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許淇從他自幼生長的江南漁米鄉(xiāng),“支邊”去了內(nèi)蒙古的塞北草原。自1956年至今,幾十年過去了?!霸保褜⑺母钌钤谒?,不僅是生命的,而且是文學的。最近,他出版了以草原、森林、大漠為背景的專題散文詩集《遼闊》。這個名字實在好,遼闊,他面對的大漠草原是遼闊的,詩人的視野、胸襟,以及他的散文詩筆力也是遼闊的?;趾甏蠖?,又不失其深邃。因而我以為,這本集子不僅對許淇而言是重要的,對于當代散文詩界而言,也是值得重視的。
大興安嶺,呼倫貝爾大草原,這些地方的特異風情是很具吸引力的,這些散文詩當然可以滿足讀者這方面的審美需求,然而,她的價值不止于此,其中的許多優(yōu)秀篇章,向我們展示了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寫出了人的情感和靈魂深處與大自然的交流和感應(yīng),給予我們的啟示和感悟往往更為深邃而獨特。我想就其中的幾章,略做介紹。
草原的空曠吞噬所有的聲音,
生死吶喊在這里漸成寂靜。
馬嘶、牛鳴、鳥的尖細的喉嗓以及風的低吟,
遭遇永恒。一棵草,千萬棵草,草叢中一長隊螞蟻。
草原的遼闊與個體生命的渺小相對應(yīng),大自然永恒而個體生命短暫這一無可更改的命運,將這一巨大主題發(fā)掘和凸現(xiàn)出來,這是大手筆。
如今只剩下草根一樣平凡和微小的生物存在。
鳥飲風,鼠啃土,人是食肉獸,屠殺一只羊,只在須臾間。
如此深刻的哲理性思索,完全用優(yōu)美的、形象的語言表達出來,這才是散文詩。然而,詩人所揭示的這一永恒悲劇,卻是客觀存在。詩人只能以寬廣的胸懷予以接納:
承接我的是草原寬廣的胸懷。
草原以它的清純、簡單和原始,
撫慰大地的悲傷。
這便是遼闊,這便是我說的遼闊的視野與胸懷。許淇成功地把握住了散文詩的核心要求。
面對郁郁蔥蔥的大森林,他的目光卻專注于一片小小的落葉?!奥淙~似花,我愿采掇”,不同于人們普遍存在的“葉落悲秋”情懷,他在落葉身上寄予的,依然是生命意識的昂揚和不朽?!奥淙~是金黃的,是溫暖的”,這且不言,“思想的火焰之本質(zhì)功效乃‘點燃和‘照亮,不在于它的外觀是盛綻還是凋萎,是飛花還是落葉”,這一層意思便大大升華了。將“落葉”喻之為“思想”,這是很少有的聯(lián)想:“隨意地拾取思想。/赤裸的思想沒有形式,/赤裸的語言便是思想”,這很新鮮。而當我們讀到:“最后一片葉子被暴風雨摧離枝頭,滿身掛著雨滴淚珠,依依不舍地告別母體、回歸大地,如神話中的安泰,死而復(fù)生”,至此,對于一片落葉的歌頌,以及其所遭命運的狀寫,便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人”——我們自己的命運了。于是,這“落葉,一片又一片”的回旋和重復(fù)所蘊含的深情,就異常深遠了。
另一章寫森林的《秋夢》,更為精練,詩味濃郁?!扒?,你在夢寐,我倆都在夢寐”,這“夢寐”又是什么呢?
“再不要關(guān)于刀斧的噩夢。貪婪、貧窮和愚昧,是盜伐者的三把利斧。”
“貪婪、貧窮和愚昧”,不也是盜伐人類的三把利斧么?
面對浩瀚的沙漠,詩人寫出了他的“遼闊”。這是一章從語言到意境都高度凝練。達到不同凡響之藝術(shù)精純度的一篇杰出精品。
當叮叮的駝鈴在“寂淵中,歸于無聲”的時候,詩人為我們展開了一幅色彩深沉的大漠晚景:
暮靄漸漸下沉,紺青色的煙霧和純藍的笛韻裊裊上升,那是王昌齡的羌管,
聲波推涌暗紅的大月亮,在沙海上空夢似的顫晃。
聲音,色彩,現(xiàn)實,夢幻,從詩人王昌齡到“遠古的游牧的父親”,真的是連接古今、穿越時空,讓我們沉醉于遼闊瀚海中而無法脫身。好一個“……月亮,在沙海上空夢似的顫晃”,好一個“他的晨昏為馬奶酒所醉。/琥珀色的木碗斟滿西涼的暮靄”,若不是對于遼闊瀚海有過長時間的深入體驗,若不是具有極高的詩性敏感和語言表達能力,是斷然寫不出這樣出色的詩篇來的。
許淇兄,我為你喝彩,我向你致賀!