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2月6日，時年25歲的伊麗莎白公主繼承王位，正式成為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據(jù)說，她當時最擔心的是，如果自己過早去世，尚未成年的兒子查爾斯能否順利繼承王位。她顯然多慮了——67歲的查爾斯至今還是王子。

王子還是那個王子，女王身邊的政治人物卻換了一撥又一撥：首相官邸先后迎來了12位主人;與她一起出現(xiàn)在鏡頭里的人物從戴高樂、肯尼迪，變成了奧朗德、奧巴馬。在英國的王位上，伊麗莎白二世淡然注視著世事變遷，履行著君主對國家的義務，也展現(xiàn)著高明的政治智慧——你能從她身上體會到英國政治特有的氣質(zhì)，這恰是女王范兒的精髓所在。貴族可以培育淑女，明星可以練就氣質(zhì)，但那只是女王范兒的皮囊，女王范兒的靈魂在王位上，在政治中，在閱盡國事的雙眼里。

與首相的微妙平衡

“我能感受到來自女王的友好，但絕不是友誼。”曾在上世紀70年代出任英國首相的卡拉漢如此評價他和伊麗莎白二世的關系，一語道出女王在政治生活中的最大特點：分寸感。

女王面對的第一位首相是丘吉爾。他帶領英國走過了二戰(zhàn)的艱苦歲月，與女王的父親喬治六世是老朋友。1952年，喬治六世去世時，丘吉爾悲痛得連演說詞都無法起草。秘書安慰說：“對于老國王的去世，我們都很悲傷。不過，我們有了一位新國王??！”丘吉爾抬起淚眼，搖搖頭：“我不了解她，她還是個孩子??！”他不敢想象，在戰(zhàn)后疲憊、美蘇坐大的風雨飄搖中，一個不諳政務的孩子能成為英國人的精神依靠嗎？

丘吉爾見到女王時，場面有點出乎意料。年輕的女王適當放低了身段，以晚輩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讓丘吉爾產(chǎn)生了親近感?！芭跖c丘吉爾在二戰(zhàn)中有共同抗敵的經(jīng)歷，她知道丘吉爾在根本想法上和自己一致。所以，她信任丘吉爾。況且兩人還有共同的愛好——賽馬。”中國社科院世界歷史所張煒博士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他們每周的例行見面時間也越來越長，最初不到半小時，后來常常要一個半小時。秘書曾問丘吉爾都聊些什么，丘吉爾說：“內(nèi)閣的報告……當然，還有賽馬?！?/p>

按傳統(tǒng)，事關國家大局的內(nèi)政外交文件都會送到女王手中一份，20多歲的她竟然有足夠的耐心仔細閱讀這些文件。單純從文牘方面而言，女王對英國內(nèi)外事務的了解甚至強過大多數(shù)內(nèi)閣官員。有一次，英國在巴格達的官員發(fā)回了電報，繁忙的丘吉爾一時疏忽忘了看。等他去覲見女王時，女王說：“您對巴格達發(fā)來的電報怎么看？我很感興趣?！鼻鸺獱栆粫r語塞，只好說實話：“抱歉陛下，我還沒看過?！鞭o別了女王，丘吉爾趕緊回到官邸仔細閱讀電報。從那以后，每周覲見女王之前，他都要把所有的文件仔細看一遍。他開始真正尊重女王了。

“這是女王的政治智慧，她不會對首相說‘你應該關注這個問題’，而是委婉地提醒對方，我對此很感興趣?！敝袊缈圃菏澜鐨v史所郭方研究員說。同樣，如果女王不贊同首相的做法，她也不會直接反對。1956年，埃及總統(tǒng)納賽爾宣布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接替丘吉爾出任首相的艾登聯(lián)合法國、以色列，準備用武力趕走納賽爾。女王并不支持動武，但她只是問：“你們確定這樣做明智嗎？”最終，英國還是卷入了戰(zhàn)爭，其結果證明女王的擔心不無道理：雖然英國取得了軍事勝利，但在中東的影響力喪失殆盡，得不償失;埃及則在政治上完勝，納賽爾成了民族英雄。

等到撒切爾夫人成為首相時，女王如何與她相處成了一大看點。兩人同為女性，年齡相仿，撒切爾夫人又是出了名的“鐵娘子”，她們會上演一臺好戲嗎？

有一次，兩人共同出席活動之前，撒切爾夫人讓秘書向王室通報了自己會穿什么衣服。言下之意，讓女王有個準備，避免撞衫。女王卻不緊不慢地回答，首相想穿什么都可以，不用通報。

“更重要的是，女王在關鍵時刻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了撒切爾夫人的政策?！睆垷樥f。1982年，阿根廷軍政府占領馬爾維納斯群島（英國稱福克蘭群島），撒切爾夫人決定作戰(zhàn)，但內(nèi)閣反對意見不少，她循例前來征詢女王的意見。女王沒有直接表態(tài)，只說同意她的次子安德魯王子參戰(zhàn)。消息一出，王室貴族大為震驚，紛紛設法阻止，但安德魯最終還是登上了開往戰(zhàn)場的航母。

撒切爾夫人對女王回報以敬意。在向女王行屈膝禮時，她比其他首相俯身更低，與女王每周二例行會面時也總是提前15分鐘到，確保不會遲到。1983年，美國事先沒有通知英國就派兵侵入英聯(lián)邦成員國格林納達，撒切爾夫人首先談到了女王的尊嚴，她對美國政府表示：“今后請務必記住，我們是你的朋友，但那是女王的島！”

進入上世紀90年代，歐洲政治出現(xiàn)新一輪“向左轉(zhuǎn)”，工黨和社會民主黨紛紛主政，一時形成“粉紅色的歐洲”。在這一潮流中，英國“工黨神童”布萊爾問鼎首相寶座。女王本人通常被認為是保守穩(wěn)健的象征，崇尚秩序，不喜歡布萊爾在大選中承諾的激進社會改革。女王曾不失幽默地對布萊爾說：“你是我繼位為王以來的第十位首相。從最初的丘吉爾到現(xiàn)在的你……首相先生，我加冕那年，你才剛出生?！边@實際上是暗示布萊爾，女王有豐富的經(jīng)驗。布萊爾日后回憶說：“當時我感覺，自己只是漫長歷史中的一小部分?！碑斎?，女王提醒布萊爾的分寸仍然把握得很好。有一次，布萊爾覲見女王時被引進了女王的畫室。按照禮儀，只有女王落座后，其他人才能坐下。布萊爾急于同女王交談，很唐突地先入座了。他很快發(fā)覺了自己的失禮，氣氛尷尬，但女王卻大度地原諒了他，就像母親原諒兒子一樣。

“縱觀女王與12位首相的相處之道，不難發(fā)現(xiàn)，她頗得英國政治傳統(tǒng)的精髓。自君主立憲制確立以來，英王一直秉承游離于政治的原則，同時通過很隱晦的方式保持影響力。這與英國曾長期在外交上實行的光榮孤立政策本質(zhì)上有些相似：遠離紛爭，但能把握住微妙的平衡，在若即若離中，保證自身的話語權?！睆垷樥f。

英聯(lián)邦中的妥協(xié)

“女王受到歡迎，因為她和藹，不干涉政治，在許多人看來，她從來不是一個政治家?！眰惗貒鯇W院教授帕特麗夏這樣評價伊麗莎白二世。但她的名號——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及其他領土和屬地女王、英聯(lián)邦元首、國教捍衛(wèi)者——決定，她必須為英聯(lián)邦和英國的穩(wěn)定發(fā)揮作用。

二戰(zhàn)之后，伊麗莎白二世認識到，昔日的帝國已經(jīng)難以維持，必須推動帝國向聯(lián)邦轉(zhuǎn)變。女王推崇的轉(zhuǎn)變方式也有濃厚的英國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溫和的變革與適當?shù)耐讌f(xié)。自1688年“光榮革命”開始，英國人就習慣用改良的方式推動社會變革。當女王面對殖民地上此起彼伏的獨立訴求時，她沒有像法國對待越南、阿爾及利亞那樣出兵鎮(zhèn)壓，而是在對方保證留在英聯(lián)邦后，采取了寬容的態(tài)度?！芭跏莻€現(xiàn)實主義者，她知道獨立運動是大勢所趨。與其武力鎮(zhèn)壓，不如各退一步，保住英國與這些國家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張煒說。

盡管女王竭力維護，英聯(lián)邦在發(fā)展中還是遇到了危機。1957年，恩格魯瑪宣布加納獨立，但仍留在英聯(lián)邦內(nèi)。這是女王可以接受的結果。1961年，在蘇聯(lián)的游說下，恩格魯瑪考慮退出英聯(lián)邦。原本女王一年前就準備訪問加納，但因為懷孕生產(chǎn)沒能成行，恩格魯瑪非常不快。事情到了這一步，女王再次準備訪問加納，卻受到大臣的勸阻：“加納局勢動蕩，陛下要慎重?！迸鹾苌鷼狻Ｔ谒磥?，如果自己再不去，讓赫魯曉夫搶先去了，加納很可能倒向蘇聯(lián)。在她啟程前幾天，加納首都阿克拉發(fā)生了爆炸案。但女王淡然處之，一切活動照舊，還和恩格魯瑪一起跳了舞，訪問大獲成功。時任英國首相的麥克米倫趁機向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建議：“我們的女王已經(jīng)出來冒險了，你們該拿錢出來冒險了?！逼浜?，美國對加納大規(guī)模投資，加納留在了英聯(lián)邦。

上世紀70年代，英國原殖民地羅德西亞出現(xiàn)了白人政權和黑人武裝的大規(guī)模沖突，1979年舉行的英聯(lián)邦會議打算解決該問題。撒切爾夫人不想促成羅德西亞問題的解決，勸女王不要出席會議。女王拒絕了。她不但出席了會議，還通過舉辦晚宴等形式，為解決問題創(chuàng)造了寬松的氛圍。最終，羅德西亞于1980年舉行了大選，穆加貝當選總統(tǒng)，成立了津巴布韋共和國，并加入了英聯(lián)邦。

女王致力于維系的英聯(lián)邦是一個松散的“大家庭”，她也從不指望借英聯(lián)邦實現(xiàn)對其他國家的控制。曾任英聯(lián)邦副秘書長的斯里尼瓦桑說：“英聯(lián)邦沒有憲法，沒有章程，也沒有程序規(guī)則。然而，這恰是它的幸存之道。”這條生存之道也具有濃厚的英式氣息——英國同樣沒有成文的憲法。

在英國國內(nèi)，女王兩次出面，參與化解蘇格蘭獨立危機。近千年來，英格蘭與蘇格蘭恩怨不斷，合并后的幾百年間，蘇格蘭獨立的意愿始終未曾間斷。好萊塢電影《勇敢的心》里，男主角蘇格蘭起義領袖華萊士臨死前那一句“Freedom（自由）”，便是這段恩怨的經(jīng)典體現(xiàn)。20世紀中后期，隨著愛爾蘭的獨立，蘇格蘭的離心傾向更盛。而女王則盡力用軟性手段維系著蘇格蘭對王室的感情。在過去，最好的辦法就是王室聯(lián)姻，但現(xiàn)在這一套行不通了。女王就另辟蹊徑。每年夏天，她總是帶著家人到蘇格蘭的城堡避暑;還把后代送到蘇格蘭接受大學教育，威廉王子就畢業(yè)于蘇格蘭圣安德魯斯大學?！皣跏怯商K格蘭培養(yǎng)的”，這會是若干年后阻止蘇格蘭獨立時一張不錯的感情牌。在她的用心維系下，蘇格蘭人對英國政府十分不滿，但對王室充滿敬意。

1977年，伊麗莎白二世登基25周年，蘇格蘭以需要更大自主權為由舉行公投。女王利用周年紀念期間的一次演講，對國家可能的分裂表明了態(tài)度：“我理解地方需要更多權力的想法，但我無法忘記，我是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的女王。也許，這次周年慶典正好能提醒我們，國家統(tǒng)一給英國所有地區(qū)居民帶來的利益。”這番話，喚起了蘇格蘭對王室，尤其是女王的感情，被認為幫助化解了那次危機。2014年，蘇格蘭獨立呼聲再起，蘇格蘭決定就是否留在聯(lián)合王國舉行全民公投。在英國媒體煽情疾呼、卡梅倫首相焦急萬分時，女王卻出奇地沉默。直到公投迫近，她前往蘇格蘭參加活動時才最終開口：“我希望大家慎重地考慮一下未來?！边@句話如同壓艙石，穩(wěn)住了一度慌亂的政治氣氛和輿論氣氛。在隨后的公投中，大多數(shù)蘇格蘭人選擇留在英國。

危機時刻的尊嚴

“女王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受尊敬，對于英國而言，女王代表著國家的團結與穩(wěn)定?！庇跏以u論員羅伯特·喬布森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作為國家的象征，女王最重要的一點，是永遠都保持應有的尊嚴。這與英國的政治理念相呼應：“日不落”的實質(zhì)輝煌早就沒有了，但大國的體面與尊嚴依然要時刻維持。

上世紀90年代，英國王室面臨嚴重的聲譽危機。1992年，女王的三個孩子全部成為英國小報追逐的對象，各種不堪入目的調(diào)情電話、偷情書信見諸報端，王室被八卦化、丑角化。同年，王室行宮溫莎城堡失火，損失慘重?！暗跤糜⑹接哪擅罹徑饬溯浾搲毫?。她在年底演講中帶著自嘲說：‘這一年的這些事讓我不是非常開心?！惫秸f，“她還很善于引導話題，很快表示同意繳納個人所得稅。國王交個人所得稅在英國是破天荒的，這促使王室聲譽有所反彈?！?/p>

1997年，戴安娜因車禍死于巴黎，坊間傳言王室為了清理門戶而謀殺戴安娜。人們對王室的不滿徹底爆發(fā)，嚴肅媒體也質(zhì)問正在蘇格蘭的女王為何遲遲不回倫敦;白金漢宮門口給戴安娜的獻花堆得像小山一樣，花上的小卡片表達了人們的憤怒：“他們（王室）配不上你！”王室數(shù)百年來積累的威望似乎蕩然無存。

終于，女王站了出來面對眾怒。她回到倫敦，在戴安娜葬禮的前一天發(fā)表了電視講話。很少在公眾面前表露私人情感的她以“女王和祖母的身份”說，自己很喜歡這個兒媳，對她的離去感到悲傷。一個富有同情心的長輩形象通過電視傳遍了世界，緩和了公眾對王室的不滿情緒。

當事關王室的花邊消息過于離譜時，她會通過白金漢宮的聯(lián)絡官與媒體溝通，提醒他們稍微有些規(guī)矩;當人們質(zhì)疑女王收入過高時，她會讓記者進入白金漢宮拍攝自己的紀錄片，讓人們看看自己每天都在為國家工作。

外交場合是女王給王室尊嚴加分的重要舞臺。她是天生的外交家，總能贏得受訪國贊譽。法德兩國與英國舊有歷史積怨，現(xiàn)有政策分歧，政客之間沒少齟齬，但他們都敬重女王。2014年，為紀念諾曼底登陸70周年，女王第五次出訪法國。當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向她展示歷任法國總統(tǒng)與她的合影時，女王問道：“為什么沒有我與奧里奧爾總統(tǒng)的合影？”她說的是她1948年以公主身份首次來到巴黎的往事。提起連法國人都疏忽了的事，足以表明她對法國的友好，也足以換來法國人對她的好感。在返英之前，她特意像當年做公主時一樣，去塞納河畔散步。這一回，法國人在大屏幕上切換著她1948年的黑白照片。巴黎民眾則揮舞著兩國國旗，高呼“女王萬歲”。

今年，她第五次訪問德國，并首度走進納粹集中營舊址，此舉大受德國民眾歡迎。一名德國記者在社交媒體上寫道：“那么多柏林人冒雨等了幾個小時，就為了看這個89歲的老太太一眼，這真不像冷靜的德國人，她的魅力從何而來？”這魅力可以追溯到1992年。當時，兩德統(tǒng)一不久，女王到訪。她避談德國統(tǒng)一后面臨的問題，而是贊揚了東德人在統(tǒng)一事業(yè)中發(fā)揮的作用。這為她在德國贏得了好感，并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芭醯耐饨患记珊芨摺Ｔ诔鲈L時，她通常只提友好，很少談及利益紛爭的問題?！睆垷樤u價說。據(jù)統(tǒng)計，女王在位的60多年間，共出訪海外300多次，成了英國名副其實的國家名片。

盡管具有很高的政治智慧，但女王60多年來一直謹小慎微，只做分內(nèi)事?！八谖坏膸资昀?，英國王權更加朝著務虛的方向發(fā)展。盡管從法律上說，王權和200多年前一樣，沒有減少也沒有衰落，她仍有權任命首相，有權重啟和解散議會，但她卻處處謹慎。她的伯父愛德華八世在位期間，由于家族和德國有姻親聯(lián)系，他并沒有對納粹表示太多反感。這在當時引起了包括首相在內(nèi)的英國人的擔心?；蛟S和這段歷史有關，伊麗莎白二世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張煒說道。

今年9月，伊麗莎白二世超過維多利亞女王，成為英國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首相卡梅倫的一番話總結了女王對英國的意義：“過去63年里，世界風云變幻，而女王堅如磐石?！彼臒o私服務的意識在英國乃至全世界都贏得了敬仰?？梢哉f，女王是英國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