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近代著名文人,梁實秋一生主要有三大成就:一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評論,他出版的散文、小品、雜文集有20多本;二是編寫了30多本英漢字典、詞典及英文教科書;三是翻譯了《莎士比亞全集》,這是他耗時最長、投入精力最大的一項工程。
現(xiàn)年88歲的梁文茜女士是梁實秋的長女。20多年來,她就住在北京朝陽區(qū)一幢上世紀80年代的“板兒樓”里,與旁邊的高檔社區(qū)相比顯得有些破舊。走進她的家,看不出任何裝修過的痕跡——水泥地面、綠漆木門、老式沙發(fā),以及占了整整一面墻的書櫥。最現(xiàn)代的物品是書桌上的一臺電腦,梁文茜用它與遠在美國的妹妹通信,每個字都是自己敲上去的,這項技能足以讓她在老朋友面前炫耀一下。
梁文茜的性格非常外向,說話干脆利落,帶著笑意。88歲的她在精神上依然充滿活力,思維清晰、反應敏捷,完全不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談及父親生前身后的點點滴滴,她仍記憶猶新。
“書呆子”
我父親是老北京,出生于原東城區(qū)內(nèi)務部街20號。那本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但我前些年去看時,已經(jīng)是個大雜院了,住了好幾十戶人家,門口牌子上寫著保護性院落,但里面沒有修繕,搭建得亂七八糟。
父親是漢族人,但我曾祖父是滿族,在清朝做四品官,因為不能生育,從大興抱養(yǎng)了個孩子,就是我祖父。本來曾祖父開著些店面,鬧義和團的時候,打得一塌糊涂,后來就把殘余的家產(chǎn)集中起來,買了很多四合院,開始吃瓦片(收房租)。我爺爺一輩子什么都沒干,就是修理房子、出租房子,我奶奶生了13個孩子,父親行二,爺爺死后,家里的孩子每人分了兩套房。
到了我爸爸這代,家境可以說是小康。他上的是清華中學,讀了8年,畢業(yè)后直接去美國留學了,3年后回來跟我母親完婚,然后就開始到處教書,我就是他在上海時出生的。后來胡適請他到北大教英文,抗戰(zhàn)時到重慶在參政院任職,抗戰(zhàn)后在北師大,解放前在中山大學,去臺灣后在師范學院,教了一輩子書。他一直當英語系主任、教授,編了很多教材和工具書,運到臺灣時成箱成箱的。他曾編過一本《遠東英漢大辭典》,收錄了八萬多條詞匯,后來被聯(lián)合國采用。有一年我去美國大使館簽證,大使說,你父親是我老師。我說你這么年輕,怎么會是他的學生?他拿出那本辭典說,我天天都看這本書。
我們家的家風就是念書。我爺爺是前清末科的秀才,幾間屋里堆滿了書,書架子一直頂?shù)椒宽?。我父親更是個書呆子,從早到晚整天看。到臺灣后,政府曾請他當教育部長,他不去;蔣介石讓他去講課,他也不愿講。他總說:“我是讀書人,不要找尋我亂七八糟的事,不要讓我當官。我不是做官的材料,官場上的事我不習慣?!?/p>
剛到臺灣時他缺錢,沒地方住,臺北師范學院的院長劉真就找了個學校宿舍給他,沒有椅子,書都放在地下。臺灣著名企業(yè)家林挺生很敬仰我父親,讓人送了一把藤椅和一個大麻袋來。我父親打開嚇了一跳,里面全是錢,他說椅子我收下了,錢你還是背回去吧,無功不受祿。后來林挺生來家里見他時都是站著,以示敬重。
父親的另一大成就是翻譯莎士比亞全集,40個劇本加上14行詩,都是古英文,他從20多歲翻譯到60多歲。他去世后,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寫的挽聯(lián)是“著作等身”,我說不止,得有好幾個身體那么高。他一輩子就是在讀書、寫書、翻譯書中度過的。
閑情雅致
父親性格幽默,文章也是,這讓他有許多朋友。冰心曾在文章里調(diào)侃:“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雖然是一朵雞冠花。培育尚未成功,實秋仍須努力。”
住在重慶北碚的雅舍期間,他寫了大量散文,內(nèi)容都來自日常生活,深入淺出,寓教于樂,讀者非常喜歡。后來結集為《雅舍小品》《雅舍散文》等,出了30多個版本,被譯成多國文字。
他尤其喜歡寫吃,這是家傳的。我爺爺一輩子就喜歡吃,北京的飯館無論大小,沒有他沒吃過的。那時家里有個包月洋車,我爺爺中午從沒在家吃過飯,風雨無阻地出去下館子,回來還給我們帶點。我父親就受了這種沾染,對吃很有研究。他當年曾是北京厚德福飯莊的股東之一,他寫過一篇《鐵烙蛋》,就是當年厚德福飯莊的招牌菜??梢哉f,我父親的一百多篇談吃的散文,都是“吃”出來的。他寫《雅舍談吃》,就想把北京好吃的東西都搜集起來,因為民以食為天,吃代表著一個民族的文化。
他的另一個嗜好是圍棋。住在重慶的雅舍舊居時,父親書房里放著一張圍棋桌。他常跟我弟弟下,我弟弟喜歡悔棋,兩個人經(jīng)常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認輸。
老北京人都有一些普遍的喜好,比如放風箏。那時我們家放風箏的線不是普通的棉線,而是拉胡琴用的老弦,特別結實;放風箏的線車,軸都是硬木的。風箏放遠了以后,如果風平浪靜,就把它拴在前院柱子上過一夜,第二天早上風箏還在天上。
我父親也經(jīng)常去琉璃廠、榮寶齋逛書攤,老板們都認識他。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就去逛廠甸。我父親愛抖空竹,一到廠甸就買??罩裼械氖莾深^鼓,中間凹,像個葫蘆;還有單頭的,一邊鼓。反正各種大小空竹,家里買了很多。
傷別離
我母親叫程季淑,是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她一輩子把我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他什么事都不操心,連換件襯衣都不知道在哪拿。我記得那時我母親在外面做飯,我父親就在小屋里翻譯莎士比亞。他喜歡吃那種有甜味的烤蝦,我媽就做好一盤給他送進去。我父親經(jīng)常外面吃飯,有時候回來就告訴我媽,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媽就模仿著給他做??傊?,我父親在生活上完全依賴我媽。
1949年,臺北師范學院請我父親去任教,他和母親就去了臺灣。當時我妹妹才上初中,必然要跟著父母走。我和弟弟因為在學校讀書,就留在了大陸。那時還以為仗再打幾年就完了,結果好家伙,一下子幾十年不能見面,一家人再也無法團聚。
1974年,我母親在美國因意外事故去世,葬在了槐園墓地。父親非常傷心,就寫了一本《槐園夢憶》,里面記錄的全是他和我母親一輩子的生活瑣事。一年后他在臺灣跟韓菁清結婚。她小我父親20多歲,是社會活動型的女性,歌星出身,每天晚上要到夜總會去活動,半夜三點回來,下午兩點起床。而我父親是個老學究,晚上9點睡覺,早上7點起床。結婚后,兩個人基本上就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直到1987年我父親去世,我要去臺灣奔喪,那邊不允許,我就給當時的國民黨秘書長李煥寫了一份申請信。哎呦,這個事當時鬧得好大喲!那時我住在香港一個朋友家里,等了一個多月,每天好多記者跟著我采訪。輿論都很同情我。臺灣中華航空公司的人叫我梁小姐,說梁小姐你別著急,只要他們一批準,就算夜里十一點我們也開專機送你過去。走在街上,有老太太認出我,都問申請批了沒有。
最后臺灣那邊回復了我一個批文,寫著第一號,就是說之前從來沒有大陸人申請過去探親。上面寫著,“必須在自由地區(qū)住滿5年以上才能申請”,還有我的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等身份也不符合他們的要求。我說我爸爸等著入殮呢,哪里能等5年?最后沒能去成。后來我繼母韓菁清跟我到北京來,在南河沿的歐美同學會給父親開了追悼會。但經(jīng)過這件事,因為受到各界輿論的譴責,臺灣方面很快出臺了一個“兩岸關系法”,規(guī)定可以赴臺奔喪,從此給兩岸探親打開了一道門縫。
四世同堂
我們家姐弟三個,我的性格很外向,在南開中學讀書時就演話劇,《風雪夜歸人》《傀儡之家》,我都演女主角。1946年我考上了北大,當時學生運動很多,年輕學生都傾向于中共一方。當時我們演話劇《升官圖》,一張票賣一個袁大頭(大洋),演了3個月,收入都捐給了地下學生運動。
父親研究文學,但我對文學并不太喜歡。在這方面他不管我們,他是自由主義者,兒女愛怎樣都由自己選擇。我喜歡社會活動,所以選擇當律師,可以幫助別人解決困難。1950年我從北大法律系畢業(yè),在東城區(qū)第一法院當審判員;1956年調(diào)到司法局三處負責律師公證工作,辦了全國第一個律師協(xié)會;后來我又創(chuàng)辦了一個律師事務所,當了13年主任,到70歲退休。
我弟弟也是北大畢業(yè)生,從農(nóng)學院轉到數(shù)學系,跟華羅庚共事過。文革后,他先去了一所美國大學任教,后來又去了臺灣科學院從事氣象工作。前幾年去世了。我妹妹去臺灣時剛上初中。她從臺大農(nóng)學院畢業(yè)后到美國華盛頓大學留學,拿到了博士學位,后來結婚、生子。她寫過好幾本紀念父親的書,還喜歡畫畫,在美國、中國都開過畫展。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用電腦通信,我自己打字、發(fā)郵件。
作為梁實秋的后代,大陸的歷次政治運動中我們都挨整。文革中說我是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我說我哪有資產(chǎn)啊,家里一分錢都沒留給我;參加工作的時候一個月13塊5的工資;.沒地方住,我就住在法院后面的小破屋里。整就整吧,運動中挨整的多了,甭說我,劉少奇還被整死了呢。我總跟孩子們說要往前看,別揪著過去不放,過去的事情不可改變,說什么都白搭,今后的路要自己走,自己去創(chuàng)造。
現(xiàn)在我是四世同堂,三個子女都退休了,下面兩個孫女一個孫子,連曾孫子都有了。我的大孫女在合資企業(yè)搞金融,小孫女在住總當經(jīng)理,外孫做汽車銷售。我也快90歲了,耳朵、眼睛不太好,走路要用拐杖,但我不愿意老在家里悶著,白天我女兒就用輪椅推著我滿街轉,去早市買菜。很多老朋友還會來家里看我,我覺得很知足。昨天我兒媳婦的姥姥去世了,活了106歲,這么一比,我這88歲還不算大,還得再活20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