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言在寫作中逐漸形成的寬闊獨特的文學空間——“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引人注目的。而這些對莫言的女性寫作所帶來的影響是什么？尤其是其中光輝閃耀的母親形象——上官魯氏，莫言是如何在這個文學空間中對之進行塑造的？而母親的身體作為故事闡述的重點，莫言又是如何將這些思考與敘事策略融合在一起的？帶著這些問題，筆者試圖運用空間理論來分析莫言《豐乳肥臀》中的“母親”形象。

關(guān)鍵詞：《豐乳肥臀》 空間 母親 苦難 崇高

一、地理空間的文學呈現(xiàn)——“高密東北鄉(xiāng)”

莫言的家鄉(xiāng)山東高密縣，位于善講神鬼仙狐故事的蒲松齡老家淄川的南邊三百里處，在八百年前驚天動地、快意恩仇的梁山水泊江湖莽漢的發(fā)跡處——鄆城縣的東邊，地處膠東半島三縣交界的一隅，土地貧瘠，民情原始樸實。面對故鄉(xiāng)的茫茫蒼天、原始鄉(xiāng)野，莫言用現(xiàn)代的語言穿越歷史與當下、虛構(gòu)與現(xiàn)實，演繹了一幕幕似夢似幻、真假難辨的高密傳奇。在1985年4月創(chuàng)作的《白狗秋千架》中，莫言第一次在小說中使用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詞語，從此他開始構(gòu)筑、完善自己的文學版圖。莫言曾在多個場合反復強調(diào)“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如果你要了解我，就應該看我的《豐乳肥臀》”“毫無疑問，《豐乳肥臀》是我的文學殿堂里的一塊最沉重的基石，一旦抽掉這塊基石，整座殿堂就會倒塌”。這塊“高密東北鄉(xiāng)”最重要的文學基石，主題涵蓋了歷史、民間、鄉(xiāng)土、女性，它極其震撼人心地描繪了在動蕩的歷史年月中一位獨自一人默默承受苦難的民間圣母瑪利亞——上官魯氏。

莫言敘事文本中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已經(jīng)遠遠不是原來的地點可以容納的。這正好符合巴爾在1997年出版的《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2版中對“空間”與“地點”問題的探討。他認為空間屬于故事，而地點屬于素材；故事是以一定方式對于素材的描述，而空間是根據(jù)感知而著眼的那些點。誠然，莫言為他的老家高密增添了許多濃墨重彩的空間意象，如紅高粱、紅馬駒、墨水河、高密大街……這些獨特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產(chǎn)物，承載著那片原始野性的土地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生命形態(tài)。

二、從地理空間到身體空間：一位母親的苦難與崇高

莫言通過采用象征物構(gòu)建意象來使小說在總體上顯得具有“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空間意義上的形態(tài)特點。而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象征意象，恰恰就是題目所揭示的“豐乳肥臀”。在高密的蒼茫原野下，女性天然地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與生殖力。有材料稱莫言最初寫作此書是有感于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讀書時看過的石雕像，其碩大的乳房與豐肥的腹臀傳達出的生殖與母性崇拜讓他感到一種莊嚴的樸素。其寫作無意間與詹姆斯“借用空間藝術(shù)，尤其是繪畫和雕塑來建構(gòu)小說內(nèi)容”的觀點不謀而合。莫言將小說敘述的故事空間設在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空間不僅為人物提供了必要的活動場所，也為展示人物心理活動提供了一個重要窗口，在其茫茫原野下，佇立著一位血肉豐滿的偉大母親形象——上官魯氏?！柏S乳肥臀”這幾個異常奪人眼球的描述性詞語，著重突出了女性人體的細節(jié)性特征。莫言為了消解書名帶來的色情歧義性，于正文開始即莊重地寫下了“謹以此書獻給母親在天之靈”，中國工人出版社的版本中不時插入類雕塑般的女體裸畫。莫言在之后的文章中也不斷解釋豐乳象征母親，肥臀象征大地；母親與大地是養(yǎng)育的根本，豐與肥都代表了美好。

上官魯氏是莫言著力刻畫的一位母親形象，她孱弱而堅韌，沉默而偉大。上官魯氏生活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魚龍混雜，土匪、共黨、國軍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在這樣一個動蕩不安的貧苦世界里，上官魯氏母性的光輝愈發(fā)閃耀，她艱難地穿越階級、敵我、善惡之分，一視同仁地養(yǎng)育著女兒們留下的孩子，不管是土匪沙月亮的孩子沙棗花、共黨魯立人的孩子魯勝利，還是國軍司馬庫的孩子司馬糧……上官魯氏帶著他們共同跨越了兵匪、戰(zhàn)亂、顛沛流離，最艱難的時期也從未妄言放棄或者厚此薄彼。母愛的本能空前地刺激著上官魯氏這個小腳女人的身體潛能，為了養(yǎng)活饑餓的孩子，她將自己的身體培育成了一個儲存糧食的器皿，將糧食從磨坊偷運回家：

她用手捂著嘴巴，跑到杏樹下那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邊，撲地跪下，雙手挾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張開，哇哇地嘔吐著，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嘩啦啦地傾斜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撲撲簌簌的水聲。她歇息了幾分鐘，抬起頭，用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兒子，說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話，立刻又去嘔吐；后來吐出的豌豆與黏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團一團地往木盆里跌落。終于吐完了，她把手伸進盆里，從水中抄起那些豌豆看了一下，臉上顯出滿意的神情。

這是文本中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細節(jié)描寫，母親的身體在此刻扛起了上官家生死存亡的重任。我們不去考證正史是否也對此進行了記載。莫言在此段描述中運用了第三人稱旁觀視角，卻不妨礙他傾注大量頌揚母性的筆墨，這種文字敘述充溢著魅力色彩。母親嘔吐得“滿是淚水”“吐出的豌豆與黏稠的胃液混在一起”與“臉上顯出滿意的神情”，情緒鮮明的文字具有巨大的情感張力，凸顯了苦難的外表下潛藏著的一位母親的崇高。莫言在此沒有大書特書女性的性別價值追求，但并不妨礙他細膩地進入上官魯氏的內(nèi)心世界，很大原因在于——這是一部為母親而寫的書。莫言曾說：“1994年我的母親去世后，我就想寫一部書獻給她……不知道該從哪里動筆……幾年前在地鐵出口看到的那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孩子，讓我知道了我該從哪里寫起?！倍摇坝捎谖蚁嗝财娉?，喜歡尿床，嘴饞手懶，在家庭中是最不討人喜歡的一員，再加上生活貧苦、政治壓迫使長輩們心情不好，所以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饑餓伴隨我長大，這樣的童年也許是我成為作家的一個重要原因吧”。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童年經(jīng)驗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人類潛意識的重要組成，將或隱或現(xiàn)地影響人的一生，而母親是莫言灰色童年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讓他感知溫暖的人物之一。莫言將他對母親生活的長期觀察與對母親的經(jīng)驗情感設身處地地置換后一一放置在上官魯氏的身上。

母親是兒童來到人世間見到的第一人，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龐蒂在《知覺現(xiàn)象學》中，將空間分為身體空間、客觀空間與知覺空間，認為深度空間的把握是以知覺和身體為中介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空間就是身體的感知。筆者認為，莫言此書的寫作是非常契合龐蒂的理論的，主要敘述人上官金童從頗具“母親”特點的身體器官（豐乳肥臀）出發(fā)來描述他的知覺空間，從而一步步感知跨越漫長歷史風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特定客觀空間。在這樣的敘述認知中，“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女人們裹挾著她們的愛與恨、樂與悲、苦難與崇高、美麗與丑陋、圣潔與齷齪……一一浮出歷史的地表。母親的影響具體到上官金童這一個體，首先就集中于母親的“豐乳”。母親盛產(chǎn)甘甜乳汁的乳房是養(yǎng)育嬰孩的寶庫，是他們感到安逸幸福的所在；可以說，乳房是一個人在人世成長與認知的起點?！拔摇苯柚赣H的乳汁獲得生命延續(xù)的力量，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通過母親的身體轉(zhuǎn)化為乳汁輸入我的體內(nèi)，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季節(jié)更替、歷史風云起伏一一透過乳汁的味道向“我”傳來。同時，乳房分泌出來的乳汁也成為了“我”與母親心意相通的橋梁，母親的情緒起伏、心理變化，“我”可以第一時間通過乳汁了解到。如文中第13章中，作者寫到因大姐來弟與沙月亮私奔的事使母親沮喪，從而引起了母親的身體變化，“母親一貫俏皮地翹起的粉紅色乳頭突然垂下來，像成熟的谷穗垂下了頭。垂頭的同時，粉紅的顏色也變成了棗紅。在那些日子里，乳房的泌奶量減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鮮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氣息。”

作為上官家唯一的男性，“我”獲得了上官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關(guān)注與寵愛，“我”可以一人獨享母親的乳房，一直到七歲多，且患上了嚴重的厭食戀乳癥。由于母親的溺愛，與上官金童同胞所生的上官玉女只能靠吃其他的食物長大。在上官金童的一生中，他最著迷最熟悉的就是女人們的乳房，母親的、八個姐姐們的、獨乳老金的、龍青萍的、高密大街的女人們的、外國女人們的……從乳房開始，他熟悉了上官家的女人，了解了高密大街上的女人，邁向了飛速發(fā)展卻又混亂駁雜的大欄市，與司馬糧一起創(chuàng)辦了獨角獸乳罩大世界。

在此，上官金童的認知空間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作者的敘述空間，作者的敘述空間也隨之一步步地擴大，從上官家的小院子走向了廣闊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社會天地。其間，體現(xiàn)著作者對“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愛憎交織的情感、對“高密母親”的深厚感情。而在上官金童認知提升的過程中，母親上官魯氏的身體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認知基礎，身體空間敘事也由此得到建構(gòu)。■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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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莫言.我的故鄉(xiāng)和童年[J].星光，199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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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婷，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