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糧油廠的小區(qū)宿舍里,一條鐵路橫跨在小區(qū)門前,把它與世界隔絕開來。對于居住在鐵路邊的孩子來說,鐵路是一個秘密。
每天,都有陳舊的運貨火車從它身上駛過。把糧油廠里的糧食運到別的城市。小區(qū)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到火車的嗚叫,一聲又一聲,沉悶又輕快。
那聲音,穿過時光,越道記憶,停留在兒時的夢境之中。
18歲那年,我選擇了一個晴朗的日子,獨自一人站在鐵路邊上張望,心想,究竟有多少與成長有關(guān)的過往,藏在鐵軌的秘密之中?究竟有多少風干的記憶會被時間喚醒?
記事起就認識火車和鐵路了。它們陪伴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我喜歡看火車從面前緩緩駛過的模樣,喜歡聽嗚嗚的汽笛聲,喜歡分辨每一節(jié)車廂之間的異同??傆X得,每一節(jié)車廂里,都像故事書所描寫的那樣,暗藏通往奇異世界的門。
記憶中的自己,對開往遠方的火車有百看不厭的情感。
每當汽笛聲響起,我都會纏著媽媽,要她帶我去看火車——當時的我太小了,不敢自己跑到鐵路邊上去。倘若她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我會興奮地催促她:“快點,快點,去看火車!”碰上她心情好的時候,她會主動抱起我,一邊走一邊說:“帶囡囡看火車嘍!”看火車的愿望,成了媽媽要我乖乖聽話的“武器”。每次哭鬧,一句“不帶你去看火車了”比什么都靈。
火車停駐的時間不會太長,走得也快,當“嗚鳴”和“隆隆”兩種聲音共同響起時,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了。每每這時,媽媽總會叮囑我用小手捂住耳朵,以免弄傷耳膜。我聽話地照做了,但火車的聲音還是能傳進耳膜,吵鬧卻美妙。
我睜著眼睛緊盯著紅色的火車頭拉著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從眼前駛過,生怕錯過了些什么,盡管每一節(jié)車廂都帶著相似的陳舊。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它們有著各自的模樣。一如每個和我一起看火車的其他孩子那樣,他們有的是由母親帶著的,有的是由外婆牽著的,有的大孩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每個孩子眼中都散發(fā)光芒,在這共同的童年記憶里,每個人都將被成長帶到不同的道路。誰也不知道重逢時,大家都變成了什么模樣。有一次我偶遇昔日和我一起看火車的鄰家大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學校里的高材生了,而他殘留在我記憶之中的身影,還是那個獨自跑出來看火車而被爺爺痛揍的小男孩。
我說不清楚其中的奧秘,只能感受到隱藏其中的微妙,只深信,鐵路與車廂,定會陪伴年華終老,瞧,現(xiàn)如今,它不正看著許多的孩子長大成人了嗎?
成年以后,我忘記了當初在媽媽懷里捂著耳朵卻樂呵呵的原因。如今,我成了在鐵路邊上著急等待的一員,火車在我眼里已經(jīng)不再親切。反而感到了幾分厭惡,尤其趕時間的時候,心里更是萬分焦急不安。生怕因為火車的阻攔,而導致遲到。每次聽到汽笛聲從不遠處響起,總會走得更加匆忙。
然而,每當火車過來,總會有年輕的母親抱著孩子,在鐵路邊上駐足觀望。她們臉上的表情,一如母親抱著我時的慈愛與溫柔。
長大一點后,我開始幻想鐵路另一頭的故事——如果我偷偷坐上裝著面粉或稻子的火車廂,會不會去到屬于精靈的世界?如果我上前敲一下車廂,會不會有一只擁有魔法的小鹿跳下來?如果我可以與火車對話,它會不會告訴我鐵路的秘密?
這樣的想法,使我對鐵路的好奇越來越大。而我真正在鐵軌上只走過兩次。一次8歲,一次現(xiàn)在——我的18歲。前者是貪玩,后者是緬懷。
不記得當初是怎么說服母親讓我和鄰家姐姐出去的,我甚至忘記那個姐姐是哪家孩子,只記得女孩叫作小燕。
她說運貨的時候,一些白石從沒關(guān)緊的車廂門縫里掉了出來,運氣好就能找到一兩塊。我們口中的“白石”是一種可以在地上寫字、畫畫的白色石子。至今我知道的僅是小區(qū)的孩子們管它叫“白石”,不曉得其學名和用途。長久以來,我都認為它是專門給小孩子在地上寫字、畫畫的。
鐵軌旁邊有很多小石頭,很難走,我們踩在石塊上顯得小心翼翼。時而拉著手并肩走,時而一前一后往前進,兩人都感受到左胸里的東西跳得飛快,覺得好玩,又有少許害怕。
我害怕的不是有火車經(jīng)過,而是岔道太多容易迷路。小燕姐姐知道后,安慰我說:“我們沿著同一條鐵路(小區(qū)的不遠處,有一個多條鐵路相交的地方)走就不會有事了?!闭娴娜缢f,我們沿著鐵路走了下去,與它一起向前,一起拐彎。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會走到世界的盡頭。
走到腿腳都發(fā)麻了,白石的影子還是沒見著,我們只好掃興而歸。我不知道我們走了多久,只記得我們回到小區(qū)時,原本掛在天邊的白云,早已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各自回家之前,還叮囑對方,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與鐵路有關(guān)的秘密。
現(xiàn)在,我再次沿著鐵路走,心臟依舊跳得飛快,我好奇地尋找自己兒時的身影,希望在陳舊的記憶里發(fā)現(xiàn)寶藏??尚闹械目謶钟指嬖V我.不能走得太遠,并且要盡快回家去——至少是離開鐵軌,誰也不知道火車什么時候會駛來。
昔日帶著膽怯勇往直前的女孩,經(jīng)年之后,變得謹小慎微。每千一件事都像在做“選對得滿分、漏選扣一分、多選沒有分”的選擇題,哪怕有極大的把握,采用得最多的永遠是“漏選”之法,因為最穩(wěn)健又保險。
鐵路則不然,它似乎未曾蒼老。走了很長一段路,地上的石子越來越多,周圍的房屋越來越少,四周變得越來越荒涼,不安之感越來越濃烈,仿佛世界只剩我一人。
抵不過這份畏懼的時候,我選擇了快速往回走?;爻虝r,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鐵軌旁那個我以為荒廢的保安亭邊上,站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他好奇地問我:“去哪里呢?是不是迷路了?”我搖搖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
也許我真的迷路了??墒牵酚衷谀哪??
這些年里,我守著與小燕姐姐之間的秘密,可是,自從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有這樣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之中。
記憶終將比時間老得快。
18歲這年,我短暫的鐵路旅程在踏進家門那一刻畫上句號。所有的幻想與夢境都落下帷幕。我想,我的人生是與鐵路系在一起的。只是,人生總比鐵路長;只是,有些朋友,需要由年華存儲;只是,有些記憶,適合與故事同眠。
童年的事,終歸沉睡在光年之間,被成長與變化洗刷得褪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