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歲的金城武上一次在工作之外將自己暴露在公眾視野里已經(jīng)是去年夏天的事。

空調(diào)除濕機里的冰水淋到自己身上，他一言不發(fā)、輕易地引發(fā)了一場持久的熱鬧。這些年來，他始終曝光率極低，遠離公眾視野，沉默地潛入生活?，F(xiàn)任，一部電影讓他再度被置于鏡頭下。接受采訪時，他說的最多的就是“我不知道”。這個答案偶爾會帶著一些推諉之情，但很多時候更像是面臨一些真實的困惑。這些困惑涉及他的容貌和演技在工作中的關系，也涉及他如何看待自己已經(jīng)取得的成績?？吹贸鰜?，在光環(huán)下，他仍然認為自己還沒有得到足夠的證明。他回答的那些“不知道”，背后正是這個令人癡迷的偶像的真實而緊張的世界。

一

從東京出發(fā)到達日本福生市需要開車趕路一小時。這座城市在全日本最小的城市中排名第三，并沒有太多人知道。此刻，我們行駛在它的街巷中來赴一個約。

2015年2月4日，我們在福生市等待金城武。

房間由一位美國老兵的房子改造而成。冬天淺淺的藍天籠罩著街道上老房子的屋頂，房間里則到處塞著來自幾十年前的老器物，包括書架上的老雜志、櫥柜里過期多年的零食和嗡嗡作響的舊式冰箱。

像是為了配合屋外寡淡的陽光和這間舊時代民宅的氛圍，主角的登場也波瀾不驚。金城武身上帶著一種放松。這個在網(wǎng)絡上至今被人反復提及的偶像，生活里看起來更像一個會隨手套上搭在椅背的運動衫、在某個清晨下樓去取報紙的男主人。他隨意得讓人絲毫隆重不起來。

第二次從化妝間里走出來時，金城武在這間房子里脫掉鞋子，和我們這些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談起角色、電影還有自己這幾年的生活。

除了電影和偶爾的公開露面，這些年來他深居簡出，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他接受采訪留下的都是只言片語，通過這些被許多人轉(zhuǎn)載的講述，人們無從了解他的生活細節(jié)。包括我們在內(nèi)，大多數(shù)人只能通過電影角色來揣測他的內(nèi)心世界。

但是你也知道，透過角色來觀察一個演員從來不是正確的方式?？山巧獾慕鸪俏涞降资钦l？對一個慣于深居簡出的男人，這個問題像火焰背后的秘密一樣令人難以捕捉——多年來一直能激起影迷追逐的金城武，總是以讓人難堪的沉默回應這種追逐。

從當年剛剛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開始，他就已經(jīng)被定義為偶像。他是許多女人心里最帥的男人，至今仍然在各種談論亞洲男性長相的文章里被舉例。圍繞著對他的喜歡，人們散發(fā)出濃濃的荷爾蒙氣息。

所以，我們當然問了“長得太好看會不會成為你的困擾”這個問題。

在憑借外表為自己的事業(yè)贏得最初發(fā)展之后，很多長相過于引人矚目的演員往往會開始有所顧慮，擔心“某一部戲里或許只是需要有一個好看的角色存在”。金城武說，自己“小時候”會比較排斥這一點，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學會理解和接受這一點。因為“這可能是你有機會的原因?！?/p>

他已經(jīng)42歲了，經(jīng)歷了足夠多的心理起伏，也表現(xiàn)出這個年紀的男人應有的對事實的順應?！艾F(xiàn)在雖然好像還是有一點排斥，但會逼著自己理解?！彼f，“盡量做吧，要做出讓人家覺得好的東西。”

但他并未對那種使他成名的年輕容貌表現(xiàn)出珍惜。這些年來，金城武漸漸長了白頭發(fā)，身邊的人曾勸他把頭發(fā)染黑，他說不要，因為這是事實。

“不好意思，不過以后我也會慢慢老，年紀越來越大?！彼f。

關于外貌，金城武懷著“什么時候要有什么時候的樣子才珍貴”的人生觀。能不能在恰當?shù)臓顟B(tài)中碰到適合那個時候的作品，顯然是他更關心的問題。

讓他在職業(yè)生涯中最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容貌解決不了的事，比如他的表演。在做了這么多年演員之后，他還會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擅長做演員，我只是得到了機會。”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這種一直存在于心里的不安，他對自己在這份職業(yè)中得到的成就充滿了感激之情。他聲稱自己一直抱著這個想法：“今天有人找我，我覺得很有興趣，就會希望可以做出讓你覺得找我沒有后悔的東西。至少讓導演覺得他是開心的，是滿意的”。

“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感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了？”

直到現(xiàn)在，在2015年的冬春之交，當我們問金城武這個問題時，他的答案仍然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演員”。他說，人們把他稱作偶像，“是大家給予的愛”。

二

終于，金城武像個居家的男人那樣赤著腳坐進了沙發(fā)里。

當他面對那臺已經(jīng)沉寂許久的老舊電視，空氣里幾乎要響起鳳梨罐頭被打開時“呯”的那一聲。身處這個有他和布景存在的房間，讓人感覺像進入了文藝電影的某一個鏡頭中，憂郁，有戲。

其實，上面說的那些困惑，似乎并沒有讓金城武感到惶恐。他說起這些話，好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他的電影生涯并未受那些事實影響。

他沒有學過表演，1994年，直到他簽約福隆經(jīng)紀公司的第4個年頭，才終于開始進入電影國。當時，他本來在忙著出唱片，偶爾出演了王家衛(wèi)的電影《重慶森林》，并點燃了自己對拍戲的熱情。

那段時間，他和劇組每天對著一張紙的臺詞構思，被一個經(jīng)常半醉的攝影帥拍攝，用他的話來說，那“很好玩”。在不確定性中拍完的電影，是“我開始的方式而已”。

從那以后，他為演好電影花費了很多努力。他從未因自己憑借外貌進入這個圈子而心安理得。在出演《太平輪》之前，他上一次因為電影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內(nèi)，是4年前的《武俠》。這是他與陳可辛第三次合作。拍攝開始前，他看過劇本對陳可辛說的卻是：“把徐百九削掉劇本才是完整的”。徐百九正是他本來要演的角色。

后來兩人繼續(xù)聊，把劇本改掉，賦予人物更多內(nèi)涵才確定開拍。表演中，角色帶來的不確定感還是揮之不去，這讓他痛苦。他回憶說：“好像每天到片場就是在講那個對白而已，我找不到一個這個人物的特點，我覺得演不活他?！?/p>

最后，是角色的語言真正觸發(fā)了他。劇組里總會有好多不同省份的工作人員，他們說話南腔北調(diào)，對金城武來講都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后來，人們就在銀幕上看到了操四川口音的徐百九。

但是，無論怎樣努力，金城武都始終懷著“半路出家”者的自我審視。金城武喜歡動作片，但他只演了很少的武打戲。說起原因，他認為“后來覺得自己是踮著腳在做。我不是做不到，但會永遠覺得是跳進了一個框架里，跟本來就會的人還是不一樣”。

“觀眾在意嗎？我不知道，身為觀眾我在意”。他說。

這種清醒的自我認知，讓他像永遠站在旁邊打量自己。從1991年參演的第一部劇集《草地狀元》到即將上映的《太平輪》（下），金城武已經(jīng)在熒屏或者銀幕上參演了各式人生。但說到他想嘗試的下一個角色，他還是說會選那些“我自信覺得可以做到的”。他也不喜歡空洞的自我鼓勁。比如，他相信拍過的電影如果有機會再演一次會演得更好，“可是電影往往沒有這樣的機會”。

金城武既表現(xiàn)出對電影這份事業(yè)的熱愛，又對這個工作帶著一種距離感。比如，談論完自己如何努力拍好一個角色后，他又會說：“演員現(xiàn)在是我的工作。我沒有想過它有什么意義，因為它就是你討生活的一個工具?！?/p>

成為一名演員顯然是金城武喜歡做的事，他始終對此抱有希望，希望這件事可以讓自己樂在其中。但同時，在交談中，他也會表達自己略帶著疏離感的工作態(tài)度：“也不一定每次都會這樣，因為電影不是你一個人做的。我只能到這個空間中來，當我做的時候就把它做好”。

三

2014年夏天，某件非常少見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在工作之外主動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

當時，為幫助漸凍人而發(fā)起的“冰桶挑戰(zhàn)”活動吸引了很多人參加，金城武也成了其中一個。2014年8月20日，他被五月天樂隊貝斯手瑪莎點名參戰(zhàn)后，公布了自己的冰桶挑戰(zhàn)視頻。視頻里，他一言不發(fā)，把空調(diào)除濕機里的冰水淋到自己身上。

他參加這次活動出乎大多數(shù)人的意料——這顯然不符合他孤獨疏離的公眾印象。

當被問到那個時候怎么會想到去回應挑戰(zhàn)時，金城武說：“很多人很給面子點你，其實還是會開心的?！辈贿^他也擔心：“那個游戲規(guī)則太游戲規(guī)則了”。

金城武在后來看到了漸凍人協(xié)會發(fā)表致謝的一段新聞。他說：“希望不要沒有了這個游戲之后就關注度淡掉了。我希望大家還是會記得這些，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需要”。

“要幫助是很重要的，我為什么做？就是點了就做吧，我不知道，沒有想很多。想說不要浪費時間，大家都會做的事你干嗎不呢？”

這段視頻最終被瘋狂地轉(zhuǎn)發(fā)。金城武在視頻里那種沉默和孤獨的樣子，又讓人們加深了對他的固有印象。他的冰桶視頻被用來和其它許多高調(diào)、熱鬧的視頻比較——就算：是出現(xiàn)在這樣熱鬧的互聯(lián)網(wǎng)事件里，他也像那個居住在小城鎮(zhèn)里的隱者。

金城武留給中學時期故交的印象也會被描述成害羞、喜歡獨處，跟朋友在一起時喜歡喝酒，跟不熟的人語很少。

有人說，他在臺灣讀美國學校（Taipei American School）時，形象上更接近他后來在電影《不夜城》里飾演的劉健一，一個臺灣與日本人的混血兒，在電影中被人叫作“半唐番”的黑道分子。

金城武和長發(fā)的劉健一有相似的迷人氣質(zhì)。角色中的人除了長著一張屬于電影明星的臉，還冷漠細膩，偶爾能被人從他的身上嗅出一些獨屬于這類人的、“壞壞的”魅力。

銀幕上的劉健一既不為日本人接受，也不為臺灣社會容納。這與金城武的確極為相似。他也是中國臺灣和日本混血，同樣身處復雜的文化環(huán)境中，“現(xiàn)在雖然不覺得困擾，但小時候會。”

四

在拍照過程中，金城武始終是一個對照片連看都不想看的人，他不在乎這一點。他可以坦然面對年齡，在生活里，他不愿意為形象而耗費太多時間。

但他經(jīng)常因為一個角色的形象如何而感到不安。即將上映的《太平輪》（下）里，他飾演的嚴澤坤就為他帶來了這種緊張——當需要以大學生身份出鏡時，形象成為他不安的來源。

這個故事中最打動他的，在于電影所展示的歷史進程，切中了他本人的成長?！拔乙彩窃谂_灣長大，媽媽這邊有很多臺灣朋友。這個地方的文化跟這些歷史故事，我是知道的。那種時代背景下的無故拆散，很多人在一瞬間做出的選擇，這些故事都是我熟悉的。我看到那個劇本會有感覺?！?/p>

電影中，讀醫(yī)學院出身的嚴澤坤以軍醫(yī)身份踏上戰(zhàn)場。這是被命運促成的，而不是完成軍人的天職。在這場富有時代感的戰(zhàn)爭中，同時擁有兩方文化背景，以及并不想去作戰(zhàn)而是想去救人，這些因素都為角色帶來了足夠多的沖突。而曾經(jīng)身處復雜文化背景中的成長經(jīng)歷，讓金城武理解那個年代^物性格里的壓抑。

正因如此，這一次，他并不需要為他做太多的功課。

從出道至今，金城武的人生有超過一半的時間都處于工作狀態(tài)。他說：“所謂電影明星，是真的想好玩地把作品做出來，這是最重要的。其他時間都是證明，當你付出的時候，時間能證明你的能力?！?/p>

這段話透露出的信息是，他覺得自己仍然沒有被證明。

“那你到什么時才能稍微安于自己這樣的身份呢？”我們問他。

這一次，他的回答第一次有了些預期變化：“你好了解我，還沒有”。

“其實你一直都很不習慣當明星對不對？”我們又問。

“對。不習慣，同時又很感激。不知道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