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委內瑞拉約70%的商品都從國外進口。隨著油價下跌，在世界市場上購買本國經濟無法生產的必要生活物資的外匯減少，委內瑞拉面臨著越來越嚴重的物資供給危機，食物、洗滌劑、牙膏和衛(wèi)生紙等嚴重短缺，常常還未擺上貨架就被一搶而空，超市門前排著的隊伍越來越長。

羅德里格·佩雷茨管理著委內瑞拉連鎖超市DiaDia卡蒂亞區(qū)分店的短缺商品。一位食品部官員打來電話詢問他是否需要15噸奶粉。佩雷茨已經尋找奶粉好幾周了。他每天早上都撥通供貨商的電話，但總是收到同樣的答復：我們庫存空空。進口牛奶的政府部門也對他裝聾作啞。佩雷茨皺起眉頭：“15噸，比起我們需要的只是杯水車薪，但總好過沒有。”

周六早上，佩雷茨開著他的SUV汽車穿過首都加拉加斯的擁堵城市交通，想親自去看看貨物。9年前，這個40出頭的男人在來到DiaDia超市之前，曾擔任過麥當勞的物流經理。他脖子上晃動的橙色吊墜上寫著“經理”一詞，目前這首先意味著他需要尋找短缺的食物。

佩雷茨一再從車里指向排在超市外面的長隊。Bicentenario超市周六只允許身份證號以6或7開頭的人入內，即便如此隊伍也排到了500米開外。人們蜂擁而至，希望可以搶購到一些玉米面、咖啡或大米。

嚴重的供貨危機

委內瑞拉人民已經習慣了供貨危機，但是情況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糟糕，食物、洗滌劑、牙膏和衛(wèi)生紙都嚴重短缺。隨著油價下跌，超市前的隊伍也越排越長。去年11月油價降到一桶80美元時，隊伍變得更長;一桶60美元時，石子在大門口飛舞;今年一月油價降到47美元時，整個委內瑞拉社會變得人心惶惶，共有16人因在商店前鬧事被捕。

委內瑞拉的幾乎所有收入都來源于石油售賣。油價下跌，意味著能在世界市場上購買本國經濟無法生產的必要生活物資的外匯減少。幾個月來，委內瑞拉央行已經不公布實時經濟數(shù)據了。通脹率達到了70%，沒有人知道政府要如何負擔今年應該償還的300億美元債務。年初總統(tǒng)尼古拉斯·馬杜羅絕望地在中國、伊朗和沙特阿拉伯等國游走，希望獲得貸款。

隊伍中的人們竊竊私語，越來越多的國家部長將他們的家人送往邁阿密，關于軍隊策劃政變的謠言四起。馬杜羅仍在重復前總統(tǒng)烏戈·查韋斯的老套路：用雄辯敷衍現(xiàn)狀，贏得時間。

委內瑞拉國家電視臺的畫面上是擺滿商品的貨架。就在攝像機在各類奶粉上聚焦時，馬杜羅解釋：并不存在供貨緊缺問題，是超市在囤積商品，想把人們的憤怒集中到政府身上，一些寡頭正在打一場針對革命的經濟戰(zhàn)。

DiaDia分店經理佩雷茨說：“壓力還從未像今天這么大過?！闭芴揭恢軆榷啻纬霈F(xiàn)，搜尋所謂的囤積商品。佩雷茨表示，有些日子，他甚至親自登上叉車，以便盡快將倉庫中的存貨運到商店里。一個錯誤的價格牌，一輛遲到的貨車，購買了4包奶粉而不是按規(guī)定限量2包的一個顧客——所有這些都可能導致商店被罰款，貨物被沒收，甚至是商店老板蹲監(jiān)獄。

佩雷茨的老板約瑟·阿古勒福爾實際上也答應了接受我們的采訪。他在給我們的一封電郵中寫道：在委內瑞拉，領導一家私人連鎖超市從理論上來說還不算犯罪。2013年，阿古勒福爾被評為“年度公益企業(yè)家”，去年他一共成立了35家廉價超市。因此一般人會認為，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懼政府的。

然而，馬杜羅讓警察占領了阿古勒福爾的供貨商組里·米爾克的倉庫，因為據說那里囤積了成噸的奶粉。幾天后，他還逮捕了連鎖藥店Farmatodo的經理，因為他不喜歡藥店前排著的長隊。正是在這一刻，阿古勒福爾謝絕了我們的采訪請求，因為他害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階下囚。加拉加斯的任何人，不論是顧客、律師，還是大型連鎖超市的老板，都只愿匿名發(fā)表意見，仿佛超市里賣的不是大米和牛奶，而是武器。佩雷茨也請求我們不要說出他的真名。

變成堡壘的超市

佩雷茨在DiaDia卡蒂亞區(qū)分店前下車時，一切都還安安靜靜的。門大敞著。佩雷茨向正在收銀臺間拖地的穿著橘紅色T恤的清潔女工們點頭，走過空空如也的冰柜，在沒有食用油、黃油和大米的貨架間走動。有些貨架商品的擺放，卻給人庫存充足的印象，例如有一排食醋、幾堆狗糧，售貨區(qū)之后的倉庫里還有幾種番茄醬。這就是全部。

“他們承諾給我們的奶粉呢？”佩雷茨詢問一個用鉛筆扎起馬尾的年輕女人?！八麄冋谘b貨上車。”該分店負責監(jiān)控庫存狀態(tài)的馬瑞麗斯·洛薩爾從牛仔褲里拿出一張清單說，“另外還有700公斤玉米面、528公斤人造黃油和840公斤大米。”

“這會引發(fā)一場大屠殺。”佩雷茨嘟噥著，“警察呢？”“也在路上了?！泵刻?，在載重汽車即將到來的時刻，超市都會瞬間變成一座堡壘。警察的到來意味著戰(zhàn)斗開始，只需幾秒鐘隊伍就排了起來。前面站著老人和孕婦，其間有代人排隊從中盈得小利的無所事事的閑人，這里面還混雜著之后將他們從DiaDia搶購到的戰(zhàn)利品翻數(shù)倍價格賣出的黑市小販。

最后，政府監(jiān)視人員出現(xiàn)了，從團體旅行背心和棒球帽可以認出他們。他們是志愿者隊伍，負責確保超市不會將商品價格哄抬得過高。佩雷茨稱他們?yōu)椤胺D每個價簽的吹毛求癡者”。他們尤其關注那些日常食品，將之完全人為控制為低價。這意味著，奶粉不能高于每公斤63玻利瓦爾，大米、玉米面和食用油也和其他數(shù)十樣商品一樣規(guī)范了定價。政府想以此保證這個國家沒有人會餓死，但是目前委內瑞拉短缺的也正是這些東西，這并不是巧合。如果生產成本超過售價，誰還愿意生產奶粉？如果進價高于售價，哪個公司還愿意在世界市場上購買？

因此多年來，委內瑞拉政府一直是食品的最大進口方，所有商品中約有70%都來自國外。自1999年查韋斯成為總統(tǒng)之后，用來購買奶粉的國家財政支出已經翻了十番。為了滿足需求，僅僅是為購買奶粉，政府就必須每年支出10億美元。但是專家估計，由于油價暴跌，2014年的奶粉進口量只能勉強滿足一半需求。

自成邏輯的經濟

牛奶只是一個小例子。國家的過多干預使得委內瑞拉經濟陷入了一片由規(guī)定和監(jiān)控構成的密不透風的叢林。這是一種遵循自己邏輯的經濟。查韋斯可能會說，這是革命的邏輯。

為了理解這一點，必須回過頭看看那起完全改變委內瑞拉的事件。在執(zhí)政最初幾年，查韋斯還支持市場經濟，認為售賣石油所得的收入應該投入到社會公共福利事業(yè)中去，畢竟委內瑞拉擁有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儲備。然而，2002年末的一場長達數(shù)周的罷工讓這個國家陷入了癱瘓。最初是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PDVSA）的員工停工，抗議經濟“古巴化”，之后越來越多的公司加入其中。帕瑪拉特奶制品公司和食品公司Polar停止了商品生產，甚至連很多商場和超市都關門了。正是在這幾周，剛剛鎮(zhèn)壓下一場政變的查韋斯開始調整他的政治方針，走向了極端化。

他稱私有經濟為必須束縛起來的“怪物”，認為這些公司在為人民供給食物上是不可靠的。在古巴政府人員的建議下，查韋斯為這些公司設置了更緊的鎖鏈。為了控制外匯流，他禁止在交易中使用外幣。如今需要用美元進口貨物的人，必須向一家以“不給政變者外匯”為指導方針的新機構提出申請。查韋斯以這種方式讓成千上萬家企業(yè)走向破產，如今還幸存的，也在抱怨長達數(shù)月的官僚程序。

與此相應，查韋斯還將基本供給掌握在國家手中。全國各地都建立起政府超市，出售由國家財政補貼的食品，并越來越多地從被查韋斯國有化的公司中進貨，其中有奶商、咖啡商和甘蔗公司，隨心所欲地奪取一切所需。

幾乎不生產商品的國有企業(yè)，黑市中飆升的美元匯率，大量走私的食品——查韋斯能夠忍受這一切，是因為他相信石油業(yè)的永恒繁榮。然而下跌的油價破碎了他的美夢。據瑞士信貸集團分析，一桶油的價格必須在100美元以上，才能維持委內瑞拉的收支平衡。而德意志銀行的數(shù)據是要在162美元以上。

而這就是馬杜羅總統(tǒng)所要面對的困境。他的支持率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低。據調查，約有四分之三的民眾不再相信他的說辭。馬杜羅曾是一位公交車司機?！安轫f斯的忠實之狗”——在一封維基解密的緊急公函中，美國大使曾這樣稱呼他。“我們有一些問題，”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之前他向民眾大喊，“但是我們會戰(zhàn)勝它們?！彼?，接下來幾周將有34家超市開業(yè)，以保證民眾供給。為了避免少量顧客搶空貨架，他想在全國范圍內引進能夠記錄顧客指紋的收銀系統(tǒng)。另外，他還計劃將最低工資標準上調15%。對于像馬瑞麗斯·洛薩爾這樣的超市員工而言，這意味著她每月可以在黑市多買4袋奶粉。

委內瑞拉制造的國民笑話

馬杜羅在全國民眾面前的大演講持續(xù)了3個小時，一再出現(xiàn)“更多革命”和“更多商品貨架大搜查”這樣的句子。洛薩爾根本不需要聽完，就知道他講了什么?！胺凑抢仙Ｕ劇！?/p>

佩雷茨不在時，就由洛薩爾來負責管理卡蒂亞區(qū)分店的生意，她是一個32歲的女人，精疲力竭地靠在入口的門上。她昨天午夜才關閉超市，今天早上六點半就到了店里。幾周以來，她幾乎沒見著自己11歲的女兒。洛薩爾在大學的專業(yè)是營銷。她說，她本想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每天都在超市拉禁止進入的布條。

而她的工作只有一點讓她喜歡：她自己不需要排隊購買食物。

消息到來，貨車抵達了超市。卸貨時，洛薩爾記下件數(shù)。奶粉包裝上寫著產品100%委內瑞拉生產?！罢媸莻€國民大笑話?！睂Υ寺逅_爾說。

她把奶粉放在收銀臺后的一個單獨區(qū)域，因為她昨天發(fā)現(xiàn)，有些顧客會將奶粉藏在貨架下面，以便第二天再來購買。她將大米、人造黃油和食用油也擺在這些貨架上，反正3個小時內一切都會被一搶而光。

超市前的顧客已經擠滿了兩個街區(qū)。車輛只能蝸行，穿著背心的政府監(jiān)視員收集顧客的身份證，以保證超市開門時的排隊順序。當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只帶著身份證復印件的女人時，警察就得努力平息隊伍中其他人的騷動。

在門口觀察騷亂的洛薩爾沉默地搖了搖頭。突然一個監(jiān)視員輕拍她的肩膀，自稱艾斯卡勒特德·卡斯特羅，說她在巡邏時發(fā)現(xiàn)有些商品沒有標明價格?！斑@是怎么回事？”卡斯特羅問。幾年前，她曾在一次領導培訓中和古巴前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握過手?？ㄋ固亓_深信經濟寡頭們想和馬杜羅打一場經濟戰(zhàn)。

洛薩爾深深呼吸。她的老板指示過她，要對監(jiān)視員有禮相待。她用有些緊張的聲音說，她因前一天的混亂還沒來得及給所有商品標價。“這可不行，”卡斯特羅嚴厲地說，“如果你們無法給所有商品標好價，那么你們就得雇傭更多人！”這位監(jiān)視員神情嚴肅，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哄抬物價的大陰謀。她威脅要通知食品部，這意味著超市馬上就要交罰款。

貨物卸完后，卡斯特羅讓所有員工都站在門前，只有收銀臺還有人。在大搶購開始之前，她放下自己的背包，安安靜靜地在超市購物。

這是革命者的特權。

無解的未來

42歲的律師卡普利萊斯自2008年起成為委內瑞拉米蘭達州州長。他的母親來自一個猶太人家庭，二戰(zhàn)后通過經營商場和電影院賺了筆錢。查韋斯死后，他曾和馬杜羅一起參與競選，結果以極少的票數(shù)落后，直到今天他都認為競選結果是被操縱的。

卡普利萊斯請記者進入一間沒有窗戶的會見室。電視上重復著馬杜羅的講話?？ㄆ绽锶R斯壓低聲音說：“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比缓笏撓旅弊樱旁谧雷由?。和馬杜羅不同，卡普里萊斯的話非常簡短。他說，為了走出危機，委內瑞拉必須重新恢復自己的生產能力。這就要求有一個值得信任的國家，不能隨心所欲剝奪投資者的財產，需要一個不只是從革命者的角度進行評判的司法體系，一個不是想著扣留而是協(xié)助兌換外匯的外匯部門?！拔覀冏畈恍枰?，”卡普里萊斯說，“就是更多的監(jiān)控和指紋系統(tǒng)?！?/p>

去年，在長達數(shù)周的抗議活動中有43人死亡?？ㄆ绽锶R斯呼吁保持克制，他想等待革命在非暴力狀態(tài)下自發(fā)完成。他相信經濟崩潰就在眼前。“即將到來的，”他說，“是一場完美風暴?！?/p>

二月初，就連加拉加斯最好的餐館售賣的咖啡也只有黑咖啡一個品種了，醫(yī)院的病人因為缺乏必需的藥品而喪命。馬杜羅下令逮捕了加拉加斯的反對派市長安托尼奧·勒德茨瑪。

2月2日，一些私有超市經理抵達總統(tǒng)府會見食品部長。DiaDia的一位另一位老板馬努埃爾·莫拉爾斯展示文件，證明他的貨物在進入超市之前，只在倉庫停留不到3天。莫拉爾斯并不知道，已經有警察等著在他離開總統(tǒng)府時逮捕他。

那之后的幾個小時內，DiaDia的數(shù)十員工遭到審訊。國家電視臺在一次特別節(jié)目中播放了馬杜羅的宣言。“DiaDia，”這位總統(tǒng)大喊，“正在打一場反人民之戰(zhàn)?！彼f，監(jiān)視員得出結果，DiaDia連鎖超市囤積食品。他不能忍受這樣的破壞行為，于是要將該超市融合進國家超市體系中去。

佩雷茨至今無法理解這一決定?！拔覀兊拿恳徊蕉急蝗绱藝栏竦乇O(jiān)控著，根本不可能囤積貨物。”2月底，他的老板莫拉爾斯還在坐牢。被沒收財產的超市所有者們想出庭申訴，但是他們也知道，勝訴的機會很小。馬杜羅需要他們這樣的受害者，以便自己能夠生存下來。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