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計劃生育作為一項基本國策,在中國已經推行了四十余年,卻鮮有作品敘述這段歷史,莫言直面計劃生育政策所帶來的一系列時代問題,以《蛙》這部小說敘說國家實行計劃生育所經歷的復雜而又艱難的歷程,填補文學在新中國農村生育史的這項空白歷史。文明的前進必不可少要接受人口控制這一任務,可生命的腳步卻容不得被抹殺,時代的車輪不停向前進,而生命卻成為了時代發(fā)展的犧牲品,莫言以這樣一部反思歷史,反思人性的作品,承載著作者對文明與生命的諸多思考。
關鍵詞:《蛙》 人文關懷 歷史理性 計 莫言說,他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在接受采訪時莫言曾坦言承認,《蛙》在他心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獨特的一部作品。計劃生育題材有著相當的政治敏感性和獨特內涵,作為基本國策,計劃生育在中國有著合理性和必然性,作為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得到了肯定,可這一項合乎現實的“國策”,卻成為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禁區(qū)”,只是把它作為當代鄉(xiāng)土小說的點綴性情節(jié)、一種黑色幽默來使用。莫言并不想跟隨時代主旋律來逃避這個話題,而是用他講故事的方式,將計劃生育置于時代背景中,直言不諱地指出計劃生育在當時中國的狀況。小說的內涵雖然極具批判性,但莫言卻并沒有要跟讀者探討計劃生育孰是孰非的意思?!巴堋边@一多音字道盡了時代對生命的態(tài)度,計劃生育作為大的精神背景,傳達出作者對中國近代生命孕育的多重態(tài)度和復雜情感。
從歷史理性的角度來看,計劃生育作為基本國策無疑是具有合理性的。生育并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事情,它與國家、社會還有民族的興衰緊密相連,現在我們提出的“人口過度膨脹”或“人口老齡化”,都是生育影響了國家發(fā)展的實例。人口是一個國家走向繁榮的前提,但又是后現代發(fā)展國家不得不面對的難題。《蛙》就像一部新中國農村生育的編年史,中國社會從毫無節(jié)制、鼓勵多生的原始生育,到強迫性的計劃生育,再到如今的理性生育、科學撫養(yǎng),農村在生育觀念、生育政策上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與其說莫言在用這部生育史來體現民族的現代化進程史,不如說它本身就是現代化進程的史書。新中國成立伊始,百廢待興,《蛙》中的姑姑作為新法接生的領軍者,可以看作是當時共和國新生事物的化身,也正是由于這些新興觀念的出現,從此,傳宗接代的自然行為,讓位于國家意志,為了國家發(fā)展的必然需求,計劃生育成為了基本國策,這種限制生育的行為也就成為具有歷史合理性的正義之舉。
生育理應是自由的,即使我們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只生一個好”,也不能剝奪母親自由生育的權利??墒侨藗兯幧鐣嗄陙砝鄯e的進步,是這個國家所有勞動者辛勤努力的結果,是更多人克制自己只生一個的結果。從鼓勵多生的原始觀念過渡到新型觀念,必然會有些人要做出讓步。生育是民族中最能體現文化倫理意義的事件,當我們在消費這一種人人做出自己的貢獻和犧牲,而換取社會進步、物質富裕的成果的同時,生孩子早已不只是一個家庭的事情了。城市和農村在對待生育問題上一直存在雙重標準,多數農村家庭都有兩至三個孩子,而城市戶口的家庭因為單位政策的限制,很少會有人冒著丟掉工作的風險多要孩子,所以在號召計劃生育的年代,可以說城市居民所受的限制是最大的,當年城市中大量的獨生子女現在已經為人父母了,他們同樣受到了這項政策的限制,他們的孩子又將成為下一代獨生子女,已經造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社會不公平。相反,農村家庭卻沒有工作這一考量,為了給家里帶來充足的勞動力,也或許是習慣使然,許多農村家庭還是會愿意多要幾個孩子,甚至依然抱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就好像《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在一口氣生了七個女兒后,仍然繼續(xù)著生育的努力,希望再要一個兒子。不同的生活條件給城市與農村帶來了不同標準,在偏僻山區(qū)甚至有這樣一種奇怪現象,越是貧困的家庭,家里的孩子越多,他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些幼小的勞動力身上,卻從沒考慮過如此多的孩子給家里帶來的負擔。因為超生而造成的貧困家庭從個體來看是令人同情的,但這些父母卻應該反思,應該為自己所選擇的生活背負大部分的責任。
即使計劃生育的合理性從各方面被論證,在如此的宏觀背景下,筆者依然支持生育自由,也為《蛙》字里行間濃濃的人文關懷所感動。毫無疑問,計劃生育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作為一項基本國策理應被推廣,然而“計劃”這兩個字,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計劃經濟時代的簡單粗暴性。計劃生育的實質是要改變人的生育觀念,這本身就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在最初推行計劃生育的那幾年里,由于政策的堅決與殘忍,對無數母親、準母親造成了無可比擬的痛苦,無數的人間悲劇在國家強制干預生育的過程中產生,如果寫成一本書,這本書一定是鮮血淋漓、令人不忍直視的。莫言曾說,《蛙》在他的寫作歷史上占有重要位置,是他比較滿意的一部作品?!耙驗檫@是一部開始執(zhí)行自我批判的作品,是我提出的‘把自己當罪人寫’的文學理念的實踐?!敝袊赣H幾十年的生育之痛,長久以來被人們所漠視,學者葉開說:“莫言的這部長篇小說,已經深深地觸摸到了我們民族百年來最大的創(chuàng)傷。”莫言寫這本書的本意,并不是想從天賦人權的角度上論證政府是否有權利干涉公民的生育,而是重在呼吁人們對這項政策的關注。《蛙》更像一部史書,用細節(jié)展示鄉(xiāng)土中國生育觀念的變遷,莫言把評判歷史是非的權利交給了人民,只有切身體會過計劃之痛、生育之痛的母親們,只有生活在那個不得不計劃生育年代的母親們,才是最有資格評判的人,同時也體現了作者面對本真的自我,對自己內心毫不留情地進行剖析的精神。
莫言在《蛙》中的立場是偏向中立的,他的不帶入自己主觀色彩使得“姑姑”這個角色具有兩面性,姑姑既是用新法接生了近萬名新生兒的護衛(wèi)者,又是逼迫超生孕婦流產,甚至追捕孕婦的惡魔。我們不好評價國家政策有沒有錯,但姑姑是無罪的,她只是一個執(zhí)行者并不需要為歷史背負責任。書中并沒有告訴我們到底為何會有這樣一個結局,只是把姑姑晚年的凄涼與矛盾展現在我們面前,把事實攤開在我們眼前,把那些中國母親的生育之痛展示出來,可能歷史本身就并無絕對的對錯之分,卻不代表我們不需要反思。學者郭寶亮認為:“《蛙》的重要價值就在于,莫言一方面承認現代化歷史進程的合理性,承認個體在這一進程中的無能為力與無辜性,另一方面,莫言又感到個體不能以歷史進程的合理性來開脫個人行為的罪惡感,懺悔與贖罪是十分必要的?!边@也是姑姑晚年生活在地洞中,以捏泥娃娃來表達懺悔的原因所在,姑姑作為執(zhí)行者,一手維護了善的誕生,卻又一手創(chuàng)造了罪孽,兩方面的歷史都向她壓迫而來。姑姑無需替歷史承擔責任,但是她的心靈依然保持高潔,她有向歷史懺悔和擔當的意識,而不是一味地為自己開脫。從強制孕婦流產的那一刻,罪惡的影子就在姑姑心里留下了烙印,這可能就是歷史的罪孽吧,也是姑姑良心的譴責。從時代背景到姑姑的心理活動,符合了童慶炳先生所提倡的“歷史——人文”雙重價值取向的寫作范式,我們常說“一花一世界”,從《蛙》中又何嘗看不出一個時代呢。
姑姑的計劃生育工作終結于一場蛙聲的追逐中,千萬只青蛙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緊緊追逼,恐怕連莫言也不知道,被青蛙窮追不舍的姑姑那時在想些什么吧,是那些慘死的孕婦?那些再也不能傳宗接代的男人?還是那些未曾見世便已失去生命的嬰兒?蛙群徹底擊潰了姑姑對計劃生育政策的認同感,姑姑長久以來堅定執(zhí)行的這項政策,被她自身的良知打敗了,即便有著接生一萬多個孩子的光輝歷史,也無法掩蓋在她手下失去兩千四百條生命的事實,她從內心深處開始懺悔,將那些消逝的生命捏成泥人,供奉在居室內,為亡靈超度,也為自己的罪孽救贖。此時的文學回歸了自身,從客觀的歷史理性轉向溫暖的人文關懷,恢復了文學本真那豐富的人性,脫離政治工具化的桎梏。而姑姑也明白,死并不能贖罪,所以她活著,用一個個小泥人來償還執(zhí)行國家政策時所欠下的債。
《蛙》中的還原歷史,是既不放棄時代歷史的理性思考,又呼喚人文主義精神,作者的態(tài)度讓人玩味,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計劃生育的任何不是,也沒有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來進行批判,相反,莫言一直借用各種人的言論說出這項政策的迫切性與必要性,側面印證了計劃生育的合理性,但姑姑的所作所為,又恰恰讓我們看到了這項政策中違背人性的地方,消減了計劃生育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當繁衍生育成為影響國家進程的重要因素時,“生命”也就被放到了“文明”的對立面,而不是僅僅作為“封建文明”的一個附屬品出現。莫言想表達的真正意圖,就藏在這些進步與封建、正義與愚昧的矛盾中,莫言的立場就是沒有立場,他是站在兩者之間,不說誰對,也不說誰錯,莫言像一個講故事的人,只是把事實一件一件地講給我們,他的故事用人物細膩的心理活動表現出人文關懷與歷史理性的敘述張力,至于功過是非呢,就一切交給后人來評說吧。
生育,是自然賦予人類的道義與職責;承宗廟、繁子孫,是民族傳統(tǒng)最根深蒂固的精神支柱。道義與職責的有限與無限,是一個無法得出對錯的難解之題,莫言將自己對天命的追問,借由姑姑的身份提出,這也被認為是小說最有力道之處,因為這是人類無法回答的事,可能只有上天才知道答案?!膀蝌健钡钠拮右驗橛媱澤叨黄攘鳟a,死在了手術臺上,“蝌蚪”恨著姑姑,可當姑姑幡然悔悟打算以死贖罪時,“蝌蚪”卻又救下了她,具有生死仇恨的兩個人和解了,人與人之間又產生了新的關聯,這或許就是莫言的美好愿景吧,曾經的一切都已歸于歷史、歸于塵土,生命的車輪依然在轉動,生活將不停歇地繼續(xù)下去。誠然,坦然直面歷史、新奇結構技巧等都是本書的亮點,但《蛙》這部小說字里行間隱含的人文關懷,反映出一位作家的良知。小說只是故事,但生活卻是真實,這才是這部作品的真正靈魂所在,這靈魂深刻而沉重,有著無以言說的悲愴。■
■
作 者:李揚葳,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大三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導。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劃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