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臺灣讀書的時候,床的鄰鋪住著一個澳門女孩。我剛到的時候,她還沒返校,同寢室先到的印尼女生友好地同我打了招呼,帶著我逛了校園吃了晚餐,然后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吐槽起住在我旁邊的那位室友的“種種劣跡”。因為我只是交換一個學期,而她們已經在一起住了很久,我便隱隱聽信了她的話,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室友產生了先人為主的厭惡感,甚至有點擔憂未來一百多天的相處。
開學一周后,那個澳門女孩姍姍來遲。那日我滿課,一直到傍晚才慢吞吞地回到寢室。她站在桌子前,安靜地收拾東西。不知彼此懷揣著如何的情緒,我們沒有打招呼,更沒有攀談,只是各自做著手里的事,如同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她把行李歸類完畢,猛然發(fā)覺桌邊放著一包零食。她掃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推到我的桌子上,一言未發(fā)。我笑了笑,說這是給你的,我是大陸來的交換生,帶來了一些果脯,是北京的特產,你嘗嘗。她匆忙點頭致謝,講著并不熟練的普通話。末了,她頓了頓,拿了兩塊巧克力派給我,算是回禮。我笑著收下,覺得她似乎也沒那么難相處。
一周課程結束,初來乍到的新鮮感悉數(shù)退去,我開始想家,開始覺得孤獨。有時候看她坐在右面,不過一米的距離,突然很想同她隨便聊聊,找一些共同的話題,說不定就會熱絡起來。但她從來只是靜靜地看著電腦,沒有表情,也不換姿勢,像個靜態(tài)的木偶。想到印尼室友曾經控訴過的“劣跡”,我便也沒了交流的欲望。
日夜相處,我們一周競沒說過一句話。
我開始懷疑她是否有什么性格或情緒問題,諸如自閉,否則怎么能在我們侃大山的時候泰然自若面無表情地對著電腦,當一個徹頭徹尾的隱形人?但隨后便證明我多慮了,她似乎陷入了熱戀,開始頻繁地打電話。每晚到了11點多,我們熄燈休息的時候,她便開始和男友卿卿我我,和平日里不言不語的形象判若兩人。
重點是,我開始夜不安枕。每當隱隱約約快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一聲大笑,或是陡然提高音量,我便像被人狠狠地掄了一棍子,瞬間瞪大眼睛清醒了過來。這樣的情形,一晚上反復無數(shù)次,乃至我總是在她結束了視訊后才能慢慢入睡。而此時,往往已經深夜兩三點。我在床上翻滾三四個小時,卻不得安睡,幾周下來,竟發(fā)展成了習慣性失眠,讓人崩潰。
此時,我開始相信,印尼室友之前所控訴她的那些“劣跡”——不講衛(wèi)生啦,偷用別人的保養(yǎng)品啦,偷聽別人的隱私到處宣揚啦,種種——都是真的。甚至“惡毒”地想,如此缺乏同理心的一個人,還會做不出那些令人討厭的事嗎?
隱忍了一些時日,惦記著家人總交代的“獨自在外要克制”,硬是壓抑著火爆脾氣,每天和她冷眼相對,企圖用冷暴力喚醒她的自覺。結果當然是天方夜譚。于是趁著某天陽光明媚,我猜想彼此的心情應該也放松了些,便面帶微笑,鄭重其事地和她來了一場“談判”。
我說,希望你晚上11點之后不要打電話,我會很受影響,睡不著。她愣了一下,顯然有些奠名其妙,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我盡量吧。我的脾氣嗖地一下上來,先前裝出來的友善全部被撕破了隱忍的外衣。我怒道,什么叫盡量???晚上十點之后或是平時時長超過半小時的電話到門外會客廳去打,這是基本的禮貌和尊重,怎么到你這兒還成為難事兒了?她簡單地“嗯”了一下,扭過頭去繼續(xù)看綜藝節(jié)目。我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簡直不知還能說些什么。我憤憤地想,我要用什么姿勢轉身,才能既凸顯我的憤怒,又傳達我的不滿。
結果當天晚上,她真的舉著手機出了門。不一會兒,會客廳就傳來她不絕于耳的歡聲笑語。雖然還是有如魔咒,好歹隔了些距離,沒有那么擾人。經此一戰(zhàn),我簡直成了寢室的“英雄”。另外兩個女生無比崇拜地舉著大拇指,感謝我將她們一起從水深火熱中解救了出來。
一連幾日,她都自覺地出門打電話,我們也得以安然入睡。有時候她半夜一兩點從外面進來,也只是無聲無息地洗漱上床,沒有之前那樣大刀闊斧的氣勢,雖然還是不同我們交流來往,但同住屋檐終究不再讓人那么煩心了。
可好景不長,兩周過后,因為梅雨季節(jié)的到來,宿舍外聚集了很多白蟻,整個會客廳簡直要被攻陷了。于是她又回到宿舍打電話。接連幾天睡不好,我也只能詛咒那些白蟻早日命喪黃泉,把會客廳還給她。這也罷了,只是周日早晨,我要五點多鐘起床搭車,輾轉兩個多小時到一個大農村一樣的地方去考托福,希望前一日能早點休息。于是在上床前,我故意反復對另一個室友提起,欸,我明早考托福啊,今兒要早睡……希望能喚醒她的“同情心”,結果當然也是癡人說夢。
輾轉反側了數(shù)個小時,眼看就剩三四個小時就要起床。我怒了,大吼了一聲: “我要睡覺!”聲音高得震天響。失眠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情緒就更加脆弱和崩潰。這次的效果立竿見影,她迅速掛了電話,并且之后幾天都沒有再打。
只是,我心中開始默默存著一分尷尬,好像自己那一吼傷害到她似的,不知如何跟她相處。好在她也冷感,本就不言不語,倒也沒有再生事端。直到有一日,她突然開始收拾行李。我詫異,還有一個多月才放假呢,現(xiàn)在開始打包衣服會不會太早了點?悻悻地想了很久,還是問了句,你干嗎呢?她微微一笑,笑得我心里發(fā)毛,轉而興奮地說,我退學了!
宿舍頓時鴉雀無聲。退學?我腦袋一熱,不知所以。她繼續(xù)笑說,我轉回澳門去,從大一開始讀,這邊的就退了。我回過神來,無意識地問,什么時候?她笑,今天辦好手續(xù),明早離開。
心中頓時萬馬奔騰,只想向世界宣告,我能好好睡覺了!她利索地收拾著行李,似乎也帶著遮掩不住的興奮。我在一旁跳著健身操,有一句沒一句地同她搭著話,聊著臺灣的天氣、食物和宿舍的蟲子……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實現(xiàn)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次“聊天”。她說,她不喜歡臺灣,一分鐘都待不下去,只想趕緊離開。說這話時,雖帶著淡淡的笑意,卻是嚴肅認真,毋庸置疑。我暗忖,這份“不喜歡”里,大概也包括我吧。包括我那煩躁的一聲“我要睡覺”,包括我對她的視若未見,包括我對她表現(xiàn)出的種種不滿。
那晚我們尷尬地拍了張合照,然后莫名其妙地互相加了微信。說來也諷刺,同宿幾個月,第一次敞開心扉,竟然是在分別的時候。我猜,她應該就屬于那種“說了再見就再也不見”的人了。我們注定就是彼此生命里的過客,如此疏離又有什么稀奇?
那晚她安靜地躺在床上,沒有打電話,只是安靜地躺著。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同處數(shù)月,我太了解她的生活習慣。我想同她說些什么,卻覺得多余?;蛟S她只是在感念自己恍若隔世的異地生活。說不定今晚過后,她甚至不想承認自己在臺灣的這一年。畢竟她說,她討厭這里,甚至恨。
第二天一早我們起床時,她的床鋪和桌子已經空空如也,我們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時離開的。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沒有留下分毫痕跡,就好像那里原本就是空空的,對她來說如是,對我們來說亦如是。
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連她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樓長問詢她的名字時,我支支吾吾了老半天,然后尷尬地笑笑。樓長嘆著氣搖了搖頭,不知在感慨些什么。
我想,她應該很快就會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