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維桐
那是間泥土孕育的房子。
黏土制成的土磚,泥土燒成的黛瓦,視野所及,步履所至,均是采自于土地的饋贈。或許這便是亙古以來無數(shù)農(nóng)人的命運:倚仗土地而生,最終又歸于黃土。
奶奶大半輩子都生活在這間土坯房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半生的堅守見證一代人的衰老、死亡,一代人的生長、離去,一代人的疏遠。她從來不多說什么,只是用手撐著墻壁,一步一步緩慢地挪動著腳,摸索著向前走去。她眼睛不大好,靠著手辨清方向,但她永遠知道哪里要拐彎,哪里要抬腳,她甚至知道土墻上哪個裂口多長,哪個凹槽插著哪把鐮刀。她充分信任腳下堅實的土地不會將她絆倒。而凹凸不平的土墻會不厭其煩地順著她的手,將她引向她想去的地方。
我猜那土墻上一定有隱藏著的路標,又或許是由龜裂的縫隙組成隱晦的暗號,我試圖去尋找它們,卻觸碰到那些土墻上藏著的泛黃時光。那一道裂縫里躲著一根穿了線的針,奶奶眼睛還好的時候,總坐在那兒縫著舊衣裳。那一處凹槽插著幾把生銹的鐮刀,早些年爺爺會站在那兒選一把前夜磨好的,拿在手里掂量。那面墻上的釘子,曾掛著父親兒時的草帽……原來,墻上的記憶是奶奶心頭的眼睛,用手觸摸便能看清躲在記憶里未曾改變的土坯房,那里仍有滿屋嬉笑的孩童,有暗黃燈光下簡單的農(nóng)家菜,即便閉上雙眼,也能看到。
我長久地靜立在土墻前,回想著這厚實土墻所見證的數(shù)十載年華,眼前幻化出奶奶的影像,她倚靠著門框,照舊坐在那青石門檻上,目光飄向屋外,再一次絮叨土坯房初建的時光。
那時奶奶還只是個小姑娘,先輩們召集家中健壯的男丁,在烈日下勞作。從山上挑來一擔擔泥土,從井中打出一桶桶清水,充滿力量的雙手一遍遍地攪、和、揉,用最原始的材料制作土塊,將它們整齊地排列,建成自己的家。在最炎熱的正午支起涼棚,將被泥土包裹的雙手洗凈,抓起籃中女人們蒸好的白饃,目光總離不開那泥土做成的家。這時再來上一碗自釀的糧食酒,嘴里是散不了的醇,心里是化不開的甜。
農(nóng)人的酒總是濃郁香醇的,土地給予他們足以果腹的糧食的同時,也不忘額外饋贈些佳釀犒賞辛勤耕耘的人。奶奶也曾釀過一壇酒,就埋在院內(nèi)厚實的黃土地下。飽滿的谷粒在陶罐內(nèi)慢慢發(fā)酵,或許不久后開壇,它將是另一番誘人模樣。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等待著開壇時嗅一嗅那濃醇的酒香,等待著聽一聽那酒與青花瓷碰撞的聲音。奶奶也在等待著,她仍舊坐在那塊青石板上遙望著遠方,雖然她看不到遠方。
只是土坯房已厭倦了長久的等待,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消失于塵埃。我還來不及哀悼,我還惦記著院內(nèi)深埋的酒,怕是再也見不到這陽光。
新刷的白墻很好,再也不會掉落些黃色的土粒,新鋪的瓷磚很好,再也不會留下泥濘的腳印,新修的院子很好,可以乘涼看夜色。只可惜我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拐角,再也找不到那些時光的暗號。原來,土坯房不在,記憶也會一并被抹掉。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時,記憶的角落里會出現(xiàn)一間老舊的土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