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的字典里，“吃”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可以果腹，可以談情，可以傳承，甚至可以御兇殺敵……宴席，這種揉和了中華五千年飲食文化的最直接載體，則成了有關(guān)“吃”的內(nèi)涵與外延最直接的見證。

五千多年過去，外核多變，內(nèi)心沉積。宴，卻演變成很多人避之不及的東西——座上客很多，卻有無數(shù)生面孔，就算問了姓名也記不住。菜上來，吃什么都沒味道，只是和大家賠著笑臉。想告辭，又怕主人不高興，別人說三道四，只好強撐下去。類似的遭遇，想必大家都遇到過。越來越高檔的是宴會場所、菜肴，越來越難言的是吃不香、吃不飽，宴畢，沒準還得回家來碗泡面。即使這樣，宴只多不少。在不同排場的珍饈前，在不同來歷的食客間，我們或自愿或無奈地團團圍坐桌前，食香氤氳間談笑訴說，在飛速前行的繁華世界里，帶著美食的溫度和味道，訴說一場叫“人生”的繁華盛宴?；蛟S，這才是飯局背后，我們真正要感悟的那場永遠不散的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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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家宴天下自在人生

如果說家宴是門學問，那黃珂就是當之無愧的教授級人物。黃珂年輕時從事過傳媒、影視、投資等多種行業(yè)，積累了不少財富后，他在望京買了一套三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當時的望京在北京算偏遠地帶，住下后，黃珂就懶得出門，于是，一些朋友開始上門找他。一開始是一些詩人、畫家、音樂人，大伙喝酒清談，盡興后方作鳥獸散，像個藝術(shù)家食堂。后來是朋友帶朋友，熟人邀熟人，圈子便一天天擴大;再后來，黃門流水席的聲名逐漸傳開，各類媒體爭相報道，世人風聞有如此好吃不花錢的去處，三教九流、親疏遠近便爭相涌來，于是，原本只是朋友間常吃常聚的家庭小宴，慢慢變成了日后的黃門流水席;在黃家吃過飯的客人，也成了一個“團體”——黃客。

黃珂家的流水席只做晚宴，家常的重慶菜，并沒有山珍海味，但卻總能讓來客吃得滿意，流水席初開時全由黃珂主廚，以“黃氏牛肉”為代表的“黃氏菜”能讓來客眾口垂涎，回味無窮。后來人多了，他便招了個女管家小彭，再后來，又給小彭配了兩個助理。黃珂位于望京的家，一到下午，大門便總是虛掩著，客廳最顯眼的地方，擺著兩張拼在一起長達四米多的餐桌，另有一張規(guī)格相同的飯桌放在沙發(fā)旁邊，如果吃飯的人多了，就三張連在一起，擺成一條長陣，京城著名的流水家宴就在此開席。

而黃珂的狀態(tài)一般是這樣：倚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有人進門，看一眼，打個招呼，然后賓主雙方各做自己的事情。黃珂繼續(xù)看書聽音樂，客人到偏廳入座，忙自己的事情，或者跟其他賓客聊天。到了飯點，黃珂會大步跨進客廳，對著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聊天和在棋牌室里打牌的黃客們，清清嗓子說：“早來的人早點吃，晚來的人晚點吃，開飯啦！”

對于來的客人，黃珂也從來不會刻意邀請?！昂芏嗳硕际堑搅讼挛绮糯螂娫掃^來，只問在不在家，我說在，電話就掛了，也沒說來不來，我也不問。開飯的時候想來的人自然就來了?！?/p>

黃珂一直沒有賦予黃門宴什么特殊的含義，“我喜歡請人在家吃飯，只不過多了雙筷子而已。進了這個家門，我的家就是他們的家，不必拘束，來了之后，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愿意聊，就聊幾句，不愿意聊，就聽著。有其他事情，可以放下杯子就走，喝多了，也可以在這睡覺?！?/p>

黃珂將賓主雙方置于一種隨性的關(guān)系之中，互相敬重又互不干涉。于是，來的人也當黃珂親密好友，有可口可心的東西了，也會給黃珂帶來當禮物。

但事實上，“吃”只是黃門家宴的表象。家里的飯菜，煮的是手藝，是態(tài)度，更是情誼，是精心，來黃珂家赴宴，如同回家一樣自在，這份自在，正是家宴里最寶貴的東西，帶給黃珂，也傳遞給身邊人。

所以，才有穆斯林朋友來此的目的只是為了見見黃珂?！半m然我只能給他做水煮雞蛋，但他吃得也非常高興?！秉S珂開玩笑地說，“其實我才是這個家里的一道主菜?！?/p>

而對于黃客來說，去吃這樣一場家宴，又何嘗不是在過那個內(nèi)心呼喊已久的珍貴“節(jié)日”呢！

憾，幸福古韻在變味

沒有哪一種力量能強過文化傳承，五千多年的華夏民族發(fā)展史中，所有值得慶?；蚣o念的日子，都以宴席這種方式加以反饋，而生命事件的悲喜情緒與各種關(guān)系相互調(diào)和之后的情緒氛圍，便形成了人情味，這種人情味，就是令一代又一代人無比喟嘆、難以忘懷的傳承。

這種傳承形式有很多最純樸最純厚的，在田間，在地頭，在中國廣大農(nóng)村的露天大宴中。鄉(xiāng)村宴席，呈現(xiàn)的是一種獨特的古韻，其場面讓人回味無窮，令人沉醉。

只要誰家遇到紅白喜事，整個村子幾乎都行動起來，桌子板凳搬來了，鍋碗瓢盆端來了，為了一次鄉(xiāng)間的宴席，家家戶戶都是有物出物，有人出人。于是，就有了那飄香整個村子里的“宴席”。

農(nóng)家的宴席，雖然看似簡單，卻講究頗多?！岸Y簿先生”得會寫毛筆字，因為記賬得用毛筆，賬簿也是豎著記錄;迎客也有定數(shù)，凡來客人，不僅要奉上茶水，點上煙，送禮后還要奉上一包香煙，以視對客人的感謝。所以幫忙打雜的人分工都很明確，各自負責各自區(qū)域的碗筷收、擺、傳菜等，雖然人們穿梭來往，但卻井然有序，一點都不混亂。在宴席正式開始的時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年人，還要在宴席上代主人說上一番客氣話，感謝大家的光顧和幫忙，倘若遇上參加的是白事宴席，全身孝服的孝子不僅要叩頭跪拜，參加宴席的人此時也得全部起身，相互表示尊重、慰問。

一夜宴席曲，一村老少匯，這便是最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宴席。它不僅純樸，更彰顯了濃濃的人情味。但是，重情重誼重傳承的大宴席，近些年卻越發(fā)披上了“奢華氣派”的外衣，比排場、比檔次，這比那比，比的不是對文化的傳承，而是對金錢的膜拜。更夸張的是眼花繚亂的辦宴理由：沒考上大學的要擺“安慰酒”，借別人房子擺“喬遷酒”……在有些地方，人們擺酒請客幾近瘋狂。在不到兩千人的四川省瀘州市某個小鎮(zhèn)，頂峰時期，半個月就能舉辦七十多場宴席，平均每家光禮金至少得送出去九千多元。送出去的錢自然是得想法子要回來的，于是一場場宴席應運而生，理由頗有些無奈：每年要送兩三萬元。如果長期不擺宴席，再富裕的家庭也有耗空的一天。

莫名其妙的宴席，奔的都是同一個目的——收禮。久而久之，人的心理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既然隨便辦一場宴席，就能收不少錢，除去成本，還能剩下不少利潤，于是有人開始挖空心思辦宴席。宴席的數(shù)目激增，宴席收的禮金激增，宴席的喜慶味、文化味卻越來越淡，更重要的是，喜慶的宴變成了頭疼的劫。幾番下來，留下了糟粕，忘了精華，這宴席自然是越發(fā)難吃了！

愁，五味雜陳的大宴

中國人是講感情的，通過講感情來拉近關(guān)系;單純?nèi)ァ爸v”是不夠的，需要有一個外在來承載這種感情，而“吃飯”則是一種拉近感情的好方法，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把話講開的時候，也就是感情建立的時候。于是，與送禮一樣，請客吃飯成了中國人常用的交際方式，固定成儀式，就是宴席。

步入不惑之年，到底趕過多少宴席，我已記不清了，歸納起來無非三類：一是不可不趕，趕了溫馨的宴席;二是不得不趕，趕了心煩的宴席;三是不趕不行，趕了難受的宴席。

為骨肉親人相逢，為同學朋友相聚而設的宴席，是不可不趕的。每一句問候、每一個笑靨、每次碰杯、每一個熟悉的動作，都是那么真摯那么溫馨。一杯美酒下肚，皆化作歡樂，化作美好的往事回憶，在血液里漫漫滲透，使得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快樂。碰上這種宴席，我是有請必到，席間也會開懷暢飲，決不虛假辭杯，醉則醉矣。錯過此類宴席，雖無利害攸關(guān)，但留下遺憾。

可惜，生活中世俗紛紜，此類宴席越來越稀缺。人人步履匆匆，個個風風火火?，F(xiàn)代化讓人與人之間的時空距離越拉越近，卻讓心靈的距離越走越遠。人們不得不寄希望于人情之繩來維系日漸冷漠的情感。于是，各種人為策劃的聚會、各種喜慶宴席便充斥了人們的生活，令人毫無快樂可言。

更讓人勞心傷神的是各種商務應酬。今天接待客戶，明天宴請兄弟單位，后天會議會餐……每一次奉陪、每一次接待、每一次便餐，都是一場酒海肉山的博弈。桌上觥籌交錯，席間言來語往，看似熱熱鬧鬧親密無間，實則阿諛奉承、虛與委蛇、言不由衷。

這樣帶有目的性和功利性的宴席，既讓人享受不到美食的美妙，亦無心靈的淋漓暢快，甚至還有可能吃壞身體喝壞胃。可是，這樣的宴席又最最重要，除非你想避世獨居。

這種痛不光是國人的痛，也是外國友人的痛。不斷有外國友人以《中國宴席秘籍》之類的文章告誡后輩，最典型的一篇是《中國的兩種宴席》。文中，作者直言不諱地解剖了中國這種假宴席的內(nèi)涵?！白鳛橐幻谥袊鴱纳痰耐鈬?，我參加過數(shù)百場吃喝盛會，但歸納起來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真宴席，一種是假宴席。在你拿起筷子前，要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哪一種?！弊髡吖P下的假宴席是這樣的：“這種虛假的宴席總是一種試驗場，你的潛在商業(yè)伙伴會借此挖出你的所需，了解你的性格，發(fā)現(xiàn)你的弱點……這種宴席不是休閑而是工作，是除了考察你未來伙伴的盈虧狀況、財務和業(yè)務歷史之外，在中國從商最重要的部分。你必須要有耐心、沉著應戰(zhàn)，而且對在座的掠食者要有鯊魚般的本能。如果你足夠聰明，這種假宴席會為你所用?！?/p>

錢鐘書先生曾說：“吃飯還有許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聯(lián)絡感情、談生意等?！贝_實，對于中國人，所謂人脈，所謂圈子，所謂社會關(guān)系，所謂資源，所謂一個人的能量，所謂友誼，所謂生意和交易，最后通通繞不開飯局。不管你喜不喜歡，現(xiàn)實就是這樣，這就是飯局的力量。

吃心不改

（張姝，四川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

何為筵席？《周禮？春宮？司幾筵》注釋說：“鋪陳曰筵，籍之曰席?！币饧?，鋪在地上的叫做“筵”，鋪在“筵”上的叫做“席”，所以“筵席”是坐具的總稱。及至《詩經(jīng)》言“肆筵設席”，“筵席”二字就具有了酒饌的含義。再然后，《禮記》記述“鋪筵席，陳尊祖”，筵席就成了人們進行祭祀、禮儀、習俗等活動而興起的正規(guī)宴飲聚會，從這個意義上“筵席”這個名詞被沿用下來，進而演化成“宴席”、“酒席”。

筵席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產(chǎn)物，是隨著古代祭祀、禮俗和宮室、起居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作為一種飲食方式，它經(jīng)歷了漫長而又不斷完善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源于幾千年農(nóng)業(yè)文明的華夏民族不僅演繹出了“吃飯了嗎”這一習慣性見面問候語，還極為嫻熟地對之進行運用，發(fā)展出了一套自己的飲食文化。

家宴是中國人從古至今推崇的首要待客形式。家宴被賦予了身份、禮制、情感等多重內(nèi)涵，尤其是在鐘鳴鼎食之家，家宴更富有儀式感。在名著《紅樓夢》中，數(shù)十場家宴是其中的一條主線，文采風流，情愛悲喜，都在家宴的餐桌上上演。中國傳統(tǒng)家宴文化深層次、高規(guī)格的定義，加持于寧榮兩府，無疑使這個匯聚塔尖階層的居所多了一層看不見的文化附加值。

但作為一種開展社交活動的重要工具，宴席又絕不僅僅是“吃飯”這么簡單，它總是很直觀地反映著華夏民族的文化特征，這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關(guān)系”?！瓣P(guān)系”是一個中國情景下具有本土色彩的實踐和學術(shù)詞匯，梁漱溟曾指出，中國既非個人主義社會，亦非集體主義社會，而是一個關(guān)系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多以舉辦宴席來表達，無論宴客、接風、餞行，還是祝壽、慶賀、婚嫁……這種“吃飯解決問題”的習慣，后來也延伸到了國與國之間。古往今來，政治風云變幻，而平凡的人們“吃”心不改。

焦慮的盛宴

（孟遷，中國終身教育研究會理事）

民以食為天，這話不錯，但其中折射出的，無非是社會環(huán)境的發(fā)展與變遷，恐難表達中國人當下的心境。包裹在吃之外的衣裳，是赴宴與辦宴，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正沉浸于這兩件事中，在一場場“因吃”而聚的大宴小宴中，或喜、或悲，或忙于拉進關(guān)系，或急著傾訴、疏散心中郁結(jié)……關(guān)系網(wǎng)一天天龐大的同時，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宴席。這種不能自拔，其實是不想自拔，而這一切，產(chǎn)生于焦慮，又因焦慮繼續(xù)發(fā)酵。

記得一位前輩分享社會經(jīng)驗時說，以后自己的朋友中起碼不能缺兩種人，一個是醫(yī)生，一個是校長。人總得生病，醫(yī)院里沒個熟人，掛個號都麻煩，沒個關(guān)系，甚至連手術(shù)臺都不敢上。手機里也不能缺個當校長的，尤其是中小學校長，現(xiàn)在孩子上個學多麻煩啊，不是有錢就可以的，找到關(guān)系才能有資格去送錢。關(guān)系網(wǎng)里有醫(yī)生和校長，這是在大城市生活不至于灰頭土臉的“最低保障”。

當時聽了前輩的話，頗不以為然。后來，在大城市生活了這么多年，覺得那位前輩還真是經(jīng)驗之談，一點沒有夸張。維系關(guān)系和人情其實挺累人，是一種重負，人情是要還的，可現(xiàn)實逼著你進入這張關(guān)系網(wǎng)之中，并厚著臉皮去經(jīng)營和構(gòu)建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你成為別人的關(guān)系，再去把別人當關(guān)系。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好像沒有誰可以牛氣到任何時候都不找任何關(guān)系。辦事不找找關(guān)系，還真是人在囧途。

又恰好，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強烈的成就欲望，學而優(yōu)則仕、出將入相……處在擁有眾多機遇、功利價值觀盛行的當下，這種成就欲望更是被無限放大。但是現(xiàn)實很殘酷，人的欲望不可能被無休止地滿足。當現(xiàn)實與欲望之間的落差較大或者對于未來沒有足夠的掌控能力時，焦慮、挫折感就此產(chǎn)生。這是整個時代和民族的焦慮，人們更多的只是隨波而動。

人們因為達不到自己的要求不斷自責;對未來缺乏安全感卻找不到解決的方式;沒房的時候擔心房子漲價，買了房又擔心房價下降……焦慮的人們不自覺地希望生活在一個確定和可預測的世界里，這在如今的社會中是不現(xiàn)實的。于是，在持續(xù)過度的焦慮中，人在透支的狀態(tài)下工作、競爭、生活著，被社會壓力和自己的焦慮折磨得筋疲力盡。

每個時代都會有一個或幾個最貼切的標簽，焦慮必然是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繞不過去的一枚標簽，也難怪連《人民日報》都要感嘆：“中國進入了一個‘全民焦慮’的時代?！笨啥嗬垡驳贸惺?。因為焦慮，我們建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又因為維護關(guān)系網(wǎng)，我們變得更加焦慮。焦慮有毒，它是一個時代所特有的慢性毒藥，也是這個時代最無奈的標簽。

題圖由CFP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