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割一點肉,這是隱喻,是象征,是對現(xiàn)實最冷峻的思考和質(zhì)問。也許,你會看到,你自己生命的血,在滴落。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說起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生活無非那些,一天24小時,白天和黑夜,上班下班,看看電視玩玩游戲,太陽每天都是舊的,有時它還會完整地藏在霧霾里。至于我的工作,也不過收發(fā)文件、寫寫公文,完成領(lǐng)導(dǎo)交辦的其他事項(盡管有時這個其他更是重頭,占用更多的時間),和同事們聊天喝茶,國事家事單位事個人事事事關(guān)心一下……事業(yè)單位,許多人的工作也大致如此,舊太陽的下面更沒多少新鮮的。不過,若說略有奇特之處,就是,需要每日里割一點自己的肉。
這是規(guī)定。
當(dāng)然這條規(guī)定沒有上墻,而是科長口頭傳達(dá)的,在我上班一周之后。他還遞給我一把沒有開刃的小刀和一個小塑料袋。他告訴我,每天自己動手,割完后放在辦公桌上,由后勤的過來收?!澳懿荒軒c血,能帶多少血呢?”我小心翼翼地調(diào)侃,在我面前,科長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這一周的時間我都是在小心翼翼中度過的,我相信以后還得如此?!白约赫莆?。”說完他就離開我的辦公室,把門摔得挺響。
我不敢再問。之后兩年的時間里,我都嚴(yán)格地遵守著這項規(guī)則,沒有過任何的懈?。ê沃故菦]有懈?。∮袝r,因為科長的臉色,因為遲到或者別的什么,我還會在平時割的重量上再加一些,雖然這并不曾被科長或者局長看到)……有時,節(jié)假日的時間,我也會自動地割下一點肉來——那部分不需要上交,隨手處理掉就可以了。我處理的方式是將它埋進(jìn)花盆里。不知道是不是方法不對,那些放在陽臺上的花兒依然無精打采,并不因為添加了我的血和肉而變得茁壯些。尤其是那盆茉莉,花少,葉也少,新枝也長得枯黃……不管它,我只要天天割一點兒肉就可以了,它,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里的一部分,不可缺少的部分,牽掛的部分,就是割得比平時略晚一些也會讓我心慌,感覺空蕩蕩的。
我割自己的肉,從肩膀處,手臂上,胸口處,大腿或者腳趾上……好在割掉的肉第二天、第三天就會重新長出來,并且不會留下傷口。但那把沒開刃的鈍刀子割起來實在有些疼,很難說是“割”,更準(zhǔn)確的說法似乎是“磨”,我得將兩邊的皮膚磨破,然后再從中間將肉磨下來——但我不能不使用科長提供的這把刀子,倒不是別的什么原因,而是,使用這把刀子不留傷疤,別的就不能保證了,要是萬一……我可不想拿自己做那樣的實驗。疼,當(dāng)然是有的,其實這件事沒有別的什么危害,就是疼,有時疼得長些,有時疼得短些,有時剛割完那份疼痛感就消失了,而三兩天前、已經(jīng)看不出痕跡的地方卻還在疼,絲絲縷縷,牽牽扯扯……它讓我生出一些對人對事的倦怠來。
在這兩年的時間里……我?guī)状蜗腴_口,“科長,你也需要割肉么?”“科長,是不是咱們單位所有的人都得割自己的肉?為什么要有這樣一條規(guī)定?”或者,“科長,如果你也需要……要不這樣,我每天多割一點兒,反正后勤他們也不查,也查不出來,你就不用自己割了……”我為我的疑問作了不少的鋪墊,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都生生地咽了回去——總是時機(jī)不對。當(dāng)然這和我們科長的性格也有關(guān)系,他反復(fù)向我強調(diào),領(lǐng)導(dǎo)交辦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別以為自己能混過去,他其實一直在看著,只是不說罷了;領(lǐng)導(dǎo)的吩咐,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別問,千萬要管好自己的嘴;坦坦蕩蕩做人,明明白白做事,干工作要了解領(lǐng)導(dǎo)的心思、好惡,否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沒有誰喜歡不聽話的人,沒有誰喜歡事多的人,沒有誰喜歡夸夸其談,顯得比領(lǐng)導(dǎo)知道得更多的人?!拔疫@都是經(jīng)驗之談,都是肺腑之言?!痹谡劶斑@些肺腑之言的時候,科長依然是副冷冰冰的表情,那時候他正為自己的“前途”焦心,副局長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一年,如同吊在房脊上的香蕉,看得見,但暫時夠不著。
“咱們局長,確是干大事、懂政治的人。城府太深啦,咱是學(xué)不到啊?!蔽液涂崎L談話,他往往以類似的感慨結(jié)束,“你看看他改的這份報表,仔細(xì)看他變動的地方!高瞻遠(yuǎn)矚,明顯比我們高一個層次!”說實話,我看不出他說的明顯,不過是加一句“我認(rèn)為”或者在“以上級相關(guān)指示精神為指導(dǎo)”中加上“和規(guī)定”三個字。而這個“和規(guī)定”在我原文中是有的,科長刪除,局長再次加上,僅此而已。出于習(xí)慣,我也跟著點頭,“科長,以后你多教著我點兒,多帶帶我,我和你的距離還差得遠(yuǎn)呢,好多事就是想不明白?!蔽彝nD一下,看著科長的臉色——
“有些事不必想明白。執(zhí)行,記得執(zhí)行就對了,別問為什么?!?/p>
他的話,又把我的問題噎了回去。多虧我剛才停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向他提問,否則……我和審計處的張軍(他是高我兩屆的同學(xué),不在一個系)出去喝酒已經(jīng)使科長不高興了很多天,為此我多割自己不少的肉,現(xiàn)在……在準(zhǔn)備離開科長辦公室的時候,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辦公桌,除了文件和資料,一本《厚黑學(xué)實要》,似乎還有一個塑料袋,和他給我的那個差不多大小,不過它被壓在《厚黑學(xué)實要》的下面,只露著很小的一角。
下班的時候,張軍打電話來約我去打牌,有他們陳處長,還有檢察院的一個人。“我不想讓你科長看見,”張軍在電話里解釋,“我感覺他好像,怎么說,怪怪的?!彪娫捓飩鱽硇β暎跋脒M(jìn)步都想瘋了吧?”我也跟著笑起來,“怎么會,前天科長還夸你呢,不過夸你就是批評我,說讓我向你學(xué)著點?!蔽覍﹄娫捓锏膹堒娬f,不好意思,今天不行,我有大學(xué)同學(xué)過來,三年沒見,這次是專門來找我的,我都和別的同學(xué)約好啦?!翱茨恪N冶緛硎窍肜阋话?,給你和我們處長親近的機(jī)會,讓他對你有個印象,以后也好……”張軍很有些失望,“我剛向處長推薦你。這個牌局……”這時,科長的影子在窗外閃了一下,因為夕陽的緣故,看上去闊大很多?!皩嵲谑?,實在是抱歉……”我對電話里表示了為難,“你替我解釋,好好解釋,下次我一定到,領(lǐng)導(dǎo)看得起,我一定不會給臉不要臉??蛇@次,真的不行,我組織的場兒,我要不去,以后同學(xué)們會怎么說我?真是……”
“誰的電話?”科長推開門,他的半張臉露在陰影里?!靶 踔拘拢业谋淼?,”我對半張臉的科長彎了彎腰,“家里出了點事兒,要打官司,讓我請法院執(zhí)行庭的人喝酒?!迸?,科長沒有移動,你晚上有同學(xué)聚會?“是,來個同學(xué),從濟(jì)南來的。”哦,科長將半張臉收回去,算了吧。我有個聚會,本來想帶你去的。你有事就算了吧。
那一日,我重新拿起刀子,在自己腋下重新割掉一片肉。血液黏稠,我看著它流下來,直到它凝結(jié)成兩條大蚯蚓的樣子。蚯蚓的樣子,我望著它,心里不時泛起些許的酸楚——血的蚯蚓爬行在皮膚上,顯得非常難看,但我沒有將它擦拭下去。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有這樣的規(guī)定?我對著南面的墻,對著上面《工作守則》和《保密守則》的位置,守則冷冰冰,沒有回答。是誰規(guī)定的?他媽的局長也要遵守么?我將聲音壓低,雖然已經(jīng)下班,但“隔墻有耳”的可能性還是不得不防。這事已經(jīng)有過教訓(xùn),同樣的錯誤我可不想再犯第二次。天慢慢變暗,我先是在漸暗的時間里默默地坐著,等它完全黑下來再打開燈。再一次面對墻上的守則,黑體和宋體,鏡框一側(cè)有兩道細(xì)長的反光,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是貫穿的裂痕。既然是規(guī)則,那為什么不寫到上面去?你們也覺得它見不得人?我順手抓起辦公桌上的一枚大頭針,朝鏡框的方向丟去。
力量不夠。這枚金屬質(zhì)量太輕。
我打開粗糙的紙盒,從里面抓出十幾枚大頭針,一枚枚丟過去,這次有了響聲。砰,砰,砰砰。依然有沒有丟到的。我的手再次伸向紙盒,砰,砰砰,砰,它當(dāng)然并不悅耳。不過,一整盒的大頭針還是一枚枚地被我丟完了。接下來,我選擇的是曲別針,它的聲音更響,也更讓我有力量和快感。
曲別針也讓我丟完了。桌上還有……文件、文件盒、稿紙、三本書,一本《秘書工作指南》,一本《公文書寫》,還有一本《鱷魚街》。它是我在畢業(yè)前買的,上班不久就將它帶到了單位——那時我覺得反正工作不忙,有時間的話就將它讀完。誰知道它被帶來之后就一直擱置在那里,兩年中我似乎只讀了一兩篇,而且早已沒有了印象。我將它拿起來,隨手翻到一頁。
“在那個漫長而空虛的冬季,在我們的城市,黑暗收割著豐碩的莊稼。閣樓和儲藏室凌亂不堪,擱置了很長時間的陳舊的壇壇罐罐和大鍋小盤重重疊疊地摞在一起,里面還有大量被扔棄的空電池瓶。
“在那些被燎得發(fā)焦的椽柱密布如同森林般的閣樓中,黑暗開始緩緩進(jìn)行破壞,繼而瘋狂地騷動起來。鐵鍋開始舉行陰沉的會議,會議冗長啰嗦、爭吵不休,瓶罐汩汩作響,酒壺吞吞吐吐。終于,某天晚上,鐵鍋和瓶罐大軍在空空蕩蕩的屋檐下冒出來,浩浩蕩蕩地涌流而出與城市作戰(zhàn)?!?/p>
無聊,我將書丟在了一邊,這樣的《暴風(fēng)驟雨》實在提不起我的興致,布魯諾·舒爾茨,我怎么會買這樣的一本書,它簡直像墻上的守則一樣煩人。要是放一本金庸多好,放一本《廢都》或者《兒子與情人》多好,時間也不至于這么難以打發(fā)。我離開椅子,準(zhǔn)備把剛剛丟出去的大頭針和曲別針都撿回來——是不是要再丟一遍?
我正想著,門突然開了:還沒走?加班啦?
但愿他沒看到我當(dāng)時的窘態(tài)!屁股朝上,上身半裸,嘴里還含著幾枚大頭針——局、局長……但愿他沒看到我的窘態(tài)!不,怎么可能,他的出現(xiàn)仿佛帶著一層黏性很強的膠,我被固定在那里,唯一沒被固定的是突然涌出的汗。
你這是干什么?局長的方臉沒有波瀾,曲別針?
這時黏住我的膠才開始化去,“是,在趕……一個材料?!蔽壹奔钡叵瞪峡圩樱霸谙雴栴}的時候,想不出來該怎么表述的時候,我習(xí)慣一邊想一邊……我知道不對,這個習(xí)慣我會改。但我沒浪費,這不,我正在撿回來呢。”
吃飯了嗎?
“吃,吃過了。我在樓下興云小吃吃了碗面條?!?/p>
這時局長的手機(jī)響了:哦,哦,我馬上,馬上。等我。
“局長,您也在加班?您可真是……”他徑直走了,當(dāng)我探出頭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從枕頭的左邊轉(zhuǎn)向右邊,再從右邊轉(zhuǎn)向左邊,并將枕頭蹂躪成湯圓的形狀、鞋子的形狀、袋鼠的形狀、癩皮狗的形狀以及貓的形狀,每一種形狀里都有骨頭和爪子。整整一夜,我的脖頸處爬滿了大大小小的螞蟻,它們不停地抓,爬,偶爾還會咬我……我怎么能那個樣子呢!那個樣子,會給局長留下什么印象?看到我身上的血跡沒有?我說吃過了,他會不會意識到我在說謊,對一個說謊的下屬……還有,我說加班,如果他偶爾和我們科長提起,科長會怎么想,我在他不在,是不是意味著間接向局長告了他一狀?……那一夜,真是煎熬,后背的皮膚都冒出了烤肉的氣息。8點鐘,我趕到辦公室,沒人。還好,大頭針和曲別針已經(jīng)都收回了紙盒。這時我忽然想起昨天沒有去擦的血跡。它已經(jīng)不在了,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我舒口氣,饑餓感突然狠狠揪了五下我的胃。是啊,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吃過飯呢。于是,我來到興云小吃——來碗面條,茶蛋兩個。
“剛干什么去啦?”科長陰著臉,“看看你的臉色!同學(xué)聚會我沒意見,喝次大酒我也沒有意見,可不能影響工作啊,剛才我找了你半天。”
是,是。我點著頭,科長,我馬上干。
干什么干,我弄完啦,送上去啦,填個表。記住以后別這樣就行了。媽的,不過五六個數(shù)字,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你說非要讓我們自己填,什么意思嘛。
“科長……怎么……”
沒事兒。他的臉還沒有晴開:后勤這么多人,都干什么吃的?報個條子送個報表都沒好臉,橫挑豎挑,總覺得好處都我們得了,辛苦的事都是他們做的!一個干事,也跟我梗脖子!這樣,你趕一下半年工作總結(jié),在去年的基礎(chǔ)上加今年的新內(nèi)容,我們的亮點工作……馬上去弄吧!
半年工作總結(jié),半年工作總結(jié)……那個昏昏沉沉的上午,我的大腦里全是酸性的、渾濁的東西,每個字、每個詞一進(jìn)入里面就馬上被融解成另外的樣子,它們有的變寬有的變窄,更多的是變得模糊起來……其間,后勤處劉師傅來過一次,他收走了我留在衣帽架旁的塑料袋,看都沒看里面割下的肉。11點鐘。我的狀態(tài)略有緩和,可是整張稿紙上也只有“半年工作總結(jié)”幾個字。媽的,我將筆丟下桌子,然后到洗漱間洗了把臉。
“科長?!蔽彝埔幌麻T,門是敞著的。帶著沒有散盡的昏沉,我徑自走了進(jìn)去。
“你……誰讓你進(jìn)來的?”看得出,他對我的突然闖入感覺吃驚,急忙用毛巾掩蓋——他在割自己大腿上的肉!“我、我……”我所受的驚嚇并不弱于他,那一刻,我變成了啞巴:“我、我、我……”
“出去!”他喊了一聲,用更急忙的行動蓋住桌子上面的東西——慌亂中,我并沒有看清他掩蓋的東西是什么。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驚魂未定,但腦袋里的糨糊已經(jīng)消失,它空出大片的空白,像裂開了那樣。這時科長的電話追過來:你來我屋一下。馬上。
你坐下??崎L指了指椅子,這時他衣冠楚楚,早已恢復(fù)平時的模樣。你剛才來有事?
我說,懷著太多的七上八下我說,剛才,我想請示,咱們的半年總結(jié)……
先放一放吧。他打斷了我,“各科室的情況也沒報上來,不急一時。下午你回去休息吧,看你這個樣子。嗯,領(lǐng)導(dǎo)問起來,我給你頂著,說你弄材料去啦。”
嗯。謝謝科長。我今天是有點……下次不了,我一定要改。
老同學(xué)來多喝幾杯唱唱歌啊什么的也可以理解。我們是關(guān)系社會,關(guān)系就得走動,不走動,再親的關(guān)系也會遠(yuǎn)了,盡量別誤事兒就行。對了,把昨天的花銷攏一攏,我想想辦法。
“謝謝科長,我,我怎么能……你不責(zé)怪我就……”
那個上午,科長顯得推心置腹,談著談著,我們的話題就轉(zhuǎn)向了辦公室政治,工作規(guī)則,談到每日割一點兒肉的規(guī)定。你可能不太理解,其實,這個規(guī)定不只我們單位有,它也不是專門制定給你的,也不是專門制定給我的?!霸趺磿羞@樣的規(guī)定,它是由誰來規(guī)定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從我來的時候就有,誰也不是,誰都是。說實話,我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唉,只知道努力工作,一路拉車,有規(guī)定,執(zhí)行就是了,執(zhí)行好就是了?!坝悬c兒像卡夫卡的小說……”他是誰?我上學(xué)的時候沒有人談起他,我上的也不是中文系。生活可不是小說,小說可以編,編不好沒關(guān)系,生活就不行,你錯一步可能一輩子就得錯下去,再也回不來。就說割肉,割誰的肉不疼?有什么辦法,大家都在割,你不割?你不割,一定會比割了更疼,誰也不是傻子,既然都割,就有它的道理。誰都不易,你別看別人覺得如何如何……誰的經(jīng)都難。“既然都割……”小李,我知道你想問,既然都割,為什么大家都藏著,盡可能不讓別人知道?咱們統(tǒng)一時間、統(tǒng)一地點割就是了,對不對?這我倒想過,其實很好理解:不好意思,誰也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遵守了這么一條規(guī)定。說日本是恥文化,其實我們也是。統(tǒng)一時間、統(tǒng)一地點,也會影響領(lǐng)導(dǎo)的尊嚴(yán),領(lǐng)導(dǎo)悄悄地割,你們集中起來割,你們會怎么想?心照不宣,就是心照不宣,這樣挺好。大家都有面子。小李啊,要不是你今天看到了,我也不會和你說?!翱崎L,既然大家都藏著掖著,而且后勤處的人對此也不認(rèn)真,不如這樣,以后你的那份我就替你割,反正我年輕,身體也好……”是啊,后勤的不認(rèn)真看,但哪一天他認(rèn)真了,或者領(lǐng)導(dǎo)突然檢查……我們還是堂堂正正地好,清清白白,就不怕鬼敲門,腰桿挺得直。
對了,科長突然想起一件事,剛才我桌上,你進(jìn)來那會兒,不,我割肉的那會兒……有個挺重要的東西,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你看沒看到?幫我想想,哎,我這腦子……
是什么東西?
是文件?信?檔案袋?我想不起來,只覺得挺重要,好像要局長簽字……
我沒看到,我說,我剛進(jìn)來就出去了,當(dāng)時我還昏頭轉(zhuǎn)向,根本就沒往你桌子上看。
“是啊,要是看到了就告訴我。應(yīng)當(dāng)是個秘密級的文件,在外面可別多嘴?!?/p>
你就是到了也沒用,那天的牌局沒組織起來。在乒乓球室,師兄張軍告訴我,那天他們剛坐好,一個電話就把楊處長叫走了,他說讓等他,三個人一直等到9點他也沒能回來。兩個外單位的人一頓好罵。他擦了擦汗,“是商局長叫的他?,F(xiàn)在單位亂套啦?!睆堒娞竭^頭來:商局叫他,是因為有人告狀,上級部門和市委、省委都有,說后勤馬處長年齡造假、干部身份造假,而且屬于混崗——他占的是辦公室的編制。不知道馬處長能不能過這一關(guān)。
哦。我點點頭,這個消息,我已經(jīng)從辦公室錢娜、劉虹,財務(wù)處周平那里聽到了,不過我還是作出第一次聽到的樣子?!安閰?,這和商局長有什么關(guān)系,都是前任留下的……”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查起來無論是前任還是現(xiàn)任的事,商局都擺脫不了關(guān)系,至少他管理能力會遭到懷疑。再說,后勤和領(lǐng)導(dǎo),他掌握你的事太多了,你要不想辦法保他,惹毛他,背后一刀……商局可能有意提馬處,這不,告狀信就來了。
我聽說,商局不是承諾提我們科長么……
舊皇歷啦,可能也就你們科長還抱著熱罐子。哼,你們科長也被告過,有小三兒,受賄索賄,好像也有年齡學(xué)歷造假的事。單位想提誰,一有動議和苗頭,你看吧,臟水污水就一起來啦,告狀信滿天飛……你知道趙憲亮為什么走?讓人告的,待不下去了。領(lǐng)導(dǎo)也沒真想保他,畢竟是前任局長的事兒?,F(xiàn)在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擺攤賣服裝,混得很差。
“我不認(rèn)識他。”
他的事總聽說過吧?你們科長就沒和你說過?“說過?!?/p>
張軍說,現(xiàn)在單位真是亂。沒有誰和誰真心,沒有誰和誰真配合,都怪商局,要當(dāng)時快刀斬亂麻早早定下這個副局長,事就少很多,現(xiàn)在倒好,這個位置誰都想爭,成了燙手山芋……對了,據(jù)說這次,告狀信是你們科長寫的。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知道你在人家手下不便說什么,商局他都懷疑……這事千萬別告訴你們科長!整個單位,都覺得你們科長的嫌疑最大。我告訴你,你們科長,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說,我不認(rèn)同,我跟科長兩年多,他也就是對工作苛刻些,再說人家干了這么多年,快退休了,想當(dāng)副局也是正常的,我就不信陳處長就沒這個想法……
陳處長當(dāng)然有,但他在明處,人家坦蕩蕩地爭,可你們科長……總使陰招、小伎倆,明明想著,卻說我不要,我不要……前幾天我得罪他了,他和你說了沒有?
“沒有?!?/p>
那我也不跟你說了。我知道他不愿意你和我來往,你們科長的陣營感特強。我猜,他平時沒少說我們壞話吧?
“沒有,”我說,“他可能不喜歡我們這些年輕人總在一起,看不慣,但他從沒說過別人的壞話。不過,我覺得最近,他確實和馬處長有些……他受到了馬處的刁難。當(dāng)然他沒有這樣說,聽話聽音,我猜測。”
他當(dāng)然不明說了,你們科長,怎么會讓人抓住他的把柄?張軍說,走吧,不玩了,今天有點累?!安皇菑埲?、李緒也總是玩么,今天怎么就咱倆?”他們玩得少,前任的時候,他們下班后都不回家,天天在球室。商局不喜歡乒乓球,喜歡釣魚,這不,乒乓球室就冷清多了。張軍拍拍我的肩,在我們這個單位,打球打牌釣魚養(yǎng)花也都是政治。別的單位也好不到哪里去,要到關(guān)鍵部門,更是。一切都是學(xué)問啊。你知道不,你們科長也打過一段時間球,說實話,他是我們中間打得最好的,但他無論想什么法兒,出多大力,始終勝不了關(guān)局長。兄弟,來這么長時間了,你也應(yīng)當(dāng)多了解了解,有好處。
我說,我喃喃地說,我是了解少。師兄以后多教我,提醒著我點兒。像我這種人,我知道自己笨,有些東西學(xué)也學(xué)不來,還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干活算了……
靠,跟我少來這套,要是別人,我也這樣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咱們得相互照應(yīng),抱成團(tuán),否則的話,就只有讓人欺侮的份兒了。過幾天一起打牌,當(dāng)作政治任務(wù)來看!有的領(lǐng)導(dǎo),考察干部都在牌桌上……有兩個提副科的職數(shù)你知道不?有人說話有人幫腔,成功率會大些,就是這次不成,領(lǐng)導(dǎo)也會想著你。別不當(dāng)回事兒。
行,師兄一定叫我。
科長向我證實,兩個副科職數(shù)的空崗是真的?!斑€拿什么茶葉!我們用得著么!回頭你拿回去,我不要。”——也不是,茶葉是我叔叔帶來的,我父親不喝茶,他說怕浪費了,讓我?guī)Ыo你?!澳呛冒?,我收下。別總這樣。我當(dāng)然會推薦你,我盡力。局長對你也有印象。你要做的就是,努力工作,更努力工作,個人進(jìn)步的問題,組織想著呢?!彪S后,他沉吟一下,你不利的地方是,年輕,資歷淺,比你早進(jìn)來五六年的都還沒提——在人事問題上,組織一向是謹(jǐn)慎的,認(rèn)真的,若不然,這事也就早定下來了。 “我、我不是非要……我只是想……”我吞吐了一下,然后按張軍教我的,“科長,我這個人,也只會干工作,別的什么就交給科長你了,誰讓我是你的兵呢!如果需要,我是不是也去領(lǐng)導(dǎo)那兒走動一下……”嗯……科長沉吟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這樣,我先為你打探一下局長的口風(fēng),人事的事兒不是領(lǐng)導(dǎo)一個人能定的,要上會,當(dāng)然關(guān)鍵作用在他。如果有可能,你就去一下。你過去,也就是加深一下印象,說明你的想法。咱們局長和我一樣,不喜歡歪的斜的。“好?!?/p>
從科長辦公室出來,我遇到了劉虹,她用胖手拍拍我的肩膀,“小李,我正找你呢。晚上幾個朋友聚聚,我老公出差回來帶回了法國紅酒,正宗的,一定要到啊。咱們?nèi)ヒ粋€會館,那里條件挺不錯的。我沒叫任何領(lǐng)導(dǎo)?!薄拔椰F(xiàn)在不敢確定,只要不加班,我就一定過去?!薄氨仨氝^去。老姐要求,你還不聽?”
晚宴。本來是一出好戲劇,就是我這樣有些木訥的人也看得出來,嘰嘰喳喳的女性們一邊贊嘆劉虹衣服的漂亮和LV包,一邊按照《甄嬛傳》里面的人物分配:劉虹是華妃,錢娜是曹貴人。后勤處的安群環(huán)主動選擇:我是流朱,在電腦的測試中就是這樣的!“拉倒吧!”劉虹笑著推她一把,“安小主,你干嗎非要降低身份啊,你唱歌唱得好,又那么……古典,對了,而且你還姓安!安陵容,你是!”“我才不想當(dāng)安陵容呢,我的性格和她不像?!薄澳阋詾槲揖拖氘?dāng)華妃啊,我有那么霸道么?我覺得我是眉莊才對!可你們非要我當(dāng),我就當(dāng)這個華妃!不過,敢愛敢恨也真是我的性格,對我好的人我當(dāng)然會好好記得,我會加倍地對他好?!睅熜謴堒姕愡^去,他掛出嬉皮笑臉的表情:“華妃,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們都對我好!朕,愛新覺羅·胤禛……”
“呸,呸呸,”女性們笑得更加嘰嘰喳喳,“你,你少想占我們便宜!最多是個溫實初?!薄澳膬耗膬?,張哥是蘇培盛!好人!張哥可是好人一個,就是缺點什么……”“缺什么缺什么?你咋知道的?”“去去去……劉虹,你再沒正經(jīng),我們就讓你老公狠狠治你……”——那,我不是皇帝,誰是皇帝?妹夫,小李,還是商局?“真是狗嘴,看不掰下你的牙來!你妹夫,他倒想當(dāng)皇帝!你問曹貴人安常在愿意不!”
晚宴。本來是一出好戲劇,就連我這樣木訥的人也看得出來,大家推杯換盞顯得熱烈而盡興。然而由于孟仁的喝醉——起初,我們并未意識到他醉了,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這是實話,我也沒有過多地注意到他——“你們,哈哈哈。小丑。”他反復(fù)說著,“你們,小丑。你們,這些小丑?!?/p>
“你怎么啦?”劉虹轉(zhuǎn)向張軍,“都怪你,非要和他干三杯,你不知道他酒量不行???”“心疼酒啦?”張軍還保持著嬉皮笑臉,他拍拍劉虹丈夫的肩,“真是好酒啊,感謝妹夫。妹夫,比妹妹大方多了,我再和你喝三杯,你心疼不?”劉虹丈夫的笑略顯僵硬:“張哥,她不是心疼酒,她是……”
“你們,這些小丑?!泵先蚀舸舻匦χ檬种敢灰恢更c著我們,“小丑。小丑?!?/p>
“小李,他喝多了,你把他送回家吧?!睆堒娍戳丝次?。我說,好,我送他。謝謝劉姐和姐夫?!翱茨悖值埽闊┠懔?,也沒讓你盡興。下次,下次姐補償,專門請你!”
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路邊吐過兩次的孟仁依然反復(fù)不停,“小丑,你們,小丑。哈哈,你們這些小丑。”他拉著我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指著自己鼻子:“我也是小丑,我他媽更是小丑?!?/p>
他拒絕回家。我只得按照他的要求把他送回單位。洗了把臉,不斷打著嗝的孟仁清醒多了?!靶值埽艺媸呛榷嗔?。”他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我,哦,我控制不了自己。哦。剛才,哦,我沒說胡話吧?”
都是自家兄弟,沒關(guān)系。我對他說,你沒說別的,倒也不算什么?!澳阏f,我說什么了?”你就是說,小丑,你們小丑?!皝G人啊,丟人啊!”說著,孟仁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刀子——孟哥,你干什么?我抓住他的手,孟哥,算了,現(xiàn)在算了,你這樣子,會傷著自己的?!皼]事兒,我有分寸?!彪m然這樣說,但孟仁還是把刀子丟在桌上。
“丟人啊。哦,喝什么酒啊。”
誰都有喝醉的時候。我說,孟哥,你休息會兒,咱們回家,別著涼了……
“你給我坐下!”孟仁低著腦袋,但語氣不容置疑,小李,我和你說,你先聽我說。哦,你孟哥這么多年哦,不是什么事都看不出來,哦,不是看不明白。今天是什么宴?她劉虹什么意思,你不是不知道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哦。她叫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小丑,我說小丑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哦。她劉虹什么時候請我們,都有個時間點,哦,一次一次……哦人家有錢,有勢,有靠山,這個時候拉我們一把……什么意思?你肯定知道什么意思。吃人家嘴短,你還好意思和人家爭,哦,還好意思……再說,人家也是在擺實力,實力,把別人嚇回去。兄弟啊,你孟哥不是看不出來,我看不慣她那副嘴臉!我就看不慣她那副嘴臉!小李,你把我送回來了,我跟你說,哦,我知道你和你孟哥是一樣的人,我們安安分分,不和別人爭,可別拿我們當(dāng)傻子!對不對?她那些事兒……這次,她是志在必得!哦,你別說,還真可能就她得上。她要是得上,我們可就沒好日子過啦兄弟啊。她只會想著自己,絕不肯讓別人得一點兒的好。她可壞著呢陰著呢,為了往上爬,為了得好處,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上次省局評選,她故意拖著,等最后一天才匯報,那時要上報的材料都備不齊,只得作廢了——你孟哥和張軍,和王世云都夠條件。還有,哦,我們工資全省最低,最低什么概念?除了幾個領(lǐng)導(dǎo)的,領(lǐng)導(dǎo)的她不敢。她就是卡著你,讓你少得一點是一點……
孟哥,你喝點水。
別打斷我。我的心里跟明鏡似的。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讓著她,甚至都怕她,為什么?你別說辦公室的人,就連商局都得讓著她!哦,人家有錢。那錢是怎么來的?兄弟你我都清楚,怎么來的?哦,我們都清楚。人家把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上上下下都買通啦!都向著她說話,不向著也不行啊。她和誰好你知道不?……你小子別裝,你知道,單位上沒人不知道。我也告訴你,你別以為,哦,你們科長會為你說話,甭想,他會權(quán)衡……我告訴你都是小丑,一個個都是,你知道不?你看看大家的表現(xiàn)!我也是,我承認(rèn)我也是,我就他媽一個天天嘻嘻哈哈有淚往肚子里咽的小丑!誰也別說誰,誰也高不到哪里去。我跟你說,哦,兄弟,我跟你說,有人問劉虹,你不是說你給我們送兩臺惠普彩電么,你嫂子可是等著呢——你說,你說這是什么?明著要!真他媽的不要臉!這事你聽說過不?我知道你知道,你小子也跟我玩城府,嫩著呢。咱單位沒人不知道這事兒。你別裝,小李啊,你哦,別給我裝,都是小丑,你孟哥坦蕩蕩承認(rèn)自己是。你孟哥今天喝多了點兒,我承認(rèn)我也想這個副科,哦,我他媽學(xué)歷沒造假,我天天看王八蛋們的臉色,天天早來晚走,我為的是什么?小李你也別瞧不起你孟哥,你孟哥也就是小丑,你也別瞧不起你孟哥,瞧不起孟哥就是瞧不起你自己……
孟哥,你喝點水。不早了,我們走吧。
好吧。你先走,我再待會兒。孟仁繼續(xù)低著頭,兄弟,我喝多了。說什么你也別往心里去,我是憋屈啊。我憋屈著,還得賠著笑臉,還得裝著不在乎,還不能把憋屈在家里顯出來……當(dāng)個人,真他媽的不容易。小李,我說得多說得少,你別往心里去。
沒事兒,孟哥。
你先走。我再……你看到這刀子沒有?我們每個人一把,你知道,我也知道。每人一把干什么?剜自己的肉。剜自己的肉干嗎?你知道我也知道。可不剜不行啊,身不由己啦。
我奪下他的刀子,孟哥,算了,今天算了,下班前,你應(yīng)當(dāng)早割過了。這事兒應(yīng)付應(yīng)付就行啦。干什么非要和自己別扭?
“我不痛快!我想再割一遍!是兄弟不?是兄弟就甭管我!”
說起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生活無非那些,一天24小時,白天和黑夜,上班下班,看看電視玩玩游戲,太陽每天都是舊的,有時它還會完整地藏在霧霾里。至于我的工作,也不過收發(fā)文件、寫寫公文,完成領(lǐng)導(dǎo)交辦的其他事項,和同事們聊天喝茶,國事家事單位事個人事,事事都關(guān)心一下……它是平靜的,即使在那些似乎有著暗流的日子里。要說暗流,其實也是天天都有,只是起伏不同,強度不同而已。那些日子,我們在國事家事之后,單位事成了核心,各自的“關(guān)系”則是核心中的核心。在那些日子里,我聽到,我們科長和后勤的馬處吵了一架,都鬧到商局那里去了,表面上是因為一次車票和餐費的報銷,本質(zhì)上則是另外的較量。劉虹給商局送了一個黑色的箱子,里面是錢,本來商局是準(zhǔn)備收下的,后來因種種原因他無法滿足劉虹的要求,便將箱子退給了劉虹——這么隱秘的事兒本不應(yīng)讓外人知道,之所以大家知道了,原因自然出在劉虹身上——她說里面的錢少了。她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她和一個要好的朋友訴苦。于是,整個單位都知道了;于是,商局也聽聞到傳言。至于商局會怎么處理,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審計處楊處長和商局之間最近關(guān)系微妙,這在表面上當(dāng)然看不出來,反而顯得更親近些——商局在某個私下的場合表達(dá)了對楊處的不滿,用的是很嚴(yán)厲的詞:口是心非的小人。這當(dāng)然會傳入楊處支棱著的耳朵里,不過人家楊處,卻消化了它,至少表面如此。利用手段,張群和我們垂直部門的一個退休職工搭上了關(guān)系,這名老職工雖然無職無權(quán),但他是某領(lǐng)導(dǎo)的岳父,于是——“真他媽的處心積慮!”向我傳遞信息的張軍自然忘不了怒罵,這意味著,一只烏鴉毫不費力地叨走了一塊肥肉,余下的十幾個光頭只能爭搶最后的一把梳子。
“孟仁沒有機(jī)會。不會來事兒,不會有誰想著他。他的牢騷也太多,換誰也不愛聽?!?/p>
“錢娜也不是不想,她是清楚自己的實力。那天,我看見她從商局屋里出來,眼圈都是紅的。女性,即使丑點胖點,跟領(lǐng)導(dǎo)接近的機(jī)會也比你我多?!?/p>
“你科長,我告訴你他不會為你說話,他才不呢。他想的是自己的……他要上位了,也許你還有戲,不過犧牲掉讓自己顯得公平的可能性更大。除了工作關(guān)系,你和他又沒別的什么。他也去上面找人了。”
“小李,你、我、錢娜,咱仨肯定沒有機(jī)會。看他們爭吧,看他們的笑話吧,你看看那些嘴臉!”
“可能,要干部職工投票。要是真的需要,請兄弟拉我一把。我不是沖著職務(wù)來的,你也知道你哥不是那種熱衷于……我想要機(jī)會能為大家做點事兒,做點好事兒。你看他們現(xiàn)在……兄弟,你也得上上心,我們都知道你在工作上的努力,但光靠工作努力是不行的。這次幫哥,下次我?guī)湍??!?/p>
……
說起我的生活、我的工作,真的無非是這些,它就像巨大的泥沼——這不是我的比喻,而是孟仁的,他還說,整日沉在這個泥沼里的都是醬缸里的蛆蟲,真是無聊、無趣——干點什么都比這樣強!對此,張軍師兄嗤之以鼻:屁話,他是想當(dāng)蛆蟲而不得,他要是能當(dāng)成,肯定比誰當(dāng)?shù)枚纪纯臁D銊e聽他的,虛偽。盡管如此,張軍還是對泥沼的比喻表示認(rèn)同:就是泥沼。那還能怎樣?反正我不想當(dāng)處在最低端的那個,像孟仁這樣??撮T的老頭兒都不給他好臉色,人家也知道,這個人不會發(fā)達(dá)。他沒有發(fā)達(dá)的那天。
不過,張軍笑得有些詭異,不過,別看他孟仁天天抱怨,說這樣的日子不值得,要真讓他放棄,他還真舍不得。你信不?我點點頭:我信。你們科長這次是徹底把商局得罪了。在商局任上,他肯定沒戲。張軍再次問我,你信不?
我不知道。不過最近,我們科長似乎真的是,怎么說,和之前有些不同,而且提到商局,也不再是以前的語態(tài)。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然也不會去問。你信不?張軍再次追問,他的表情里帶著小小的得意——“我不知道?!?/p>
但我知道。張軍拍拍我的肩膀,人啊。他說的就是“人啊”,這么無來由的一句。我站著,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舉動來回應(yīng)他。
這時,電話響了。是科長的聲音。
一路上,科長陰著臉,他隨著車的搖晃而搖晃著,仿佛從上車的那刻起他就進(jìn)入了睡眠狀態(tài),不過即使在夢里也并不開心。有幾次,我想尋找個機(jī)會,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它不合適,時機(jī)大約也不合適。
突然,科長問我,劉虹的事知道了吧?
“什么事?”我愣了一下,“她怎么啦?”
科長繼續(xù)閉著眼睛,搖晃得更厲害了?!八苡惺裁词隆蔽页烈髁艘幌?,“前幾天,我們還參加了一個聚會,都是年輕人,劉虹組織的……你說的,不是這事吧?”
我繼續(xù)在想,“三四天前我還看到過她。還說了句話,內(nèi)容就是打個招呼,沒別的。她那時……沒什么不同。我真沒看出什么不同。對了,最近幾天似乎沒見到她,你讓我弄那兩份上報材料,我就基本沒出門……”
“她住院了?!笨崎L繼續(xù)言簡意賅,始終,他都沒有把眼睛睜開。
“住院?為什么?”我再次表示不解,是真的不解,“她身體……出什么事了?看她平時……”
“無中生有。你看看現(xiàn)在這個單位?!笨崎L終于睜開眼,瞄了一下給我們開車的王國亮,“寫匿名信,打小報告,總怕別人好那么一點點。這樣的人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苯又?,他說,“她在割肉的時候沒注意,狠了些,傷到了氣管。別看她表面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p>
“這個規(guī)定該廢止了?!闭f完,科長又閉上了眼睛。
作者簡介
李浩,男, 1971年生于河北海興。河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曾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xué)評論等500余篇。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韓文。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lán)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gòu)頌》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一屆、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