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的張暉,是一株人文主義的蒲公英。他沒有花朵,沒有碩果,他所結(jié)的,只有種子而已。他的聲光必將傳送,許多真正的人文主義者都將從他身上照見自己,許多真正的人文主義者都會因他的離去再次集結(jié)。
——張霖
張暉短暫的一生,留給世人十多本珍貴的學術著作與遺產(chǎn)。不久前,他的妻子——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副教授張霖編著的《末法時代的聲與光》出版,他們18年的情感歷程也公布于世。
鳳凰花開,那絢爛的愛情
從高一開始,張暉就沉迷于《紅樓夢》,他想盡一切辦法搜求紅學著作來研讀。當他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后,便發(fā)誓:“大學不為風花雪月,只為真正的事業(yè)和古典文學研究而奮斗?!闭l料,因為張霖的出現(xiàn),他的誓言不攻自破。
上大學的第二年,張暉進入文科強化班,班長就是同齡的北京女孩張霖。當時,她的小說《木鳥記》和詩歌已經(jīng)風靡整個校園,是公認的才女。在教學樓召開的張霖小說研討會上,張暉慷慨激昂地點評了這顆靈氣十足的文壇新星。張霖兩頰緋紅。大三那年,張暉編撰的關于詞學大師的《龍榆生先生年譜》正式出版后,一舉成名。北京大學教授吳小如評價:“即使其他名牌大學的博士論文也未必能達到這個水平。”張暉被視為南大文科教育的典型,在學校宣傳報道持續(xù)六年之久。這一年,才子張暉和佳人張霖相互愛慕戀愛了。
一次,張暉到廈門大學看望同學,知道張霖喜歡臺灣作家蕭麗華的小說《千江有水千江月》,文中主人公貞觀喜歡鳳凰花,而生長在北京的她沒見過這種花。離開廈門當天,張暉站在凳子上把樓下三朵鳳凰花小心地剪下來,夾在書本里,帶給了張霖,這是他們最初的定情之物。
2002年夏,張暉獲得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全額獎學金,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而此時的張霖對畢業(yè)后的去向還不明朗,加上父親因直腸癌晚期入院手術,未來的一切要由父親的病況和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決定。兩個年輕人陷入了無限的迷茫中。一天深夜,幾乎對未來絕望的張霖傷感地問張暉:“我在你心中重要,還是學問重要?”張暉回答:“當然你最重要?!比欢瑨行淖詥?,雖說張霖的確是最重要的,但內(nèi)心深處,對學問的執(zhí)著也讓張暉欲罷不能,如果為了心愛的女孩甩手而去,他又有何面目面對多年培養(yǎng)他的諸位師友和家人呢?
張暉的內(nèi)心充滿了痛苦,無限徘徊。幸虧不久后,張霖通過了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保送生的遴選,兩人的前途和愛情都得到了解決。
無聲無光,生命火把燃燒殆盡
2006年4月,張暉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做助理研究員。到北京之初,他們租住在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教職工宿舍。租期滿后,為就近照顧張霖的父母,他們買下紫竹院一套年代久遠的小房子。不久,張霖被北京外國語大學調(diào)到韓國教對外漢語。一年后,她剛回來,張暉又去新加坡做訪問學者,直到2009年年初,他們才得以團聚。
2011年2月16日,他們的兒子貞觀出生。張暉的父母來京幫他們照顧,家里騰挪不開,只得在附近又租了一套房子。這樣,他們早晨把貞觀送到爺爺奶奶家,晚上再接回來。有時兩人沉迷讀書寫作,張暉一抬頭:“忘了什么吧?”張霖回應:“忘了接孩子。”張暉慚愧極了:“算了,明天接吧?!?/p>
隨著孩子日漸長大,張暉在北京西郊換了一套大房子。這樣,張暉的書可以上架了,也可以擺下兩人的書桌了。生活質(zhì)量的提升,使他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憧憬。為使注意力始終關注學術,張暉在書房掛了一幅字:“何以解憂,唯有讀書?!边@一年,張暉爆發(fā)出井噴式的創(chuàng)造沖動,忘我地投入到學術工作中。這巨大的歡愉是如此強烈,以致他耗盡精力而渾然不知。
在去世前的半年內(nèi),張暉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2013年3月14日,他坐在飯桌前拆閱自己剛剛出版的《無聲無光集》樣書套封,有幾分喜悅,更多的是疲憊。突然,張霖發(fā)現(xiàn)丈夫的脖頸上有大片紫色出血點,兩人隨即趕到海淀醫(yī)院。然而,那一刻竟成了永別,在醫(yī)院的急診搶救室里,張暉渾身打顫,體溫迅速下降,幾乎沒有意識了,血不住地從他嘴里流出來……
跌入命運懸崖,我為你繼續(xù)活著
張暉的突然離去,帶給學界前所未有的震動,人們對于人生無常,生命只在呼吸之間的感受從未如此強烈。在張暉去世長達一年的時間內(nèi),北京、上海、廣州、南京各大報刊連續(xù)刊登關于他學術成就的文章,網(wǎng)絡上數(shù)萬名網(wǎng)友發(fā)表悼念文字向張暉致敬。臺灣“百年論學”工作坊舉辦張暉學術座談會,上?!昂I喜┭胖v壇”、費城亞洲學年會等先后舉行相關紀念活動。
“犬儒”一詞曾一直讓張暉感到痛苦。張暉經(jīng)常問妻子:“人文知識分子放棄對現(xiàn)實問題的嚴肅思考,不再關心世道人心的拯救與安頓,學術研究淪為技術,知識生產(chǎn)日趨瑣碎化和趣味化。真的是這樣嗎?怎么會這樣呢?我應該怎么辦呢?”
面對來自本心的精神拷問,沒有人能夠回答張暉。張霖亦然,她只能陪著他一起痛苦。張暉所做的,也只有繼續(xù)做而已。張暉經(jīng)歷的痛苦和掙扎無以表達,只有在他的《無聲無光集》序言中寫下:在噪雜的市聲與閃爍的霓虹中,面對無聲無光的石塔,我日復一日地讀書寫作,只為輯錄文字世界的吉光片羽。正是書中這些有聲有光的人與文,陪我度過了無聲無光的夜與晝。
張暉曾苦笑著問妻子:“我不如走吧!人們愛這聲光勝于愛我?!睆埩胤磫枺骸拔覀冊撏翁幦ィ俊睍r至今日,張霖才找到答案:“何必問他處尋覓,若我即聲光,又何懼外在之黑寂?”
張暉去世一年多后,“古典新義——張暉的為人與為學讀書紀念活動”在北京朝陽區(qū)大悅城書店舉行,這是張霖在為丈夫圓一個心愿。原來,苦于從事古代文學研究的年輕人缺乏發(fā)聲的機會,張暉一直希望能專門創(chuàng)設一個學術論壇,并早就想好借用聞一多先生的著作“古典新義”為名。張霖在回答讀者提問時說:“張暉絕對不是天才,他甚至連聰明也稱不上。學者之于時代的使命何在?學術之于人生的意義何在?這是張暉一直追問的,他沒有找到答案,但他以行動踐行著學者的本分,這本分就是思考和寫作。他的死,若能在未來的時光中,不斷給每個有志于學的年輕人以力量,這將是他生命的最大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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