又會給人造成貪占小便宜的印象?!@一切,都是因為這該死的火。

        要命的是局長不抽煙,駕駛員小何也不抽煙,車上點煙器讓小何改裝成了電子狗的插座。當然,就算不改裝,也不可能等他把點煙器摁下去,燒紅后再往后面伸過去。

        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阿芒暗暗嘆了口氣,心想:

        娘的,要是當年沒戒煙多好!

        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后悔藥。就在阿芒暗中責怪自己的時候,只聽得后面“叭”地一聲,火光一閃,接著車里就有了一股香煙味。

        就是這“叭”的一聲,像一記鞭子猛地抽在阿芒的身上,讓他全身一下緊起來。

        很顯然,老爺子見阿芒無動于衷,自己已經(jīng)點上了。

        在阿芒看來,這是一個明顯帶著情緒的信號。想想也是,自己算個毬,連規(guī)矩都不懂,難道人家老爺子還要巴結(jié)你?

        阿芒暗暗嘆了一口氣,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慢慢溢上心頭。

        就是這支煙,讓阿芒的腦子里成了一團亂麻,他一時根本就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和老爺子交流。

        阿芒覺得無比的懊惱。

        不過,阿芒的懊惱是短暫的。很快,阿芒就感覺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又是老爺子。

        老爺子愜意地噴著煙,手里舉著只打火機。從老爺子那雙瞇縫著的眼里,多少有幾分炫耀的意味。

        “點上!”

        和先前一樣,老爺子很干脆,沒半點商量的余地。

        這還有啥說的呢?已經(jīng)接了煙,就相當于離弦的箭,不可能把煙退回去,更不可讓老爺子把打火機摁燃給他點煙。

        阿芒只得趕緊說了聲謝謝,探過身子,把還帶著老爺子體溫的打火機接過來,摁燃,然后把煙點上。

        阿芒上車的時候腦子里早想好了幾籮筐話??墒?,有了這個意外的插曲,他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

        話得投機,這個淺顯的道理阿芒明白??墒?,這個時候阿芒想得最多的就是香煙。

        阿芒幸福地想,要是兜里有一包香煙該多好。

        阿芒甚至想要車停下來,他到路邊店里買上包熊貓或中華。這種牌子的香煙,在他抽煙的歷史上他還從來沒有買過,但這個時候,就是出再高的價錢他也在所不惜。

        事實上這是辦不到的。車已經(jīng)開上了城郊迎賓大道,大道上密密麻麻全是車,根本不可能停車,更不可能給阿芒創(chuàng)造這樣的機會。阿芒平時最討厭堵車,白天一堵車,就會有人從車與車之間的縫隙里鉆出來,往車窗里塞各種曖昧的小廣告,或兜售礦泉水茶葉蛋香煙??墒?,晚上這些不顧生命危險的小販都下班回家了,即便前面堵車,也不會有人尿他。

        阿芒知道,抽煙的人都這樣,別人散了煙過來,不管自己的煙如何,都得回敬一下。這是抽煙人的潛規(guī)則,是禮節(jié),也是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尊重。

        問題是阿芒包里沒有香煙。

        沒有香煙,就意味著自己不懂規(guī)矩,不識禮儀,連最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知道……

        很久沒抽煙了,阿芒總覺得這煙不是滋味。

        阿芒知道老爺子的份量。本來,阿芒還想給老爺子留下個好印象,讓他在局長面前替自己美言幾句的。這下好了,自己連人與人之間的尊重都不知道,在老爺子眼里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木頭人,還指望他幫啥忙呢?……

        想到這些,阿芒只覺得心里一陣陣發(fā)緊。

        一路很順暢,車開得很平穩(wěn),可是今天阿芒卻覺得異常慢,蝸牛一樣,半天不肯挪動一步,讓他焦躁不安。

        阿芒從懸在車頂?shù)暮笠曠R中看了一眼老爺子。老爺子已經(jīng)抽完了一支煙,此時正愜意地斜靠在坐椅上,微微瞇著眼睛,輕輕地打著鼾。

        阿芒無助的搖搖頭。酒店離老爺子家不算遠,不堵車的話,20多分鐘就到了。要是老爺子就這樣一直迷糊下去該多好,到了目的地,把他送下車,就沒有了這么多的煩惱。

        阿芒感到無比的失望。平時跟老爺子見面不容易,更別說跟他面對面交談。這一點,從剛才小趙和小馬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墒?,大好的時機,就讓這支該死的煙,給攪黃了。

        此時,阿芒想得更多的是,早一點把老爺子送回家。

        事情是明擺著的,在車上多呆一會兒就會多一分尷尬:要是老爺子還像剛才一樣,又把煙遞過來怎么辦?

        怎么辦?這的確是一個艱難的決擇。

        接了煙,顯得自己不折不扣就是一個貪占小便宜的家伙;不接煙,說明自己很虛偽,占了人家小便宜,還生怕回敬的時候自己吃虧……

        唉,做人難,做一個男人更難。阿芒真真切切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這一瞬間,阿芒只覺得渾身一陣燥熱。阿芒痛苦地想:剛才吃完飯的時候,自己要是躲遠一點該多好!

        可是,阿芒恰恰想錯了。就在這個時候,前面的車一動不動全趴了下來。

        阿芒暗暗叫苦:娘的,堵車了!

        阿芒從后視鏡中瞥了一眼,這一看又讓他嚇了一大跳。車一停穩(wěn),老爺子就睜開了眼睛,嘴里嘟嚨著,手習慣性地在口袋里摸了起來。

        阿芒腦子里轟地一聲:這下完了!

        可是,這一切容不得阿芒過多地考慮。阿芒只覺得自己左邊肩膀上微微一麻,老爺子果然又把煙遞過來了。

        理智告訴阿芒,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這支煙是無論如何不能接過來的。

        阿芒回過頭,硬著頭皮說:

        “謝謝,我平時是不大抽煙的。”

        “客氣個毬喲!”

        “我真的……”

        “嘁,拿著!”

        阿芒本想實實在在告訴老爺子,自己平時真是不抽煙的。然后從這里找到突破口,和他拉拉家常,有機會再和他說說心里話。但就是這一聲“嘁”,把阿芒想好的一肚子話全打亂了。

        是蔑視,還是慫恿?阿芒說不清楚,他只覺得老爺子的手和剛才一樣,沒有絲毫的猶豫。

        阿芒不好再堅持,只得回過頭來,接了這支煙。

        阿芒把這支煙放下鼻子下面嗅了一下。煙是好煙,阿芒卻沒有半點想去品嘗的欲望。接了煙,下一步怎么辦?阿芒更多的是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奈和憤懣。

        其實,這里離老爺子住的地方已經(jīng)不遠了。司機小何把喇叭摁得嘀嘀嘀響過不停,根本就無濟于事,前面的車還是一動不動。

        老爺子剛才迷糊了一陣,這會兒來了精神。

        老爺子搖下車窗,涼涼的夜風灌了進來。老爺子點上煙,主動和阿芒聊起了局里的情況。老爺子笑聲朗朗,從局長副局長的一些嗜好,到局里的幾個科室人員結(jié)構(gòu),最后說到了辦公室。老爺子一邊吸著煙一邊侃:誰也不能小看了辦公室喲,那是一個單位的中樞,局長得聽從辦公室的安排,其它人更得看辦公室的臉色。在辦公室能夠?qū)W到很多東西吶,再說,那個地方磨煉人,領(lǐng)導的氣得受,同事的氣還得受。干辦公室就好比一個小媳婦,左也難右也難,上也難下也難。能夠把辦公室的工作干好,局里其它工作不在話下。對了,老周退下去了,好同志呀,他身上好多東西值得你們學習喲……

        老爺子這一席話,讓阿芒暗暗欽佩不已。

        老爺子不愧是老爺子。從那爽朗的笑聲中就可以看出來,老爺子對局里了如指掌,就是對他們辦公室的情況也是非常熟悉的。

        阿芒只是簡單地應和著。作為辦公室工作人員,局領(lǐng)導的一些嗜好,他不好作評價,也不能作任何評價。這是一條底線,不管在任何場合,阿芒都不會越逾。但對于辦公室的定位,他想說的話,甚至他不好說的話,老爺子都替他說出來了。這又讓阿芒多少感到有些熨帖。

        問題是老爺子把那支煙遞給他后,兀自點上煙,一直到吸完,也沒有像剛才那樣慷慨地把打火機遞過來。

        阿芒心里一直納悶:

        老爺子是故意的,還是忘記了?

        真正老爺子把這碼事忘了問題還不大,要是故意的,這問題就大了。當然,不管老爺子的動機如何,對阿芒來說,都是十分不利的。阿芒此時完全處于被動狀態(tài),明知道對自己不利,卻沒有絲毫的辦法:

        他不可能貿(mào)然行動,主動向老爺子討要那個該死的打火機!

        阿芒此時只有沮喪,除了沮喪還是沮喪。除此之外,阿芒實在想不出更好的點子來。

        前面規(guī)規(guī)矩矩趴著的車終于動起來了。

        堵車的時間其實并不長,阿芒卻好像過了整整一個世紀。

        老爺子低聲罵了一句什么,把車窗關(guān)上。

        阿芒懸著的一顆心落了一半。馬上就要到家了,老爺子該不會再發(fā)煙了吧。要不,自己真成了不懂人情世故的弱智,專門貪占小便宜的小市民了。

        可是,阿芒又一次失算了。車到了老爺子住的小區(qū),就在進門保安盤查停車的時候,老爺子又摸出煙,而且毫不猶豫地把煙遞了過來。

        阿芒再也沒有退路了。阿芒想都沒想,就直截了當?shù)卣f:

        “對不起,我平時是不抽煙的!”

        “莫客氣,莫客氣!”

        “我平時……”

        “來嘛,點起點起!”

        “這這……我真的不抽煙,剛才那只是陪你抽著耍的。你看你看,我身上煙沒帶,火也沒帶……”

        阿芒急了,晃著手里那只香煙,總算把該表達的意思都說了出來。

        老爺子嘴里又嘁了一聲,猶猶豫豫把那只拿著香煙的手縮了回去。

        阿芒如釋重負,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

        老爺子嘴里嘟嚨著,自己點上煙后,像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打火機遞了過來,說:

        “點上,再陪一支!”

        老爺子這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讓阿芒感到莫大的安慰。

        阿芒一下高興起來??磥砝蠣斪硬]有故意在為難他,剛才沒有給他打火機,是真的忘了。

        這一次,阿芒沒有再拒絕。阿芒接過打火機,叭地點上煙,吸了兩口,老爺子的家就到了。

        小何停好車,阿芒趕緊下來,一腳踩滅了煙,就來攙扶老爺子。

        老爺子拒絕了阿芒的好意,舒展舒展身子,說:

        “沒事沒事,我自己來?!?/p>

        老爺子長長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對阿芒說:

        “小馬……啊,不不不,你看我這記性,小趙,到家里坐坐!”

        老爺子很熱情,就要過來捉阿芒的手。

        阿芒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腦子轟地一聲:

        天——!搞了半天,老爺子連自己是誰都沒搞清楚!

        從今天的尷尬遭遇看,自己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趙、小馬在老爺子心目中,遠比自己留給他的印象深得多。人有遠近親疏,各有各的圈子,這本來不足為怪,但擺在眼前嚴峻的競爭形勢,讓阿芒一下子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阿芒只覺得一陣眩暈,腦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阿芒只覺得背脊一陣陣發(fā)涼,腦子里只剩下這樣一個念頭:

        問題真的大了!

        阿芒木然地向老爺子道了謝,上了車。小何嘀咕了一句:

        “老地方?”

        阿芒不置可否,心里盤算著:

        娘的老地方,去還是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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